馬敘
永嘉:山水閑章及其它
一、蒼坡村,老人們的一席談
蒼坡村格局是“筆墨紙硯”。下午,三點。進村口,有一池塘。池塘邊,有一亭子。亭子里,坐著若干老人。
潔白的白云在高空極緩慢地飄。午后的太陽把亭子的投影拉到了石頭路上。亭子隔路對面是一小型超市,因是午后,生意清淡,店主干脆端一凳子坐在門前陰影中,既避陽又能吹到沿路而來的涼風。亭子里有兩個老人,正在互相交談,交談聲時高時低,聲音高的是耳朵不好使的那個,聲音低的是年歲相對輕一點的這個。另外的幾個老人基本是聽眾,只聽不說,當聽到一些自認為重要的話語時,則發(fā)出驚嘆的聲音,有時,也偶爾插上一兩句話。。
亭子里的老人們不知我的出現(xiàn),就是知道了我的出現(xiàn),但對他們而言,一個外人的出現(xiàn),是幾乎等于沒有,等于空,等于看不見。因為一個外人(不是許多個)的出現(xiàn),是外在的,是聽不懂他們所談?wù)摰拇迨碌模沁^客,坐一會就走的。
但是,我還是聽懂了他們所談?wù)摰氖?。聲音低的那個老人問聲音高的那個耳背老人,你兒女賺了那么多錢,也不把你接出去,只你獨自一個人在家,也太冷清了。耳背老人說,他們太忙了啊,一直都是那么忙,我也不想去給他們憑空添麻煩。聲音低的老人說,有錢有什么用?一點用都沒有,讓老爸獨自一個人過,又冷清,又可憐。這說話的聲音比原先更低,這句話耳背老人沒聽到。我想,要是他聽到的話,肯定會引起一場大吵。
亭子西南面是蒼坡村的水塘,水面倒影著老人們的身影,一陣清風吹來,身影晃動,碎成重重疊疊的條狀,這水塘是傳說中的“墨硯”,象征詩書傳家。這時,他們的話題涉及到了另一村里人的名字,“永美”(音),一個村里最有錢的人,是蒼坡村財富的象征。這話題有關(guān)錢與村子的事。村里蓋禮堂(宗祠?),修路,永美拿出三百萬元錢。他得有一個多億,其中一個人說。耳背老人說,不止不止,起碼有好幾個億啊。討論永美到底有多少資產(chǎn)成了一時的對話中心。這永美,對村里的貢獻,可謂是大手筆,這一次捐出三百萬,我想,應(yīng)與蒼坡村的村容村貌有關(guān),也與蒼坡村的詩書傳家風尚有關(guān)。好的村風村容村貌,好的村民品質(zhì),讓捐贈者捐得舒暢,捐得物有所值。其中另一位老人說,永美啊,還捐了隔壁村兩百萬呢。
這一句話在坐在亭子中的所有的老人中引起了震動。其實永美捐款的事(也包括捐鄰村二百萬,當然,這數(shù)字是民間的說法,真實的數(shù)字不得而知),村里人早就知道了,這么大的事,又是善事,全村都會知道。但是,永美為鄰村捐款的事還是在老人中間引起了很強烈的反響。這就是說,永美做好事,已經(jīng)不局限于自己所在的蒼坡村,而擴大到了更廣泛的本地范疇。財富在民間一直是神話,在蒼坡村照樣是神話。有了相當財富的人,會一直成為村里公共場所的人們的談資。
老人們,除了談?wù)摗坝烂馈保€談?wù)摿藝倚蝿?。再由國家形勢轉(zhuǎn)到本村的當官人。耳背老人一直把握著亭子間的話語權(quán),每次談?wù)摰闹黝}都是他大聲地引導出來。村里近代最大的官是一個在1949年前在解放軍中當政委的,是師政委(或許是團政委)。有一次帶警衛(wèi)回蒼坡村,又出蒼坡村,留給如今村里老人們的談資并不多。最后老人們又把話題再次聚到了耳背老人身上。老人說他的大兒子與小兒子,說他大兒子與小兒子的生意,這幾年的生意都不錯,就是太辛苦,離家太遠太遠(在最西北處),一年只回家一次,過了年又匆匆出遠門。
蒼坡村的中間人青年人,基本都外出經(jīng)商、做事。守著村子的也就基本都是老人婦女,坊間的說法是3879部隊,意思是留在村里的都是婦女及七十歲至九十多歲的老人。
說到蒼坡村的本身,老人們還是興奮的,驕傲的,因為時不時有前來游覽的游客,雖然打擾了老人們平靜的生活,打擾了村里的安寧,但是,村里也因此有活力起來,政府給村里的拔款也多了起來。但其中有一位老人,說,聽說某某的畫畫得并不很好,怎么就在這里建展覽室了呢?
我在亭子里坐了一個多小時后,起身離開?;仡^望,太陽把亭子的影子斜投在石頭路面上,比原先的又拉長了許多。老人們還在繼續(xù)談?wù)撝?。他們的談興正濃。
二、水墨長卷上的幾顆閑章
雁蕩山多是枯筆山水,山峰剛健峭立,奇異向天。與雁蕩山咫尺比鄰的楠溪江,則是水墨寫意,輕柔濕潤,意蘊綿長。它的流水,速度適中,快慢有序,整條楠溪江緩慢處幾不見流動,湍激處,水聲嘩嘩嘩嘩,卻又有驚無險。撐竹筏的艄公,彎腰斜身,雙手撐篙,質(zhì)樸卻固執(zhí),如狼毫筆觸寫于絲綢一樣的江面。一組組茂林修竹,可坐狐仙水妖,偶一探面,妖嬈迷人。近岸處,溪石鋪展,漸漸沒入江中,為水與岸作謙卑的過渡。有句話,我就是溪中的一顆卵石。說這話的人向人隱藏自己的個性,是個隱忍的人,向溪石稱兄道弟。他的意思是,唉,我就是千千萬萬顆溪石中不起眼的一顆,你們不要注意我,不要注意我。這樣,別人就掉轉(zhuǎn)槍口打別的出頭鳥去了。
楠溪江是一卷山水長卷,主干流全長145公里,兩岸青山連綿,江邊及江中有突兀而起的石桅巖、獅子巖。我要說的是蓋在此長卷上幾顆極有意味的閑章。因是長卷,因此閑章頗多。
1、三耕而靜讀。春來翻新土,種子入泥,欄肥填溝,謂春播春耕;繼而收割早稻,犁田耙田,拔秧插秧,謂夏收夏種;繼而晚稻金黃,割稻,打稻,曬谷,入倉,完成了一年農(nóng)耕大計,謂秋收冬藏。這貫穿全年的農(nóng)業(yè)三個階段,我謂之為三耕。閱讀詩書,則不分季節(jié),燈下廊前田頭,小兒青年,中年老年,身影安靜,低首捧書,此情境,有點散亂又有點讓人神往,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到冬日油燈下斜靠被窩里讀詩書,這是一年又一年的堅持。這是民間一人讀出(功成名就),千人跟進,漸漸地,好的傳統(tǒng)也因此而形成。因此,此方閑章非芙蓉村莫屬。這一方閑章,囊括了永嘉傳統(tǒng)綿長的優(yōu)秀的民間耕讀家傳。此情境,我謂之靜讀。因勤耕而自足,因讀書而悟世悟道,也因此而財富漸積,人丁興旺,人才輩出,家事、村事和諧。一如古人言:忠孝傳家遠,詩書處世長。長居楠溪江畔的畫楠溪山水長卷的畫家、梅墨生的愛徒劉志,若再添閑章的話,我建議她刻一方“芙蓉洗衣婦”,芙蓉村中有一村路,路兩邊是清清的水渠,作一名挽起長裙,蹲在清水渠邊洗衣的女人,感受芙蓉村的水之清明,從指掌間感受清水流速的抵達,看在水中漂著、散開的卟卟有聲的衣衫,還有什么家務(wù)事情能比此時的感覺更好?也許有時洗著洗著,一發(fā)呆,會有一小件衣物隨流水漂走,那直接是漂到天上去了。那天我坐在芙蓉亭的對面,看空架在水面的通向芙蓉亭的小石橋,水面水波蕩漾,踏過小石橋的人的動態(tài)倒映在水波上,影子細碎,被水波描出,并渲染,這是芙蓉池上有意味的一刻。一個又一個的女子,從石橋上過去,又過來,她們的倒影不時出現(xiàn)在蕩漾的水波上。芙蓉村,到底能刻幾枚閑章呢?
2、嶺上人家。閑章的字嶺上人家,地名即閑章。這一方蓋在楠溪江上游偏下處。嶺上人家,原村莊名字是嶺上村。現(xiàn)一律都叫嶺上人家了。嶺上人家位于公路的對面,中間隔一條楠溪江支流,不下雨時,流水三分之二從溪石底下潛流而過,三分之一流水在溪面上薄薄地流過。公路與村子之間由一條搖晃得厲害的鐵索橋連接。站在公路上往對面看,嶺上人家的農(nóng)居依山而建,層層上升。每家每戶都在房檐上掛上了紅燈籠。于嶺上人家而言,每天都是節(jié)日,客來人往,挑一家坐下。稍事休息,或拖一張竹椅出來,于午后的房檐下慵懶地靠著,半閉雙眼,養(yǎng)精蓄銳,入夢一刻,神游八方。或坐而論道,裝高深,裝有知,與人面紅耳赤爭論,小贏即孩童一樣開心。繼而論而飲茶繼而論而喝酒。喝酒吃的是農(nóng)家菜,永嘉豆腐是必不可少,山頭豬蹄是必不可少,野草做的青豆腐是必不可少,最必不可少的是中間上的一道大菜,這道大菜是烤全羊。烤全羊是嶺上人家的特色名菜。待用巨大盤子盛著的烤全羊上桌時,吃客們的高潮到來了,所有的手蜂擁而出盡力掰開或一支羊腿或半個羊頭或數(shù)根羊排或一塊肥羊肉,瞪眼,抹胡子,豎著啃,橫著咬,最后吃得一臉的油。其中大喝冰鎮(zhèn)楠溪江啤酒,熱鬧而亂哄哄,大呼小叫!至此,嶺上人家,這個看似脫俗的名詞,沾滿了欲望煙火,提供游客以最庸俗的享受。當然,于游客而言,此時,會脫口而出,呀,呀,多好??!吃完了晚飯(一般游客到達此處都已是一日行程的最后,因此多在嶺上人家吃晚餐),下得村來,經(jīng)過晃晃悠悠的鐵索橋回到公路這邊,再回望嶺上人家,家家紅燈籠亮起,在幽暗的山坡上一片鮮亮,使得村子升騰起一片人間的溫暖。嶺上人家,這一方閑章,可蓋在楠溪山水長卷的某一角,使得清泠的山水中也有一方俗世的快樂。
3、何處深山。這一方閑章是林坑村,它蓋在楠溪江山水長卷東北角的深山密林處。我于十年前,2003年,到過一次林坑村。若是更早的早年,則需要步行一整天才能到達林坑村。2003年那次,從上塘乘車出發(fā),一路顛簸,從大路拐小路,經(jīng)沙頭,經(jīng)巖頭,拐進一條鄉(xiāng)村土路,一路塵埃滾滾,到達林坑時已經(jīng)是滿車塵土,渾身疲憊,它是溫州最深的深山村落之一。站在村口處,于村子的下方,用疲憊的雙眼看林坑村,一看就被它的質(zhì)樸的形式牽動。大斜披的瓦檐低垂,壓著幽暗的空間,村路曲折而上。我沿著這條路進入村子里,看到炊煙,看到家禽,看到山羊、番鴨。村民們偶爾出來,站在自家房前,不言語,看著陌生的路人走過。沿著這條村路,再往上,往上,則是更深的深山。那深山里,長著不知名的喬木,灌木,草本,或更為細小的(最小的也許僅比針尖大點)植物,住著不知名的飛禽和走獸。這之間,會有一些動物具靈性,懂情感,因此成精,成妖,在深山林密處,估且叫它們林妖或山妖。它們灰眼睛,紅眼睛,藍眼睛,棕色眼睛,灰色皮毛,棕色皮毛,黃色皮毛,白色皮毛。而飛禽精靈則會有彩色飛羽,藍色的,綠色的,紅色的,橙色的,靛青的。它們喝林坑后山更后山深處的珍珠露水,吃草尖,食山果,因此成妖。當人看不到時,它們婀娜多姿,眉目傳情,顛鸞倒鳳,媚倒一片山林。偶爾會迷人。當人進入密林深處,會被一種叫山魈的動物引入迷途而不能回返。所以外人走近密林得特別小心才是,不然的話,易被山林招了女婿。當我于2013年9月25日這次再來時,林坑依然,但道路令人出奇地好,高速下來驅(qū)車二十分鐘即到林坑。林坑依然,它的住在密林深處的林妖還好么?希望已經(jīng)開通的高速不會驚動它們,希望越來越多的游客不會驚動它們。讓它們繼續(xù)在密林深處婀娜多姿,眉目傳情,顛鸞倒鳳。繼續(xù)不讓人們看到它們。
4、水中央。這一方閑章是蓋在楠溪江山水長卷中部水中央的獅子巖。前年楚塵從北京來,兩夜雁蕩山之后,一起到了獅子巖山莊。第二天大清早,四點五十,我起床。楠溪江的山水未醒,楚塵未醒,江中的船只未醒,農(nóng)民家中的家畜、家禽未醒(公雞除外)。我坐在楠溪江邊,水霧升在江面。水霧是楠溪江夜間的薄衾,蓋住江面讓水底的魚兒好做夢。楠溪江的水底的魚會做什么夢呢?會夢見山妖吹簫蜻蜓戀愛無人的竹筏憂傷嗎?會夢見楚塵從北京來到南溪江嗎?會夢見汪曾祺、叢維熙、劉心武若干年前放筏楠溪嗎?會夢見張志洲在北京反夢楠溪江嗎?楠溪江水底的魚,唯一不會夢見的是獅子巖,獅子巖離它們太近了,獅子巖與流水與林木青草相比太堅硬了。獅子巖一直在楠溪江中游的水中央,幾萬年來一直如此。只有在清晨近五點的時候,獅子巖是迷蒙的,柔軟的,當然這是對此時坐在它對面的人而言,而不是對水底的魚而言。薄霧環(huán)繞著獅子巖,讓它面目柔和,詩情彌漫。
楠溪江山水長卷上的閑章遠不止這四方,還有蒼坡村、石桅巖、嶼北村、陶公洞、石門水瀑。
在楠溪江,閱山水,讀閑章,作閑人,寫閑字,對文人來說,是一大享受,一如于嶺上人家處吃烤全羊喝冰鎮(zhèn)啤酒,不亦快哉!
三、9月26日上午的甌北大街
9月26日上午。在夢江大酒店為流泉等朋友的詩集《佛燈》寫序,寫到一半,甌江口潮水漲起,從十二樓望下去,潮水一片遼闊而閃亮。對岸的溫州城,凌亂而具活力,此時,它正深陷危機之中。臨近出??诘慕叺墓?jié)奏是潮水漲落的節(jié)奏,潮水影響著人的情緒。張潮時分,激情而具活力。特別是女人,有著天生的肉體與情緒的敏感,男人永遠望塵莫及。即使是夜里也不例外。退潮時分,情緒會稍稍低落,其實也不是低落,只是與漲潮時分相對平靜而已。
從十二層下來。腳一邁出酒店即進入陽光大道。進入陽光大道的瞬間,比身在夢江大酒店還夢幻。人身浮在一片光亮與喧囂中。我自東往西走,左邊是浩蕩的甌江口。與甌江平行走了十余分鐘。這之間,潮水又上漲了十公分,一如我的思緒,在陽光大道上被加熱,我依次看到了新感覺娛樂會所、漁家餐廳陽光店、樓尚樓夏牛排館甌北店、紅頂老漢燒雞公、劉家香香辣館。因是上午九點,這些店的店門雖然早已經(jīng)開了,但是店內(nèi)都是空空蕩蕩,幾無一人,從大落地玻璃看進去,那些整潔的椅子、桌子、凳子,靜謐而寂寞。潮水在繼續(xù)上漲中。十分鐘之后,我向右拐入了龍橋路。
這條路的風格與陽光大道迥然不同。龍橋路是俗氣的、平庸的、生活的。早點攤旁邊坐著半胖的吃早點的主婦(大都四十歲左右)。我走過一個早點攤,聽到了主婦間的對話。一個偏瘦主婦說,聽說阿倫(音)生意做不下去了,他老婆要與他離了。另一個胖主婦說,他老婆也真是,也不體諒他做事做得太辛苦,還與他離?,F(xiàn)在生意哪有那么好做,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了啊。偏瘦主婦說,是啊,是啊,阿倫人也不錯的,就是鈔票虧了許多。胖主婦說,世間鈿財世間得,得了鈿財就認人,失了鈿財就離了,這人品也太差了。與嘈雜的市聲相比,主婦們的聲音并不高,若不仔細聽,話語就會從耳邊溜走。這時,另一處(距早點攤約十余米)的對話聲突然沖過來壓住了兩個主婦的談?wù)?。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與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的對話。男人間的對話內(nèi)容與時代與地域感情密切相關(guān)。六十多歲男說,聽說江邊那兒的房子又要拆遷了,每平方的賠償又要漲了。五十多歲男說,唉,又要拆遷了啊,越拆越高越拆越高(指地價、房價)。六十多歲男說,那邊店面的價格又有得漲了。因我是向前走的,他們的話很快就聽不見了。龍橋路的世俗是雜亂的、溫熱的,它的深處與甌北本地的民情息息相關(guān),以至居民的每一次對話,都會涉及到經(jīng)濟、生活、情感信息。當我進入雙塔路,甌江口的潮水又上漲了幾公分。街道兩邊的店面都忙碌了起來。因天空太亮(白云很白,藍天很藍),空氣透明度很高,我再次慢慢地陷入失真之中。一個外鄉(xiāng)人在甌北的街道上是游離的。游離于當?shù)氐慕?jīng)濟、生活、情感。游離于橫平豎直的街道。
當我從羅浮大街返回到陽光大道,沿江邊大堤行走,看到甌江口的潮水波蕩,仿佛要漲到天上去。那些去往對岸溫州城或從溫州城往甌北開來的船只,緩慢地行駛在江面上,正在上漲的潮水,把甌北充滿了經(jīng)濟與生活的欲望,似一只年輕乳房,對著未來敞開,使這個時代的甌北,有著某種無限的可能。
陽光大道寬闊時尚,江堤外面,潮水在繼續(xù)上漲,閃亮,耀眼,使人恍惚。
柘榮:溪流與方言
一、溪水向西流
柘榮是什么地方?遠在福建,卻又近在很近處。遠是出了浙江省,近是與浙江的泰順縣交著縣界。
十歲到十八歲,十年時間,我一直生活在泰順縣一座高山上,住地海拔800多米。一年中半年時間濃霧彌漫。泰順,地緣上更靠近福建閩北,它與閩北是山水相連,它的一條干流就發(fā)源于我所生活的這座高山上。對于水流向何處,當時作為孩子的我們是一直迷糊的。我們問大人,我們問,這溪水流向什么地方?他們的回答同樣是化為含混不清的,有的說,這溪水啊,流向平陽。有的說,溪水么,流向文成縣啊。他們就是沒有說要流向福建的。這座高山上的大人們的心理是,泰順是浙江的,它的水又怎么會流向福建的呢?這支溪流的源頭,在上佛洋林場高山群峰的南邊山澗中。我見過它最初的泉眼,清澈的,發(fā)亮的,泉水從山間汩汩泛出,緩緩流向山去。那么,它的下游都經(jīng)過什么地方呢?我最初所知道它經(jīng)過的地方是:玉西——泗溪——下洋——風樹崗——雪溪——南坑——仕陽。再遠就不知道了。而在此之前,一直以為它匯入的是文成的刪溪最終會流向飛云江出東海。但是,錯了。其實它是流向福建的。從谷歌地圖上搜索跟蹤這條溪流,從仕陽(仕陽,一條百余步的石碇步,壯觀地穿越于寬闊的溪面,牛過去,人過來,人過去,牛過來,或牛與人同一方向一同從壯觀的石碇步上過溪。數(shù)百年來反復(fù)如此,如此反復(fù)!)——往下游開始,分別流經(jīng)的是——靜安渡——交溪——(繞過獅子崗)——園潭村——周厝——(這里開始叫白石溪)——(再下段叫富春溪)——最后是叫賽江——入東海。在這過程中,流水有急促,有淺灘、深潭,在泗溪上游是急促的,清淺的;在泗溪下游,則不斷地有深潭阻滯,不斷地減緩著流速。它這樣夾帶著這一流域的方言、習俗,夾帶著山間消息,一路奔流而去。
那么,泰順向西南方向流去的這支流水與柘榮的交集在哪里呢?柘榮境內(nèi)兩條溪,一條叫龍溪,一條叫管溪。另一條流經(jīng)縣城的是龍溪。龍溪自龍溪水庫上游很遠處發(fā)源,經(jīng)龍溪水庫,往下再流經(jīng)——杉柴嵐——橄欖坑——楊家盛——經(jīng)上城村入縣城——溪坪村——圍著前山村繞一圈(此時,龍溪已經(jīng)為縣城留下了數(shù)個流量的潔凈用水)——然后,再流出縣城往西流經(jīng)店頭村,轉(zhuǎn)向正北方向流淌——再婉轉(zhuǎn)奔流一段路,在一個叫東坪的地方,與枯榮境內(nèi)的另一支流水——管溪匯集,然后再向西在青蔥與坭墻厝附近匯入交溪。在這里,柘榮的流水與泰順的流水匯成同一江流水,兩個群山林木緊相連的縣份以流水的完全交集,形成了一種地緣上的緊密關(guān)系。然后就是支流水共同的流向——(繞過獅子崗)——園潭村——周厝——白石溪——富春溪——賽江——最后入東海。
柘榮縣城就依溪而建,這一支龍溪流水,在這段流域顯然把流速放緩到最低。這使得縣城的居民看水的心情很放松,也很放心,安居樂業(yè)并不要很多的額外因素,只要溫飽足夠,只要龍溪的水緩緩地流,只要男人健壯,女人嫵媚,足夠了。
泰順縣與柘榮縣,兩個縣境內(nèi)的流水,在群山之間回環(huán)后,向西流淌,出縣境后才折向南方。
綿長的流水具有回環(huán)往復(fù)的敘事感。在泰順境內(nèi)的敘事,是輕盈的、歌唱般的。帶著村落、放牛孩子、勞作者與林間的消息:牛餓了,牛飽了。樹葉黃了,樹葉落了。雨來了,雨停了。在柘榮境內(nèi)的敘事也有著同樣的品質(zhì),深秋了,曬番薯米了。冬到了,太敵了(殺豬了)。某個住么儂(婦女)看上了某一個朵摸嫩(男人)了……
到了柘榮縣的最西邊,到了白石溪后,是這兩支水的匯合之時,這時的溪流放緩了速度,因此多了敘事上的深沉感:一個族群的興衰,一個村莊的緩慢擴展,山民們的生活習俗的緩慢變遷……越往下游就是如此。
站在柘榮縣城河濱東路,龍溪水流速緩慢,它將要繞過山前村、廣福寺向西流去。河濱東路上的行人神閑氣定,看得出他們眼前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即使有要做的事,也不急。也似這一河段的流水,安寧,緩慢。三年前在泰順泗溪鎮(zhèn),看到溪畔的山民,也是如此安寧,放松。是否相近的山水風格孕育出的子民個性也相似呢?
在地域上,還有比山水交纏相連更加緊密的么?沒有了。
二、方言在兩處
還沒到柘榮時,就想到了閩北的方言。以前到福鼎時,我沒有仔細聽當?shù)氐姆窖?。也許福鼎方言與柘榮方言接近。但因我在福鼎時多是應(yīng)酬的時間,因此就如走在一個鐵皮桶的外圍,根本不知內(nèi)里裝的是什么。這次到柘榮,一來就有種地緣上的走近的感覺。因此,哪怕在柘榮停留的時間是極短暫的,柘榮于我,仍有一種進入狀態(tài)。
我少年時代生活中的泰順蠻講,會與柘榮方言有重合之處么?方言的試探是到柘榮的第二天上午。旅游中巴上的導游女孩正坐在我的邊上,車子開往一百公里處的大山深處的宅中鄉(xiāng)。車窗外兩邊是急劇起伏的翠綠山林,山勢,房屋,與泰順幾乎一樣。那么,這里的方言呢。它們的重合度到底有多大?我問女孩,吃飯,柘榮的方言怎么說?女孩說,吃午飯就叫掐到,吃晚飯就叫掐瞞。這與泰順蠻講完全一致。還有殺豬說太敵,男人叫朵摸嫩,女人叫住么儂。還是重合。在《柘榮縣志方言卷》里,我找到寒,廚灰(灶灰),骹桶(腳桶),索(繩子),厝(房子),番薯米(干薯絲),菜吉(咸蘿卜片),鈸(跌),哪賽(拉屎),頭三(畜生),生意儂(商人)。
這些重合的方言,是兩地交往的咬嚙的齒輪,是它們把兩地山民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
在邊界,山民們常常會使用無線移動電話的同一個基站。古老方言,現(xiàn)代通訊,在當代被糾纏到了一起。想象著兩地用方言通話,古老的語音,經(jīng)過電流的過濾,它的語意核心部分,仍然直達對方。這種方式快捷而短促,改變了大山深處幾千年來延續(xù)下來的緩慢的生活節(jié)奏。還有一句話,叫做山西麥!就是長得丑的意思。當當著人家的面,說出這句話時,這真實的表達是那么的直接而令人難堪。這是山里人,語言直達,也因此讓對方學會了承受真話的表達。
如今我離開泰順已經(jīng)三十五年,那里的蠻講話早已經(jīng)疏離了我。一次動車上,隔座的一對小青年用蠻講相互調(diào)情,我卻只聽懂三分之一。對少年時代方言的疏離,意味著語言家園的某一缺失。對于柘榮方言,我聽得懂的則更少,只聽得懂二十分之一。但是,這二十分之一,已經(jīng)足夠我理解部分的柘榮。即這部分的柘榮縣是清新的,質(zhì)樸的,真實的,安寧的。我想象,在縣城山前村,某一四合院,冬天陽光斜照,老人們?nèi)逡蝗?,坐在廊檐下,回憶漫長歲月里被風干的往事。當談及年輕時追某一漂亮的婦人,頓時印堂明亮,黯淡的瞳仁里有一點星光閃耀。然后談太敵(殺豬),飲食,舊夢。在他們還年輕的時光里,殺豬是多么大的一件盛事!它的聲勢(——豬的震天嚎叫,整個村莊都聽到)、它的儀式(——刀光與噴血,灼熱的,紊亂的,興奮的,殘忍的),它的過程(——巨大木桶,滾燙高溫水去毛,從黑臟到全身雪白,閃亮快刀快速開膛),它的期待(——豬肉、豬腿、豬肚、豬肝、豬心、豬頭),這一切,對一個五六十年前的村莊,是多么的驚心動魄!當老人們發(fā)出“太敵”(殺豬)這個柘榮方言的音節(jié)時,他們是激動的,迷亂的,仿佛回到了年輕時代。在柘榮,方言的節(jié)律,在老人處是緩慢的,深帶著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舊時代的印記。在中年人,是綿密的,包容了最大的人世生活情景。在青年人,則是相對快速的,他們有著遠近不同的目標需要以最近距離去抵達,也使得他們天生享有一種速度感。而方言的演變,也往往是在快速的反復(fù)的交談中不知不覺地發(fā)生著,這發(fā)生,連他們自己也毫無所知!
在廣福寺,一邊是清澈的龍溪流水,另一邊的細節(jié)是香鼎上懸掛著的幾只銹蝕的小鐘(風鈴)。在這個安靜午后的廣福寺內(nèi),只幾個僧人在閑散地走著。我的相機捕捉著小鐘上的時間與泛綠的銹跡,它們在清晰的定焦鏡頭里,以深刻而豐富的銹蝕,把時間與安寧的品質(zhì)以獨特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而柘榮的方言,也如這鐵鑄小鐘(風鈴),幾千年的歲月流變,使得柘榮話有著一種既質(zhì)樸又豐富的品質(zhì)。比如,當他們再次說起如下的方言——寒,廚灰(灶灰),骹桶(腳桶),索(繩子),厝(房子),番薯米(干薯絲),菜吉(咸蘿卜片),鈸(跌),哪賽(拉屎),頭三(畜生),生意儂(商人)——這浙閩邊界的回音,不僅僅有著山水的交集,也因此具有了更深層次的血肉的交融,它是文化的,生活的,世俗的。有著山野清新,更有著人間煙火之味。甚至粗俗、生動的罵娘和調(diào)侃的語言,也因發(fā)音獨特而具有了語音發(fā)音學的深刻意義。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