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勒韋迪
皮埃爾·勒韋迪(PierreReverdy,1889-1960),法國著名詩人、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先驅(qū)之一,生于納博訥,1910年定居巴黎,與畢加索、阿波利奈、雅各布等人一起參加立體派活動,1915年出版第一部詩集,1917年至1918年創(chuàng)辦并主編文學(xué)刊物《北方——南方》,該刊聚集了后來發(fā)起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的布勒東、阿拉貢、蘇波等人。勒韋迪大量發(fā)表實驗性新詩,以立體主義詩人和超現(xiàn)實主義先驅(qū)而聞名。勒韋迪所著詩集總共有20多卷,以《散文詩》《入睡的吉他》《風(fēng)源》等尤為知名。
擦傷的空氣
天氣酷熱得讓空氣震顫,任何噪音都聾聵。一群群兇猛的狗在吠叫。透過敞開的窗戶,女人的叫喊與這野蠻的虛張聲勢較量。
寒意幾乎不能凍結(jié)這些話語。如果鳥兒保持沉默,如果女人靜息,如果狗死去……片刻間,花園平靜,一切都飄回睡眠;然而,那可怕的噪音很快就再次開始……這些是太陽的召喚,每個人都用慷慨激昂的言行來回應(yīng)。某些啞默而負重的生命既不能抗議,也不能報復(fù)自己。那噪音用權(quán)威來壓迫它們。
在屋頂上獨自避開噪音的煙霧中,我本該讓自己的頭如同空蕩蕩的雪橇鈴鐺舌頭一樣四處轉(zhuǎn)動。受到壓抑而加速飛上云端,讓溪流孤零零地喃喃低語!
天空降臨下來,窗戶再次被關(guān)上,還有嘴巴也閉上了。葉落之后,就連鳥兒也不敢啁啾。
冬天是沉默的空隙。
熨衣少女
在她熨燙的閃耀的亞麻織物上,她的手常常留下玫瑰色斑點。然而在火爐太熱的店鋪里,她的血一點點蒸發(fā)了。她變得越來越白,在騰騰升起的蒸氣里,你幾乎不能在閃耀波動的花邊中間認出她。
她的金發(fā)明亮地卷曲著,飄在空中,而熨斗繼續(xù)在它的路上前進,從亞麻織物上升起云朵——桌子周圍,她的靈魂依然在抵抗,她那熨衣少女的靈魂四處游蕩,打著褶裥,就像那哼著曲子的亞麻織物——沒有人留意。
平凡的外貌
火車鳴笛,在那融化于低垂的天空上的煙霧中再次出發(fā)。
淚水灑在長長的護送行列中,在人們分離的每根鐵軌上,其他手臂揮舞白色手巾。然而那個人孤零零的,他的眼鏡因為別人的淚水而模糊,或者因為那鞭笞在他的鼻子緊貼的窗玻璃上的雨而模糊。他不曾在車站離開過任何人,也不會受到任何人的迎接。
他也沒有講述他的旅行,無法描述他所見過的國家。也許他什么也沒有見過,而當他被觀望時,他就害怕,唯恐有人向他提問,他垂下眼睛,或放眼那其他云朵正在融化的天空。在他到達時,沒有快樂或急躁的表情,他獨自夜里出發(fā),在那不時把他照亮的煤氣燈下,有人看見他正在消失,手里提著他的那只小衣箱。他孤零零的,似乎孤零零的。盡管如此,有什么東西,或者是某個在他影子的陌生形態(tài)中的人,跟隨著他。
入侵者
在這個低矮房間的四壁之間,陰沉的精靈流浪,其他精靈極其輕盈而燦爛。
一個幾乎赤裸的人,在這些帆布當中和這些綿延的冰和沙漠中進入。
他給自己購買了一輛雜亂的大篷車,踽踽獨行。一個從別處傳來的嗓音,在我們的耳朵里鳴響著一個新的聲音。然而,在這斗篷與劍、歌聲與叫喊的交融之中——一種狂歡的空氣君臨統(tǒng)治——最重要的是,優(yōu)美還有機智失蹤了。
一個在我們頭腦中旋轉(zhuǎn)的古代世界,我們等待那萬物都將崩潰的時刻。
然而在外面,有灰白的天氣,代替那劇場背景上的月光,尖叫的機器要在那里擊潰焦慮。街上,我們再次找到了人群和屬于我們自己的世紀。然而在那個黃昏,所有這些陰沉或燦爛、輕盈而沉重的精靈,還有那個赤裸的人,來自哪個時代?
群星下
我多半丟失了鑰匙,人人都嘲笑我,每個人都對我顯示掛在自己脖子上的巨大鑰匙。
只有我是那沒有地方可進入的人。他們?nèi)枷Я耍P(guān)閉的門讓街道更加悲哀。沒有人。我將到處敲門。
從窗口里面?zhèn)鞒鰜砣枇R聲,我繼續(xù)前行。
然后一路經(jīng)過鎮(zhèn)子,在河邊和林邊,我找到了一道門。一道簡樸的小門,沒上鎖。我把自己安置在它后面,在沒有窗戶、只有寬大簾幕的夜色下面,在那保護我的森林與河流之間,我可以入睡了。
文明的
在我如此耀眼地顯露自己純潔的這一幕之后,能發(fā)生什么呢?
我的證書,我那漸漸衰老的身份,還有我那不準確的出生日期在哪里?此外,我還是上一個時代的人嗎?然而我想我重新變得足夠強壯了。我被許諾過一切。
頭顱離開那沿著崎嶇的漫漫長路展開的藍色線條。舍此之外,救助是不可能的,冷漠摧毀我們。
關(guān)于你的謙虛,你的節(jié)制和你的弱點,缺乏殘忍。一千種令人害怕的危險。看吧,凝視在這黑色的表面上吧。
人行道上,飛揚跋扈的憲兵用殘酷而簡潔的拘傳來阻止你。
隊 列
當最初的幾個人走了過去,以及人們還在等待的時候。
一個嗓音提高了來警告你。
當最后的幾個人走了過去,以及再也聽不見什么的時候。
是誰告訴你繼續(xù)停留在那里?
最后一顆星星在抵抗早晨,除了塵埃,你再也看不見一切。你的腳下,除了遠處的塵埃則一無所有,在各處,你的鞋也覆滿塵埃。
那個傍晚,一個個提問襲擊了你。
你看見他們走過去,你留在那里。雞鳴聲警告你,雞鳴聲或塵埃警告你——你的眼瞼沉重,你的睫毛如同沿路的灌木叢一樣灰白;這是去睡覺的時候。也許你會做著夢而再次看見他們所有人。
膽 怯
在如此漫長的旅行和延長的失眠之后,只有最大的歡樂來等候你。
沒有源于所有努力的必然和保證,僅僅得到允許和承諾,你再也不孤獨,并且準備好走向任何地方。
世界把它的力量托付給你,來交換你的信心。如果鎮(zhèn)靜在你出生時就為你的命運付出了代價,那么你就會不停地遷移。然而是誰把這強烈的猶豫置于你的內(nèi)心?你的雙腿永不會擁有你的巨重的力量。
碼頭上,比臺階還高,他從不設(shè)法去查清,他猶豫,比在獲得巨大勝利之后還要幸福,他回到下面,甚至于沒有用他無力的手掠過那根繩子——他很快就會把脖子掛在那上面。
舞會之后
也許我不只是把衣服留在衣帽間了。我向前移動,變得輕盈,有那么多的自信,房間里有人注意到了我的腳步。光束中擠滿了跳舞的女人。
我在旋轉(zhuǎn),四處旋轉(zhuǎn),在電燈涌流出的光束中看不見什么,繼續(xù)走在那么多的腳上,那么多其他的腳也擦傷我的腳。
多美的舞蹈,多美的舞會:我發(fā)現(xiàn)了女人的可愛,我的欲望奔向前面的那些眼睛。只要樂隊持續(xù)下去,我就在打上蠟的地板上四處旋轉(zhuǎn)我的腳跟,充滿了激情,我的手臂因為支撐那我因此不得不放棄的獵物而筋疲力盡。
然而樂隊沉寂下來,熄滅的燈盞漸漸加重我的疲勞。衣帽間里,他們把一件抵御霜降的暖和的外衣還給我,然而其余的呢?有什么東西依然失蹤了。我不能單獨與這寒意抗爭。
過度旅行
也許這是他初次看見了所有清晰的東西。他感到被鉤在開往某個重要目的地的頭等火車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上,心不在焉地看著那比他后退得要迅速得多的風(fēng)景。一個新世界可以用所有失落的細節(jié)來創(chuàng)造,然而他并不需要什么。他明白他盡可能嚴肅地扮演的那個角色并沒有意義。
最大的車站沒有足夠的噪音來讓他移動。在所有山丘的角落里,他更加明白了白色房子的與世隔絕。當他們沿著海邊而行,他就只看見船帆,展示著它的范圍。
對于他的眼睛和他的心,一切都毫無生氣,太大。他的頭顱不得不保持空寂狀態(tài),一切都不能將它充滿。
當他最終回到自己的出發(fā)地,他的任務(wù)就完成了,他的日子就結(jié)束了,他只想到了那適合他的生活的泥土一角,在那里,他將擁有足夠的空間死去。
每個人分享
他追逐月亮,離開夜晚。星星一顆接一顆掉進活水的網(wǎng)里。
在發(fā)抖的白楊后面,一個陌生的漁夫不耐煩地等待,一只眼睛睜開,那唯一的眼睛,隱藏在他寬寬的帽子下面:漁線顫抖。
沒有捕獲什么,然而他把金塊塞滿他的獵物袋——那些閃爍的金塊在蓋上的籃子中熄滅了。
然而,另一個人在離海岸更遠的地方等待。在雨水積成的泥潭中,他更為謙遜地垂釣。這從天而降的水里擠滿了星星。
夜的聲音
在馬匹馳過那開始戰(zhàn)栗的吊燈的時刻。天花板威脅要對著我們的頭顱右傾;但窗戶與天空保持筆直,看得見夜間的風(fēng)景。
廢墟間不再有貓頭鷹,樹林間也不再有月光束,只有一根工廠煙囪——它的周圍,是那些其屋頂似乎在生長的房子。
聽得見其匆忙步調(diào)的馬匹,流放到同謀的夜之中——死亡的金屬馬車。
前 線
在廢墟顫抖的壁壘上,鼓傳來一聲回音。鼓被打碎了。昨天的那些鼓如今依然在相互應(yīng)答。
一旦夜被完成,噪音就驅(qū)散夢幻和那傷口流血的裸露的額頭。
人們迷失在煙霧中心,太陽已經(jīng)刺穿地平線。
是誰鳴放勝利的聲音?齊射的槍聲哀悼陣亡者。
小號召集潰散的騎兵中隊,煙霧升起那些四蹄不再觸及地面的馬匹。
然而,那本來該畫下這一幕的人再也不在那里。
戰(zhàn) 斗
柜子中,有一面被雨水浸泡得褪色的旗幟的愛情。我的腦海里,鼓在敲擊。然而敵人來自何方?
如果你的信念死了,你將怎樣回應(yīng)他們的命令呢?
一個朋友在他的大炮后面死于熱情,他的疲勞比別的一切都強勁。
在道路毗鄰的田野中,在因為人們藏在那里而形狀不同的樹林角落,他不顧他的胃而行走,可怕得如同死神。
廢墟懸晃他們的尸體和沒戴帽子的頭顱。
士兵,你將何時完成這幅畫?我夢見我還在那里嗎?無論怎樣,我都在干著一件滑稽可笑的工作。
當我誤認為是閃電的太陽把光束投射在我聾聵的耳朵上,我就在綠色和白色柳樹下,在一條有粉紅色流水的小溪中,平息了我的渴意。
我多么口渴??!
面對面
他在向前移動,他膽怯的腳步的僵硬掩飾他的信心。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腳上。一切都在這些眼睛里閃耀,它們放射出邪惡思想,澄清他的步態(tài)的躊躇。他即將倒下。
房間后面,一個著名的身影站起來。它把手伸出來,伸向他的手。他只看見那一點,沒看見其他一切。然而,他突然跟自己發(fā)生沖撞。
雜技演員
在這一群人的中心,有一個跳舞的兒童,一個舉著重物的人。他的雙臂繡著向天空呼喚的藍色圖案,以見證其無用的力量。
那兒童穿著過于寬大的緊身衣褲,輕柔地跳舞,比他所平衡的圓球還輕??墒钱斔衙弊舆f下來,沒有人往帽里扔任何東西,因為害怕那會讓他過于沉重。他多么瘦削。
薄 暮
黃昏的降臨擴張了貓眼。
我們兩人都坐在窗邊觀望,傾聽那只存在于我們自己內(nèi)心的一切。
在封閉街道的線條后面,還有它的上面,樹木在天空上描繪出花邊剪紙圖案的輪廓。
那鎮(zhèn)子,那沉浸在形成云朵的水的深處的鎮(zhèn)子,在哪里呢?
正確一面的錯誤一面
他攀登,從不停止,從不轉(zhuǎn)身,只有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吃力地拖動的重量是沉甸甸的,然而他的雙腿卻自由,他也沒有耳朵。
他在每一道門前大聲叫喊自己的名字,沒人開門。
然而,那時他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等待某個人,那他可以改變面龐的人。于是,他進入代替那被等待的人、那從未到來的人的位置。
低落的思想
桌子的四只腳靜止不動,其他的也如此。你們的面龐!你們的面龐被捧在你們的手中,因此才沒人會看見它們臉紅羞愧?
總是煩惱
那對我顯示出準確位置的人,那有兩堵墻連接的天空,那遮蔽你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