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杰
認識拉脫維亞獨立后第一任總統(tǒng)烏爾馬尼斯,是從我去多姆教堂開始的。給我這個機會的是我的學生。
國外的節(jié)好像很多。一個人在家還不如工作。我去了辦公室看資料。
虛掩的門“吱吱呀呀”地推開了一個縫。接著伸進了一個好看的頭。一圈金黃的卷發(fā)包著一張圓圓的小臉。眼睛先是瞇瞇著,接著就圓睜起來,像兩個圓球:
“呀!是老師!為什么?你還在工作?今天是感恩節(jié)呀!
是系長叫你工作嗎?我去找他討論?!?/p>
進來的人是英語系學生阿娜達。說的是英語,用的都是驚嘆號。
阿娜達,英語系,可對漢語頗感興趣,于是成了我的業(yè)余學生。學生總說感恩我。感恩節(jié),給我的住所打電話。我沒在。
“感恩主。上帝把你早送過來啦”。阿娜達高興地拉我出門。她的亮眼睛跳著火花:
“Thanksgiving day, Thanksgiving fou you…… ”
她說,感恩節(jié),感恩老師給她一個新奇的中國(我從沒想到,他們了解中國很少),她還要感恩老師的工作。這不,挑了今天,要給我一個神秘。跟學生出去是我最盼望的美事。
高興,我正一個人沒意思吶。我也感謝上帝:喜從門縫降下來。學生帶我出門啦!
出了學校,學生說要帶我回中古時代。神秘。
進里加老城,穿行在800多年前鋪就的石頭小道上。左拐右拐終于站在一座中世記的古老教堂前。學生告訴我,這就是歐洲最負盛名的多姆教堂(Dome catthedral)。呀!它原來就在里加老城中心。 我之前路過過。
建筑是凝固的歷史。多姆教堂外觀并不宏大,卻以其內(nèi)部龐大的管風琴聞名歐洲,以其優(yōu)美的教堂音樂讓歷史重回今日。
我早就想細細地拜讀它了。
多姆教堂的管風琴有6000多個銅管。走進教堂就像進入遙遠的古歐,走進了一個巨大的共鳴箱。風琴響起的時候,你都會感到那音符的顫動、碰撞。我拜謁過歐洲很多教堂,然而那樣的樂聲,只有來到這里,才聽得到:渾厚、震撼、意味深長。那是天籟的音樂。它把歷史的扉頁打開,也把溫馨和恬靜播撒在那些荒蕪、冷寂的心海里。
我走進教堂,便一下沉浸在恢弘的管風琴音樂中。優(yōu)美舒緩的音符,安撫著我思念祖國的心。
悠悠的聲響在你心靈的牧場放牧……你閉目可以看到涓涓流淌的溪水,可以看到青藍青藍的天空,天上生動的白云??梢钥吹綗o邊無際的草地,花草之下晶瑩、歌唱的小河??梢月牭酱笊降暮粑闪值囊髟?,小草的唏噓,天籟的律動……
學生告訴我,那是天堂的聲音,可以引你窺看自己的心靈,感受上帝的撫愛……
我正枕在天堂之聲的恬息中,忽然,我的學生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她小聲說:
“看,那就是我們的總統(tǒng)。你不是總問我們的總統(tǒng)嗎?”
我問:“這就是你要我看的神秘嗎?”
“不,多姆教堂是神秘,總統(tǒng)不是神秘。他是為我們工作的人。他就在我們中間,他常常來”。阿娜達眼睛又圓了(怎么問這樣的問題?)
我雖早已沒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官為父母”老觀念,但國內(nèi)的官民,其階梯的上下,絕不是平步坦途。現(xiàn)在一個小公司,職工見一見老總都不容易。在拉脫維亞,那天,學生倒是給我這個老師好好洗了洗腦筋。她給我說了許多事,叫我建立平等的意識。說累了,她喘了一聲大氣說:
“我請您聽音樂,您倒是對總統(tǒng)感興趣?!?/p>
聽音樂新鮮,而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氣氛中,見到一國之尊的總統(tǒng)更是新鮮。
最后,她指了一下靠左邊的座位,回答我的疑問:
“我們的總統(tǒng)有沒有特權(quán),你自己看吧?!?h3>3
那時,我還沒有受到總統(tǒng)的接見。不認識總統(tǒng),我只能看到他坐著的背影:寬肩、壯實、安靜。身旁大概就是他的夫人,顯得十分嬌小。如果不是有人指點,我決不知那個看來非常普通的人就是拉脫維亞的總統(tǒng)。他就夾坐在普通百姓中間。
多姆教堂里,老人、孩子、男、女,一千多人,鴉雀無聲。只有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在洗滌著人們的魂靈,導引著人們走向圣潔之路。
沒有端著相機的狗仔隊,沒有什么人保鏢,也沒有人圍觀……
學生告訴我,總統(tǒng)和他們普通人一樣,和百姓常來常往。
我聽不懂神父的布道,但那里一定有約束特殊人們權(quán)柄的告誡。
還有一次,總統(tǒng)府門前的草地上,綻放著孩子們的笑臉。我看見一群孩子正在歡蹦亂跳地嬉戲。一個大個子男人弓著身,笨拙地夾在他們中間,跟著孩子一起跑啊,跳啊。我的另一個學生指給我看,說:
“那是我們總統(tǒng)?!?/p>
“每年兒童節(jié),他準是和孩子們在一起?!?/p>
話語里飽含著愛戴。
遠遠看去,總統(tǒng)高大,一臉陽光,一臉笑容。
我問:“做新聞?”——沒好意思說“put on a show (作秀)?”
答:“誰說的?”
真的看不見舉攝像機的。學生告訴我,不是節(jié)日,也能看到他們的總統(tǒng)和孩子們在一起。
是他在給孩子們過節(jié)。
我想起了在國內(nèi)參加的一次六·一兒童節(jié)。
剛進六月的天,有了些初夏的溫度,然而下著蒙蒙小雨的清晨,仍然有絲絲涼意。9點多了,前排的領導坐席仍然空著。
臺是露天的,前排搭著涼棚。家長們大部分都在雨中引頸渴盼。奶奶、姥姥們個個像胖企鵝,都想看看自家的小寶貝在舞臺上的風采。
其實,小寶貝們早就起床準備了。化妝、著衣一派新氣象,一通忙亂。不過除了“小熊”外,什么“小白兔”“小蜻蜓”在清早的細雨中,早已冷得有點篩糠了。特別是只穿著裙子的“小蜜蜂”,冷得縮成一團,然而重要人物還沒有來。好不容易需要“熱烈歡迎上級領導”入場了?!靶∶鄯洹庇直锊蛔。蠋?。老師著急呀,“小蜜蜂”還得給領導獻花呢。
記得那天好幾個老師跟我說:“天啊,兒童節(jié)到底是給誰過? ”
這事一直徘徊在心。至今,我都想向我們的孩子們說一聲道歉。
在拉脫維亞的那一天,我真有走過去,向總統(tǒng)說一句“謝謝”的沖動。他叫我深思,叫我們深思。
再有一次,11月18日拉脫維亞獨立節(jié),也是他們的國慶日。我和我愛人參加了國慶慶典。
去過世界上最大的廣場,天安門廣場,受過雄偉的天安門城樓上毛主席的檢閱;參加過浩浩蕩蕩、排山倒海之勢的紅衛(wèi)兵游行:也曾漫步在華燈異彩,如天上銀河落地的長安街。帶著這樣的心理印象,走進安靜的里加城。我所有的感官都是反差。佇立在不足一個足球場大的自由紀念碑廣場上,看了不足20分鐘的閱兵式。一個一個數(shù)過,只有稀稀拉拉14個兵種的拉脫維亞海陸空三軍隊伍,心中只有感嘆。想起我的拉脫維亞朋友說的話:
“只有270萬人口的小國,在林立的大國、強國之中,別說求發(fā)展,就是生存都艱難。”
我知道,拉脫維亞剛剛獨立。百廢待興,荊棘遍布,走出一條富國強民的康莊大道,談何容易。他們的人太少啦。真恨不得我農(nóng)家鄉(xiāng)親的生育熱情,能夠感染感染他們的國民。
那天,我作為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在拉脫維亞支教的學者,連同我的愛人,受到總統(tǒng)的熱情接見。
當我的手被他握在寬厚的大手中時,我立即感到了一股力量和溫暖。
那天,我堅定地回答了總統(tǒng)表示的謝意:
“我不會辜負我的祖國給我的重托,在中拉友誼和語言大橋的搭建中,努力做出一個中國學者、中國教師應有的貢獻?!?/p>
說完,我也頓時感到肩上倍增的責任和期望。只可惜用的是英語,沒有我們漢語鏗鏘、悅耳、有力。
這次的見面因為是面對面,看得清楚,印象是深刻的:總統(tǒng)高大、親切、甚至給人以憨厚的感覺。絲毫沒有我見過的,從國內(nèi)到國外那些官員的酸臭架子和冷漠做作。
順便提提總統(tǒng)的秘書。這個高個子的年輕人,至今叫我溫暖。我是在將回國時的一次接見中認識他的。他總是弓著身子聽我說話(他也很高),以致促使我鼓起勇氣,膽大妄為地反映了在拉脫維亞,少數(shù)族群沒有護照,沒有選舉權(quán)的苦衷。我還介紹了我們國家少數(shù)民族的優(yōu)惠政策。位居高位的他是那樣謙遜,和他們的總統(tǒng)一樣。我回國時他又派人送上他的親筆書信和總統(tǒng)的禮物,叫我至今難忘。
再回來說說拉脫維亞國慶節(jié)那天。那一天的儀式結(jié)束后,總統(tǒng)徒步離開會場,沒有紅地毯,沒有人凈街,沒有人開道,和我每次見到總統(tǒng)時一樣,也沒有人圍觀。
我甚至看不見他的車在哪里。他就在人群中走回總統(tǒng)府。沒有美國總統(tǒng)那輛安裝著10厘米厚防彈玻璃的防彈車。
我問過學生阿娜達。阿娜達說了好幾個 “people(人民)” 他是人民選出來的,他和人民一樣,他為人民工作,他為什么怕人民?人民又為什么要怕他?
“您想呢?”
是,我該好好想一想,我們真該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