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瘋爺爺?shù)拇_是一位大師級的導(dǎo)師。他教作者書法,一絲不茍,中規(guī)中矩。教唐詩,貌似隨意點評,卻透出大家風(fēng)采。
說他不求甚解吧,他又把一句詩分析得十分精微。我背誦杜甫詠昭君的一首七律,恰巧被他聽見。我說,“千山萬壑赴荊門”,他說:“不對,你會把杜甫氣死。”我急忙打開書本查看,書上印的是“群山萬壑”。瘋爺說,你想想吧,所謂群山,不過十座山八座山,十座山而有萬壑,平均一山千壑,可見山是大山、高山、深山,很有氣勢。倘若是千山萬壑,一山只有十壑,山就小了,零碎了,氣勢就不同了。
還有一次,我念“花近高樓傷客心”,他走過來聽見了,問:“花近高樓為什么傷客心?”我瞠目不知所對。他教我念下一句,下一句是“萬方多難此登臨”,他忽然興奮,連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他說,若按常理陳述,乃是“萬方多難傷客心,花近高樓此登臨”,老杜調(diào)動了一下。
為什么要調(diào)動,是不是為了平仄?“平仄算什么!”抽完一鍋煙,經(jīng)過一番沉吟,他指出,“花近高樓此登臨”全句是實,為小境界,“萬方多難傷客心”全句是虛,為大境界,一句太重,一句太輕。調(diào)動之后,每一句都半實半虛,兩句詩彼此互相呼應(yīng),這就有了起伏也有了氣勢,這才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