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起承轉(zhuǎn)合,關于詩文的意蘊結構或曰章法的這一術語,也可以用來概括詩歌的押韻規(guī)律。在詩歌的各種韻式中,起承轉(zhuǎn)合這一韻式有著獨特的優(yōu)勢,至今葆有頑強的生命力。
關鍵詞:起承轉(zhuǎn)合;詩歌;押韻;韻法;韻式
中圖分類號:L2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6721101(2014)01008003
收稿日期:2013-12-10
作者簡介:毛翰(1955- ),男,湖北廣水人,教授,主要從事詩歌研究。
①吳頌今《歌詞寫作十八講》,2012年4月由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
Rhyme and transition in poetry
MAO Han
(School of Literature, Huaqiao University, Quanzhou, Fujian 362021, China)
Abstract:Transition, the term about poetry's implication structure or composition, can also be used to generalize the rhyming rules of poetry. In a variety of rhyming styles of poetry, the rhyming style of transition has unique advantages and therefore retains strong vitality.
Key words: transition; poetry; being in rhyme; rhyme; rhyming style
吳頌今先生大著《歌詞寫作十八講》①交付出版之前,命我作一序言。于是,我作為此書的第一個讀者,認真地拜讀了全稿。我發(fā)現(xiàn),此書在歌詞的審美特征和創(chuàng)作技巧的多個方面的論述,都不乏創(chuàng)見和個性。譬如,關于中國歌詞的押韻規(guī)律,就獨出心裁地提出,其中有一個“起承轉(zhuǎn)合”。
書中說,首句起韻,就是歌詞的第一句先要選定一個韻腳,接下去,后面每逢雙句押相同的韻,即二四六八句的尾字押韻。第一句就入韻,即押‘起韻,定下一個基調(diào),以提示后面的詩句所采用的韻轍,滿足中國聽眾特定的心理期待。書中接著寫道,如果是四句歌詞,通常是一、二、四句必須押韻,第三句不押。為什么這樣呢?
這種押韻跟起承轉(zhuǎn)合的道理是一樣的:第一句是起句,你就確定了一個韻。第二句就是承,承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承接上一句,既然第一句規(guī)定了一個韻,那么,你第二句就要繼承,所以,還要押韻。第三句是轉(zhuǎn),轉(zhuǎn)是變化,這個時候就可以不押韻了。第四句是合,就是回到了開頭,又押上第一句開頭相同的韻,圓滿地結束一個段落。
眾所周知,“起承轉(zhuǎn)合”從來就是關于詩文的意蘊結構或曰章法的術語。這一術語甚至可以借用于音樂,概括音樂的曲式結構:起即呈示,作為主題的最初陳述;承即鞏固,通過有變化的復述來加強主題;轉(zhuǎn)即轉(zhuǎn)變,展開新的主題;合即結束,回歸最初的音樂主題。但“起承轉(zhuǎn)合”這一術語一直與詩歌的押韻無關。歌詞的押韻規(guī)律居然也可以用“起承轉(zhuǎn)合”來概括,這是頌今先生的一個獨到的發(fā)現(xiàn)。
關于押韻,在詩、歌詞尤其是在民歌民謠里往往是四句一段,構成一個韻律單元,如“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攀槐枝望郎來。娘問女兒望什么?我望槐花幾時開。”其中,第一句就要押韻,第二句也要押韻,第三句不要押韻,第四句又要押韻。為什么會是這樣呢?第一、二、四句入韻,第三句出韻,這種規(guī)則是怎么形成的?它有什么內(nèi)在的邏輯嗎?它有什么審美的理據(jù)嗎?我們可能從來都沒有深究過,只當是古來如此,習慣使然。但頌今先生在這個問題上較真了,他關于歌詞押韻的起承轉(zhuǎn)合之說乃獨家創(chuàng)見,就筆者閱歷所及,從古至今,還從來沒有過類似的論述。
依據(jù)現(xiàn)存文獻,詩家所謂起承轉(zhuǎn)合,最早見于元代。楊載(1271~1323)在其《詩法家數(shù)》論述律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時,拈出“起承轉(zhuǎn)合”四字,并以破題、頷聯(lián)、頸聯(lián)、結句與之對應。傅若金(1304~1343)《詩法正論》轉(zhuǎn)述范梈(1272~1330)之言,說作詩成法有“起承轉(zhuǎn)合”四字:以絕句言之,首句為起,次句為承,三句為轉(zhuǎn),結句為合;以律詩言之,首聯(lián)為起,頷聯(lián)為承,頸聯(lián)為轉(zhuǎn),尾聯(lián)為合。起承轉(zhuǎn)合的運用則要求“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轉(zhuǎn)要變化,合要淵永”。范梈宣稱,以這一原則來衡量古今詩歌,莫不皆然。
將關于詩歌的意蘊結構或曰章法的“起承轉(zhuǎn)合”轉(zhuǎn)用于詩歌的韻法,讓人耳目一新。而以“起承轉(zhuǎn)合”的韻式去考察中國詩歌,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韻式早已客觀地存在著。中國古代詩人早已在嫻熟自如地運用著,中國古代詩歌的韻腳早已在那里起承轉(zhuǎn)合著,它的歷史是那樣地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的《卿云歌》:“卿云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以及《詩經(jīng)》首篇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蔽迤哐越^句一經(jīng)問世,也即見韻腳的起承轉(zhuǎn)合,如曹植《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如南朝宋湯惠休《愁思引》:“秋寒依依風過河,白露蕭蕭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滅,眇眇悲望如思何。”唐人張若虛一首長歌《春江花月夜》,每四句一轉(zhuǎn)韻,分明在進行著韻腳的一輪又一輪的起承轉(zhuǎn)合。先是庚青韻的起承轉(zhuǎn)合:“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再是先天韻的起承轉(zhuǎn)合:“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比侨宋捻嵉钠鸪修D(zhuǎn)合:“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全詩共三十六句,每四句一節(jié),不斷換韻,先后用了九個不同的韻腳。每節(jié)四句,皆為第一、二、四句押韻,第三句出韻。
然而,這樣的用韻規(guī)范,用得久了,便不免有老套之感。于是,人們就想突破這起承轉(zhuǎn)合的套路,另辟蹊徑。但套路之外,可行的路徑并不多。對于四句詩歌,四個可能的韻腳,跳出起承轉(zhuǎn)合(AAXA)的韻式后,可能的選擇大概只有幾種:要么首句不押韻(XAXA),要么句句押韻(AAAA),要么后兩句換韻(AABB),要么交韻(ABAB),要么抱韻(ABBA)。此外,就只能句句不押韻(XXXX)了。endprint
首句不押韻(XAXA)亦即偶句韻。因為首句未入韻,次句便無所承接,詩的聲律便不大和諧。為了減少其負面影響,就只能在平仄上打主意,依靠平仄的對應來做些許補救。辦法是,押平韻則仄起,如王勃《山中》:“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押仄韻則平起,如王維《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边@一韻式在五言詩里用得較多,《三字經(jīng)》用之更理所當然,因為五言以內(nèi)的詩,其句子短促,不妨說,其一句只是半句。而當詩歌的句子較長,加上平仄不能自然應對,首句無韻的缺憾就凸現(xiàn)出來。筆者曾習作歌詞《釣魚島》,用“以虹為絲,以月為鉤,有一位仙人在這里垂釣”開頭,因首句未能入韻(該押韻的“鉤”字難以押韻),就感覺很不上口。雖然第三、四句連續(xù)用韻:“御風為歌,鼓浪為謠,有一座仙山神州懷抱?!比匀徊荒苎a救。為此,只好在前面加了一個引子:“仙山約,水云邀,泛蘭舟,望海潮?!?/p>
句句押韻(AAAA)亦即排韻。這一韻式也是古已有之,它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吳越春秋》所記載的上古歌謠《彈歌》:“斷竹,續(xù)竹,飛土,逐宍?!睂`為肉的古字,代指獵物。古漢語里,竹、土、宍的韻母應該都是ou,在南方的一些方言里,至今如此。其短促的詩句,句句都落在韻腳上。《詩經(jīng)》四言詩也屢見句句押韻者,如《碩鼠》第一節(jié)。漢晉時代,句句押韻的七言詩風行,其四句者如晉代《丁令威歌》:“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钡哐栽姷倪@一韻式,終因用韻太密,一韻到底,缺少變化,劉宋之后迅速衰落。而五言詩較七言詩句式簡短,句句押韻就更顯迫促,所以一直不見有句句押韻的作品。民歌里句句押韻的要多一些,但也不如起承轉(zhuǎn)合的韻式更為常用。
后兩句換韻(AABB),這一韻式也淵源有自,《滄浪歌》云:“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七言詩換韻,最早的則數(shù)東晉人熊甫的《別歌》:“徂風飚起蓋山陵,氛霧蔽日玉石焚。往事既去可長嘆,念別惆悵復會難?!钡@樣前兩句一韻、后兩句一韻,與后世絕句的韻式不合,歷來的文人詩里十分少見。絕句不用此韻式,也應該是一種基于聲韻美的取舍。
交韻(ABAB)即兩韻交替出現(xiàn),單句與單句押韻,雙句與雙句押韻。交韻常見于歐美詩歌,罕見于中國詩歌,《詩經(jīng)》里偶有所見,后世近乎絕跡。試看歐陽修《生查子》上片:“含羞整翠鬟,得意頻相顧。雁柱十三弦,一一春鶯語。”
抱韻(ABBA)即在四句詩中,一、四句押一韻,二、三句押另一韻,后者被前者所抱,故名。抱韻亦常見于歐美詩歌,罕見于中國詩歌,《詩經(jīng)》里驚鴻一現(xiàn),后世已成吉光片羽。試看五代詞人歐陽炯《壺天曉》(西江月)上片:“月映長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淺沙汀上白云多,雪散幾叢蘆葦?!?/p>
句句不押韻(XXXX),依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美學,那已不大成其為詩了。
如此看來,起承轉(zhuǎn)合雖成套路,另尋蹊徑卻非易事。起承轉(zhuǎn)合之外的幾種韻式,因其各自的局限,均難以成為主流。而起承轉(zhuǎn)合的韻式,則以自己獨到的審美優(yōu)勢,至今葆有頑強的生命力。
《歌詞寫作十八講》出版后,有人對拙序推崇吳頌今先生的“詞韻起承轉(zhuǎn)合論”不以為然,不承認中國詩歌有“起承轉(zhuǎn)合”這一押韻規(guī)律的存在,理由是清人沈德潛《說詩晬語》說過“起句可不用韻”,只此一句便可說明問題,斷定根本無此規(guī)律陳維建新浪微博2012年9月7日。。
只憑沈德潛一語,即斷定詩歌押韻根本沒有起承轉(zhuǎn)合的規(guī)律,這未免武斷。起句不用韻時,固無起承轉(zhuǎn)合可言;起句用韻時,韻腳的起承轉(zhuǎn)合則往往是存在的。況且,詩與歌詞二者有別,歌詞,尤其民歌民謠,多是開頭一句即押韻,從南宋民歌“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钡浇袢彰裰{“全廠拼命干,掙了幾十萬。買個烏龜殼,坐個王八蛋?!表嵞_的起承轉(zhuǎn)合,是很少有例外的。現(xiàn)代歌詞以起承轉(zhuǎn)合方式押韻的也隨處可見,例如方冰作詞的那首民歌體的經(jīng)典之作《歌唱二小放牛郎》:“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哪兒去了,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p>
第一、二、四句入韻,第三句出韻,這是民歌民謠押韻的慣例。文人詩歌源于民歌民謠,欲淡化其影響,顯示自己的創(chuàng)意和雅氣,首句會故意不入韻。
但不能因此就否認中國詩歌的“起承轉(zhuǎn)合”、“入入出入”這一押韻規(guī)律的存在。
如果因為有例外,就否定規(guī)律的存在,那么,作為詩歌的意蘊結構或章法規(guī)律的“起承轉(zhuǎn)合”也是不能成立的。試讀“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杜甫這四句詩,描繪了四幅圖畫,四圖并列,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哪里還有什么平起、順承、跳轉(zhuǎn)、妙合可言呢?但我們能因為這“兩個黃鸝”式及其它各式的另類章法出現(xiàn),就否定詩歌的起承轉(zhuǎn)合式的章法的相當普遍的存在嗎?
明清時代,詩家對起承轉(zhuǎn)合多有質(zhì)疑。王夫之《姜齋詩話》就認為,起承轉(zhuǎn)合只不過是詩的章法之一,對于用它套用于律詩,更予以嚴辭痛斥:
起承轉(zhuǎn)收,一法也。試取初盛唐律驗之,誰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于成章,立此四法,則不成章矣。且道“盧家少婦”一詩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樹銀花合”,渾然一氣;“亦知戍不返”,曲折無端。其他或平鋪六句,以二語括之;或六七句意已無余,末句用飛白法飏開,義趣超遠: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氣靈通,成章而達。至若“故國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虛籠喝起,以下曲江、蓬萊、昆明、紫閣,皆所思者,此自《大雅》來;謝客五言長篇用為章法;杜更藏鋒不露,摶合無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轉(zhuǎn)?陋人之法,烏足展騏驥之足哉?近世唯楊用修辨之甚悉。用修工于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然而,任憑姜齋雄辯滔滔,有理有據(jù),斥之為“陋人之法”,起承轉(zhuǎn)合作為詩歌布局謀篇的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終究是不可否定的。雖然范梈所謂古今一切詩歌無不合乎起承轉(zhuǎn)合,是言過其實了。
同理,起承轉(zhuǎn)合作為詩歌的押韻規(guī)則,它合乎中國人的審美傳統(tǒng)和審美心理期待,至今盛行不衰,盡管有很多例外,其存在的事實和合理性卻是不可否定的。試看田漢《義勇軍進行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人文”“庚青”兩韻通押了。)試看崔健《一無所有》:“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p>
[責任編輯:吳曉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