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鶴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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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3月,蔡元培就任中華民國教育總長后,無意中讀到胡玉縉寫的《孔學商榷》,由于內(nèi)容生動、材料豐實,引起了他的濃厚興趣。他一連讀了幾遍后,便決定將其聘請到部中任職。于是,他指示下屬起草了一封信。胡玉縉在當時學術(shù)界還是無名小卒,他與蔡元培素昧平生,有蔡元培這樣的大人物舉薦他,本應是感激不盡??沙龊躅A料的是,胡玉縉接到邀請信后,非但沒有感激,還給蔡元培寫了一封抗議信。
原來,問題出在蔡元培讓下屬寫的信中的個別字上。信的全文是:“奉總長諭:派胡玉縉接收(教育部)典禮院事務,此諭?!卑醋置胬斫?,“諭”和“派”兩個字是上級對下級的,包含著必須服從的意思。而胡玉縉這時還不是教育部雇員,不存在上下級關(guān)系,因此他感到不是滋味。特別是“諭”字,本來是封建專制時代使用的一個特定詞,所以,胡玉縉認為無法容忍。蔡元培接到胡玉縉的抗議信后,內(nèi)心深為不安。他立即給胡玉縉復信表示歉意,稱“責任由我來負”。胡玉縉被蔡元培的誠意所感動,欣然答應到教育部任職,后來成為著名的國學大師。
因部屬擬稿用字失當,蔡元培主動向人道歉。此事看似雖小,但從中卻折射出蔡元培寬宏雅量的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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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3月4日,梁啟超到北大禮堂作了一次關(guān)于《老子》成書年代問題的學術(shù)講演,禮堂座無虛席。梁啟超在演說中認為,《老子》一書有戰(zhàn)國時期作品之嫌,并詼諧地對聽眾說:“我今對《老子》提出訴訟,請各位審判?!辈涣蠋滋爝^后,梁啟超真的收到一份判決書。這是一篇用文學作品的形式寫成的一篇學術(shù)論文,文中稱梁先生為“原告”,稱《老子》為“被告”,自稱是“梁任公自身認定的審判官并自兼書記官”,以在座“各位中的一位”的身份“受理”梁先生提出的訴訟,進行“判決”。其“判決”如下:“梁任公所提出各節(jié),實在不能絲毫證明《老子》一書有戰(zhàn)國產(chǎn)品的嫌疑,原訴駁回,此判?!迸袥Q書的署名是張煦。
原來張煦當時也坐在臺下,他聽了不以為然,依靠自己從演講現(xiàn)場匆匆記下的幾頁筆記為原材料,針對當時已名滿天下的梁啟超的觀點,連夜撰文,逐一進行批判:“或者不明舊制,或則不察故書,或則不知訓詁,或則不通史例,皆由于立言過勇,急切雜抄,以致紕繆橫生,勢同流產(chǎn)?!蔽恼卵笱鬄?,長達數(shù)萬言,全文分析嚴謹、邏輯嚴密、材料充分。寫就以后,張煦將其寄給了梁啟超。心胸寬闊的梁啟超收到文章后,十分贊許作者的才華,盡管并不同意作者的觀點,仍然親自為該文寫了如下題識:“張君寄示此稿,考證精核,極見學者態(tài)度。其標題及組織,采用文學的方式,尤有意趣,鄙人對于此案雖未撤回原訴,然深喜《老子》得此辯才無礙之律師也?!焙髞韽堨愕膶W術(shù)論文連同梁啟超的題識,在《晨報》全文發(fā)表。
一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敢于向權(quán)威挑戰(zhàn),一個是大家雅量,熱情獎掖后學,文章一出,學術(shù)界紛紛傳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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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聞一多對魯迅缺乏好感,他寫信給梁實秋,標列“非我輩接近之人物”,魯迅首當其沖。但在1944年10月19日,昆明文藝界舉行紀念魯迅逝世8周年晚會,晚會組織者對要不要聞一多參加感到為難。因為聞一多過去被認為是“新月派”,罵過魯迅,請了他也不一定來,即使來了他也不便發(fā)表演說,但是不請他又不好。于是組織者派人去和聞一多商量,征求他的意見。聞一多聽后,表示一定要參加,還要演講,同時又主動幫忙去請別的教授。
在紀念晚會上,聞一多發(fā)表演講之前,先回過頭向懸掛著的魯迅畫像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說:“現(xiàn)在我向魯迅懺悔。魯迅對,魯迅以前罵我們清高是對的。他罵我們是京派,當時我們在北京享福,他在吃苦,他是對的。當時如果我們都有魯迅那樣的骨頭,哪怕只有一點,中國也不至于這樣了?!R過魯迅或者看不起魯迅的人,應該好好想想,我們自命清高,實際上是做了幫閑幫兇!”由于激動,聞一多停頓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時間越久,越覺得魯迅先生偉大。今天我代表自英美回國的大學教授,至少我個人向魯迅先生深深地懺悔?!弊詈笏厣碇钢斞府嬒衽話斓膶β?lián)“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保终f:“有人曾說魯迅是‘中國的圣人,就他的這兩句話也是當之無愧的?!痹趫龅膸熒牶鬅o不欽佩聞一多這種勇于批判自己的精神。
在名家中,像聞一多這樣坦白胸懷,這樣真誠的言語懺悔自己,實為罕見。聞一多這樣坦率地批評自己,乃謙謙君子,曠達寬宏,海納百川,愈加令人敬重。
(編輯/張金余 賈培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