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業(yè)群
我家搬到天平架長腰崗大院后,戶口所在地是廣州郊區(qū)沙河鎮(zhèn)。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前期,我在這里讀完了小學。
從沙河頂斜坡下到沙河鎮(zhèn)以后,是一條一百多米長的直街貫穿鎮(zhèn)中心,中間有一個丁字形路口,有一個交通亭;丁字路口拐過去的街道,只有不足百米,到11路公共汽車沙河總站為終點。
所謂沙河大街的概念,其實就是這兩段小街。直街的起頭,有一間很小的郵局,郵局過去一點是沙河飯店,以制作廣州馳名的大眾食品沙河粉出名。郵局到飯店一段的街對面,依次排著的是一家百貨商店、一間小冰室和飯店、一間糕點糖果鋪,然后是菜市場。菜市場到丁字路口拐彎處,是一小間似乎永遠空空的、沒什么水果賣的水果店。女售貨員上班的任務,是一直坐在店里織弄手中的毛線衣。丁字路口交通亭的后面,有一條通向居住區(qū)的窄巷子,巷口有一家廢品收購站。順直街再過去,除一間小瓷器店、一家中草藥收購站和煤店外,就什么都沒有了。丁字路口這邊的那條街道,也是除了一家糧店,糧店旁后來建的一間影院外,基本什么都沒有了。
不過,在影院的旁邊還有一條巷子,折進去大約百米,可見到巷子尾處有一間小學。磚墻圍著的院子里面,左右兩邊各有一棟二層的課室樓;中間是兩個并排的籃球場;學校的教務處在校門進去右手靠圍墻的一邊。這里,便是我讀書的地方——沙河小學。
我剛進沙河小學讀一年級的時候,上學并不在這里,而是在上面說到的煤店后面,竹林中的一間可能是宗族的祠堂,被臨時辟作了新入學的學生課堂。之所以如此,估計是沙河小學的容量有限吧。不過在這里上學只有很短一段時間,很快便搬回校園了。后來才知道,因為容量問題,沙河小學其實是一間半日制學校,我們真正能在課堂上課的時間,每天只有半天,其余半天要自己帶著小板凳到校外找地方溫習功課。
然而,正是這種半日制學校,倒成全了我喜歡自由的天性,童年時光充滿了快樂,書讀得非常輕松愉快。想想看,那半天的所謂校外溫習,對于孩子來說,還不等于放了假?
我們班校外溫習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鐵路后面的一大片竹林,特別是夏天的時候,林子陰涼不說,地下的土因是潮濕的沙質土壤,還可供我們拿樹枝隨地亂畫和堆沙堆、玩游戲。除了竹林,我們有時也會選擇校墻后的小河岸邊;但大多數(shù)時候,校外溫習是分組進行,有時是三兩人結伴,我們就會跑到最要好的同學家里去。
還有更巧的。我們班主任林老師,是一位印尼歸國華僑。和許多老師不一樣,他性情比較溫和,除了喜歡羽毛球、籃球等體育運動項目,以及愛好詩歌、音樂外,還特別樂意組織學生搞一些野炊、郊游等課外活動,這越發(fā)把我們班的活躍性調動起來,讀書似乎一點壓力也沒有。小學畢業(yè)考中學的那一年,在復習應考階段,因為學校放假了,教室大部分是空著的,我和班上的男同學,將所有空教室里的桌椅堆擺成屋子、暗道,整天在里面鉆著玩,林老師知道了,居然也沒怎么管。所以說,我的小學,是十分自由的。我從前愛朗誦詩歌,大約也是這時熏陶的結果,學校組織參加廣州市青年文化宮和中山紀念堂的合唱演出,我都會到臺上單獨朗誦過詩歌。
我的語文成績比較好。算術不那么喜歡,但成績也不差。林老師讓我參加的學校算術組,是所謂尖子組,專門準備代表學校參加廣州各校比賽,我卻去了應付差事,沒怎么認真過。那時,也沒什么人告訴你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記得填寫報考中學志愿時,見我第一志愿是當時全廣東最好的中學——華南師范學院附屬中學,林老師的態(tài)度是無可無不可。可就在這一年,沙河小學這間半日制的郊區(qū)學校,竟意外地有1男3女共4名同學被華師附中錄取,其中的3名還都出在我們班。印象最深的是當時考場設在市內中山三路一間學校,語文、算術兩門,我因為考得太輕松,竟不敢相信自己,老早做完試題,卻沒交卷,直等到有人交上去后,自己才交。哥哥和我同校,此前一年也考入了華師附中。
沙河大街給我印象挺深的是那間糧店和中草藥收購店,這都是和我對母親記憶相關聯(lián)的地方。母親到鎮(zhèn)上買米,多由我或哥哥前去幫助背回家。而我家人口多,每次都買30斤,拿糧油定購簿按定量劃扣。米稱好后,賣米的把木箱上方一個出米的匣口拉開,米就徐徐滑落進米袋子里了???0斤米,回家的路要走十幾分鐘,中間還要再三換肩膀,對小小年紀的我來說,自然是有些吃力的事。但那個年代,糧食就是命,每買一次米,看見糧油定購簿中被劃扣的數(shù)字,相信只有母親心里,才最有復雜的滋味。
至于那間中草藥收購店,更是大院里僅我們一家才有的特殊經(jīng)歷。母親勤勞樸素和持家的艱辛,正是通過領我們到遠郊采摘中草藥,扛回來曬干后拿到店里賣的情景,使一幅幅畫面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很早前我便以此為題,在報紙上發(fā)表過回憶文章。
童年記憶中,沙河大街夾雜著快樂和苦澀。那時孩子們喜愛的零食,不過就是小學巷子外面,一邊敲著竹棍一邊喊著“有辣有不辣”的“卜卜欖”和用麥芽熬成的深栗色的糖漿。這些糖漿一兩分錢買來一坨,舍不得吃,用兩支細竹簽拿在手中攪,直攪到糖變成了白色。11路車總站旁邊,夏天總有一個賣雪條的流動攤子,偶爾手中積攢有5分錢,會買一根,卻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而是在放學路上,一邊走,一邊慢慢舔,心里卻十分快樂。那間糕點糖果鋪,在連副食品都需要憑票購買的年代,可以無需憑證,但賣的是高價,一般人買不起。一些因頂債而進入市場的外國食品,在這里也很常見。像阿爾巴尼亞香煙,質地很差,包裝卻是硬紙盒,記得好像賣一塊三毛錢一包,還有伊拉克蜜棗。經(jīng)濟困難時期,母親不得不將家里養(yǎng)的雞生的雞蛋拿到自由市場去賣,5毛錢一只,一次收得十來塊錢,可以補貼家用。
城市的發(fā)展變化,常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有時會覺得,該變的地方,似乎總沒什么變化,而不該變化的地方,變得也實在太快了。
沙河大街就這樣。它那個所謂大街的格局,從始至終都沒什么大變化。11路汽車的沙河總站,似乎永遠在那個位置,直到很晚才搬走。斜坡上去到沙河頂,上世紀60年代有一所建筑??茖W校。大姐曾經(jīng)有兩段時間從武漢到廣州,一次在執(zhí)信女子中學讀書,后來回了武漢;一次是廣州軍區(qū)招收部分學生進這間專科學校學習建筑設計,她被招收為學員又回了廣州,作為軍人,只是在地方學校讀書期間不穿軍裝。這間學校,現(xiàn)在還在原處,校門都和從前沒多大不同。
大約十年前吧,我偶然重返小學校園,同樣看到,不僅通往學校的巷子沒有一點變化,進入校門,發(fā)現(xiàn)里面竟也一如從前,一點增減都沒有。我一時間看得目瞪口呆,差不多相信就要見到和從前模樣一樣的老師了。
就是今天,雖然大街丁字路口以遠的那邊已經(jīng)完全消失,成了城市交通的主干道,那條所剩無幾的直街這邊,卻一眼能看出還有從前的底子。當然,如今街上的人頭涌涌和嘈雜吵鬧,畢竟是和從前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