煲 湯

排骨必須新鮮，還沾著

鮮紅的血絲，被剁成小塊

放進(jìn)紫砂鍋里慢慢熬

食材必須豐富，除了

藕塊之外，可以加些

玉米棒子和胡蘿卜塊

配料必須多樣，可以加些

紅棗，枸杞子和花生米

時(shí)間必須充裕，就這樣

用清水，用文火，用閑情

煲上一個有風(fēng)有雨的下午

漸漸地，就有香氣飄溢出來

在屋子里彌漫，飄蕩——

你可以一邊翻書，一邊喝茶

一邊傾聽湯水“咕咕”地哼著小曲

生活大抵如此。在耐心和等待中

一切都會瓜熟蒂落，直到黃昏降臨

從清晨的這杯茶開始

撲鼻的香氣扭著腰肢上升

我內(nèi)心的陽光也在上升

在這無瑕的晨光里

我不去朗讀，不去傾聽小鳥唱歌

不去公園跑步，不去樓下的早餐店

不去草坪上與會說話的露珠交談

我只守著這杯熱氣騰騰的綠茶

在往事的塵埃中起舞

看著茶水從深黃變成淡黃

最后變得暗淡無光，如一杯白開水

那群喝酒的人

他們的杯子里

盛開白色的花朵

他們的臉上

綻放紅色的花朵

他們說話的聲音

比酒香傳遞得更遠(yuǎn)

四濺的唾沫星子，落在

鋪滿紅辣椒的菜肴上

他們毫不在乎，依舊在

爭論該死的現(xiàn)實(shí)、詩歌和女人

他們杯子里的酒越來越淺了

他們的手越來越顫抖了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似乎只要再添一小杯白酒

就會掀起小范圍的臺風(fēng)和暴雨

可是，他們卻突然沉默了

不約而同地碰了一下杯子

將那口酒喝得滋味悠長

像大街上被燈光映照的黑色身影

舊衣服

這件舊衣服該扔掉了

2003年夏天，我在南昌與它相遇

一起在火爐里堅(jiān)持用汗水洗臉

用苦讀的燈光漂白墻壁

一起失眠，焦慮，痛苦

一起去青山湖看魚兒在水中游動

看中秋節(jié)的煙花在空中描出虛幻的花朵

一起相濡以沫，懷抱夢想

隨后伴我一起去廣州，貴陽，北京

然后來到東莞。它裹住的

是我歷經(jīng)的陽光霧靄，暴雨彩虹

是我蓬勃的青春，奔跑的旅途

是我最終下落不明的寄居生活

十年了，一件衣服所經(jīng)歷的苦澀

和艱難，得意與失落

都藏在它的暗淡和破舊里面

它面容憔悴，棉紗開始腐爛

一個個小洞就是它睜大的眼睛

曾經(jīng)醒目的“火箭”隊(duì)標(biāo)志早已剝落

姚明已經(jīng)退役好多年

而我，暮氣沉沉，蒼老不堪

將剩下的大半生拋在東莞

隨時(shí)都會被生活的大風(fēng)刮走

家，或者是生活

我有足夠的耐心和安靜

固守這幾十平方米的疆域

就像書房里那些排列整齊的書籍一樣

只要有一堵可以依靠的墻壁

一盞可以照亮的燈光

它的沉默和簡單就有了力量

我是這個世界的國王

管轄著女人一枚，孩子一粒

一臺電腦和幾千冊的書籍

女人早出晚歸的辛勞

和一日三餐的嘮叨

孩子故意制造的吵鬧和事故

以及灰太狼和《熊出沒》里的時(shí)光

蔬菜瓜果在餐桌上緊密相偎

閃著油膩的微笑和甜蜜

啤酒瓶恭敬地站在客廳的角落里

等待起舞的塵埃和歡樂的身影

窗臺上，橡皮樹和刺海棠在微風(fēng)中晃動

它們比我更有資格說出家的秘密

迎接陽光、雨水和月光，一如既往地

向上生長，就是它們最大的夢想

“多少人，就這樣沉默了一生”

細(xì)碎的陽光正穿過綠色的枝條

門口的那塊石頭

門口的那塊石頭空下來了

坐在石頭上的祖母跟隨秋風(fēng)走了

祖母經(jīng)常長時(shí)間地坐在那里

好像是石頭上又疊了一塊石頭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fēng)中

她在等待那個晚歸的人

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小鴨

在她的腳下繞來繞去

她偶爾起身，撒一把谷子

看著雞鴨快樂地啄食

門口的石頭上長滿了青苔

落滿了鳥屎

連雞鴨也不到這里覓食了

誰能理解那塊石頭的落寂和孤單

向一棵樹道歉

今天，我要向中心廣場的那棵樹道歉

昨晚我喝醉了酒，抱住你不放

這沒有什么。我還向你絮絮叨叨地

傾訴了一大堆怨言，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這也沒有什么。最后

我還在你腳下吐了一地的污穢之物

今天，酒醒之后，我要向你道歉

請你原諒我的無知和淺薄

我是一個心靈空虛的男人

在燈紅酒綠的城市里迷失了方向

請你像對待一只小鳥和一縷晨光一樣對待我

賜我寧靜和堅(jiān)定，安于腳下貧瘠的土地

起風(fēng)了

起風(fēng)了，在城市里，那些無根的事物

廢紙、塑料袋、落葉、煙塵

在街道上和高樓大廈間茫然地飛翔

騎著破單車，迎著風(fēng)，我穿越這個城市

越騎越快，我似乎在追趕那些飛翔的事物

它們將我包圍，在我身邊，圍著我舞蹈

我被它們的節(jié)奏和瘋狂感染

騎著，騎著，我似乎也加入了

它們龐大而雜亂的隊(duì)伍

內(nèi)心的火焰

就像石頭里的波浪，綠葉中的河流

必須承認(rèn)，這團(tuán)內(nèi)心的火焰

時(shí)時(shí)刻刻都在我的身體里燃燒

與安靜，忙碌，空閑，晴朗和陰雨

毫無關(guān)系。它潛伏在我的身體深處

與肌膚和毛發(fā)，與血液和骨頭

稱兄道弟，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關(guān)系

像花朵一樣悄悄盛開

在風(fēng)中搖曳著致命的小蠻腰

將它的氣焰和毒素傳遞出來

寫在我的臉上、眼里和肢體語言中

這輩子，我只是它歌唱或舞蹈的唯一舞臺

終有一天，它會飛出我的身體

在天地間成為無家可歸的飛翔體

沒有詩歌，我的存在多么荒涼

人到中年，就讓喜愛的繼續(xù)喜愛

讓憎恨的繼續(xù)憎恨

我無法回頭，清洗掉

昔日的屈辱、痛苦和懊悔

我只有繼續(xù)寫詩，繼續(xù)熱愛生活

讓生活在詩歌里重新被熱愛一次

再不寫詩就老了

除了回憶我將一無所有

沒有詩歌，我的存在多么荒涼

我需要聽一聽身體深處的聲音

讓財(cái)富成為現(xiàn)實(shí)的喧囂

讓詩歌成為歲月的影子

一棵竹子是怎樣理解時(shí)光的

一棵竹子，一群竹子站在我的窗外

它們那么寂靜，安詳

多少風(fēng)雨，才能雕鏤出一棵竹子的節(jié)氣

多少陽光，才能涂抹出一棵竹子的清香

一棵竹子所理解的時(shí)光

一定與狂風(fēng)暴雨、大雪壓枝和晨曦夕陽有關(guān)

閉上眼睛，我聽見啁啾的鳥鳴

聽見雷聲中唰唰拔節(jié)的竹筍

脫掉自己堅(jiān)硬的外衣

睜開眼睛，我看見易碎的陽光

穿過青翠的枝葉，跌落在凹凸的地上

像散金，在茫茫中閃爍著星光

窗外的竹子，有時(shí)候會進(jìn)入我的夢鄉(xiāng)

風(fēng)來，就彎彎腰

雨來，就低低頭

我還撫摸到它枝葉上輕搖的光

像我一樣，一切，都輕輕地

輕輕地發(fā)出輕微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