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tǒng)
中國軍事法庭除了對日本戰(zhàn)犯進行審判外,還對與其相關的一些案件進行了審理。
對日本侵華以前和侵華戰(zhàn)爭期間,以外交官和各種身份在中國從事特務間諜工作的日本人,國民政府都將其列入戰(zhàn)犯。1946年9月,軍統(tǒng)局長毛人鳳致函戰(zhàn)爭罪犯處理委員會:“1.敵偽期間在上海日領館工作之清水及廣州、香港兩地領事戶根,皆系負責之特工。聞仍在外務省照常任職。我方并未要求盟軍逮捕。2.臺灣人楊某抗戰(zhàn)期間在廈門開設大新旅社,內設特務機關為敵工作。該犯已解福建高等法院,當為漢奸處置,應否將其改為戰(zhàn)犯?!边@些情況表明,國民政府對追查日本特務間諜罪行的工作,是重況和抓緊的。
因此,各地日本特務機關的頭目都受到嚴厲懲處。廣州軍事法庭于1947年4月審判日本駐澳門特務機關長澤榮作。判決書稱:“自(民國)三十年至日本投降止,該戰(zhàn)犯利用在澳門之特殊勢力,專事搜刮物資搜集情報,監(jiān)視各國駐澳人員活動。并收買漢奸黃公杰組織密偵隊,供給槍械,專事暗殺我方人員?!痹跐蓸s作策劃指揮下,先后將國民黨駐澳門情報人員粱彥明、林卓夫,中山縣偵緝隊長黃儀,第七戰(zhàn)區(qū)第三縱隊情報主任李秉元、鮑家琪等殺害。據此,法庭宣判澤榮作及其下屬山口久美憲兵少尉死刑。
審判外籍共犯
在抗戰(zhàn)期間與日本人合作或共同犯罪的外國人如何處理,1945年12月4日戰(zhàn)犯處理委員會第四次會議決議:“外籍人士與日人勾結,危害中國及盟邦,構成戰(zhàn)罪者,系屬共犯,可依戰(zhàn)爭罪犯處理辦法第14條處理之?!?/p>
1946年5月底,廣州行轅將海斯等7名納粹德國間諜引渡到上海,交美軍法庭審理。德國陸軍大尉海斯在華南主持諜報工作,直屬上海阿爾哈爾的德國特務總機關。該諜報機關于1943年在廣州設立,常竊聽由重慶拍至外國之電報、中印軍運無線電報,其工作至1944年已達到最高峰,所得情報每十日向上??倷C關通報一次,并與日軍聯(lián)絡,刺探我方軍情。該機關設立公司為掩護,勾結奸商套取物資。企圖建立敵偽華南經濟基礎,破壞我戰(zhàn)時經濟體系。罪行查實后,這些德國間諜都受到應有的判決。
外籍間諜的線索,主要是美軍提供的。1946年1月,美軍葛雷中尉檢舉法國維希政府駐澳門領事西門及意大利女子貝安加譚有間諜嫌疑。廣東高等法院將貝安加譚拘押審訊,“對其于戰(zhàn)爭期間,往來滬粵港等地,與日敵周旋,及與西門領事同居各經過,均做詳細之研訊?!泵琅g諜上法庭,引起轟動。后因證據不足,廣州行營將貝安加譚關押在拘留所一年多,最終沒有判決。
日軍侵華戰(zhàn)爭中,作為占領地的韓國和臺灣有很多人被征召參軍,與日軍一起對中國軍民犯下罪行。戰(zhàn)后國民政府下令將這些人與日本戰(zhàn)犯同樣處理。1946年12月,武漢軍事法庭公審韓國籍戰(zhàn)犯李炳華。該犯系鴨澤部隊翻譯,1941年賀勝橋附近遭到破壞,李帶隊將附近居民13人拘捕,酷刑拷打、羈押月余。日軍投降后,李途經賀勝橋,為當地民眾扭送當地鄉(xiāng)公所,再移送軍事法庭起訴。被害人到庭作證,傷痕累累,李無法抵賴。12月28日武漢法庭宣判:李炳華對非軍人施以酷刑,處有期徒刑12年。
1947年4月,廣州軍事法庭判處臺籍戰(zhàn)犯李安死刑。李安原系日軍駐廣東增城警備隊翻譯,1944年間因強買不遂,將平民陳光痛毆,致其重傷身死。又因勒索平民蔡森未遂,指其為游擊隊,指使日軍將蔡殘殺。軍事法庭以勒索殘殺罪指控李安。經法院審訊,蔡森之母出庭作證,法院判處李安死刑,于4月18日在廣州執(zhí)行槍決。
類似這樣的案例,各地法院均有判決。在審判過程中,有人對臺灣籍戰(zhàn)犯與日軍等同身份提出質疑。1947年5月13日,廣州《中山日報》發(fā)表崔龍文的文章《戰(zhàn)時臺籍人犯不應作戰(zhàn)犯論》,指出:“臺灣人犯作為戰(zhàn)犯論,實有不當。因敵人始稱戰(zhàn)犯,臺灣人根本是我國同胞,不是敵人。臺灣人在戰(zhàn)時若有為敵人做爪牙,倚其勢力加害民眾的行為,即應作漢奸論罪,不當作戰(zhàn)犯論,其中界限不可不分清。
在戰(zhàn)爭期間為日本侵華提供戰(zhàn)略物資和對中國進行經濟掠奪的日本商界和產業(yè)界人士,也被軍事法庭以戰(zhàn)犯罪名審判。1947年2月武漢法庭審判一批為日軍制造軍用品的日本商人。藤岡規(guī)中、武藤幸定為三井、三菱洋行收集軍糧;小本英雄為日棉實業(yè)洋行收集棉花;本吉谷市太郎為日華麻業(yè)洋行收集麻類;赤座真龜太、巖本松本、磯田泰為兒玉機關、萬和洋行、昭和通商收集鋼鐵;高山突、高岡光男為瀛華銀行、吉田產業(yè)、三井洋行收集軍用一切物資;由山定雄則經營中山制鋼洋行,以所營鐵工廠供給軍用器具;伊藤靜夫經營日東制粉公司專為日人制粉,以供軍用。上列各犯被捕后,送武漢行轅軍事法庭,以戰(zhàn)爭犯及侵占罪起訴。還有一些日本金融界人士,如汪偽中央儲備銀行漢口分行顧問上田龜次郎、遠藤進均,擾亂中國金融,為汪偽發(fā)行儲備券1481億元。封鎖漢口資金,不準人民自由匯兌,管制各商業(yè)銀行無法營業(yè),致使國民政府貨幣貶值。武漢軍事法庭將二人各處有期徒刑12年。
另有意大利籍人巴達底尼,原系意大利海軍駐滬指揮官。日軍占領上海后,巴達底尼及其所屬百余人轉至日本人控制的江南造船廠,為日軍生產軍火。上海法庭于1947年2月8日,判處巴達底尼無期徒刑。
太原審判走過場
在肯定國民政府對日審判成績的同時,我們也要指出:由于國內國際政治因素的影響,國內各軍事法庭的審判工作進展參差不齊,留下了許多遺憾,甚至是歷史的錯誤。
例如東北行轅法庭的工作,始終沒有真正展開。東北是日本侵略時間最長、日軍犯下的罪行數量很大的地方。對日審判開始后,戰(zhàn)爭調查委員會到東北搜集證據。1946年10月16日,戰(zhàn)犯處理委員會東北督導組組長鄒任之少將到上海,向各界揭露日軍侵占東北十四年所犯罪行。他列舉了幾項重大事件:1934、1938年“東邊道”大討伐,1935年敦化地區(qū)大掃蕩,日軍殘殺抗日武裝和百姓數千人。還有日軍制造的撫順平頂山慘案和萬寶山慘案,都是震驚全國的屠殺國人事件。調查組還揭露了大連日本“關東州”警察局檔案中對中國人的抓捕和酷刑,以及在東北經營販毒等罪行。這些罪行,本應由東北行轅軍事法庭審理。但是蘇聯(lián)紅軍占領東北后,將幾十萬日本“關東軍”戰(zhàn)俘押往遠東。1945年12月4日,戰(zhàn)犯處理委員會請外交部照會蘇聯(lián)政府,請求引渡日本戰(zhàn)犯,但蘇聯(lián)方面未予受理。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蘇聯(lián)才將東北地區(qū)日本及偽滿戰(zhàn)犯引渡回中國,1956年由中華人民共和國組織的特別法庭進行審判。
還有一個特殊的例子,是太原第二戰(zhàn)區(qū)的對日審判。在這里受審的日本戰(zhàn)犯多數來自日軍駐山西的華北派遣軍第一軍。司令官澄田徠四郎中將在戰(zhàn)爭期間,對八路軍作戰(zhàn)很有經驗。日軍投降后,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閻錫山策劃將日軍編入他的部隊,以增強戰(zhàn)斗力。
1945年8月31日閻錫山返回太原后,親自拜會澄田徠四郎,勸說他們留下,作為雇傭軍同共產黨作戰(zhàn)。兩人密談后,閻錫山還親自去日軍營地視察、演講,允諾種種優(yōu)厚待遇。澄田中將與部下密謀:回國可能被當作戰(zhàn)犯審判,不如留在這里,起碼生活上有著落。這些將領的密謀決定了士兵的命運。2600名日本官兵被改編為“暫編獨立第10總隊”,納入第二戰(zhàn)區(qū)(后為太原綏靖公署)閻錫山部隊編制。
在澄田和閻錫山策劃下,第一軍來了個假解散。部分遣返回國,留下來的宣布去修鐵路。實際上日本軍人并沒有去修鐵路,而是分配在國民黨軍中擔任技術兵,如炮手、坦克手、機槍手、軍械修理等。這些留用的日本軍人,號稱“螞蟻部隊”。
有這樣的秘密交易,可以想見,太原軍事法庭的審判和判決都變成了走過場。這些日本軍人后來參與閻錫山部隊與解放軍的作戰(zhàn)。1949年太原被解放軍攻克,澄田徠四郎提前潛逃。殘存的一千余人被俘,后來被解放軍關押在河北永年的勞改農場和山西大同煤礦進行改造。1954年,新中國政府將大多數戰(zhàn)俘遣返回國,少數戰(zhàn)犯留下來,1956年受到公開審判。
國內對日本戰(zhàn)犯的審判,國民政府一直和美國保持一致。麥克阿瑟占領日本后,為了將日本變成美國在遠東最可靠的盟友,提出對日本的寬容政策,包括保留天皇,不追究天皇的戰(zhàn)爭責任,放棄對日的戰(zhàn)爭索賠等。蔣介石配合美國政策,也提出對日本的寬容政策。因此,1946年10月25日戰(zhàn)犯處理委員會在南京國防部召開會議,白崇禧主持會議并講話:“本會集議之目的,在決定對日戰(zhàn)犯處理政策。我國戰(zhàn)后對日政策,本‘仁愛寬大“以德報怨之精神,建立中日兩國永久和平之基礎。故處理日本戰(zhàn)犯,亦當秉承昭示。”根據白崇禧的定調,會議作出六項決議。由于上級要求限期結案,各法庭的審判不可能深入細致,出現(xiàn)了成批審判、匆忙結案的現(xiàn)象。到1947年下半年,北方因國共內戰(zhàn)日趨激烈,審判日本戰(zhàn)犯工作也受到影響,一些法庭只得草草收場。
最大敗筆:岡村寧次的無罪判決
國民政府對日審判的最后一幕,是對岡村寧次的審判。
岡村寧次,1884年生。1913年陸軍大學畢業(yè)后,任參謀本部戰(zhàn)史課參謀。1915年2月第一次來中國,赴青島搜集資料。1924年到上海任日本領事館武官,后被孫傳芳聘為軍事顧問。1932年8月任關東軍副參謀長,指揮關東軍進攻熱河等地,并代表日方簽訂《塘沽協(xié)定》。1938年任日第11軍司令官,指揮進攻武漢作戰(zhàn)。1940年4月晉升陸軍大將。1941年7月任日華北方面軍司令官,指揮對華北各抗日根據地的“掃蕩”作戰(zhàn)。1944年11月就任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指揮除東北和臺灣之外的全部侵華日軍。
岡村寧次在華北是共產黨、八路軍最強勁的對手。1941年,岡村寧次調集數萬日軍,對華北抗日根據地進行殘酷的大“掃蕩”,造成約270萬平民的死亡。八路軍喪失了一半根據地和人口,平原地帶全部變成游擊區(qū)。太行山深處的前方總部被日軍特種部隊突襲,參謀長左權犧牲。彭德懷1945年2月在延安華北工作座談會上曾深有感觸地說:“岡村寧次的這一套極其殘酷復雜的形式、方法,我們都是一直不熟悉的,這套辦法給我們造成的痛苦是很大的,也因此被動。華北根據地縮?。ㄎ迮_只有阜平,太行只剩涉縣、黎城、平順,冀魯豫只剩范縣、觀城,共剩六個縣城),根據地人口,1941年10月統(tǒng)計,只剩1300萬,為最低時期。根據地遭到了嚴重的損失、破壞,人民生活水平突然降低,敵特、K(國民黨)特大肆活動。人民中的積極分子更加仇恨敵人,而落后的更加悲觀,甚至有被騙向敵占區(qū)偷跑的,干部也有逃跑的。但也有另一方面,就是鐵路兩側附近人民在敵人統(tǒng)治下,真有活不下去的憤慨。”
彭德懷還說:“岡村寧次這個家伙,是很厲害的一個人,他有許多地方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岡村有很多本事,能實事求是,細致周密。每次進攻,他都要調查半年之久,做準備工作。他不進行‘蠶食。他不出風頭,不多講話,不粗暴,你從他的講話里看不出他的動向來。他經常廣泛地收集我們的東西,研究我們的東西。他是朝鮮、東北的參謀長,老練得很,是歷來華北駐屯軍6個司令官里最厲害的一個。”彭德懷對一個日軍將領評價如此之高,是很罕見的。
日本投降后,岡村執(zhí)行重慶國民政府的命令,指揮日本軍隊統(tǒng)一向國軍投降,不向八路軍投降,受到國民政府的欣賞和嘉許。1946年國共內戰(zhàn)爆發(fā)。岡村充當了國民黨的軍事顧問。岡村被捕之后,延遲到1947年8月23日,才首次出庭受審。國民黨高層醞釀為岡村開脫罪責,作無罪判決。為執(zhí)行命令,南京國防部軍事法庭費盡心機,起草判決書。1949年1月26日下午,石美瑜庭長宣讀判決書:
“本案被告于民國33年11月26日,受日軍統(tǒng)帥之命,充任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所有長沙、徐州各大會戰(zhàn)日軍之暴行,以及酒井隆在港粵、松井石根、谷壽夫等在南京之大屠殺,均系發(fā)生在被告任期之前,原與被告無涉(酒井隆、谷壽夫業(yè)經本庭判處死刑,先后執(zhí)行在案)。且當時盟軍已在諾曼底及太平洋塞班島先后登陸,軸心既形瓦解,日軍陷于孤立。故自被告受命之日,以迄日本投降時止,閱時八月,所有散駐我國各地之日軍,多因斗志消沉,鮮有進展。迨日本政府正式宣告投降,該被告乃息戈就范,率百萬大軍,聽命納降。跡其所為既無上述之屠殺強奸搶劫,或計劃陰謀發(fā)動或支持侵略戰(zhàn)爭等罪行,自不能僅因其身份系敵軍總司令官,遽以戰(zhàn)罪相繩。綜上論述,被告既無觸犯戰(zhàn)規(guī),或其他違反國際公法之行為,依法應予論知無罪,以期平允?!?/p>
對岡村的判決,是非常牽強的。特別是把岡村的定案,僅僅局限在他1944年11月到1945年8月任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這不足一年的時段內。那么岡村此前在關東軍、華北派遣軍的經歷,為什么連提都不提?在整個審判過程中,國民政府從來沒涉及日軍在共產黨抗日根據地范圍內犯下的戰(zhàn)爭罪行。特別是岡村指揮的華北大掃蕩,其罪行是非常明顯、證據確鑿的,但法庭有意忽略不談,表現(xiàn)出明顯的袒護。這個判決書實際是為岡村提供的辯護書,其行文用詞,都帶有明顯的政治傾向,是站不住腳的。
岡村被判無罪,引起國內輿論的強烈不滿。1949年1月28日《中共發(fā)言人關于命令南京政府重新逮捕前日本侵華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和逮捕國民黨內戰(zhàn)罪犯的談話》和1949年2月5日《中共發(fā)言人關于和平條件必須包括懲辦日本戰(zhàn)犯和國民黨戰(zhàn)犯的聲明》,將國民政府軍事法庭宣判岡村寧次無罪釋放斥之為“出賣民族利益,勾結日本法西斯軍閥的犯罪行為”。這兩個聲明都是毛澤東撰寫的,上?!渡陥蟆?月1日轉載了中共1月28日聲明全文。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敢于發(fā)表中共的言論,是很罕見的。表明上海新聞界對國民黨的判決敢怒不敢言,而借中共聲明表達自己的心聲。
對岡村的無罪判決,是國民政府審判日本戰(zhàn)犯最大的敗筆,因此也抹殺了其他法庭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成績。中共中央的聲明收入了《毛澤東選集》第四卷,所以新中國建立后,國民政府對日審判被否定,很少有人提及。國人幾乎已經將它完全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