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春艷[天津職業(yè)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部, 天津 300410]
儒學(xué)大師朱熹有言:“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己之所獨得?!薄暗勒撸沤窆灿芍?,如父之慈,子之孝,君仁,臣忠,是一個公共底道理。德,便是得此道于身,則為君必仁,為臣必忠之類,皆是自存得于己。”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道”具有非常高的地位。正是基于對“道”的認(rèn)可,才有了對“德”的追求。然而,并非每一種“道”都具有永恒的生命力,只有追求人格至善和社會至善之“道”,才能超越時空而散發(fā)出永恒的光彩。蒲松齡出生于孔孟之鄉(xiāng),深受“道”之浸潤,自然對“道”有著深切的感悟,也對“德”有著不懈的追求?!读凝S志異》鬼小說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其借寫鬼來抒發(fā)道義,彰顯善德。
“孝”是中國的傳統(tǒng)之道,被視為百善之首。在甲骨文中,“孝”字像孩子扶持老人之形,體現(xiàn)出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對于親情的重視?!稜栄拧め層?xùn)》曰:“善父母為孝。”東漢許慎之《說文解字》曰:“孝,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指出孝的字形字義彼此相符。中國古代社會,家庭是最基本的社會生產(chǎn)單位。整個國家建立在宗法家庭基礎(chǔ)之上,社會的綱常禮教也以宗法家庭、血緣道德為基礎(chǔ)。因此,《孝經(jīng)·三才章》中說:“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睂ⅰ靶ⅰ狈顬檑`行倫理道德之圭臬,亦視為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蒲松齡循規(guī)于“孝”道之上,并將之滲透于《聊齋志異》鬼小說的字里行間?!读凝S志異》開篇之作《考城隍》,就塑造了孝子宋公的美好形象,使之成為“孝”道的最佳實踐者。宋公死去,本應(yīng)在陰間任職城隍。但冥界因其仁孝,“給假九年,及期當(dāng)復(fù)相召”。宋公得以延壽九年,其母也能安享晚年。宋公等孝子不僅能夠善事父母,還會因其孝順受到上天的嘉獎,從而成為社會的典范?!豆⑹恕分?,耿十八病死后,靈魂來到“望鄉(xiāng)臺”,想到家中老母無人奉養(yǎng),“念之不覺涕漣”。最后在東海匠人的幫助下,竟然成功從冥界逃脫,可見“孝”道之正能量?!端疄?zāi)》中的夫妻在危難關(guān)頭,以老母生命為重。水災(zāi)過后,一村盡成墟墓,而孝夫妻屋還存在,可見孝感天地,孝心得報?!剁娚分校娚列?,認(rèn)為“母死不見,且不可復(fù)為人,貴為卿相何加焉?”鐘生之母因其子孝而延壽一紀(jì),而鐘生亦因禍得福,免了早死的命運(yùn)?!蛾愬a九》中,陳錫九窮困潦倒、家徒四壁,但因其孝順而使“里中共飯之”,還因為“孝行已達(dá)天帝”,得賜金萬斤,夫妻享受正遠(yuǎn)。《席方平》中,席方平為父伸冤進(jìn)入冥界,在被濫用刑罰時,鬼因其“大孝無辜,鋸令稍偏”,得以保全其心。一鬼還于腰間出絲帶一條授之,以報其孝,席方平“受而束之,一身頓健,殊無少苦”。在宣判時,席父又因席方平之孝,被“再賜陽壽三紀(jì)”?!俄n方》中,韓方因父母生病,哭于孤石大夫之廟,感動南縣土地,授治病之法?!靶ⅰ敝α?,感天動地,可彰可表。
“仁”是中國又一重要傳統(tǒng)之道,并被視為眾善之源??鬃釉凇墩撜Z》中多次論仁,孟子的性善論以仁為主要內(nèi)容。《論語·顏淵》記載:“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孟子·離婁》指出:“仁者愛人。”《春秋繁露·仁義法》說:“仁者,愛人之名?!毕惹氐牡兰?、法家雖不以儒家的仁義為然,但他們也是以“愛人”來理解仁的。《莊子·天地》曰:“愛人利物之謂仁?!薄俄n非子·解老》曰:“仁者,謂其中心欣然愛人也?!笨梢?,以“愛人”釋仁,不僅是儒家的傳統(tǒng)解釋,也是其他各家的共同理解。儒學(xué)大師朱熹的《仁說》則以“天地生物之心”為仁的天理根源,指出:“仁之為道無所不體,而不本諸天地生物之心,則是但知仁之無所不體而不知仁之所以無所不體也?!笨梢?,在古代中國,“仁”作為眾善之源、百行之本,受到高度重視。
《聊齋志異》鬼小說中,有多數(shù)篇幅宣揚(yáng)“親親”?!叭省庇兄T多層次,核心的是“親親”?!睹献印けM心上》曰:“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薄吨熳诱Z類》(卷二十)曰:“仁如水之源,孝弟是水流底第一坎,仁民是第二坎,愛物則第三坎也?!闭蛉绱?,在《考城隍》中,宋公辭城隍之職,不是因為畏懼死亡,而是因為家中老母。所以他的孝被稱為“仁孝”,得到冥界的體諒、寬容和褒獎。愛父母天經(jīng)地義,兄弟相親也是揚(yáng)善之舉?!段榍镌隆分?,王鼎為了從陰間救出兄長,不惜冒險殺死冥隸;《向杲》中,向杲為給兄長報仇,離魂化虎,咬死仇人;《張誠》亦是一篇感人的兄弟友愛小說,張誠與同父異母的兄長友善,在母面前對兄長處處維護(hù),在幫助兄長砍柴時不幸被老虎叼走,而其兄則為了找回弟弟,絕食三天而亡,后歷經(jīng)艱險得以兄弟父子團(tuán)聚。如此善待父兄,必能在社會上引得贊譽(yù)并形成典范。
《聊齋志異》鬼小說中,還有許多篇幅宣揚(yáng)“愛眾”?!墩撜Z·學(xué)而》曰:“泛愛眾,而親仁?!薄叭蕫邸辈粌H僅要愛自己的親人,還要將對親人之愛引申為對他人之愛。由“親親”到“愛眾”,并不僅僅意味行為的某種拓展,同時意味著“本諸天地生物之心”境界的轉(zhuǎn)換?!锻趿伞分?,溺死鬼王六郎需要通過尋找替死鬼才能生還,但是出于“惻隱之念”,他不忍心為了自己而害孕婦之性命,可謂具有“仁人之心”。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正因為王六郎的惻隱仁心,他才被委以重任,授為招遠(yuǎn)縣鄔鎮(zhèn)土地,日后也必定像許生所祈愿的“自能造福一方”,以自身的仁愛為社會造福?!皭郾姟边€被拓展為對世間萬物之愛。佛教經(jīng)常用“五戒”來比附儒家的“五?!保粴⑹侨?,不盜是義,不邪淫是禮,不妄語是信,不飲酒肉,神氣清潔,益于智也。其中,不殺生,就意味著眾生平等,要珍愛世間萬物的生命?!遏敼分?,魯公女生前“好弓馬,以射獐殺鹿為快”,因此,突然暴卒,且“罪孽深重,死無歸所”。最終,經(jīng)過張生代念《金剛經(jīng)》一藏數(shù)才得以投生。魯公女暴卒因為缺少仁愛之心,而其投生則因為張生之仁。另外,《長清僧》《吳令》等則突出了因殺生而丟掉性命的主旨。由“親親”而“愛眾”“,仁”成為中國古代重要之道德,滲透于《聊齋志異》鬼小說中。
知報是人與人之間交往的重要之道?!对娊?jīng)》曰:“投我以桃,報之以李”,“無德不報”,都闡明了要知恩圖報、有恩必報,通過對他人恩德、幫助的報答,激勵人們積極行善。梁啟超曾在《中國道德之大原》中說:“中國一切道德,無不以報恩為動機(jī),所謂倫常、所謂名教,皆本于是。”可見“知報”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道德中的重要地位。
《聊齋志異》鬼小說首倡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詩經(jīng)·小雅·蓼莪》有詩為證:“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比缜八?,小說中的各個孝“鬼”踐行孝“道”就是報答親恩的體現(xiàn),并能夠在社會上引起關(guān)注。不僅僅對親生父母,對其他人的養(yǎng)育恩情一樣值得回報。如,在《公孫九娘》中,萊陽生的外甥女,受舅母撫養(yǎng)而未能回報,死后仍念念不忘,“殊為恨恨”。
其次,《聊齋志異》鬼小說宣揚(yáng)受他人恩惠、恩愛、支援、幫助,也應(yīng)該給予報答。受人恩惠而報恩的小說如《王六郎》,王六郎為報許生祭酒之恩,使得“他人漁,迄無所獲,而許獨滿筐”。受人恩愛報恩的小說則有《魯公女》《連城》《宦娘》等。張生對魯公女一片癡情、喬生為連城割肉治病、溫如春對宦娘一腔赤誠,讓各位美麗女鬼盡其所有、全力相報。因為相知而相愛、因為相愛而相知,為愛可以相隨,為愛可以離開。每一對相愛男女都能如此,則社會必然進(jìn)步。受人幫助報恩如《聶小倩》《田七郎》等。尤其典型的是《田七郎》,田七郎受母親訓(xùn)導(dǎo),遵循“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的原則,“小恩可謝,大恩不可謝”,隨著武公子對其幫助程度的不斷加深,他最終以死相報,死后為武公子報仇。盡管以命相報未必得到普遍認(rèn)可,但小說中體現(xiàn)的“知報”原則是可以取得共識的。比如,《閻羅宴》中,閻王因隨從吃了邵生為母親準(zhǔn)備的生日肴饌,特地邀請邵生相見,報以白鏹一裹?!秳⑷分?,牛醫(yī)侯某曾在田野祝奠旋風(fēng),又為城隍廟中劉全之像除去眼中的鳥雀遺糞。到陰間后,經(jīng)過受恩鬼的幫忙,得以生還。《布客》里,長清某途中偶遇一冥界勾魂使者,“遂相知悅,屢市餐飲,呼與共啜。”使者不能挽救其性命,但卻答應(yīng)“最后相招,此即所以報交好耳”。也正因為是最后相招,給了其行善的良機(jī),并因行善而延長了壽命。鬼可以以各種方式報恩,可以通過善的手段以求至善。當(dāng)然,還有一種方式比較特殊,就是為報恩而投生為其子嗣。如《雷曹》《褚生》等?!靶ⅰ钡罏榘偕浦龋安恍⒂腥?,無后為大”,因此,此種激勵更能在宗法制社會里取得預(yù)期效果。
《周易》曰:“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借鬼神行“道”亦是《聊齋志異》鬼小說創(chuàng)作之要旨。然而,諸“道”之所以能成為善“道”,在于其至善的手段與至善的目的。唯其如此,《聊齋志異》鬼小說中的“孝”之道、“仁”之道和“知報”之道,才能成為“古今共由之理”而上下傳承之。
[1]蒲松齡.聊齋志異(二十四卷抄本)[M].濟(jì)南:齊魯書社,1981.
[2]朱一玄.聊齋志異資料匯編[M].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
[3]童秉國.梁啟超作品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