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甫躍輝
《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核心情節(jié)是弒父案件,核心思想是上帝是否存在。兩者實際上是一外一內(nèi)的關(guān)系。父親和上帝是對應(yīng)的,弒父也就是否定上帝的存在,對弒父作出有罪的判決,也就是反對否定上帝的思想。老卡拉馬佐夫的四個孩子對他的反抗,正對應(yīng)著上帝的孩子——人民對上帝的反抗。反抗走向極端,就是犯罪。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脫離故事的核心情節(jié),寫那么多孩子的故事,我認為,其目的就在于讓“孩子”的形象在弒父案件之外更充分地展現(xiàn)出來,這才能判定孩子的行為。而父親的形象已經(jīng)在弒父案件中展現(xiàn)出來了。
前面講到孩子,只把他當(dāng)作一個孤立的對象來看,而現(xiàn)實中“孩子”往往處于父輩的語境中,其地位的確立,依據(jù)的是父輩,不一定是年齡。撇開父輩,單獨討論“孩子”是沒什么意義的。
同前面討論孩子時認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現(xiàn)實中對孩子的態(tài)度一樣,首先,認識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親米哈依爾·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一個神父的兒子,屬于貧窮沒落的貴族,但一生都沒有發(fā)跡過。他自尊心強,待人苛刻,常常滿腹牢騷,陰沉、易怒、多疑的性格使他時常感到受到侮辱。因為妻子懷孕七個月就臨產(chǎn),他便給妻子架上不忠的罪名。后來,妻子很早就死去了。他對幾個子女都極為嚴厲,孩子們俯首帖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受教育,恭敬而又恐懼。農(nóng)民也恨透了他,后來一群農(nóng)民合伙殺死了他。父親的死對陀思妥耶夫斯基震動很大,“淫蕩、酗酒、強奸,還有各種隱秘不宣的成分和不可捉摸的生活細節(jié)”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犊ɡR佐夫兄弟》中的老卡拉馬佐夫在很多方面都是以老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原型的。小說中的人物對父子關(guān)系的思考,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現(xiàn)實生活中父子問題思考的延續(xù)。這個問題一直橫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頭無法擺脫,許多研究者認為,這跟他的仇父情結(jié)有關(guān)。我想,這也是為什么,小說中在討論父輩與孩子的關(guān)系時,母子關(guān)系只是隱約提及,突出的是父子關(guān)系。除了《卡拉馬佐夫兄弟》,他的《涅托奇卡·涅茲瓦諾娃》《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白癡》《少年》等作品都涉及這個問題。
《卡拉馬佐夫兄弟》對父子問題的討論尤為突出。母子關(guān)系同樣只是隱約提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父子關(guān)系恐怕要比年齡意義上的孩子和成年人的關(guān)系還要緊張。小說里一共有兩對父子關(guān)系,一對是老卡拉馬佐夫和他的兒子們,另一對是斯涅吉遼夫上尉和伊留莎。先來看老卡拉馬佐夫和他的孩子們的關(guān)系。
老卡拉馬佐夫“既惡劣又荒唐”,“頭腦糊涂”,“卻會非常高明地經(jīng)營自己的財產(chǎn)”。他先后娶過兩個妻子。第一個妻子帶給他不少的嫁妝,還給他生了一個孩子,但她不久就跟人跑了。他向人們訴說自己被妻子拋棄的痛苦,“用眼淚和訴苦惹大家討厭,同時把自己的住宅變?yōu)橐摺?,孩子完全被拋棄在一邊。德米特里由親戚領(lǐng)養(yǎng)后,他很快續(xù)弦,娶了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第二個妻子沒給他帶來什么嫁妝,只給他生了兩個孩子。八年后,第二個妻子去世了。兩個兒子同樣被他扔在一邊不聞不問,后來被親戚收養(yǎng)。此外,他似乎還強奸過一個腦子有點問題的女人,女人在他院子里生下一個男孩就死去了,后來這個男孩就成了他的仆人??傊?,他對自己的任何一個孩子都沒盡到應(yīng)盡的撫養(yǎng)義務(wù)。
老卡拉馬佐夫跟長子德米特里的關(guān)系尤其緊張。小說一開頭,他們因為財產(chǎn)問題引發(fā)的矛盾,就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半p方的不和諧顯然已經(jīng)達到了極點?!北鞠M粑黢R長老能調(diào)解,結(jié)果事情弄得更糟,還捅出一件事:父子兩人竟然同時喜歡上一個年輕女子。兩人相互謾罵、威脅。德米特里甚至跑到父親住處,把父親揍了一頓。老卡拉馬佐夫跟伊凡、阿遼沙的關(guān)系說不上緊張,但也好不到什么地步。他很喜歡阿遼沙,但不會給他一個錢。他也喜歡伊凡,但又很害怕他。被德米特里打后,他對阿遼沙說:“親愛的,我唯一的兒子,我怕伊凡;我怕伊凡,比怕那個人還厲害。只有你一個人我不怕……”
這件事發(fā)生后,伊凡說自己“永遠準備保護他”,但在他眼里,父親和大哥的爭斗,不過是“一條毒蛇咬另一條毒蛇,兩個人都是活該”。對于如何對待這樣一個荒唐的父親,伊凡經(jīng)過了痛苦的思考。在向弟弟拋出“宗教大法官”之前,伊凡舉了許多小孩受苦的例子。這些例子在前文中已經(jīng)說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折磨孩子的人,很多都是孩子自己的父母。一個小男孩被親生父母拋棄,被養(yǎng)父母當(dāng)作苦力,連豬食都吃不上?!耙晃挥兄R、有教養(yǎng)的老爺和他的太太用樹條揍過他們親生的女兒,一個七歲的小孩子”,“一雙有教養(yǎng)的父母在可憐的五歲的女兒身上施加了五花八門的虐待手段”。
伊凡運用理性對這些現(xiàn)象進行分析,結(jié)果是可怕的。這個結(jié)果就是《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中心情節(jié):弒父。德米特里的辯護律師費丘科維奇在為“弒父”辯護時,也剖析過如何對待父親這個問題。他對父親提出疑問:“為什么單只因為他生下了我,但以后一輩子卻并不愛我,我就應(yīng)該愛他呢?”這個疑問不能靠神秘的觀念來解決,必須依靠“理智和仁愛的要求”,也就是跟伊凡一樣,運用“理性”。這樣,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讓兒子站在父親面前,明明白白地問他:‘父親,請告訴我:我為什么應(yīng)該愛你?父親,請你拿出我應(yīng)該愛你的根據(jù)來!’如果這位父親有力量,能夠回答得出,向他提出根據(jù)來,那就是真正的、正常的家庭,不只是建筑在神秘的偏見上,而是建立在理智的、負責(zé)的、嚴格合乎人性的基礎(chǔ)上。反過來,如果父親提不出根據(jù),那么這個家庭就立刻完結(jié)了。他不成其為父親,兒子此后也就有充分的自由和權(quán)利,可以把父親看作是陌路人,甚至是仇敵?!?/p>
伊凡得出的結(jié)論也是這樣。老卡拉馬佐夫并不能“提出根據(jù)來”,讓自己的孩子對他建立起理性的愛。伊凡便走到另一個極端,把父親當(dāng)作仇敵。雖然他說會保護父親,但他同時也說,大哥德米特里和父親的爭斗不過是兩條毒蛇之間的爭斗,他不過是不想自己跟弒父扯上關(guān)系,但內(nèi)心里卻是希望父親死去的。斯麥爾加科夫看清楚了他的內(nèi)心,充當(dāng)了行動上的弒父者。老卡拉馬佐夫的四個兒子的關(guān)系很微妙。前面說過,老卡拉馬佐夫的四個兒子中,阿遼沙和德米特里比較親近,伊凡和私生子斯麥爾加科夫則比較親近。阿遼沙不像梅詩金公爵,他是一個同時具有純良內(nèi)心和世俗欲望的人。德米特里也是這樣,但在他身上,后者要強過前者。伊凡在思想上否定上帝,但他又是個遵守現(xiàn)實道德的人。他用現(xiàn)實的規(guī)則把自己的行動約束在道德范圍之內(nèi)。斯麥爾加科夫在思想上跟他一樣,是個否定上帝的人,但在現(xiàn)實中沒有對這一思想進行道德的約束,他怎么想便是怎么去做的。阿遼沙和伊凡都處于思想者的位置,德米特里和斯麥爾加科夫都處于行動者的位置,前者的思想往往是通過后者來執(zhí)行的。對斯麥爾加科夫,伊凡早有預(yù)言:“是他自己忽然想起來要尊敬我,他是個奴才和下賤人。在日子到來的時候是一塊打沖鋒的活肉?!?/p>
通過孩子這一個點,父親很自然地就過渡到上帝了。在《宗教大法官》一節(jié)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像孩子般愛他的人民”“他只是想要哪怕是短暫時間地降臨到他的孩子們那里去”這樣的句子。這里面的“孩子”指的不再是我們前面說過的“孩子”,而是“人民”。如果“人民”是孩子,那么,誰是父親?這是不言而喻的,就是上帝。由父親到上帝是很自然的。本文開頭引過《白癡》中的一段文字,那個婦女看到孩子的第一個微笑,很自然地想到了上帝。梅詩金公爵由此感嘆說:“她說出了非常深刻、非常精細而又真正是宗教的思想,一下子表達了基督教的全部精神實質(zhì):‘上帝好比是我們的父親,上帝喜歡人猶之乎父親喜歡自己的親生孩子——這個概念正是基督教最根本的思想!’……”
隨后,伊凡向阿遼沙作出解釋,為什么不接受上帝。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以孩子的身份來反對自己的父親,在《宗教大法官》中,他同樣讓孩子肩負起反抗上帝的重擔(dān)。伊凡所舉的例子,都在訴說一個事實:“孩子們”在受苦,“孩子們”并沒有得到他們父親的眷顧。孩子們受苦的時候,他們天上的父也沒有眷顧他們。伊凡正是通過“孩子”來反對父親,進而反對上帝。伊凡反對上帝時說的話,跟反對父親是多么的相似:“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本褪钦f,他承認上帝存在,就像他也承認父親的存在,但父親沒盡到父親的職責(zé),他便不接受他。同樣,上帝如果沒有盡到上帝的職責(zé),他也可以不接受。
伊凡一直通過孩子發(fā)問:“假使大家都該受苦,以便用痛苦來換取永恒的和諧,那么小孩子跟這有什么相干呢?”“全世界有沒有一個人能夠而且可以有權(quán)利寬???我不愿有和諧,為了對于人類的愛而不愿?!薄巴瑫r你能不能那樣想,就是你為他們建筑的那些人會同意在一個受殘害的小孩的無辜的血上享受自己的幸福么,而且即使同意了,又能感到永遠幸福么?”
然而,宗教在孩子痛苦的時候卻完全缺失。正是這一點,讓伊凡難以忍受。伊凡說:“還有孩子的問題,我應(yīng)該如何安排他們呢?這是我不能解決的問題?!鼻懊嬲f過,孩子反抗或者犯罪,內(nèi)部原因是平衡被打破。伊凡舉的正是孩子的世界被不平衡的外部世界破壞的例子:孩子的純潔、痛苦以及受到父母的種種傷害之間的不平衡。他不能忍受這種不平衡,他對無辜的痛苦無法理解,所以他要反抗。于是,他否定末日審判,否定上帝,否定了“他的智慧和他的目的”和“我們將來會在其中融合無間的永恒的和諧”。阿遼沙更多的看到的是孩子的純潔,孩子受到威脅的時候,有宗教的安慰,孩子讓他接近上帝;伊凡看到更多的是孩子所遭受的無辜痛苦,孩子讓他走上“叛逆”的路。
既然父親可以殺死,那上帝也可以殺死了。伊凡的思想到最后便是,上帝即便存在,但他沒有盡到責(zé)任,他的孩子應(yīng)該奮起反抗,將其殺死。
現(xiàn)在回到小說的主題上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友人的一封信里說到這部小說:“貫穿每個部分的主要問題——就是我一生都在有意和無意地為之而痛苦的那個問題——上帝的存在?!鄙系凼欠翊嬖冢恳练驳拇鸢笐?yīng)該說是兩方面的:如果不存在,那便什么都可以做;如果存在,但是不接受,由此導(dǎo)致了弒父。弒父也就是弒上帝的隱喻。弒父作為小說的外結(jié)構(gòu),是小說內(nèi)結(jié)構(gòu)——上帝問題的體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寫犯罪,但在這部小說中偏偏選擇弒父這一犯罪行為,是別有用心的。最后的結(jié)果是,父親可以被兒子殺死,上帝終究是不可能存在的。伊凡付出了極大的勇氣才得出這個結(jié)果,但當(dāng)這個結(jié)果變成現(xiàn)實——老卡拉馬佐夫被他的思想的執(zhí)行者斯麥爾加科夫殺死,他卻接受不了,一下子病倒了。這個結(jié)果被他在《宗教大法官》里的一段話言中了:他無力承受自己的叛逆。弒父這件事在他的理論中是完全符合理性的,但真正實現(xiàn)出來,他卻無法在感性上接受。更主要的,我想是他無法找到一條好的出路。上帝沒了,那什么都可以做了,這該是多么可怕的一個世界!
伊凡此時才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宗教大法官”的道路存在著多么讓人難以接受的東西。事實上,他很清楚地認識到,“宗教大法官”所建造的巴比倫高塔,“是不靠上帝,不為了從地上上升到天堂,而是為了把天堂搬到地面”,給予人們的已經(jīng)是降低了的真理。而就是這樣的真理,人也無法得到。所以他只有發(fā)瘋的路可走了。需要再次申明一點:小說中最能代表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思想的人物,可能不是阿遼沙,而是伊凡。
在《普希金》一文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研究了達吉婭娜和她為何拒絕奧涅金時說:“如果你們親自來建造一座人類命運的大廈,以便在落成后為人們造福,最終給他們以和平與安寧;那么又請你們想一想,為了這件事卻必須、不可避免地必定要使一個人,總共使一個人,受到痛苦……你們?yōu)槿藗兘ㄖ诉@樣一座大廈,如果大廈是建筑在痛苦的基礎(chǔ)上,比方說,哪怕是一個微不足道但受到殘酷而蠻橫地摧殘的小人物的痛苦的基礎(chǔ)之上,人們會愿意接受你們給予的這種幸福,而且在接受這種幸福以后會永遠感到幸福,你們能有這種想法嗎?哪怕只有一分鐘?!庇纱丝梢钥闯觯练舱f的,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想要說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親死后,按照弗洛伊德的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下意識地期望父親死亡,因為對可愛的母親而言,父親是他的情敵,當(dāng)這樣的期望實現(xiàn)了之后,他就體驗到了一種誠惶誠恐的心情,以及無法克服的負罪和失落感;現(xiàn)在他情愿接受任何懲罰,只求抵償自己秘密的罪孽”。弗洛伊德用“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論點解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各種君權(quán)和父道的背叛,他筆下的人物曾反對過父親、沙皇,也反對過上帝,但他又總認為這樣的“叛逆”是犯罪,他的內(nèi)心一次次搖擺,始終難以克服這個矛盾。對弒父無法接受,宣告了伊凡思想的失敗,也暗示著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對自我反抗的否定。
五
圍繞著弒父問題展開的討論,是上帝問題的低層次的討論,對弒父問題的裁判,正映射著對上帝問題的裁判。無論父親是什么樣的父親,弒父都是有罪的。這個裁決意味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自己曾經(jīng)的反抗判了死刑。伊凡面臨著找不到出路的危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面臨著這個危險,這就急需一個人指出一條路來,這個人就是小說最主要的人物阿遼沙。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他想要構(gòu)造出一個“偉大的,正面的,神圣的人物”。他在信里還說,小說的主要人物是“吉洪和小男孩”,這個小男孩是“一個參與了刑事犯罪的十三歲男孩”。小男孩最后演變成伊凡,而信里所說的“吉洪”,就是佐西馬長老。又因為“這是個成型的和靜止的形象,它可以被描繪出來,但不能使之處在他和人們轉(zhuǎn)述的事件的活動過程之中”。所以佐西馬長老“僅僅是被展示出來,他為自己所喜愛的見習(xí)修士阿遼沙·卡拉馬佐夫生活上的功績祝福,之后就死去了”。阿遼沙代替佐西馬長老成為整部小說的核心,這是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上來說的,從小說的思想上來說,阿遼沙是佐西馬長老的思想在塵世的實踐。那在講到阿遼沙之前,我們有必要來了解一下佐西馬長老。
第二部第三卷《俄羅斯教士》的主要內(nèi)容是佐西馬長老臨死前對自己一生的回憶和對生者的訓(xùn)示。佐西馬長老的回憶是以一個小男孩——自己的哥哥馬爾克爾開始的。馬爾克爾因為接近一個懷抱自由思想的政治犯,形成自己的思想,他不愿持齋,還嘲笑說:“根本就沒有什么上帝?!贝蠹衣牭竭@話都很害怕,當(dāng)時佐西馬長老還是一個九歲的小男孩,他也很害怕。后來哥哥忽然病了,母親勸哥哥到教堂去懺悔,哥哥很生氣,痛罵了一頓上帝的殿堂,也由此猜到自己病得很厲害。過了些時候,他開始去教堂懺悔了,他對母親說:“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為了使你快樂,得到安慰。”從那以后,他的整個人都變了,他贊美生活,對人們說:“我們干嗎要爭吵,互相夸耀,互相記仇?我們大家都應(yīng)該到花園里去,游玩,嬉戲,互相親愛,互相夸獎,親吻,為我們的生活祝福?!?/p>
這個“哥哥”忽然出現(xiàn)在佐西馬長老臨終前的講話中,實則對應(yīng)著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就是伊凡。
佐西馬長老還說:“我那時很年輕,還是一個孩子,但是一種不可磨滅的印象,一種深藏的感情,卻一直留在我的心上?!边@就跟阿遼沙一樣,在作為孩子的時候,留下了一個宗教的印象。阿遼沙和佐西馬長老在這兒顯現(xiàn)出一種微妙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阿遼沙的一個很重要的任務(wù)就是讓哥哥伊凡也跟佐西馬長老的哥哥一樣,重新找回信仰。那么,什么道路才能通往信仰?就是“孩子”。對于“孩子”在《卡拉馬佐夫兄弟》,甚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整個文學(xué)世界中承擔(dān)著什么作用,現(xiàn)在可以得出這么幾點結(jié)論:
其一,孩子具有純潔的天使和柔弱的受害者的雙重身份。阿遼沙和伊凡由于對孩子關(guān)注的地方不同,前者關(guān)注孩子的純潔性,后者關(guān)注孩子的受難性,由此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阿遼沙通過孩子得以接近上帝,伊凡卻通過孩子造上帝的反。斯麥爾加科夫看透了伊凡的內(nèi)心,從而殺死老卡拉馬佐夫,伊凡在思想上犯下弒父之罪。小說以對弒父罪的判決以及對伊凡力量的弱化,否定了伊凡的思想。
其二,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斷強調(diào)孩子——尤其是嬰兒——的純潔,是要在否定伊凡的叛逆之后,給人們提供一條經(jīng)得起理性反省的、接近上帝的道路。
前面第二節(jié)末尾,引過佐西馬長老關(guān)于孩子的一段話,強調(diào)“尤其要愛小孩”,因為小孩“沒有罪孽”,可以為成人提供一種指示。他也說“侮辱小孩的人是可悲的”,但并沒有強調(diào)。也就是說,佐西馬長老面對孩子的兩個特點——純潔的天使和柔弱的受害者,他看重的是前者。這跟伊凡截然不同,伊凡在講述《宗教大法官》之前,基本上強調(diào)的都是后者。對二者來說,孩子都是通向信仰的道路。但由于視角不同,得出的結(jié)果也迥然不同。伊凡通過孩子,否定了上帝,而佐西馬長老卻希望通過孩子讓人們接近上帝。阿遼沙實踐了佐西馬長老的這一設(shè)想。小說的主要人物中,只有他是經(jīng)常跟孩子接近的。前面提到過“三個世界”的說法,這三個世界的關(guān)系并不密切,幾乎全靠阿遼沙一個人連接在一起。阿遼沙從宗教世界里出來,便接觸到了孩子世界,我想這是作者精心安排的。但阿遼沙又屬于成人世界,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如何把墮落的成人世界引導(dǎo)到宗教世界。孩子世界便是道路,沒有這條道路,是不可能成功的。小說中有一個細節(jié)暗示了這一點:佐西馬長老死后,尸體很快腐爛發(fā)臭,以致引起軒然大波。小孩子伊留莎死了,作者卻寫道:“他消瘦的臉龐完全沒有變,奇怪的是尸體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氣味?!眱烧叩膶Ρ忍黠@了。佐西馬長老的發(fā)臭,是符合長老本人的意愿的?;讲辉溉藗円驗槠孥E而信仰,長老自然也不愿意。發(fā)臭這一“不體面的”事實剛好破除了人們對奇跡的期待,而伊留莎死后又為什么不發(fā)臭?我認為,這一“浪漫主義手法”,正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孩子身上寄托了全部救贖的希望。
不僅如此,伊留莎還否定了伊凡對父子關(guān)系的表達。前文說過,小說中有兩對父子關(guān)系,除了卡拉馬佐夫父子,還有伊留莎和父親斯涅吉遼夫上尉。這對父子關(guān)系完全是卡拉馬佐夫家父子關(guān)系的反面:父親愛孩子,孩子為了維護父親的榮譽而反抗。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希望中的父子關(guān)系的表達。
現(xiàn)在我們可以解釋德米特里被捕時做的那個夢了,夢到嬰兒,并為此感到很高興,預(yù)示著他將通過孩子得救,獲得新生。也可以解釋小說的那個充滿希望的結(jié)尾了。許多孩子手拉著手呼喊:“烏拉,卡拉馬佐夫!”這正預(yù)示著以卡拉馬佐夫家族為代表的世俗世界將通過孩子得救。
其三,孩子的罪惡為什么得以產(chǎn)生,前面第二節(jié)的末尾已經(jīng)詳細討論過,歸根結(jié)底,無論是外部原因還是內(nèi)部原因,根源都是平衡的內(nèi)心和不平衡的外部的沖突。善就是平衡,惡就是不平衡。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寫性格不定型的人物,“他的絕大多數(shù)人物,而且是重要人物,都是比較年輕的、剛剛成型的人。他更感興趣的似乎是感情的起源”。我想,準確地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感興趣的不僅僅是感情的起源,更是人如何敗壞和拯救,也就是平衡如何被不平衡打破,并如何再次達到平衡。真理是一開始就存在的,而對真理進行破壞的謊言,只能出現(xiàn)在真理之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惡也是后天的,是善的缺失,而缺失是因為遺忘,要想重新回到善,所踏上的拯救道路也是回歸的道路。前面說的孩子為成人“提供指示”,是從外部對成人拯救,而通過寫那些還沒有完全遺忘童年的青年,是為了讓他們在自己童年記憶的影響下,從內(nèi)部對自己進行拯救。但是,如果孩子進入成人世界后,曾經(jīng)的純潔便蕩然無存,那么,人類又如何能夠通過孩子接近上帝,接近真理,通過孩子得救?無論是孩子,還是阿遼沙,都不是萬能的,他們并沒有有力地安慰陀思妥耶夫斯基。
其四,孩子的痛苦又讓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難以釋懷。他一直想要阿遼沙說服伊凡,也就是說服他自己,但伊凡講了一個小男孩被將軍的狗撕成碎片的故事,問阿遼沙該怎么辦,阿遼沙卻惡狠狠地回答“槍斃”。這一刻,面對孩子的巨大苦難,連阿遼沙都不再相信上帝,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變動搖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絕大部分在講犯罪,講人的墮落,然而他最想講述的卻是人如何得到拯救。俄羅斯同時代的另一位偉大作家托爾斯泰的許多小說,也在講人如何獲得拯救。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jīng)在書信里說,《卡拉馬佐夫兄弟》“篇幅同《戰(zhàn)爭與和平》一樣”。我想,不單在篇幅上,在小說的主旨上,它也跟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有著類似的追求,即找尋人類的希望。事實上,所有偉大的作家,都在找尋人類的希望。他雄心勃勃地準備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一試身手,可惜沒來得及寫完,他便去世了。小說所抵達的,仍舊跟《罪與罰》的結(jié)尾差不多。
如果有時間,陀思妥耶夫斯基真能寫出一部如何讓人得救的小說嗎?我看很難說。他的心被諸多矛盾糾纏著,要“獲救”是多么艱難呵!
說明:此篇為2014年第1期甫躍輝《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孩子》的后半部分,由于疏漏,未將1期此文標題中注明為“(上)”,特此說明,并向作者和廣大讀者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