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文章從中國傳統(tǒng)的治學方式，即詩詞與歷史之密切關(guān)系入手，并以毛澤東的詩詞《憶秦娥*婁山關(guān)》為例，就作者自己對該詞的解讀，探討了有關(guān)遵義會議之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扎西召開幾次會議的一些具體歷史細節(jié)，不僅希望能夠正確解讀此詞，而且認為這是研究遵義會議前后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

關(guān)鍵詞：詩詞；歷史；毛澤東；扎西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5381（2014）02-0112-06

1935年初，紅一方面軍長征進入貴州，在批判左傾軍事路線的遵義會議之后，于2月上旬進入云南東北部。中共中央政治局在云南的威信縣（“舊名扎西，縣城駐扎西鎮(zhèn)”①①陳云《隨軍西行見聞錄》（寫于1935年秋）的說法：紅軍長征“歷盡無數(shù)困難，而達到云南之威信縣（舊名扎西，在滇黔邊）?！笨都t旗》1985年第1期。）境內(nèi)，行軍過程中召開了三次會議（統(tǒng)稱扎西會議），決定回師向東；中旬，紅軍二渡赤水，下旬攻克婁山關(guān)，重占遵義城，殲敵數(shù)千，取得長征以來首次大捷，毛澤東為此寫下著名的《憶秦娥*婁山關(guān)》。

如何準確解讀這首詞？其中的“從頭越”應該指什么地方和境況？或者說反映了怎樣的歷史真實？尤其是詞作者本人如何解讀和評價這首詞？

一、中國古人看詩詞與歷史的關(guān)系

關(guān)于詩詞和歷史之間在學術(shù)方面的聯(lián)系，首先大概可以理解為，如果缺乏歷史知識，基本無法真正讀懂先人留下的詩和詞，更不必說研究了。以歷代較為人們熟知的詩詞為例，如唐代杜牧的“東風不予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或者是宋代辛棄疾的“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直至現(xiàn)代毛澤東《沁園春*雪》當中，“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等等，不勝枚舉，莫不如此。其次，更重要的是文學能夠生動地再現(xiàn)歷史。如文天祥在親眼目睹南宋小朝廷覆滅的廣東崖山海戰(zhàn)之后，于《指南后錄*二月六日海上大戰(zhàn)》中寫道：“一朝天昏風雨惡，炮火雷飛箭星落。誰雌誰雄頃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混。”這不僅是世界海洋戰(zhàn)爭史上最早使用炮火的真實記載，而且非常生動；實際上恩格斯也有類似的表示，如他在評價巴爾扎克作品《人間喜劇》時說，從中能夠?qū)W到的東西，“要比當時從所有職業(yè)的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盵1]本文在此強調(diào)的是，詩詞等文學作品對于再現(xiàn)歷史生動事實之意義，實際上更多的是想文學能夠?qū)κ穼W尤其史料不足的補充甚至替代作用。因此，認為需要對《憶秦娥*婁山關(guān)》進行更加詳細的解讀。

在中國古代，詩圣杜甫的詩歌，被認為是史和詩較好結(jié)合的范例。晚唐的孟棨之在《本事詩*高逸第三》中已經(jīng)提出，杜甫“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內(nèi)阻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被蛘哒f，杜甫是以“詩”寫“史”，甚至可以認為他的詩，本身就是歷史事實的再呈現(xiàn)。而更進一步明確的提法是“詩文補史”，按照明末黃宗羲的主張，“注杜者，但見以史證詩，未聞以詩補史之闕，雖曰詩史，史固無籍乎詩也?！焙唵蔚卣f，歷來注解杜甫之詩，都是用歷史來印證詩詞，而沒聽說用詩文來填補歷史記載的缺失。但中國與歐洲有過各種的古今“史詩”，顯然就是用詩詞來填補甚至替代歷史記載的不足。

總之，中國自古以來就不乏文史相通的說法。但綜觀20世紀新的文學形式和史學研究在中國出現(xiàn)之后，似乎兩者之間的所謂專業(yè)不同，而導致的分離傾向卻越來越嚴重。當然陳寅恪先生等是例外，如陳先生本人對隋唐政治制度的研究和明末清初重大史事的考訂。所以，本文的試圖在于，通過對毛澤東詩詞《憶秦娥*婁山關(guān)》及解釋的細究，就其中關(guān)系到遵義會議前后一些史實和具體細節(jié)的評判，提供一些自己的思考。并認為《憶秦娥*婁山關(guān)》和毛澤東本人的解釋，同樣是研究這段歷史或再現(xiàn)史實的寶貴材料。對此，今年十月全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第十三屆年會上，中華詩詞學會常務(wù)副會長李文朝先生也談到：“毛澤東詩詞以其詩史合一的史詩品格和覆地翻天的磅礴氣勢，為我們以詩表達理想志向、反映歷史進程、弘揚民族魂魄，樹立了光輝的典范?！盵2]

二、《憶秦娥*婁山關(guān)》的發(fā)表及郭沫若對該詞的解釋和毛澤東的更正

為了敘述的方便，須引全詞如下：“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p>

《憶秦娥*婁山關(guān)》的公開面世，起因是1962年籌備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20周年，《人民文學》5月號準備公開發(fā)表毛澤東創(chuàng)作的《清平樂*蔣桂戰(zhàn)爭》、《采桑子*重陽》和《憶秦娥*婁山關(guān)》等6首詞。編輯部為此事先約請郭沫若寫了一篇《喜讀毛主席的“詞6首”》，作為這幾首詞的權(quán)威解讀和學習體會。郭沫若在審看編輯部提供的文章清樣時，又將清樣送請毛澤東“刪正”。結(jié)果，毛澤東對其他內(nèi)容改動不多，卻把郭沫若所寫有關(guān)《憶秦娥*婁山關(guān)》的解釋文字，全部刪掉，并以郭沫若的口吻，重新寫了長達5百余字的詳盡解釋（以下簡稱“毛文”）。[3]但不知什么原因，《人民文學》5月刊出版，對《憶秦娥*婁山關(guān)》的解釋，并不是毛澤東另寫的文字，而是原來清樣中的內(nèi)容。因此，當時人們公開所見《憶秦娥*婁山關(guān)》的解讀，實際上還是郭沫若的認識和說法（以下簡稱“郭文”）。

眾所周知，作者之外的人讀詩或詞，有何體會、理解，原本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之事，也就是傳統(tǒng)所說的“詩無達詁”之義。何況，郭文也說：“主席的詩詞雖然人人愛讀，而不一定首首都懂。其所以然的緣故，是因為我們沒有主席那樣的生活經(jīng)驗，而于主席醞釀每一首作品時的客觀情景與主觀氣氛，不容易揣度。”[4]這個道理，毛澤東也自然明白。然而，他卻為何要費心勞神地重新另寫一大段文字？簡單的推論：無非是怕人有太多的誤讀。

如果仔細分析一下，毛文至少可以表明幾點：1，他本人對待《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一詞的認真程度和肯定態(tài)度，毫無疑問在其他同時發(fā)表的5首詞之上；2，完全刪除郭沫若原來寫的解釋，另外再寫，就是覺得郭文對這首詞的理解，從時間、地點、景物、史實等各個方面，都出現(xiàn)了問題或者說錯誤，容易導致誤讀；3，毛澤東對數(shù)十年前寫這首詞時的歷史情景，及其中所要表達的心境和思緒，記憶猶新、清晰、自信；4，作為詞作者，試圖在該詞即將公開發(fā)表時，糾正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某種錯誤認識或結(jié)論。論據(jù)如下。

理論探討張勁：詩詞中的歷史首先，通常而言，毛澤東對自己詩詞的評價并不高，一貫比較謙虛甚至自貶，說過諸如：“詩味不多，沒有什么特色”、“我的那些蹩腳詩詞”之類的話[5]61。但是，對于這首《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不僅說明是心情郁悶多年后“豁然開朗”的結(jié)果，而且對詞中的“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兩句，明確指出是“自以為頗為成功”的創(chuàng)造。這在他對自己詩詞的評價中，非常罕見。表明他確實對該詞有著非同一般的自得情緒和必須認真對待的偏愛態(tài)度。由此甚至可以比較合乎邏輯的推斷，毛澤東另寫解釋，就是見不得別人胡亂解讀這首詞，或者說是希望讀者能夠準確無誤地理解這首詞的內(nèi)涵和作者當時的心境。

其次，郭文提到詞的上闋當中，“西風、雁叫、霜晨，都是秋天的景物……寫的是紅軍長征的初期，那是1934年的秋天?！薄拔黠L烈，不僅是自然界的西風，也隱喻受著帝國主義支持的敵軍力量的相對強大。在這時拂曉的長空中，有下弦的殘月，天上有南飛的歸雁，地上有長征的紅軍。馬蹄聲零碎，喇叭聲嗚咽，氣氛是悲壯的?！比绱说鹊?，不一而足。

但毛文寫的是：“南方有好多個省，冬天無雪，或多年無雪，而只下霜，長空有雁，曉月不甚寒，正像北方的深秋，云貴川諸省，就是這樣?！眴栴}在于郭沫若正是四川人，而且毛澤東也知道這一點。毛文的寫作，說明對郭文中關(guān)于悲壯的“秋天”解釋，相當不以為然，而糾正為無雪的“冬天”。僅此一例就可見證，毛澤東至少認為是郭沫若對詞中原有的地點、時間、景物等的理解，都存在明顯的問題或錯誤。

再次，郭文認為這首詞的“下闋所寫的遵義會議之后，繼續(xù)長征，第一次跨過婁山關(guān)。”并且還提到，“在廣州的詩歌座談會上，我很高興同志們是同意我的見解的?！庇纱丝芍?，當時許多讀者都是如同郭文，來認識和體會《憶秦娥*婁山關(guān)》，特別是“從頭越”一句?？赡苷怯捎诠舻倪@種解釋和看法，又得到許多同志的贊同，更加引起了毛澤東的重視，認為有必要糾正其中對史實及這首詞句的錯誤理解和認識。因此，毛澤東只能全部刪去郭文，另外寫道：在一月份的遵義會議之后，“紅軍由婁山關(guān)一直向西，經(jīng)過古藺古宋諸縣打到了川滇黔三省交界的一個地方，叫做雞鳴三省，突然遇到了云南軍隊的強大阻力，無法前進。中央政治局開了一個會，立即決定循原路反攻遵義，出敵不意打回馬槍，這是當年二月?！?/p>

從毛文可以看出，主要就是想糾正郭沫若關(guān)于《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下闋所寫的遵義會議之后”的說法，不僅強調(diào)是在遵義會議之后的紅軍西行過程中，到達扎西（即“雞鳴三省”）召開的政治局會議，決定循原路反攻遵義，而且明確時間是“當年二月”，地點則在川滇黔三省交界的“雞鳴三省”。毫無疑問，毛澤東當時改寫郭沫若的解釋，非常明顯是要告訴讀者，該詞所寫的時間和內(nèi)容，不是在一月的遵義會議之后，而是二月的扎西會議之后。

綜上所述，才有可能真正體味詞中“而今邁步從頭越”一句的深刻意蘊所在?，F(xiàn)在能夠說的是，當時毛澤東改正郭沫若文字的時候，即便歷史已經(jīng)數(shù)十年過去，但他本人對扎西會議的時間、地點等，記憶是何等的清晰和深刻。究其根由，在于正是扎西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中央常委分工，毛澤東為周恩來在軍事指揮上的幫助者?！贝藭r，毛澤東提出了“循原路反攻遵義，出敵不意打回馬槍”的建議，并被采納，紅軍因此取得了長征以來的首次大捷。換句話說，正是在川滇黔三省交界的“雞鳴三省”（即扎西）開始，毛澤東重新回到了被剝奪了數(shù)年之久，而又是他最樂意集中精力的紅軍作戰(zhàn)決策和指揮的崗位，且事實也表明了他的建議和決策之高明。由此寫出的“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則表達的是何等自得和豪邁的心緒。這一點讀者不可不察。

三、《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一詞是毛澤東的“得意”之作

毛澤東寫《憶秦娥*婁山關(guān)》之前的多年郁悶心情，來自1931年王明左傾路線統(tǒng)治中共中央后，派出代表團到達江西，并于11月初在瑞金召開中央蘇區(qū)黨組織第一次代表大會（即贛南會議），毛澤東作為蘇區(qū)中央局代理書記在會議中，遭到不點名批評，被指責主張黨對軍隊的直接領(lǐng)導是“包辦”。會議另設(shè)新的機構(gòu)——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取消紅一方面軍總前委書記，實際就是排除毛澤東對紅軍的領(lǐng)導。會后臨時中央還來電指責對毛澤東批評不夠。1932年1月，在瑞金葉坪的蘇區(qū)中央局會議上，再次受到指責的毛澤東一言不發(fā)，導致會議和記錄都難以繼續(xù)，只能中途替換會議主持人。可見，毛澤東當時的處境非常尷尬甚至困難，心情也自然是異常的苦悶。會后，他請病假，去瑞金的東華山休養(yǎng)。3月上旬，項英趕到東華山，告知紅軍攻打贛州失利，陷入腹背受敵的境況，并轉(zhuǎn)交中革軍委要毛澤東暫停休養(yǎng)、趕赴前線的急電。毛澤東冒雨下山，到瑞金即電前線指揮部，建議使用剛起義參加紅軍的紅五軍團，以解紅三軍團的困境。當晚，他趕赴前線指揮部，見到朱德得知，紅五軍團已投入作戰(zhàn)、紅三軍團脫離險境。而后，毛澤東提議蘇區(qū)中央局在前線召開會議，討論紅軍今后的行動。3月中旬，蘇區(qū)中央局在贛縣江口召開擴大會議，但毛澤東關(guān)于紅軍今后行動的意見被否定。后紅軍分兵兩路，毛澤東是以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主席的身份，率中路軍北上。根據(jù)形勢發(fā)展，他主張中路軍應由北上轉(zhuǎn)向東進，但是以軍團領(lǐng)導人林彪和聶榮臻的名義向中革軍委提出。后周恩來主持的蘇區(qū)中央局在瑞金討論這個問題，決定將中路軍改稱東路軍，向東南發(fā)展。

但沒多久，臨時中央7月21日發(fā)出指示信，批判毛澤東代理書記的蘇區(qū)中央局，在第三次反“圍剿”結(jié)束后，犯“右傾機會主義錯誤”。10月3日-8日，蘇區(qū)中央局全體會議在寧都縣的小源村召開，第一項議程，是傳達臨時中央來信精神并揭露毛澤東的錯誤；第二項，是對2月以來的紅軍幾次戰(zhàn)役進行總結(jié)，批評毛澤東提出并堅持的“向贛東發(fā)展路線”和“不尊重黨的領(lǐng)導機關(guān)與組織觀念的錯誤”；第三項，討論第四次反“圍剿”戰(zhàn)略方針，結(jié)果大多中央局成員集中反對毛澤東的“右傾主要危險。”第四項，討論并決定前線軍事領(lǐng)導，“由周恩來同志負戰(zhàn)爭領(lǐng)導總責，毛澤東同志回后方負中央政府工作責任。”會議最終“批準毛同志請病假，必要時到前方。”

從1931年的贛南會議，到一年后的這次“寧都會議”，內(nèi)容主要就是批評毛澤東。會后，10月12日中革軍委通令：“工農(nóng)紅軍第一方面軍總政治委員毛澤東同志為了蘇維埃的工作需要，暫回中央政府主持一切工作，所遺總政治委員一職，由周恩來同志代理”。這樣，毛澤東徹底被剝奪了他自己最看重的對紅軍的領(lǐng)導權(quán)和指揮權(quán)，并且還得不斷耳聞目睹自己歷盡艱辛創(chuàng)立的部隊日漸衰耗和根據(jù)地日趨縮小，而憤怒又無處可述，心情的郁悶可謂無以復加。因此，幾乎所有的回憶錄談到毛澤東在寧都會議之后，心情沉悶，并反映在他當時寫的一些詩詞中[5]45。而數(shù)年之后的《憶秦娥*婁山關(guān)》，則明顯表達的是興高采烈甚至躊躇滿志。這也印證了毛澤東一貫提倡的“詩言志”。

“詩言志”的說法，早在《尚書*堯典》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說的是“詩以言志”；《莊子*天下篇》則是：“詩以道志”；《荀子*儒效》說：“詩言是其志也?！比绱说鹊?，不一而足?？梢哉f先秦諸子百家，或者歷朝歷代文人騷客，基本上都能夠認同“詩言志”一說。表明“詩言志”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核心理論之一。毛澤東本人對此傳統(tǒng)，也應該說是非常認同。1959年7月，他在與梅白等人談?wù)撛娫~的時候就說過：“寫詩就要寫出自己的胸懷和情操。”①①引自《毛澤東詩學理論的特征與中國新詩的出路》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毛澤東思想》2007年第5期。而毛澤東為詩人徐遲、及《詩刊》題詞，明確就是“詩言志”。 了解這一點，再來探討這首詞，更是值得體味了。毛澤東自己肯定《憶秦娥*婁山關(guān)》頗多，是出于怎樣的“胸懷和情操”或者說“志”呢？

首先，詞作者在此之前，被剝奪紅軍作戰(zhàn)決策和指揮權(quán)已有三年多，用他自己的話說，在那段時間里，后來甚至到了“鬼都不上門”的境地，心情之郁悶和失落可以想見[6]。所以，《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一詞，他說是“積累了多年的景物觀察”的結(jié)果，確實應該是有感而發(fā)之言。

其次，很少肯定自己詩詞的毛澤東，對“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評價，是“作者自以為頗為成功”。什么原因使得毛澤東一改對自己詩詞評價謙虛的態(tài)度，對《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中的兩句，說了“頗為成功”的話？至少表明他對這首詞，確實很是自得、自信和喜愛，并且對詞中所要表達的心情和意境，記憶深刻。讀者從中也能夠理解他為什么會費心勞神地另寫一大段文字，來代替郭文的重要原因了。因為，與《憶秦娥*婁山關(guān)》同時發(fā)表的不僅還有另外5首詞，而且此前或以后，毛澤東都不曾有這樣的舉動。

再次，是戰(zhàn)爭勝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才有了《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一詞。而自從毛澤東被剝奪紅軍領(lǐng)導權(quán)后，特別是第五次反“圍剿”開始到長征抵達云貴的數(shù)年內(nèi)，紅軍“戰(zhàn)爭勝利”的情況，只有二渡赤水、重占遵義才第一次出現(xiàn)，且這次勝利，恰恰源于毛澤東在扎西會議恢復紅軍作戰(zhàn)決策權(quán)和指揮權(quán)，明確提出有關(guān)紅軍行動的重大決策被采納之后。也就是毛文寫的：在扎西“中央政治局開了一個會，立即決定循原路反攻遵義，出敵不意打回馬槍，這是當年二月?！笨梢韵胍?，這次勝利帶來的心情，對毛澤東來說無疑是非常的高興甚至有些得意，而這樣的情緒在紅軍長征之前及以來，也很少見。換句話說，如果紅軍幾年來經(jīng)常是“戰(zhàn)爭勝利”的話，毛澤東也就不會感到“突然”了。所以，毛文說這首詞，是特定心情與自然環(huán)境“突然遇合”，才會有的“成功”之句，確實值得讀者的再三品味。

四、是何原因?qū)е鹿舻恼`讀

《憶秦娥*婁山關(guān)》發(fā)表之后，有過許許多多的學習體會或者解讀。而以郭沫若為代表的各種解釋、甚至誤讀的發(fā)生，在于大家都沒有經(jīng)歷毛澤東的體驗，更關(guān)鍵的是不了解從遵義會議到扎西會議期間的具體歷史事實。所以，很有必要詳細考察毛澤東與中共中央離開遵義，再重新回到遵義的一個多月時間里，發(fā)生的歷史事件。

1935年1月15日—17日的遵義會議決議：（1）毛澤東同志選為常委。（2）指定洛甫同志起草決議，委托常委審查后，發(fā)到支部中去討論。（3）常委中再進行適當?shù)姆止?。?）取消三人團，仍由最高軍事首長朱周為軍事指揮者，而周恩來是黨內(nèi)委托的對于指揮軍事上下最后決心的負責者。這個決議中，沒有看到涉及毛澤東對于軍隊領(lǐng)導或參與軍事決策的內(nèi)容，如果說是確立了新的軍事領(lǐng)導，也只是“取消三人團，”由周恩來及朱德負責。實際上紅軍北渡長江的計劃，正是根據(jù)朱德和劉伯承的建議。而遵義會議之后的紅軍行動，反映了當時軍事決策和作戰(zhàn)指揮，并非毛澤東自黎平會議以來的主張和建議。[7]

會后，中央紅軍兵分三路離開遵義向北轉(zhuǎn)移。1月20日中革軍委下達《渡江作戰(zhàn)計劃》，決定在四川瀘州、宜賓之間北渡長江，并電令紅四方面軍西進，配合中央紅軍行動。但紅一軍團先頭部隊到達赤水河以東地區(qū)，即遭遇強敵；1月28日，面對紅軍失利和戰(zhàn)場的膠著狀態(tài)，毛澤東建議，經(jīng)中革軍委緊急會議，決定部隊撤出戰(zhàn)斗，向西渡過赤水河。而目的仍是尋找渡江時機、地點。中央紅軍一渡赤水進入川南，面對的是已經(jīng)部署在長江南岸的川軍數(shù)十個團，阻擋著紅軍北渡之路。紅軍避實就虛，向云南威信、鎮(zhèn)雄一帶集結(jié)。

2月4日（農(nóng)歷春節(jié)），中共中央機關(guān)進入云南威信縣境內(nèi)。根據(jù)遵義會議以來紅軍未能擺脫困境的實際情況，張聞天提出變換領(lǐng)導人的問題。對此，周恩來回憶到：“洛甫那個時候提出要變換領(lǐng)導，他說博古不行。我記得很清楚，毛主席把我找去說，洛甫現(xiàn)在要變換領(lǐng)導?！盵8]

因此，2月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在威信縣境內(nèi)水田寨附近的“花房子”（即包括毛澤東在內(nèi)許多回憶所說的“雞鳴三省”）舉行會議，依據(jù)遵義會議決議第三項“常委中再進行適當?shù)姆止ぁ?，決定由常委張聞天取代博古任總書記；同時，明確新任常委毛澤東的分工，是“周恩來同志的軍事指揮上的幫助者。”換句話說，只有從此開始，毛澤東作為新常委的基本工作或主要任務(wù)，就是直接參加紅軍行動的軍事決策和作戰(zhàn)指揮。

2月6日—7日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通過由張聞天起草的“遵義會議決議”。2月9日，在威信縣城扎西鎮(zhèn)的江西會館（即禹王宮），召開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會議根據(jù)毛澤東建議，決定紅軍回師向東。隨后在毛澤東的參與決策和直接指揮下，2月中旬，紅軍二渡赤水。下旬，攻克婁山關(guān)，重占遵義城；不僅突破川滇之敵的圍困，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而且殲敵數(shù)千，取得了長征以來的第一次大捷。2月28日，毛澤東第二次經(jīng)過婁山關(guān)，作詞《憶秦娥*婁山關(guān)》，3月1日，第二次進入遵義。

對于此次婁山關(guān)戰(zhàn)役，毛澤東在1962年刪改郭文之時，還記憶非常清楚并詳細地寫道：“在接近婁山關(guān)幾十華里的地點，清晨出發(fā)，還有月亮，午后二、三時到達婁山關(guān)，一戰(zhàn)攻克，消滅敵軍一個師。此役共消滅敵軍兩個師，重占遵義。”這是他在江西被剝奪紅軍中的職務(wù)和指揮權(quán)力數(shù)年后，重新獲得軍事指揮權(quán)以來的得意之作，也是第五次反“圍剿”和長征以來，紅軍連續(xù)遭受挫折之后的第一次巨大勝利，當然更是毛澤東在遵義會議猛烈批判左傾軍事錯誤、堅持自己一貫主張紅軍靈活作戰(zhàn)原則的最有力的事實依據(jù)。說到這里，《憶秦娥*婁山關(guān)》的讀者，應該能夠想象詞作者當時極其欣喜甚至非常豪邁的心境了吧。

然而，毛文卻將遵義會議之后紅軍第一次過婁山關(guān)的情景敘述錯了。這個錯誤恰恰可以說明，遵義會議以后毛澤東并沒有能夠立即參與紅軍行動的決策，更談不上直接指揮，因此相對來說記憶也就不是那么深刻。相反，紅軍二渡赤水回師向東，第二次攻打婁山關(guān)，不僅是毛澤東的主張，而且他自己還說是“指揮作戰(zhàn)”。因此，先后兩次經(jīng)過婁山關(guān)，相比較而言，在毛澤東的記憶當中，自然是第二次印象深刻、生動并清晰無誤。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至少在毛澤東本人的記憶當中，扎西會議之后自己在紅軍行動和作戰(zhàn)中發(fā)揮的作用，已經(jīng)遠不是一個多月前離開遵義之時可以相提并論的了。

了解扎西會議前后的詳細歷史過程和紅軍作戰(zhàn)的具體情況，再來體會毛澤東的這首詞（以及“毛文”），特別是名句“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理解當然會更加深刻。

總之，毛澤東從扎西會議開始，重新?lián)晤I(lǐng)導和指揮紅軍的分工，并取得了實際的成效——婁山關(guān)大捷之后，寫成了《憶秦娥*婁山關(guān)》。全詞上半闋的文字，毛澤東自己有過一句的改動，即“長空雁叫霜晨月”一句，曾改為“梧桐葉下黃花節(jié)”（“節(jié)”字或作“發(fā)”字）。其中的原因，由于不影響我們對全詞的理解，姑且不論。而詞的下半闋文字從未變動，不僅說明作者很有把握，而且還提到了其中頗為自得的句子。個中深長的意味，值得讀者繼續(xù)認真體味和細心琢磨。

以上就是《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一詞，及后來作者自己的解釋，能夠告訴我們的歷史事實。因此，這也是研究遵義會議前后中共黨史不能忽視、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另外，尤其是值得提請讀者關(guān)注的是，“遵義會議決議”的討論和通過，也是在扎西的政治局會議上。傳達和貫徹自然更是此后的事情了。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1962年5月號《人民文學》上公開發(fā)表及《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轉(zhuǎn)載，還是郭沫若所寫的、也就是被毛澤東刪除的原稿。比較合理的解釋是，毛澤東另寫的有關(guān)《憶秦娥*婁山關(guān)》的解讀，返還給郭沫若之后，郭沫若并沒有及時轉(zhuǎn)達，或編輯部沒有及時收到，而刊物的出版又有時限要求。因此，毛澤東這段名為修改實際上是重寫的文字，一直到了紀念毛澤東誕辰98周年的時候，才發(fā)表在1991年12月26日的《人民日報》上。其中郭沫若是出于什么考慮，在事后一直到去世，也沒有將毛澤東寫的關(guān)于《憶秦娥*婁山關(guān)》的這一大段文字，公諸于世，則是需要另外探討的一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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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文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