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有一桿長煙袋。
上世紀六十年代,家里經常連飯都吃不飽,爺爺?shù)臒煷伬镆裁媾R“斷炊”的危險,平時都是一些自家種的劣質煙葉。好煙葉,爺爺會挑出來拿去賣錢,只有這些殘渣余葉,他才會收拾干凈,再用包袱仔細包好,留給自己享用。想抽了就捏一把揉碎,再抓點曬干的柳葉、楊葉,一起塞滿煙鍋,然后“咝咝”地吸溜半天。
父親那時已經到縣里工作,從外面回來時,偶爾會帶回一盒廉價的香煙,悄悄塞給爺爺。爺爺便高興地趕快收起來,或者小心地揣進懷里。爺爺舍不得抽。吃午飯時,他會拿到巷子去,給大家分享。那時每天吃午飯,左鄰右舍們都會自覺聚集在巷子那兒“坐套”(聊天)。爺爺雖然不舍得,但他又很愛燒包(顯擺)。他把那一盒黃色包裝的煙盒從懷里慢慢騰騰地掏出來,然后慢慢騰騰地撕開,又慢慢騰騰地掏出來一支。爺爺那掏煙的動作和表情,就如同誰在抽他的筋一樣,看著都好笑。有人眼尖,一眼就看見了爺爺手中的寶貝,便大聲吆喝道:“噢呵,‘三門峽??!”于是,一群老少爺們便圍上來,紛紛伸手討要。
我知道香煙的牌子,就是從這“三門峽”開始的。
大家討要煙的時候,爺爺?shù)哪樕峡倳b出十分不舍又十分無奈又十分得意的神色??粗闹苣且粡垙埓瓜讶呒辈豢纱哪槪麜换挪幻Φ卣f:“你們慌啥哩?慌啥哩?都有都有啊。”
但是,爺爺可不舍得把一盒煙全部貢獻出來。他會審時度勢,根據人頭的多少,把一支煙掐成兩段或者三段,每人一小段,誰都有份。
每次分完煙后,爺爺都會忍不住心疼好幾天。睡著了都能聽到他在夢里嘟囔:“咦!給他們分的,夠我抽好幾天哩?!蔽覀兙蜁λ骸罢l讓你愛燒包哩?分給人家了又心疼?哼!”
1966年,父親作為全國勞模去了北京,受周總理之邀參加國慶觀禮。參加完國慶觀禮,父親從北京載譽而歸,帶回來一種叫“黃金葉”的香煙。遠朋近友、叔叔伯伯們聽說我父親回來了,都紛紛前來看他。這時,父親就拿出黃金葉煙作為招待品,給他們抽。
當然,父親給爺爺特別留了一盒黃金葉,讓爺爺自己留著抽。同時,父親還給爺爺帶回來一個用報紙裹著的大包包。誰都不知道那個神秘的包包里是什么。父親不說,也不讓我們小孩子碰。他親自把那個包包抱到爺爺住的窯洞里。那時我們都以為是父親偷偷給爺爺帶的好吃東西,要不為什么怕我們小孩子見呢?于是我們悄悄尾隨著父親,到了爺爺住的窯洞。隔著門縫,看見昏暗的光線下,父親小心地一層一層打開包包,里邊竟然是一堆長短不齊的煙蒂。父親說:“這煙把兒都是我特意給您撿的。爹,您別嫌不好啊。可香啦!”爺爺如獲至寶,笑著連連說道:“這么好的東西咋不好?咋不好?!”
已經在縣委做了領導的父親,有點慚愧似的對爺爺說:“唉,咱們沒錢嘛。要是有錢了,我給爹多買幾盒黃金葉抽抽?!?/p>
爺爺一聽,急忙噘著嘴說:“就這都中!我知足著哩。”
借著燈光,我們看到爺爺臉上的每條皺紋里都洋溢著幸福……
如今,半個世紀過去了,爺爺和父親都已經相繼作古??墒?,這些與他們有關的細小的往事卻時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不肯散去。我不知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物資極度匱乏的市場上,除了“三門峽”、“黃金葉”,還有哪些香煙??晌矣浀脿敔敽透赣H那一代,他們溫保之余最奢侈的要求,便是一支黃金葉。
每年清明回老家上墳時,我都會記著帶一盒黃金葉,作為特殊的供品,燒給爺爺享用。
甲午春于花果書屋
楊凡,筆名楊帆,河南靈寶人,1977年畢業(yè)于鄭州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理事。三門峽市文聯(lián)副主席,作家協(xié)會主席。河南省詩歌學會副秘書長。出版有《楊凡散文集》《追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