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潔
評委意見:青春期的任性、叛逆好像是雨季里不由自主的感冒,來時讓人預料不及,好像一下子就完全變了個人,變得那么執(zhí)拗,那么封閉,那么不近人情。這篇文章,以兩個女孩在異國他鄉(xiāng)相遇,然后彼此交流為故事核心,把原本看似無解的叛逆的心,慢慢打通,融化了。文章在舒緩的筆調(diào)中,讓人體味人生深處的各種況味,有深入淺出之感。文章整體的基調(diào),還是予人以希望,就如一束慢慢開放的花,一瓣一瓣地慢慢開,然后花香逐漸彌漫了我們的心。
(浩風)
星辰交錯,塞納河在一城的繁華中從容流淌,生生不息。
我逆著風在街上疾走,錯過了一路的奢華與浪漫。
當?shù)S燈光籠罩住雙眼,我停下腳步。
Together。
我回來了。
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在巴黎街頭游蕩??刺焐珴u晚,身旁是一群群金發(fā)碧眼的人。站在這樣的人潮中,我典型的東方面孔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皮質(zhì)箱的滾輪在地上劃出冗長而沉悶的聲音,與夜晚游走在耳畔的風交織成沒有任何節(jié)奏的樂章。我抬起手,扣住了風衣最上端的那粒紐扣。
因為一個人,所以更要照顧好自己。
不知道走了多遠,雙腿越發(fā)酸困,我索性就這樣停在了路邊。有一些人走過來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都一一搖頭。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因為這本就是一場逃避現(xiàn)實的旅行。
我理了理鬢角的碎發(fā),把他們別在耳后,心里有輕輕嘆氣的聲音。
“吱——”尖銳而短暫的開門聲。我扭過頭,身后的花店里走出一位素凈淡雅的女子,纖瘦高挑的身上穿著一條波西米亞風情的碎花長裙。而令我最為驚異的是,她有著和我一樣的黑色眼睛。
“你從哪兒來?”她看著我,用法語問。
“中國。”我回答。
她的眼底閃出一絲驚喜,于是接下來我便聽到了一句地道的中文。
“方便進來坐會兒嗎?”
不想拒絕,似乎也沒辦法拒絕。
暖黃色的燈光。干凈明亮的落地窗兩邊是用絲帶束起的米白色窗簾。窗前隨意擺放著木制的桌椅,精心插配的花在地上擺了一圈又一圈,只留下了一條小小的過道。枝條編成的花籃堆在墻角,大束大束的玫瑰艷麗地開放。
我站在店里,有些不知所措。
她接過我的行李箱,靠在桌邊,讓我坐下。然后又去沖了一杯熱奶茶遞給我。
“謝謝?!蔽艺f。
“沒關系?!彼⑿χ_另一張椅子坐下。
“你叫什么?”她問。
“紀含。你呢?”
“唐羽?!?/p>
“真好聽的名字?!蔽艺f。
她笑,然后說:“你來這兒做什么?我看見你一直站在門口?!?/p>
我端著奶茶的手突然頓住了。長時間的沉默。我扭頭望向窗外,天空已合上了眼,地上正是華燈璀璨之時,家中是否也如此呢?
“你怎么了?”
我從思緒中驚醒:“哦,沒事兒。”
我抱歉地笑笑,然后看到她眼底掠過的一絲擔心。
我突然想起來什么,問:“我能在你店里待一晚上么?明天一早我就去酒店?!?/p>
她愣了一下,環(huán)顧四周:“可是這里沒有睡的地方?!?/p>
我笑:“沒關系,我在桌上趴一會兒就行,白天喝了好多咖啡呢?!?/p>
她終于還是點點頭。
我趴在桌上,看著窗外的濃郁夜色,視野漸漸模糊。
次日清晨。
“謝謝你?!蔽遗Ρ犞驗橐煌頉]睡而紅腫的雙眼,對著唐羽微笑說。
她點點頭,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轉(zhuǎn)身跑到小木桌旁,拿出紙和筆,寫了一會兒之后遞給我。
我接過來,上面有她簡單的聯(lián)系方式。
我的鼻子突然酸了一下,想說什么,卻無法開口,只是回報性地點頭,然后轉(zhuǎn)身。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善于表達感情的人,即使接受的是暖如冬陽的無盡關懷,所以請你原諒。
扭過頭的一剎那,我看見唐羽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說出什么。我不想再問,只是推開門頭也不回地離去,像當初離開家那樣,堅定而決絕。
輾轉(zhuǎn)到達酒店后,服務員帶著我找到房間。
單人床,壁燈,咖啡色的窗簾。
我把行李箱扔在床上,開始從里面掏東西。抖衣服的時候,一張小紙條從里面掉了出來。我拿起來看,是唐羽的聯(lián)系方式,只有短短幾行。
她也很忙,沒必要麻煩人家了吧?
我抬手準備丟進紙簍,突然想起電話號碼是不應該直接扔掉的,于是我抬起手把紙撕成碎片,扔了進去。
白色的紙片在空中飛舞飄旋,然后靜靜落入紙簍,那一刻我好像看到紙片上有密密麻麻的字。
等等。密密麻麻的字?
我拾起一塊碎紙,翻到背面,果然看到了我不曾見過的字眼。我從紙簍里撿回了所有的碎紙,拼拼圖一樣把它們重新組合。幾分鐘后,我看到了一段用生硬的漢字寫下的話:
“我在法國待了也有好幾年了。可是很少有在你這個年齡孤身一人來到這里的。我只是希望盡我所能幫助你?!?/p>
我突然想起之前我轉(zhuǎn)身離開時唐羽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慢慢蹲下,趴在床沿。這時有陽光透過大玻璃傾瀉而下,把房間分成了明暗兩塊。
而我正被陽光包圍著。
眼前那張支離破碎的紙被照得發(fā)亮。
這么多天我第一次感到了溫暖,真好。
我靜靜站在街邊,頭頂是寫有Together的招牌。
沒錯,就是那家花店。
唐羽看到我進來,眼里流露出深深的驚訝。
“你……”
“以后我在你這當義工吧?!?/p>
她稍稍愣了一下,隨即揚起嘴角。笑靨如她身邊綻放的花。
這一段時光算是我?guī)啄陙矶冗^的最安定的日子。
我和她每天坐著小木椅,用不同顏色的絲帶束好一捧捧花,遞給客人,然后看著他們微笑地走出店門。我見過熱戀中的情侶,見過拿著零花錢給母親買花的小男孩,見過成熟穩(wěn)重的中年男子,甚至見過滿頭白發(fā)的老人。
一段時間后,我從酒店退了房間,搬進了唐羽的公寓。休息的日子,我們常常跑去塞納河左岸,在咖啡屋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亦或是流連于行行色色的畫廊,再或者是坐進放映有老電影的小劇院。
那個晚上我和她坐在街邊的咖啡館里。桌上擺著白色的杯盤,里面有著冒熱氣的香濃咖啡。她穿著素雅的白色長裙,靜靜地坐在對面,大波浪的栗色頭發(fā)柔軟地垂在腰間,旁邊不時有英俊的法國男子回過頭來看她。
她確實很美。
我暗暗笑,突然想起我還不怎么了解唐羽的故事。
“嘿?!蔽逸p輕叫她。
她回過頭。
“你從小就在法國嗎?”
“不是,我十八歲的時候來的這里?!?/p>
“那你小時候是在哪里長大的?”
坐在對面的她突然沉默了。短短的幾分鐘,卻像是幾個世紀那樣漫長。
“都過去了?!绷季茫p輕說。
我看著她低垂的眼,不再作聲。
只是心中疑惑。
后來回到公寓,我非要跟唐羽擠在一張床上。她只得無奈同意。
我沉沉睡去。
夢中是大片金色的麥田,我拉著父母的手奔跑,他們的臉上是藏不住的笑。突然間母親轉(zhuǎn)身走了,走得那樣快,我大聲地叫,卻發(fā)不出聲。我撲到父親身邊,哭著喊著要他把媽媽找回來,可他只是搖頭,只是搖頭……
在夢里我哭著,直到雙腿癱軟在地上。
我迷迷糊糊地夢著,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只記得自己身上全是汗。
慌亂之中似乎有一雙手握緊了我,是那樣地溫暖有力。
我突然很心安。
哦,忘記說我的故事了。
董事長的女兒,身份應該算是尊貴吧?可是我不快樂,也從沒有覺得快樂。
你們或許會反駁我,說你都擁有這么多了,你還想要什么?
我擁有的多么?我怎么感覺我一無所有。
你們知道么?他們好像很愛吵架。
那些日子,我看著父母的面容在爭吵中衰老,卻無能為力。我感覺自己是那么渺小。當家里又一次爆發(fā)了劇烈的爭吵時,我作出了離開的決定。他們當然不同意,可是在我那樣堅決的態(tài)度下他們還是妥協(xié)了。爸爸坐在偌大的沙發(fā)上,說:“什么時候想回來了,給我們打電話。”
于是我就來到了這里。
我的故事很簡單。
而唐羽的故事,我并不是很清楚。
“紀含,我出去買點東西,你幫我看一下店?!?/p>
“嗯?!?/p>
“嗡嗡……”震動聲打斷了我手中的工作,是唐羽的手機。我拿起來,按下接聽鍵。
“羽兒?“
“請問您是?”
“我是……”她頓了頓,猶豫許久,才輕輕說:“我是她媽媽?!?/p>
“我知道了,等她回來我會轉(zhuǎn)告她的。”
“不必了,謝謝你?!?/p>
“啊……”耳邊已是一陣忙音,我放下手機,心中詫異。
“紀含?”
我扭過頭,“剛剛你媽媽打電話來 ?!?/p>
“給我手機?!?/p>
我遞給她。她翻開通訊記錄。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怎么了?”她不回答,只是搖頭。
許久,我聽到她輕輕的嘆氣聲,帶著她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沉重。
夜已深,我抱著被子準備回房間睡覺,忽然看到唐羽房間門縫里透出微弱的光。
我悄悄推門進去,唐羽半靠在床上,一動不動。
“唐羽。”我輕聲叫。她扭過頭,眼角的淚折射出晶瑩的光。
我愣住。“你怎么了?”
沉默,還是沉默。
空氣似乎凝滯了,世界寂靜無聲,仿佛只剩下我和她這樣相互看著,窗外是無邊的黑暗。“你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紀含,”唐羽顫抖著拉住我的手,“你聽我慢慢跟你說?!?/p>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就那樣聽著她用微顫的聲音講述她的過去。時光好像靜止了,在這個時空里,過去那些無法忽視、無法忘卻的東西,就那樣橫亙在眼前,帶著撕扯心頭般的疼痛。
她是孤兒?;蛟S現(xiàn)在這樣說不太準確,因為她在十歲那年被一對夫婦收養(yǎng),過著還算安定的生活。后來,一個女人,也就是上午打來電話的人,闖進了她的生活。她哭著喊著叫唐羽的小名,把她抱在懷里,帶她去游樂場公園商店。可是唐羽根本無法接受。
“如果是你,會讓一個拋棄了你十幾年,對你不聞不問的女人當你媽媽嗎?”
我扭過頭,無言以對。
當初唐羽知道我的經(jīng)歷時,她很驚訝,她說紀含你不懂幸福。那時候我并不明白她的話,可是當我光鮮的生活與她刻骨的磨難形成鮮明對比的時侯,我終于明白了。
那一晚,她靠在我肩上講了很多。我心里隱隱地疼。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這些痛苦的記憶。
“紀含,我覺得你真的很幸福,起碼你有那么愛你的父母?!?/p>
這是那晚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凌晨時,她睡著了,臉頰上還殘留著淚痕。我將被子蓋在她身上,然后拿起她的手機,撥通了我這幾個月來的第一個跨國電話。
如果我算得沒錯的話,那里應該剛到晚上。
“喂?”
淡淡的一個字,聽起來是那樣蒼老無力。
是媽媽。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一片,我想叫她,卻哽咽著說不出話。
“是含兒嗎?是你嗎?”她好像感覺到了我。
“是我,媽。”
“真的是你啊含兒?!彼幌伦涌蘖耍八?,快,快,是含兒的電話。”
我聽到了急切奔跑的聲音。
“含兒,”他接過電話,聲音顫抖,“在那邊……怎么樣?”他小心翼翼地問著,全然沒有曾經(jīng)那高高在上的王者風范。而此刻,我卻更像王者。
多可笑。
“還好?!蔽液喍袒貞?。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訴說思念亦或是痛哭一場?
“回來吧,孩子,我和你媽再也不吵了?!?/p>
“是啊是啊,回來吧孩子,求你了?!?/p>
我的淚水突然決堤而下。
“我對不起你們!”
他們把幾十年的愛全部給了我,我卻一再任性地逃開。我怎么可以這樣自私?怎么可以這樣幼稚?
我沿著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淚水流滿了臉龐。
“爸,媽,等我,我過幾天就回去。”
轉(zhuǎn)身之際,我看見唐羽微微動了一下。
跟唐羽道別的那天,天空飄著小雨。她眼里有不舍,卻還是拍著我的肩,說回去以后好好過。
我說:“你不打算找你媽媽去嗎?”她只是笑,像我們當初見面一樣。
“記得回來看我?!彼f。
終于,飛機載著我飛回了故鄉(xiāng)。
我回家了。
半年后。
我風塵仆仆地重新回到法國,一下飛機就直奔目的地。
我推門而入,卻撞上了一個法國男子。他有著同唐羽一樣溫暖人心的微笑。
“請問這家店的女主人呢?”我用法語問他。
“你是找唐羽吧?她去找她媽媽了。”
我愣了一下。
那男子看著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對,她好像給你留了一封信。”他跑到柜前,拿出一封信遞給我。
米黃色的信封彌漫著淡淡的香氣。
紀含,我去找我的媽媽了。
其實之前,我根本沒有這個想法,直到那晚聽到你給你父母打電話,又想起之前你夢中的哭泣,我突然明白,再風光的人也有他自己的苦衷,再幸福的人也有他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們不能以自己片面的眼光去判斷他人,甚至為他人加上莫須有的罪名。我的母親固然拋棄了我,但我們畢竟血脈相連,我相信當年她定有什么難言之隱,我不想再繼續(xù)恨下去了。
我們都在朝著與正常軌道相反的方向行走,我們都在抗拒生活。我們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們是正確的,可是兜轉(zhuǎn)一圈,卻發(fā)現(xiàn)自己費盡力氣逆時針一樣行走的結(jié)果,還是回到了起點。
但至少,一切還來得及。
以后記得常來玩,我和媽媽,在這里等你。
最后,謝謝你。
真正要說謝謝的,應該是我吧。
沉默中,有幾滴淚悄然墜落。
(本文獲第十三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高中組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