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瑜
家鄉(xiāng)的米沫也就是外地人說的豆沫,用小米面磨成的咸粥,除了米面,里面還放了花生、芝麻、豆腐皮、大茴、菠菜、粉條……抿一口,將米沫的湯汁在舌尖上縈繞、盤旋,逗留很久,直到在香中品出了甜味,再慢吞吞將它們從口中滑到胃里。也就是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有一種美味,在品,而不在吃。喝米沫就像紅酒繞舌,繞了才知道內(nèi)里蘊(yùn)藏著品不完的味道,繞了才能將米沫咸中帶甜的滋味給繞出來,否則就等于白喝了。其實(shí)我是一個急性子人,但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將時光慢下來,將舌尖慢下來、陰柔下來,像個撕不爛的破氈帽一般,蔫蔫地和米沫撕纏著、曖昧著……在纏綿里體會著熱烈,似戀愛,又似紅酒,讓中國式的慢節(jié)奏生活用舌尖繞到了極致。繞完之后,下一個節(jié)目就是打飽嗝,一個飽嗝沖上來,在胃里憋了一上午的米沫余香,直頂舌尖和鼻孔,余味無窮。
鎮(zhèn)上賣米沫的攤子都集中在十頭街,其中一個攤主是我同學(xué)的父親,姓雷,高個,白臉,眉眼有點(diǎn)像歌唱家閻維文,很漢子。我父親每次見到他,都沖他喊:“老弟,剛才還在電視上看到你,咋一轉(zhuǎn)眼又跑回來了?”雷師傅知道我父親說的是閻維文,回笑道:“剛坐火箭竄回來,這年頭得掙錢呀,主業(yè)副業(yè)都誤不得!”雷師傅這樣一說,反倒把我父親逗樂了,“中中中,主業(yè)余音繞梁,副業(yè)回味無窮,雙管齊下!”
雷師傅和我們家屬于世交,雷師傅的父親是土改后參加的革命,建國初期,我祖父當(dāng)了鎮(zhèn)長,他父親是行政秘書。在我記事的時候,他已是滿頭麻發(fā)、面白皺密的老先生,雖然生活在鄉(xiāng)間,但身上卻一股子濃重的儒雅氣息,顯得和鎮(zhèn)人略有不同。老先生像是早就認(rèn)識我,記得第一次跟著他孫女去串門,進(jìn)門不久便問我:“你爺爺可好?”我很奇怪地看著他,心想他怎么認(rèn)識我爺爺,又怎么知道我就是我爺爺?shù)膶O女呢?老先生見我一臉詫異,便不再說話,走上來愛撫地摸了摸我的頭,隨后問他兒子說:“壇子里還有米沫沒有?”
那時候家家戶戶不寬裕,自然也不可能備著專門招待小孩子的糖果瓜子什么的。有時候母親帶我去串門,對方覺得不拿點(diǎn)東西讓我吃,就對不起我媽,于是就急急慌慌東找西找,嘴里還嘟囔著:“拿點(diǎn)啥吃呢?”直到實(shí)在找不到可小孩子口的食物,就一頭鉆到灶屋里拿塊饃塞給我。饃在那個時代算是款待孩子的食品,當(dāng)然它的款待性質(zhì),可以追溯到九十年代以前的整個中國歷史,饃和孩子之間,饃和中國孩子中間,一直回蕩著大人之間的情感信號和赤貧的步伐。
當(dāng)然,來到雷師傅家,發(fā)射的情感信號就與去別人家不一樣了。沒有賣完的米沫成了高檔款待品,喝在嘴里,香在心里,回蕩著大人間的感情。正是緣于父親和祖父的薄面,在每次去雷家小院找他女兒的路上,“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就不再是一句空談,它充滿了實(shí)質(zhì)性的內(nèi)容,成了一口接一口繞口養(yǎng)胃的美味佳肴。當(dāng)然也成了日后我和他女兒鬧翻后的把柄,當(dāng)眾被吆喝了出來……
記得雷家小院里有很多碗筷,碗都是口大底尖,這種碗被我們那一帶人稱為“米沫碗”,家庭很少用,外形看上去很大,實(shí)則卻淺得很,這種錐形的“米沫碗”容量很小,大人評價誰誰不實(shí)誠時,總愛說:“假的跟米沫碗似的!”
除了碗,雷家小院子里還放著一個白色的大壇子和一盤小磨。大壇子外面是用棉花和白布包的,能保溫。米沫不能回鍋熱,一回鍋,湯液就會變形,味也會“走”,不但不好看了,也不好喝了。用這個穿著“棉衣”的大壇子盛米沫,據(jù)說到半下午,米沫還能溫乎乎的。
每天早晨六點(diǎn),雷師傅和家人抬著大壇子準(zhǔn)時出攤,賣的都是菜農(nóng)的錢,尤其是冬天,菜家們起早來到鎮(zhèn)子里,搶到攤位時,集還沒上來,凍得搓手跺腳,來到雷記米沫攤前,就著寒風(fēng)喝一碗熱米沫,既烤了里火,又品嚼了美味,可謂是一舉多得。
當(dāng)然,米沫賣得最快時,要數(shù)集上來那會兒。
那時候大概是八點(diǎn)左右,雷師傅手拿大馬勺,來一個客人,唱喊一聲:“熱米沫一碗——”一邊喊,一邊將大馬勺瀟灑地朝壇子里一臥,再瀟灑地一起,一勺子一碗。米沫轉(zhuǎn)手之際,雷師傅的嘴也不閑著,又高唱一聲:“喝米沫的里面坐——”碰到好罵玩的熟人,雷師傅便會即時改換唱詞:“接穩(wěn)嘍——,燙屁眼兒的熱——”這一聲唱罵,算是接上茬兒了,二人一唱一和,表演著鄉(xiāng)下人的機(jī)智和詼諧,從床上罵到地下,整整罵了一頓飯。待喝了米沫拍屁股走人時,好像還沒罵過癮,再遞過來幾句,以作結(jié)束語。雷師傅自然也不示弱,又機(jī)智老練地接上幾句,葷素相間,笑聲一片。
其實(shí)就在雷師傅的米沫賣得熱火朝天之際,雷家人并不得清閑,因?yàn)橐荒ッ啄粔蛸u,還要“拐”第二磨、第三磨。我們稱磨米沫為“拐”。長大了之后,才知道“拐”的其實(shí)是小米面,將小米“拐”成湯汁,也就是面糊糊,有點(diǎn)像現(xiàn)在的豆?jié){機(jī)。灶屋的地鍋里正熬著花生、大茴、粉條,待材料熬得差不多時,雷師傅的老婆就會將拐好的米面糊糊倒到鍋里和,邊倒邊攪,直到湯汁稠了起來,再滾上兩番,將炒好的黑芝麻朝里一撒,一壇子米沫就算做好了。
每天集上來時,第一磨米沫已經(jīng)賣得差不多了,雷師傅的妻子便會將拐好的第二磨米沫送到街上。
雷師傅的妻子個子不高,人也瘦,每天用扁擔(dān)挑著兩大鐵桶朝十頭街趕時,扁擔(dān)晃,鐵桶晃,桶里的米沫也跟著晃,真可謂是一走三晃,給人很吃力的樣子。她邊走邊喊:“讓讓,讓讓哈!”隨著喊聲,兩只大桶也貼著街面“拉”過去了,散開一路的米沫香。到了十字路頭的攤位處,她也不說話,走到壇子前,將扁擔(dān)一卸,牙一咬,提起一只大桶朝壇子口一歪,米沫呼呼啦啦就進(jìn)了壇子。一桶剛倒完,雷師傅也提著另一只桶來到了壇子邊,胳膊一抬,又呼呼啦啦一陣,又一桶米沫進(jìn)了壇子。米沫的香味再次飄蕩開來,香得人心直醉,人嘴直癢。雷師傅的妻子倒完了米沫,也不逗留,拿起扁擔(dān),用鉤子一勾,挑著兩只空桶又一走三晃地回去了。一前一后的兩只桶上因?yàn)檫€有余湯,又散開一路的米沫香味兒。
妻子走后,雷師傅將米沫壇子蓋上蓋,瞅一眼趕集的人,喊道:“米沫油條熱嘞——”要是逢到三九寒天,吆喝也會隨著天氣變一下。“熱米沫,熱油條,來上一碗,烤里火嘍——”其實(shí)油條并不是他家賣的,是一戶姓曾的人家。因?yàn)樵谖覀兡且粠?,米沫和油條是分不開的,也就是說喝米沫必須得“臥”上一根或兩根焦油條。如果光有米沫沒有油條,就像是一個男人沒混上老婆,成了光棍,落了單。
賣油條的曾姓老頭很邋遢,面黑且亮,看上去像是終年頂著一臉油灰。鎮(zhèn)上的人都說,老雷家的米沫好喝,可老曾的油條就不細(xì)吃了。不細(xì)吃,就是不能吃,不能吃的原因是不衛(wèi)生。鎮(zhèn)上的人之所以這么說,可能是為給自己找一個省錢的理由,因?yàn)殒?zhèn)上的有錢人并沒有考慮過老曾的衛(wèi)生標(biāo)準(zhǔn)。像公社里的干部們,像鎮(zhèn)上的生意人、皮革廠的老板們,喝米沫時,絲毫也不嫌棄老曾的邋遢,端著米沫找座位時,總會沖老曾高喊一聲:“來兩根油條!”喊聲在我幼小的記憶里充滿了驕傲和光榮,讓我不由會多看他們兩眼。想象著那一焦黃欲滴的熱油條朝米沫碗里一臥,“吱”的一聲,沾上米沫的湯汁,朝嘴里一送,真讓人羨慕嘴饞!
那時候我才知道有一種排斥叫借口。
只能和大人們一道嫌棄和排斥著老曾的邋遢了,也只能外強(qiáng)中干地拒絕著那一根又一根黃油欲滴的小油條了。沒辦法,因?yàn)闊o力的人總得給自己找一些自欺欺人的理由,再自欺欺人地照顧自己的面子,苦一下自己的嘴巴。
因?yàn)樵谀莻€時代的農(nóng)村,米沫屬奢侈食品,百年不遇。能干喝一碗米沫已屬貴族待遇,哪還有什么焦油條去“臥”米沫?那時候父親還沒有轉(zhuǎn)干,臨時干事的工資很低,一個月不夠十天花。每每逢到我生病,母親才會從兜里摳出來五分錢,讓我去街上買“病號飯”。其實(shí)那個時候,五分錢已經(jīng)買不到什么東西了,大概只夠買兩塊水果糖,也就是說,這五分錢其實(shí)吃不到什么病號飯。母親一邊遞給我錢,一邊安排我說:“去買米沫喝吧!”
我不接,翻著大眼嘟囔說:“米沫一毛錢一碗,五分不夠!”
母親見我愛面子,不耐煩地說:“小孩兒喝不了一毛錢的,五分錢的就中了!”
我還是不接。
母親惱了:“要不要?!”說著就要把五分錢收回,擺出一副要重新裝起來的樣子。
我見狀,急了,撲上去將五分錢從她手里摳過來,拔腿朝十字街頭跑去,像流星一般,賊快,邊跑邊回頭張望,唯恐母親追上來,把五分錢沒收走。
多年之后,當(dāng)我歷經(jīng)世事人情后,才知道那種退讓,叫做無奈。
來到十字街口的雷家米沫攤前,我畏縮地遞上去五分錢,雷師傅就給我盛大半碗。一毛一碗,五分大半碗,兩個五分就是一碗半。這樣分開一算,就等于說賺了便宜。有時候去晚了,雷師傅的壇子里還有多的米沫時,他就會給我盛一滿碗。
每次拿著五分錢去“干”喝米沫時,我就格外羨慕那些米沫碗里“臥”著焦油條的吃客,心想,母親什么時候才舍得讓我也“臥”一回?可母親不肯讓我們喝“米沫油條”,除去嫌曾師傅臟,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米沫油條”要比普通油條小很多,不劃算。其實(shí)曾師傅并沒偷工減料,因?yàn)椤芭P”米沫的油條一定要炸透,從外焦到里,“臥”到米沫里才不會軟,才會有那“吱”的一聲響,飽沾著米沫的湯汁,填到嘴里,才會“咯嗞”出一種特殊的味道。正是因?yàn)檫@種特殊的油條喝油太多,作為生意人的老曾自然要從面上摳回來,于是“臥”米沫的油條在體型就比單賣的油條小上一半。同樣的價錢,買小了一半的內(nèi)容,太吃虧,母親不干,所以直到我們舉家搬出潁河鎮(zhèn),我也沒有體會過油條“臥”米沫的貴族待遇。
而那時候,父親還在鄉(xiāng)文化站當(dāng)臨時工,明為站長,其實(shí)整個鄉(xiāng)文化站里就父親一個不在體制內(nèi)的職工,工資也不是從鄉(xiāng)政府里走,而是要跑到縣文化局里領(lǐng)。一個月三十多塊錢的工資,逢到月底,一家人在錢上總要“空”上十多日。如此一來,父親去縣里領(lǐng)工資的路費(fèi),自然要找鄰居借一借,待領(lǐng)了工資再還給他們。有時候父親借著路費(fèi)去領(lǐng)工資,到地方才知道,該發(fā)的工資還沒有發(fā),于是,就要朝里面多賠一趟路費(fèi)。
“又賠進(jìn)去兩塊錢,能夠喝二十碗米沫了!”母親回回都這樣嘟囔縣里那些遲發(fā)工資的人。
從母親的言語里聽得出,母親也喜歡喝米沫,只是我從來沒見她喝過。就算是我父親借路費(fèi)到縣里將工資及時領(lǐng)到手里,沒有多賠那兩元錢,母親也沒有去喝過。
母親第一次喝米沫時,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當(dāng)時還沒有出閣,有一天她和一個鄰居大娘來我們鎮(zhèn)上賣紅薯。寒冬臘月,兩個人迎著街筒子風(fēng)站了幾個小時,凍得無處可鉆。剛好鄰居大娘的閨女是我們潁河鎮(zhèn)的媳婦,見她母親站在街筒子里挨寒受凍,心痛不已,便買了一碗米沫,要她母親“烤里火”。不想那個鄰居大娘接過米沫,喝了兩口,便不舍得喝了。她知道我母親二十大幾了還沒嘗過米沫是什么味道,便執(zhí)意讓我母親替她喝。母親自然不肯,可鄰居大娘非要她喝,母親還是不肯,鄰居大娘就生氣了。母親見推脫不了鄰居大娘的好心,便就著那份感動喝了。喝了,就再也忘不下米沫的香味兒。每次給我講這件事時,總會補(bǔ)上一句:“你都不知道有多好喝!”
也許正是從那以后,母親就和“嘴巴子”干上了,或者說母親喝米沫,喝了一輩子的嘴巴子。
父母向來恩愛,每次逢到父親頭疼發(fā)熱,燒了一夜,母親怕父親嘴里燒得沒了“味兒”,早上一起床,便拿著大碗去西街給父親端米沫。
那碗不知道要比“米沫碗”大多少。
雷師傅在給我母親朝大碗里盛米沫時,如果按照米沫碗的分量去盛,可能只有半碗,看著大碗里的半碗米沫兒,劉師傅自然不好意思,于是就會自覺地朝大碗里多盛上一勺,邊盛邊給我母親開玩笑說:“大嫂,你想坑死我呀!”
母親光笑不語。
因?yàn)槔讕煾档纳鬃哟?,一勺子一碗,多添了一勺子,就等于給母親多添了一碗。雖然雷師傅嘴上像是有怨言,可每次母親掏錢時,他都是不肯要的。母親硬塞到他手里,他就麻利地把錢塞還給母親,嘴里還埋怨母親多事,“誰跟誰呀?難道俺大哥喝我一碗米沫都把我喝窮了不成?”
母親不愿意,又把錢塞給雷師傅,“這是生意!”
二人一番推讓之后,母親看得出雷師傅是真不愿收她的錢,于是便不塞了,把皺巴巴的一毛錢朝他的錢盒一撂,拔腿就走。
雷師傅見狀,急忙追母親,邊追邊喊:“大嫂,你這是干啥?”
鄉(xiāng)下人誰家和誰家情感遠(yuǎn)近,在這賣東西塞錢的場景里,就可窺一斑。有這層情感作底兒,我到他們家喝一碗米沫兒,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母親一路小跑將米沫端回來,父親往往不肯喝完,而是故意留下一半,說不想喝了,讓母親喝。
母親就會說:“再喝一點(diǎn)兒吧?!?/p>
父親把碗朝母親一推,說他真不想喝了。
母親又勸道:“再強(qiáng)喝一點(diǎn)兒。”
父親見母親“作假”,聲音就硬起來,“真不想喝了!”
其實(shí)父親并沒有喝多少,在我們記憶里,母親的米沫癮都是就著真摯的推讓喝下去的。美味加上美好的感覺,自然是“你都不知道有多好喝”!更何況那美味多半都是由父親為她省下來的。
當(dāng)然從父母的推讓中,也讓我看到了有一種“不想”叫克制,有一種克制的底色是寫滿了愛。
也就是說,在我們家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有權(quán)力和資格去喝米沫。于是,我就十分渴望自己天天生病,有時候想喝米沫了,我就會急不可耐地怪怨自己,我為什么還不生病呢?那近在咫尺又遠(yuǎn)在天涯的一碗米沫,讓我深深地體悟到,人生在世,當(dāng)弱者并不一定都是壞事。
可能是上天垂憐我了,在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竟有幸結(jié)識了雷師傅的女兒,并很快成為摯友,讓我不生病時也能喝到米沫。只是這幸事持存不久,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我和雷師傅的女兒吵架了,賭氣不再聯(lián)系了。
于是,我就很懷念雷師傅的米沫,內(nèi)心涌動著要和他女兒和好的愿望??上У煤?,那小姑娘很記仇,每逢我向她投去示弱友好的目光時,她總會夸張地回應(yīng)我一番,先是瞪我一眼,隨后再惡惡地朝地上“呸”一口,吆喝我說:“吃嘴精,喝俺家的米沫!”
吆喝聲惹來一圈子鄙夷的目光,讓我無地自容,幼小的自尊遭受到了嚴(yán)重的挫敗,差不多整個學(xué)校都知道我“吃嘴”了,不由萌生了一股無顏見人的羞愧感。每天我背著書包出門,卻再也不敢進(jìn)學(xué)校,而是一個人跑到樹林里孤坐一上午,看到同學(xué)放學(xué)了,我再背著書包踽踽回家。直到有一天班主任到了我家,母親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扭著胳膊把我暴打一頓,才把我滿腔的無地自容打跑、打退。一種恐慌的退去,其實(shí)并不是真的退去,而是被另一種更大、更猛烈的恐慌給蓋住了。看似隱身了,其實(shí)還暗自活躍著,因?yàn)閺哪且院螅以僖姷嚼讕煾档呐畠?,身子和目光總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與母親的暴打相比,雷師傅的女兒給我造成的無地自容,自然就成了小巫。在大巫襲來時,我只得頂小巫而行,繼續(xù)去學(xué)校上課了。
只是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吃人家的東西,相反,我總會讓別人沒完沒了地吃我的東西。除去生性大方之外,潛意識里是不是還有一個原因:以備有一天萬一鬧翻了,吵架時也能在心理上占據(jù)絕對上風(fēng)?這種潛意識的行為,讓我知道有一種無意的傷害,刺傷的是人的靈魂。直到多年之后,我回到故里,看到雷師傅的女兒,目光和身子還在下意識地“躲”。
很久沒有喝過米沫了,在省城喝到的米沫,任憑舌尖如何千回百轉(zhuǎn),也繞不出記憶中的味道了,索性就不喝了。不喝省城的米沫,并不等于不想家鄉(xiāng)的米沫,家鄉(xiāng)的米沫在我的記憶里依然散發(fā)著誘人的香甜,越回味,味道越厚。每每饑餓時,這股陳香就會在我的記憶里漫開,揮之不去,急得我干咽唾沫,卻別無他法。
前天奶奶過生日,剛好逢星期天,父親、母親、哥哥、嫂嫂、侄女和我一家人趕了回去。爺爺知道我一直念念不忘家鄉(xiāng)的米沫,第二天一大早就給我們端回來一大盆雷家米沫。當(dāng)然,還有從外焦到里的油條。據(jù)說,這油條已經(jīng)不再是老曾家的了。老曾的兒子當(dāng)上了旅長,早就不讓他父親炸油條了。
爺爺講著老曾,我已忍不住先倒了一碗,本來滿屋飄香的米沫,不想現(xiàn)在搭在鼻尖竟聞不到香味了,忍不住問爺爺:“咋沒有以前的米沫香了?”
爺爺一聽笑了,“以前老雷一家人四點(diǎn)都起來‘拐,現(xiàn)在一家人撅著屁股睡到六七點(diǎn)才起來,將成品的米沫料朝鍋里一倒,一攪,米沫就成了!事省了,味道咋會不跟著省?”
我聽得此言,忍不住嘗了一口,看能不能從內(nèi)部繞出來一點(diǎn)從前的味道。不想米沫在口,竟和省城的米沫一樣,余味寡淡。
爺爺說:“都是從一個廠里出來的,咋會不一樣?!”
那一天本該喝光的一盆米沫,不想到了晚上還剩一大半。米沫大家還都嘗了兩口,而旁邊筐子里的油條卻一直無人問津,除了地溝油,油條里放的還有油條精,自然沒人敢朝米沫里“臥”。就連一直向往著米沫“臥”油條的我,也不敢朝那兒想了。
就這樣,一頓美餐,到了晚上只得端給鄰居喂豬了。
(責(zé)任編輯: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