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庸
暴打不軌日本醫(yī)生
我的父親張榮武,1898年(清光緒廿四年)農歷十月初十出生在距沈陽城東北40里一個不算太小的山村——肥牛屯(屬撫順縣管轄),家中排行老二。
當時的肥牛屯,是周圍十里八村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村中各類設施一應俱全,百姓們買些日用品等根本不用進城。我爺爺張福春是一位心靈手巧的農民,平時種地,閑時做豆腐或幫人打磨墓碑??繝敔?shù)男燎趧趧樱患疫^得還算寬裕。
父親沒讀過多少書,僅在私塾和小學堂讀了五六年,很多知識都是他在社會實踐中學到的。父親善良、勇敢、倔強,富有正義感,愛國主義和博愛主義伴隨他的一生。
我的父親一生坎坷,富有傳奇色彩。1904年日俄戰(zhàn)爭時期,爺爺被抓去當勞工挖戰(zhàn)壕,日本兵來家里搶高粱做馬料,父親跳窗戶帶著鑰匙跑了,那年他才7歲。18歲那年,父親在去桓仁投奔姑爺?shù)穆飞媳煌练私壖埽?天后他趁機逃走,路上遇到張作霖的“清鄉(xiāng)團”。他們把父親當土匪抓起來,準備同抓來的另外幾個土匪一起砍了。這時,來了一位營長審他。父親說:“我家里很窮,去桓仁投奔親戚找事兒干,路上被土匪綁了,這會兒剛逃出來。剛出來那會兒沒有路費,我媽給我一副銀首飾,我去撫順當了5塊錢,有當票為證?!睜I長看了看當票,對身邊一個手下說:“放了他。哪有土匪當東西作路費的……”
父親22歲那年,在撫順呂耀堂私立醫(yī)學院讀書。一天晚上,日本大夫荒木對護士小田不軌,被父親看見,沖上去將荒木暴打一頓。事后,父親主動提出退學。1923年,父親來到沈陽,拜名醫(yī)田孟普為師,學醫(yī)3年后回原籍開辦診所。
開設東北軍傷病救護站
沈陽城東渾河北岸有一個村鎮(zhèn)——舊站,離沈陽、撫順兩城都是20公里,是沈陽和撫順之間的一個大鎮(zhèn)。當年我父親的“榮武診所”就設在鎮(zhèn)東頭。
1931年九一八事變當晚,父親正在屋里翻看《西醫(yī)寶典》,忽聽外邊槍炮聲大作,他放下手中的書,走出屋外站在高處往沈陽城方向望去,只見那里火光沖天,炮彈的流光劃破了夜空。這時,旁邊永發(fā)慶雜貨鋪去沈陽城里辦貨的大車回來了。車老板兒說:“不好了,日本鬼子進城了,炮轟北大營,東北軍退出城來了……”聽到這個消息,人們都驚慌起來,有的要藏東西,有的要上北溝去躲。父親想,這里是交通要道,沈陽東郊僅此一間診所,萬一有受傷的東北軍路過這里……想到這兒,他鎮(zhèn)定地說:“我是醫(yī)生,我不能走,我要留在這里救護東北軍的傷員?!彼⒓凑业酱骞臏刈谏?、好友柏德山以及小學校的趙校長等人,大家經商量決定,在村里設立一個緊急傷兵救護站。
經過一夜的緊張準備,天亮時,一面紅十字會旗掛在村頭的大榆樹上,樹下擺著從小學校借來的課桌,上面放著各種急救藥品。早晨7點多鐘,第一批從北大營突圍出來的東北軍傷員路過這里:一個連長帶著幾個士兵,騎著馬,滿臉是血,顯得筋疲力盡。父親等人連忙把他們從馬上攙扶下來,隨即檢查傷員傷口,進行包扎處理。父親發(fā)現(xiàn),連長的頭部被炮彈劃開了一個大口子,但傷不太重,便上了藥包扎起來。
這位連長休息了一會兒,就向大家介紹了夜里發(fā)生的事情。最后他說:“我想,今天還會有大量傷員路過這里,他們許多人要你們的幫助啊!”說完,他帶領士兵騎馬奔公路上尋找突圍出來的散兵去了。
隨后,又有二三十名東北軍傷員陸續(xù)來到救護站。一名姓閻的排長,身上被機槍打了好幾個窟窿,失血過多,傷勢嚴重,剛到救護站就昏倒了。父親千方百計對他施救,終于使他脫離了危險。
父親看到傷員來了一批又一批,一時走不了的沒地方休息,就和溫宗山商量,把溫家、趙家的大車店騰出來,作為傷員的臨時病房。由于診所藥品有限,不多時,外用藥和紗布、藥棉已經所剩無幾。19日下午,村里派人騎馬去撫順購買來藥品,使后續(xù)到達的50多名傷員都得到了包扎處理。
幾天后,聽說日本兵要向東郊掃蕩,村里找來幾輛大車,將30多名傷員送往清原縣東北軍一個團部。很快,日本兵來到了舊站。一個日本少佐將父親叫到村公所,通過翻譯問父親:“你的救護傷員的干活?”父親從容地回答:“是的,我救護過傷兵?!庇謫枺骸澳銥槭裁匆茸o東北軍的傷兵?”父親理直氣壯地說:“我是醫(yī)生,我是博愛主義者,任何人負傷我都要救護,就是你們的傷病,我也要救護。就說昨天,你們機槍走火,打傷兩個士兵,要不是我救了他們,不等送到醫(yī)院,他們就得死了?!庇终f:“紅十字是博愛主義的象征,是世界公認的?!比毡旧僮魺o言以對,只好說:“你是博愛主義,開路吧?!?/p>
回家后,父親怕日本人再找麻煩,連夜帶著母親和姐姐返回肥牛屯了。
救治抗聯(lián)西征部隊傷員
1936年冬天的一個深夜,聽到門外有人敲門,父親起身問誰。外邊的人回答:“我們是過路的,有人受傷,買點外傷藥……”“那好,您進屋來吧!”“不,你把藥包好,我在外邊等著?!备赣H心想,可能是土匪受傷了,不進來也好,于是很快將外用藥及藥棉、紗布包好,從門縫交給外邊的人。那人說:“我們不是土匪,暫時欠你的吧!”父親說:“當醫(yī)生的,救死扶傷,不要錢?!?/p>
3天后的晚上,這個人又來了。他請父親出趟診,多帶點外用藥。父親點上燈籠,就跟這個人往東北山區(qū)走。半小時的工夫,到了一個山溝。父親一看,這不是咱家的腰路溝山地嗎?!遂問:“你們是不是在半山腰的石棚?。 薄皩?,那還有一個泉眼呢……”
那個石棚是一個天然溶洞,能容納幾十人。日俄戰(zhàn)爭時,村里幾十口人躲在那里面半個多月,洞的周圍都是灌木叢,很隱蔽。父親進洞一看,驚呆了。洞里躺著七八名傷員,傷勢最重的是李隊長,肩上有被機槍打中的貫穿傷,血流不止;左側大腿被炮彈炸得骨頭外露,彈片尚未取出,高燒39度多,非常危險。其余幾個人雖然受了輕傷,但是又累又餓,虛弱得起不來。這時,一個自稱王參謀的對父親說:“相信您是一位有中國人良心的醫(yī)生。我們是抗日部隊,在遼河邊與日軍作戰(zhàn)受了傷,大部隊往東山去了,我們只好留下來養(yǎng)傷,希望您能幫幫忙?!备赣H當即給傷員們作了簡單的處理,并說:“你們受的傷太重,需要做手術,我明天早上來給你們做手術,這樣傷口才能長好?!币恢泵Φ胶蟀胍箖扇c鐘,父親才回家?;貋砗螅赣H思緒萬千,心想這些人為了打日本,受了這么重的傷,我冒多大風險也要救他們。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帶著手術器械和藥品直奔腰路溝。爺爺是位非常善良的老人,聽說這件事后,非常同情,就拉著家里的毛驢,馱上小鐵鍋、小米、苞米面、咸菜、火柴,還有一鍋高粱米面大餅子和一床破被,也跟著去了腰路溝。
在溶洞里,父親為李隊長取出了3塊炮彈皮,并對傷口作了縫合,對貫穿傷周圍的腐爛皮肉組織也做了清理。手術足足進行了兩個多小時。與此同時,爺爺為傷員們煮了一鍋小米粥,并拿出大餅子讓他們吃。飯后,大部分人都精神起來。王參謀說:“這些天也沒吃上一口熱乎飯,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們父子!”
這些傷員在山洞中呆了8天,期間父親又在晚上去了兩次,給傷員們換藥。他們臨走的前一天,父親到永發(fā)慶雜貨鋪買了二斤爐菓,又帶了一大批外用藥,給他們送去。這時,大多數(shù)傷員的傷勢已經有了好轉,李隊長高燒也退了,可以隨隊轉移了??墒?,父親的行蹤卻被在雜貨鋪里閑呆著的無業(yè)游民馮六子發(fā)現(xiàn)了。
慘遭日偽憲兵迫害
十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馮六子竄到我家,一進門就說:“榮武,你好大膽!敢給土匪治???!買爐菓給誰吃了?張榮武,你要是明白路兒,給我二百塊錢,這事兒就算完,否則你就等著吧!”父親沒買他的賬,把他轟走了。
幾天后,馮六子領著撫順憲兵隊的特務到腰路溝石棚偵查,發(fā)現(xiàn)了為傷員換下的藥布等,又在草叢里找到一個空的子彈袋。特務們將這些證據(jù)帶回撫順憲兵隊。憲兵隊隊長黑田中佐認為這是楊靖宇西征部隊掉隊的傷病員留下的,非常重視。他親自帶隊到肥牛屯,把正在為人看病的父親押到當?shù)匮簿竹v所。
他們將父親綁起來開始審問。翻譯官問:“你去腰路溝為誰治傷?”“給一伙兒受槍傷的治傷。”父親很痛快地回答。黑田隊長接著問:“你知道他們是什么身份嗎?”“醫(yī)生一般不問患者身份,只要他們受傷,我就有責任救治,這就是醫(yī)德。”翻譯官又問:“他們是一伙兒反滿抗日分子,你知不知道?”“他們告訴我是東山里往鐵嶺運藥材的商人,半路遇上土匪,因為有人逃跑,土匪開槍把他們打了……”
這時,憲兵隊搜查班從石棚回來,把搜查來的東西交給黑田隊長。黑田隊長把東西拿到父親眼前:“張桑,你認識這東西嗎?”父親一看,吃了一驚,從李隊長腿上取出的炮彈皮,現(xiàn)在成了日本人的有力證據(jù)?!拔也恢肋@是啥東西……”父親矢口否認。“你不是說那些人受的是槍傷嗎?我請問你,土匪搶劫還有用迫擊炮的嗎?你分明是在說謊。來人,把他押到撫順憲兵隊!”黑田步步緊逼。
當天,父親就被押到撫順憲兵隊。這是一個殺人魔窟,進去的人九死一生。當時,父親受了重刑,但一口咬定不知道這些人是什么身份。半夜,父親帶著刑傷,獨自昏昏沉沉地躺在一間小牢房的草墊子上。
父親在撫順呂耀堂私立醫(yī)學院學習時,有一位實習教師,名叫谷春,此時正在撫順憲兵隊當醫(yī)官。這個人很溫和,是個知識分子。有一年春節(jié),他沒回日本,到我家過年,包餃子,放鞭炮。我奶奶很關心他,這個年他過得很開心。因為有這層關系,爺爺連夜趕往撫順找谷春。第二天早上,爺爺找到谷春,向他說了父親的事。谷春驚訝地說:“張桑不可能做反滿抗日的事情來的……你放心,絕對幫你這個忙,不能讓張桑受苦?!?/p>
谷春隨即直奔黑田辦公室?!肮却荷僮簦艺夷阌惺履?。張榮武說他是你學生?”黑田一見谷春首先發(fā)問。“是的,他這個人很正直,守紀律,不可能成為反滿抗日分子的。”黑田拿出一本《黑田醫(yī)刊》說:“這是從他家搜出來的……”谷春看了看雜志,說:“幾年前,張榮武曾經找到我,讓我?guī)退?lián)系日本最好的醫(yī)科函授,他一直在學習,這就說明他沒有反滿抗日情緒,僅僅是在不了解對方身份的情況下,為那些人治療,作為一名醫(yī)生,這不為過?!?/p>
黑田站起來點了支煙,在辦公室里踱步。突然,他問谷春:“谷春少佐,你敢給張榮武擔保嗎?”“當然可以了,我保他出去?!惫却汉軋詻Q地說。
最后,日本憲兵隊給父親定了個“要視察人”(監(jiān)視居?。┑淖锩?,關押了18天后,由谷春作保,把他釋放了。
出獄后,谷春請父親喝酒,他對父親說:“榮武啊,你今后可別做這樣的傻事兒啦!這回要不是我在憲兵隊里當醫(yī)官,你早就沒命啦!你治的那伙人,是抗聯(lián)三師西征部隊掉隊的傷兵……”父親說:“謝謝老師的幫助!作為醫(yī)生,一個救死扶傷的博愛主義者,怎么能先調查患者的身份再去治療呢?這點很難?。 惫却簯┣械卣f:“我看你還是離開那個是非之地吧……”回家3個多月后,在谷春的幫助,父親將家搬到舊站鎮(zhèn),繼續(xù)開診所。
救助三名八路軍談判代表
1945年“八一五”光復后,沈陽地區(qū)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為躲避兵亂,當年9月末,父親帶著我們又回到了老家肥牛屯。當時,大地主劉向堯掌握地方政權,他建立起一支地主武裝——東北大會,有200多人。他讓老百姓自己出槍出人,連飯都不管,還必須參加訓練和打仗,父親也被迫在大會里當軍醫(yī),救治傷員。
當年12月初,我保安二旅派出以劉參謀為首的3名談判代表,前往肥牛屯與劉向堯談判,讓他繳槍。劉向堯不僅拒絕談判,還命令他侄子劉三兒(中隊長)將3名談判代表綁起來,關押在劉家大車店。
這時已是隆冬,天氣寒冷,3名談判代表被綁在柱子上,手腳全凍麻木了。大車店的伙計老楊頭兒(楊發(fā))不忍心,跑到我家對父親說:“榮武啊,劉向堯抓住仨八路,綁在大車店的柱子上,中間有個人病得挺重,你去看看吧!要不死在我這兒怎么辦?”父親一聽有病人,連晚飯都沒吃就跟著老楊趕往大車店。到了大車店,父親看到這幾個人的胳膊都要壞死了,就對看守他們的班長佟麻子說:“再不松綁,他們的胳膊都得爛掉!”佟麻子說:“劉三兒說不能松綁,怕他們跑了,再說……”“什么再說不再說的,出了事兒我擔著!”出于醫(yī)生的職業(yè)良心,父親這樣說道。
于是,大家將這3個人松了綁,讓他們進屋上炕暖和一下,老楊頭兒還到下屋給每人盛了一碗豆?jié){。父親又給劉參謀他們打了針,吃了藥,大約一小時后,3人都緩了過來。劉參謀對我父親說:“我們是八路軍保安二旅派來與劉向饒談判的,沒成想,他們什么也不說就把我們綁起來,看來我們活不過今晚了……”
見狀,父親說:“我去找劉三兒問問?”佟麻子趕緊跟了出來:“榮武,你還不知道吧!劉向饒臨撤走之前,向劉三兒交代了,今晚就把他們拉到南關山斃了,你還去問啥?”但父親還是去了。
劉三兒這小子是個大煙鬼,還是個酒鬼。這時他正在永發(fā)慶雜貨鋪里喝酒。父親找到他,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按筌嚨昀锬侨齻€人,你要怎么處理?”
“我叔兒交待過,今兒晚上就殺,以除后患?!?/p>
“小三子,你做孽是不是。那八路軍來了,能饒了你嗎?你好好想想吧!”
“反正我叔兒已經決定了,我不執(zhí)行,他非得罵死我不行!”
劉三兒喝完酒,大煙癮又犯了。
“榮武啊,你還有嗎啡嗎?來給我打一針,下半夜還有任務呢?!?/p>
“行!我給你打兩針,勁更大……”
“好!好!”
父親在嗎啡里兌了一針安眠藥,混合著一打,劉三兒是大睡不醒。晚上佟麻子去叫他,他就是不醒,佟麻子自己也不敢隨便殺人,這樣就拖到了后半夜。
再說八路軍保安二旅一看劉參謀3人一天一夜沒有音信,感覺兇多吉少,便派一個連在拂曉時發(fā)起了攻擊。劉三兒被槍聲驚醒,從后山逃走;佟麻子負隅頑抗,被當場擊斃。劉參謀3人被營救出來后,老楊頭兒將父親如何救他們的過程向劉參謀講了一遍,劉參謀很是感動,撤退前還來到我家道謝,對父親說:“我是山東人,我叫劉大剛?!边B長還送給我兩大包日本人的壓縮餅干。
解放初期,父親因為參加過“東北大會”,當過醫(yī)官,所以被定為有歷史問題,剝奪公權一年半。1953年,劉大剛通過肥牛屯老楊頭兒,到舊站找到我家,同父親見面,二人百感交集。
“那兩個同志在渡江戰(zhàn)役中犧牲了,我在江南一個縣當公安局長,因為到東北外調,順路來看看救過我的恩人……”劉大剛對父親說。
“看見你還健康地活著,我很高興,你來了正好可以證明我真救過八路軍……”
“我一會兒就到舊站公安派出所說明情況?!甭犃烁赣H的遭遇,劉大剛這樣表示。
臨走時,劉大剛給我家留下了他從江南帶來的臘肉和咸鴨蛋等土特產。
不久,公安部門宣布撤銷對父親的處理,并表揚了他不顧生命危險營救八路軍干部的事跡。
父親1983年病故于舊站,終年85歲。父親終生沒有參加任何黨派,但他始終以愛國和博愛為信條,救死扶傷,把一生的心血全部獻給了他所熱愛的救死扶傷和慈善事業(y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