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慶慧
1
鳳音沒有想到,倔強如她,卻有一天差點成了傻子來木的媳婦,而她一直堅守的冰清玉潔的身子,竟讓楊東海那個混蛋給玷污了。
說起來,這些事都怨母親。幾乎打鳳音上學以后,母親就不允許她跟本姓以外的男生說話,還讓侄兒們當眼線。鳳音不明白為什么不能跟男生說話,問母親,母親并不給她理由,只說,記住了就行。可鳳音總也記不住,她想憑什么要記住。倒是村里的人知道了鳳音母親的規(guī)矩后,讓他們的兒子記住了不要跟鳳音說話。其實,念小學的時候,學校里的男生和女生幾乎是不說話的,被老師安排同桌了,還要劃上“三八線”。為著母親古怪的規(guī)矩,鳳音卻偏要找男生說話,并宣告哪個男生若不敢跟她說話便是不勇敢,只可惜男生們并不在乎鳳音嘴里的“勇敢”,看見鳳音就遠遠地躲掉了。
后來,上中學去了縣城,鳳音以為獲得了自由,誰知母親跟著一起住進了三哥家。每當出門的時候,母親就跟著出來說早去早回啊。鳳音沒好氣地說,上學放學的時間都是規(guī)定好的,不能早去早回。母親就笑,說你懂我的意思就行。鳳音吼一聲:不懂!跑出門去。
每天晚自習,母親更是緊張得不得了,只要鳳音哪一天回家比平時稍晚一些,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有一回,鳳音跟母親閑聊,提到班上一位男生,一下子有些得意忘形,說他是班里公認的白馬王子,籃球打得可好了,三分球投一個進一個,為人又大方,好多女生為他加油,比賽結(jié)束后,他還請女生們?nèi)コ员ち?。母親問,他成績好嗎,鳳音說不是很好。母親又問是城關(guān)的還是鄉(xiāng)下的,鳳音說鄉(xiāng)下的。母親又問你沒單獨和他在一起吧,鳳音忽然意識到什么,生氣地抬頭看母親,竟然看到母親一臉惶恐。
鳳音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管制,恰巧那時縣文工團招學員,說是包安排工作,鳳音一賭氣就輟學進了文工團。而從鳳音不是學生的那一刻起,母親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180度大轉(zhuǎn)彎,開始給鳳音物色男朋友,關(guān)心起了鳳音的婚姻大事。
每一次帶朋友回家,只要有男性,都會被母親攪得不能安寧。母親的態(tài)度不是讓鳳音生氣,就是讓人家受不了而逃之夭夭。記得有一次,有兩個正處對象的朋友懷著好奇心跟她回老家過侗年,可一對戀人硬是讓母親給攪黃了,害得鳳音左右為難,最后不歡而散。后來,鳳音總是一個人回家。母親卻抓緊時間不斷地安排相親,讓鳳音一想到回家就感覺厭煩。
按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結(jié)婚生子,天經(jīng)地義??渗P音偏不,鳳音喜歡唱歌,喜歡跳舞,又有幾分姿容,因而便有著與一般女子不一樣的想法。鳳音不甘心做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農(nóng)婦,她夢想著能像小說里描寫的那樣,某天與某個男子擦肩而過時回眸相望,那瞬間的悸動將告訴她對方就是她今生要等待的人,然后與他不管不顧、轟轟烈烈、纏纏綿綿、驚天動地地愛一場。
鳳音在文工團培訓了一年,與幾個姐妹被挑選到桂林劉三姐大觀園里搞表演。劉三姐大觀園是桂林著名的民族文化旅游景點,鳳音與姐妹們在那里唱歌、跳舞,與游客互動做游戲,取悅前來觀光的游客。最初鳳音是沉醉的,穿著漂亮的戲服,甩開歌喉歡快地唱,以為自己站在了舞臺的中央,是那么的光鮮、艷麗。可是,鳳音種種美麗的幻想很快就破碎了,因為每天重復(fù)的是相同的游戲流程:對歌、拋繡球、背新娘、拜堂、喝交杯酒、入洞房。人,即是出,出來又開始下一個相同的流程。游人絡(luò)繹不絕,卻都如過眼云煙,一天下來,記不住一個容貌,也沒有誰會記住她的容貌,倒是有些涎皮的游客總想借機動手動腳,在她們身上吃一口豆腐或揩一把油。
鳳音有些厭倦,很是沮喪。可是,走出大觀園,她又是茫然的,她唯一懂得的,就是到哪里坐車回家,但她不要回家,她想,留下來總有一絲希望,而回家就真的只能成為大山里一個地道的粗糙的農(nóng)婦了。鳳音并不是怕吃苦,而是覺得大山里不可能有她想要的愛情。
終于有一天,來的是一伙軍校的大學生,鳳音的繡球被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帥小伙接住了,鳳音訓練有素地對他甜甜地笑,等著他來背她。他握著繡球,看著她。有些靦腆緊張的樣子,在同伴們的哄鬧下才倉促地蹲下來,將背轉(zhuǎn)給她。鳳音輕盈地趴上去,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地顫抖,鳳音的心也微微顫抖了,后來的程序完成得就有些不太自如。臨別的時候,他問她叫什么名字,還自我介紹說他叫南西,是某陸軍學院大四的學生,要畢業(yè)了班上組織出來游玩,還說如果有機會,希望能夠再次遇見她。
后來,那些讓人感覺不自如的微妙情愫,竟在鳳音一遍遍的咀嚼中生出無限豐富的情意來。而他臨別時的話語,又讓鳳音的種種想象有了依托。鳳音知道自己愛上了那個叫南西的大學生。鳳音也知道這很荒唐,可是她卻控制不住自己,像相信上帝的存在一樣,開始了一種說不清的期待,并因為這份期待而覺得生活無比的美好。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合同期滿又續(xù)簽,直到同伴紛紛離開,直到公司老板將她調(diào)離崗位,鳳音依然堅持著心里的等待。鳳音知道她和他也許永遠不會再相遇了,但鳳音堅信,她與那種心顫的感覺一定會再相遇,否則,寧愿懷著美好的想象等待一生。
2
可是,鳳音能等,鳳音的母親卻等不了。這些年,鳳音的母親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想方設(shè)法地逼迫鳳音回家成親。
一次,母親說各位哥嫂鬧分家,都不要她,她干脆一死了之好了。鳳音不相信哥嫂會做出這樣的事,因為幾個哥哥向來以孝順出名。可打電話問哥嫂,哥嫂們不置可否,幾天后又曝出母親失蹤的消息。鳳音心急火燎地趕回去,竟然是個騙局。然而,鳳音卻對那個前來提親的人不理不睬,三天后,趁家人不注意,一件行李都沒帶,只身溜出家門,遠去了。從此任母親怎樣威逼哄騙,都沒有再回過家,有時被逼得不耐煩了,就跟母親宣誓,說這輩子都不嫁人了,不要為她白操這個心。
這次,大哥打電話來說母親病危,回去晚了怕連最后一面都見不著了。鳳音本想說是不是又是母親的計謀,可聽大哥的聲音蒼老而又悲涼,鳳音也感傷起來。畢竟五年了,五年沒有回家,說起來,她這個唯一的女兒也太不孝了。
五年,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一晃就過了,而對于一個老人來說,是多么的艱難。每年,只有當冷冬過后,春天的陽光普照大地,老人曬暖了身子,才能長長地嘆息一聲,啊呵,又過了一年。鳳音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年一年挺過來的,好像每過一冬,都要耗費很大的勁。
現(xiàn)在,母親還能再度過又一個冬天嗎?
鳳音一路上惶惑不安地來到家,家里許多人進進出出,鳳音知道那是不好的預(yù)兆,心里一緊,眼淚決堤而來。
人們給鳳音讓出一條道,仿佛專為等她的到來。母親卻猶如一截干枯的樹枝,冷漠地躺在眾人的忙亂之中。
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的,母親卻等不及她了嗎?鳳音覺得天地旋轉(zhuǎn)起來,然后,天一下子就黑了……
鳳音感覺好累好困,卻無法入睡,只覺得到處身影晃動,一片嘈雜。是在給母親辦喪事嗎?鳳音想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被點了穴一般動彈不得,想放開嗓子哭,聲音卻怎么也擠不出來,眼睛也澀澀的睜不開,淌不出淚水。鳳音拼命呼救,拼命掙扎,在她身邊來回穿梭的人們卻對她視而不見。是被拋棄了嗎,還是自己已經(jīng)在人世間消失了?鳳音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無助和悲傷。
終于有個人向她走來,那個人穿著一身紅色的新娘裝,兩條粗黑的麻花辮,整齊的劉海,清晰的輪廓,光潔的面頰,似笑非笑的兩個淺淺的酒窩。這女子有點兒像母親,又有點兒像自己。
鳳音沒有見過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她小的時候常聽大人們說母親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婦,可她記事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是個粗糙的農(nóng)村老嫗了。母親是四十二歲那年生下鳳音的。那個時候,大哥已經(jīng)結(jié)婚,二哥也談了對象,三哥在讀師范。母親開心得不得了,用三哥的話說是像一個第一次做母親的女人。父親也很開心,五十多歲的人卻如同小伙子一般,整天樂呵呵的,跟著大哥二哥上山下田,做什么活路都不落在后面。
女子說,孩子,快起來,今天是嫁(部分地區(qū)的侗族人對母親的稱呼)結(jié)婚的日子。鳳音就跟在母親身邊,像一個別人都看不見的影子或者魂魄,和母親一起去經(jīng)歷一場繁瑣的農(nóng)村婚禮。
鳳音在母親的婚禮上沒見到父親。五歲那年,父親積勞成疾,與世長辭了,鳳音對父親沒什么印象,只是聽人說,母親嫁給父親,那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沒見到父親,鳳音一點也不奇怪,她知道這不重要。母親曾說,女人總是要出嫁的,就像種在苗圃里的莊稼總得要移栽一樣,你不能一直在苗圃里生長,你得移植到屬于你的地方去。鳳音想,如此說來,婚禮,不過是向眾人宣告一個女人由某個地方移栽到了這個地方,至于這個地方的主人如何,女人移栽后的命運如何,眾人是不消深究的。
鳳音看到母親在別人的安排里做著指定的動作,說著別人教給的話語。在風音的印象里,母親是個能說會道的人,而整個婚禮,母親除了偶爾對她澀澀地笑一下外,不是眉頭緊鎖,就是表情木然。
鳳音問,你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
母親說,有什么開不開心的,女人都有這一回,這是命。
鳳音說,命也有好命與壞命,不管好命壞命,你就甘愿受人擺布嗎?
母親說,世上誰不受命運擺布呢?認命的人終究比不認命的人強。
鳳音說,我不信,我從來都不信命,你們相信是因為你們沒有追求。
母親說,不管什么追求,女人的歸宿最終都逃不出婚姻與家庭。
鳳音說,婚姻與婚姻不一樣,家庭與家庭也會不一樣。
母親說,可是你就要錯過結(jié)婚的好時光了,錯過這個時光,你還能期待什么樣的婚姻?
鳳音說,那我也不能隨隨便便就結(jié)婚。
母親說,怎么叫隨便呢,我和你父親結(jié)婚前連面都不曾見過,一輩子還不是一樣過來了。
鳳音問,那你覺得你的婚姻幸福嗎?
母親說,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大家都是這樣過,有夫有子,一家人團團圓圓,你的人生也就圓滿了。
鳳音又問,出嫁之前,你連我爹的面都沒見過,你不怕嗎?
母親說,誰和誰不是由第一次見面到慢慢熟悉?
鳳音說,我可不做誰田地里任人擺布的莊稼,我要做自由的云彩,飄在我熱愛的土地上空,向他微笑,為他哭泣。
母親沉默了,臉上慢慢地現(xiàn)出悲傷,母親悲傷的面容皺起了一條一條的紋路,突然一下子老了,變成了鳳音熟悉的農(nóng)村老嫗。
老嫗欲言又止,許久,才說,孩子,那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
鳳音感覺母親話里有話,想要問個究竟,可母親卻被兩個黑影拉開了,鳳音急了,想抓住母親,母親卻忽地遠了。鳳音想起進門時看到母親干柴棒一樣地躺著,意識到自己是在迷迷糊糊地做著亂夢,難道這個夢暗示著母親的魂魄飄走了嗎,鳳音又是悲傷又是焦急,一路狂追,一路大聲呼喊,嫁,嫁,嫁,我的嫁啊……
嫁,是芒村人對母親的稱呼。芒村人不把母親喊作媽,也不喊作娘,而是喊作嫁。芒村是一個侗族村莊,但已基本被漢化,年輕一輩都不說本民族語言了,也不穿本民族服裝了,只有一些風俗,一些專有稱謂仍保留著少數(shù)民族的痕跡。關(guān)于“嫁”,還傳著一個笑話,說是一個婚宴上,有個小女孩哭個不停,怎么哄勸都停止不了,只是一個勁地喊著我要嫁,我要嫁,我要嫁……不明究里的外鄉(xiāng)人說,怎么這么小的女娃就知道羨慕新娘子了,弄得滿屋子的人哈哈大笑。
關(guān)于嫁,母親有自己的解釋。鳳音母親并不是芒村人,而是山外一個落魄地主家的閨秀,幼時跟私塾先生學書習字,懂得一些文化。母親說,嫁字最好地歸結(jié)了女人的命運,不管時代如何變遷,女人的歸宿終歸是家,家是女人的中心,而一個家庭,父親是支柱,母親是中心,將母親喊作嫁,最貼切不過了。
鳳音說,嫁還真會鬼扯,我們的祖先發(fā)出嫁這個音時,根本就不會寫漢族的什么嫁字。
母親說,這就是某種暗合,世間萬事萬物都是相關(guān)相連的。
鳳音說,我就是在等那個與我相關(guān)相連的人,姻緣沒到,你們著急也沒有用。
母親說:你的姻緣什么時候才到呢?哪家姑娘不是趁著十八九歲的好時光出嫁?自己毀掉了多少好姻緣還要倔強!
鳳音說:能毀掉的算什么好姻緣!
鳳音已經(jīng)記不清她從什么時候開始,總是這樣跟母親斗嘴。現(xiàn)在,再也不能跟誰這樣斗嘴了吧?鳳音在哭喊聲中醒來,意識到母親已經(jīng)離開人世,心口又是一陣疼痛,雙眼淌著淚水,不想睜開。
鳳音聽見大嫂的聲音說,還知道傷心啊,這些年看把嫁折騰成什么樣子了。然后是二嫂三嫂叔娘七姑六姨,各種聲音鋪天蓋地而來。
鳳音想,罵吧,盡情地罵吧,這是為自己的固執(zhí)應(yīng)當付出的代價。
可是,她又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個無比熟悉的蒼老的聲音說,好了,可以了,你們出去吧。
這個聲音并沒有顯出病態(tài)的衰弱,鳳音睜開眼睛,嫁果真守在她床邊。
這是怎么回事啊!鳳音“嗖”的一聲掀開被子,氣堵堵地爬起來,立馬要離開。
你不該慶幸我還活著,難道愿意我死了,好成全你的悲傷嗎?難道剛才的難過是做給別人看的嗎?你以為我真的還能夠長久地活下去?
母親說著說著不禁老淚縱橫,肩膀一聳一聳的,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鳳音停了下來,她從沒見母親如此傷心哭過,她覺得母親在剎那間老去了許多,如同剛才的夢境。
母親是真的老了,老到了鳳音害怕的地步,還是天高氣爽的秋季,母親卻穿上了好幾件毛衣,頭上也纏上了層層侗布,布邊沿散著幾綹雪白的頭發(fā),臉有些浮腫,面色枯黃,皺紋蒼老,眼窩越發(fā)深了,蓄了淚水的眼珠渾濁得都要睜不開了。這個老態(tài)龍鐘的婦人,就是剛才夢中那個身著紅色新娘裝的女子嗎?鳳音的心生生地疼了,摟過母親,感覺母親又比自己矮了一截,感覺摟著一堆衣物。
“你以為我真的還能夠長久地活下去嗎?”母親又重復(fù)著這句話,鳳音的心里竟如錐刺一般,感覺說不出的悲戚。
母親說,其實也不完全是騙你,你別看我現(xiàn)在還能吃能睡,但我感覺我的大限快到了,不曉得什么時候就會突然離世,我要是走了,還有誰為你操心?你也會有老的一天,你到底犟個什么呢,孩子?
是啊,到底犟個什么呢?鳳音捂了捂胸口,像是要確定藏在那里的東西是否還在。鳳音什么也沒說,只用沉默來回答。她覺得雖然母親不了解自己,但自己卻虧欠著母親。留下來陪陪母親吧,看起來母親真沒有多少日子了,就在剛才,鳳音已深刻地品嘗到了那份遺憾,也相信母親說的是真話,因為她也逐漸體驗到了時間流逝的可怕。
母親向家人宣布,這個冬天無論如何得把鳳音嫁出去,不然死不瞑目。
3
稻谷收了,油菜種了,正是農(nóng)閑好戀愛的時節(jié)。鳳音家為著鳳音的婚事忙開了,四處物色人選,找人幫忙介紹,但一段時間過了卻沒什么進展,倒不是鳳音拒絕別人,而是根本就沒有人來讓鳳音拒絕。首先是大齡未婚的男子排查下來寥寥無幾,不是說已經(jīng)處了對象,就是在外面打工趕不回來。鳳音的家人都著急了,只有鳳音暗自歡喜。
鳳音果在家里憋悶得慌,邀大嫂上山去砍柴火。大嫂說,你細皮嫩肉的砍什么柴火?現(xiàn)在用電用氣,燒不了多少柴的。鳳音其實并不是為著柴火而去,主要是想到山里透透氣,聽聽那些曠遠的歌子。大嫂說,山里靜得鳥的聲音都沒了,哪還聽得到什么歌子。
她們所說的歌子,就是芒村一帶的山歌。秋收之后,多是暖陽當空的好天氣,以往家家戶戶比賽一般,紛紛上山砍柴過冬。當人們將身體藏進密密的林子里時,響徹云霄的山歌就像群鳥一般從各個山頭飛躍而出,你唱我答,好不熱鬧。
春去秋來樹葉落
來到山頭唱首歌
唱支山歌給妹聽
阿妹聽了莫笑哥
砍柴打草忙呵呵
聽支山歌多快活
山歌好比清江水
百靈應(yīng)和謝阿哥
鳳音想著這些山歌,想張嘴哼唱哼唱,聲音卻出不來,不知是因為從沒唱過,還是因為情景不合。在劉三姐大觀園的舞臺上,鳳音曾扮成劉三姐與莫老爺對唱山歌,唱得歡天喜地,只是那是在舞臺上作戲,為的是取悅前來觀光的游客。當時鳳音就想,什么時候能夠與人隨性地對唱,想說什么就唱什么那該多好。只可惜家鄉(xiāng)的山林歌子滿天飛的時候,鳳音只是一個羞答答的小聽眾,何況母親當時斷然不準她唱歌。
現(xiàn)在,她會唱歌了,到了能用山歌表達自己的情感時,大山卻靜默了。真的沒有機會在山林里甩開喉嗓大聲地歌唱了嗎?鳳音抬頭望了望四圍的青山,山是那么的沉默。芒村坐落在一個山窩窩里,四面高山,群山腳下一條十幾米寬的小河與一條幾米寬的鄉(xiāng)村土路飄帶一樣隨山勢盤旋蜿蜒。山近在咫尺,鳳音卻找不出理由登臨,就像那些已經(jīng)遠逝的山歌,鳳音已無法開口歌唱一樣。
鳳音在村巷里走過,哪家屋舍曾躲過貓貓,哪家的敞樓上學過刺繡,哪家的樹下蕩過秋千,哪家的曬谷坪上跳過繩,又在哪條路上追打摔過跟頭,那些喧鬧總在腦子里轟響,讓鳳音常常產(chǎn)生錯覺,以為村莊依舊,歲月依舊。事實上,她走過的那些屋門前,無不空蕩著寂寞,只偶爾得見一兩個老人穿著棉襖,安靜地坐在門檻上曬著太陽。村莊是如此的安靜,靜得仿佛是一個被塵囂遺棄的遠古的部落,這個部落里的青壯年都到遙遠的城市“征戰(zhàn)”去了,孩子們也都去了鎮(zhèn)上讀寄宿學校。沒有青壯年的村莊是疲軟的,沒有小孩子的村莊是沉寂的??磥恚迩f也老了。
鳳音偶爾去井邊打水,偶爾去河邊洗衣服,偶爾上菜園子摘菜,每當做這些事的時候,鳳音就想象自己是一個歸隱的詩人,正過著一份閑散的田園生活。可沒幾天,這個美好的想象就被打破了。原因是只要她一出門,來木就會坐在路邊等著她經(jīng)過時對她傻笑。
鳳音起初并不在意,以為來木坐在那個木楞子上對誰都一樣?;蛟S來木覺得她不兇,或許是她對他笑了一下,后來,來木竟跟著她走向井邊,跟著她走向河邊,還對她說,我娶你做媳婦,我娶你做媳婦。嚇得鳳音門不敢出。
說起來,來木還曾是芒村的才子,能吹出很悠揚的簫曲。那時,村里還沒有電視機,沒有電視機的村莊夜晚很黑很安靜,來木的簫聲從黑暗里傳來,像風吹過山林,像人心底最柔軟的傾訴,像長了翅膀的精靈飛過一個又一個暗淡的窗戶。如果說芒村確實給鳳音留下過十分美好的回憶,那么來木的簫曲也是其中一抹鮮亮的色彩。
來木初中畢業(yè)時,村里成績好的人只考師范或中專,可他卻堅持要讀高中。他是家中滿仔,又是唯一的男孩,父母自然依他。來木讀了三年高中,原來比他成績差的出來當了老師,而他沒有任何收獲地回家了。他要求再補習一年,可他父母老了,經(jīng)不起折騰了,便讓他回家料理田地。來木不再去學校但也不下田,整天閑坐在街邊的木楞子上,家里人以為他鬧性子,過段時間就好了。剛開始夜晚還能聽到他吹簫,據(jù)說他一邊吹簫一邊對著日記本里一朵干枯的花流淚。父母猜想那花是某個女同學送的,就張羅給他說一房媳婦,結(jié)果他簫也不吹了,對一切不理不睬,不干活,不說話,胡子拉碴地坐在木楞子上,一坐竟坐了二十多年。
來木不聲不響地瘋了,如今卻又突然說話了,不只說了,而且是說出了一個正常人的渴望。來木說話了的消息在村里傳遍了,村里的人都引為怪事。有人說鳳音遲遲未嫁,來木見到鳳音突然說話,可能是上天注定的緣分,是老天有意安排他們結(jié)為今世夫妻。有人說可能不是什么好兆頭,鳳音這女娃子怕是來頭不小,只是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來木追著鳳音要娶鳳音做媳婦,讓鳳音異常懊惱,鳳音原想不好對一個瘋子發(fā)作,自己躲在屋里生生悶氣也就算了,誰知經(jīng)村里人的猜測與想象,竟將他們說成一個是嫦娥轉(zhuǎn)世,一個是后羿投胎,她非嫁他不可,不然要出怪事,招來災(zāi)難。這就不是鳳音個人的事了,也不再是鳳音家和來木家的事,而是關(guān)系到整個村莊的事。
母親說,女啊,你到底是什么命啊,相親的人還等不到,卻招來這樣的事,你還是先離開村子,去外面避避吧。
鳳音覺得好笑,說我避什么呀,我又沒殺人放火觸犯法律,什么年代了還信那些迷信,我偏不避,他們能拿我怎么著。
來木家居然托媒人來提親了,這是鳳音更加想不到的事。鳳音異常氣憤,沒等媒人開口,就把送過來的見面禮一把扔向門外,指著媒婆鼻子說,出去,不然我燒你家房子。
媒婆悻悻地走了??蓻]兩天,又來了幾個老人,都是寨子里有聲望的老頭子。
母親說,來木現(xiàn)在正常說話正常做事了嗎?
老人們說,除了說要娶鳳音做媳婦外沒說過其他的話。
母親說,你們也是有子女的人,還請將心比心,你們誰愿意把自己好端端的女嫁給一個瘋子?
幾個老頭子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笑了。對鳳音母親說,翠鸞,你誤會我們的意思了,就是你同意,我們也強逼不了鳳音啊。
鳳音一家人都糊涂了。老人說,既然是上天的旨意,鳳音二十過半了還未出閣,我們是想來跟你商量把她的名分嫁過去,一來你們兩家親上加親,相互有個照應(yīng);二來來木的瘋病興許一下子好了,也算是修陰積福;三來嘛以免觸犯神靈,遭來禍害。
母親說,雖然只嫁名分,可不還是把我女一輩子坑害了嗎?
老人們說,風音若遇到合適的,離了再嫁不就行了?這年頭離婚又不是什么怪事,更何況我們是有約在先。
鳳音當時被安排回避,聽了母親的轉(zhuǎn)述,鳳音說婚姻自由,離婚當然不是怪事,你居然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這才是天大的怪事。
母親說,我不也是為你好嘛,你若真一輩子不結(jié)婚也至少有了名分。
鳳音氣得心口疼痛,就像夢里意識到危險臨近卻無法動彈的那種感覺。她想起寨頭的瞎眼婆,那個為了名分守一輩子活寡的女人;想起曾聽老人說過為沒有婚配就死去的人娶鬼妻、結(jié)陰親的冥婚習俗;想起自己守著的,縹緲而又虛無的愛情。名分真就那么重要嗎,難道女人最終嫁的不是愛情不是未來不是男人不是幸福而是名分?鳳音覺得這人生多么荒唐與可悲,同時卻也在心里升起一股更為強烈的逆反。她總是這樣,一邊感覺無奈,一邊卻又死不屈服。她說,你們要是敢把我的八字交出去做什么儀式,我就放火燒了整個村莊。
母親說,你要不愿意,就只有一個辦法,趕緊嫁人,你嫁了人,也就沒有誰能糾纏你了。
鳳音知道母親的意圖了,問讓我嫁誰?
母親說,楊東海。
4
鳳音知道楊東海,二嫂的堂兄弟,說起來他們還是小學同學。人家小學讀六年,楊東海讀了九年,據(jù)說是太搗蛋班主任不愿意讓他跟班而留了一年又一年,最后還是轉(zhuǎn)學到芒村來才順利畢業(yè)的。東海和鳳音成了同班同學,二嫂也不時喊東海來家里吃住,但鳳音謹遵母親教誨,決不和男生說一句話。有時東海也逗弄她,但她就是不開口,畢業(yè)后,東海也就從記憶里消失了。
據(jù)說東??目慕O絆,總算把初中讀完,一從學校出來就像脫籠的鳥要遠走高飛,父母拽著他不放,硬要他結(jié)了婚才給出門。結(jié)婚后東海和媳婦一起去了浙江,幾年前,東海媳婦在溫州被一輛大貨車壓死了,東海最終獲得了四十萬元賠償,五萬給了媳婦的娘家,剩下三十五萬給他和女兒。東海一下子有錢了,聽說現(xiàn)在在浙江當了老板,每年回家闊氣得不行,跟人打牌不到一百懶得動手。
二嫂說,我們東??墒且恢钡胗浤隳?,好多姑娘主動上門,他都說先過幾年自由日子再說,而我跟他說起你,他就特意給員工放早假,要來見你了。
母親說,你來得匆忙,沒帶什么行李,東海也快回來了,你去縣城讓三嫂陪你先購置些衣物和必要的妝奩。
天冷了,買幾件衣服是必須的??渗P音真弄不懂母親,自己不過就年齡大了點,現(xiàn)在晚婚的人多的是,如果只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要找什么樣的人沒有?楊東海,一個離過婚的痞子,至于讓母親這樣急巴巴地把自己嫁出去嗎?人還沒見面,就讓置備妝奩,哪有這樣的母親?可鳳音怨歸怨,卻想著走一步是一步,沒到必要的時候,先順著母親。
回來的時候在車站下車又上車,沒有進城,這會兒從車站出來,小縣城的變化還真是出乎想象,讓曾經(jīng)在這里讀了三四年書的鳳音感覺到達的好像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小縣城幾乎擴大了四五倍,樓房多了高了,街道也寬了整齊了,有了紅綠燈,有了街道牌,什么北京路、中華路,大城市一樣。
風音逛服裝商城時,意外地遇見了一個人,此人叫蘭妮,在商城里開著一家名叫誘惑的女裝店。
鳳音說,你不是嫁上海去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蘭妮是和鳳音一起從縣文工團去桂林的姐妹,只是蘭妮沒干多久就跟著一個來旅游的大老板走了。之后她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只是聽說蘭妮過上了富太太的生活,曾叫姐妹們羨慕不已,直夸她命好。
蘭妮說,什么命好,你不曉得這些年我所受的委屈。
聊下來,鳳音才知道那個男人比蘭妮大20歲,是個有妻室的人,蘭妮為他生了個兒子后,就帶著幾十萬回家了。
蘭妮說委屈,可鳳音在她身上一點也看不到委屈的痕跡。高筒靴,絲襪,短褲,真皮外套,絲巾,化著妝的精致的臉,渾身散發(fā)出來的是一股有錢人的傲氣,比十八歲的小姑娘還要洋氣、光鮮,哪里像一個有過不幸婚姻的女人。
蘭妮說,好在他還算慷慨,我的幾年青春也算值了。語氣里有不自覺的得意。然后,好像感覺到了鳳音的不屑一般,又故作親昵地將手搭在鳳音肩上說,聽說你一直沒出嫁,為的是什么呀?
鳳音想有些東西別人是不能懂的,說了只會徒增誤會,因而淡淡地笑了笑說,不為什么。
蘭妮見鳳音沒有想傾心交談的意思,以一種過來人什么都看透的口吻說,是好姐妹我才跟你說這些話,女人的大好青春也就幾年,不用過期作廢,這年月,愛情一文不值,你可別白白荒廢了自己的青春,趁還有點尾巴,要趕緊抓住。
鳳音想,青春易逝,容顏易老,愛情美好卻又往往虛無縹緲,人這短短的一生,什么才是能夠抓得住的永恒呢?鳳音也想不了那么多,她只是習慣自己確定的事,就一根筋堅持到底。
鳳音小時候有個事,至今還常被村里人拿來取笑。據(jù)說鳳音當時不知道是跟侄兒們爭個什么,覺得嫂嫂斷得不合理,就滾在地上哭,哭著哭著竟睡著了,醒來發(fā)覺自己躺在床上,想也不想就“砰”地從床上滾下來,一直滾到堂屋她原來躺著的地方去,然后到不想睡的時候自己從那個地方爬起來。
鳳音現(xiàn)在自然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不識好歹,可她覺得在這個紛擾的社會里,在這個嬗變的時代里,每個人都應(yīng)該堅持點什么,缺失了這樣一種堅持,她就不成為她自己,她就失去了活著的動力,以及感知美好的敏銳。
東海要來的時候,母親和嫂子為鳳音的打扮提了很多建議,讓鳳音把新買的大衣穿上,叫鳳音化點淡妝,生怕東海來了瞧不上她一樣。鳳音有些氣惱,但還是照做了。
東海是自己開著車來的,還邀了四五個兄弟一起,那些兄弟都東哥東哥地喊他。東海給鳳音買了條圍巾,當著眾人的面,要親自給鳳音圍上,鳳音閃過一邊,東海說,圍上看看,兩百多呢。
東海像在自己家里一樣,熟絡(luò)地組織兄弟們打起了麻將,自己跟鳳音家人擺談了一陣,然后說想帶鳳音去兜兜風。家里人自然明白他是想單獨跟鳳音相處,都高興地說去吧去吧,上起鳳山去走走,那兒風景好。
鳳音說,把朋友扔家里不好,還是別去了,再說這路況差,磕壞了你的車子我可賠不起。
東海樂呵呵的,說要什么緊,這車子是租來的,我那幫兄弟他們玩他們的,用不著招呼。
經(jīng)過起鳳山腳,東海并不停車,而是一直往前開。鳳音說你要去哪,東海說別緊張啊,我還能吃了你?鳳音也覺得自己擔心得有些可笑,便不再說話,只矜持地保持著距離。
東海將車子直接開到了鎮(zhèn)上,請鳳音吃了一碗熱粉,說農(nóng)村洗澡不方便,我在這訂的旅店還沒退呢,去洗個熱水澡吧。
鳳音說,你去我不去,我在這烤火等你。
東海去了趟超市,買了洗漱用品和保暖內(nèi)衣,都是兩人份的。他過來拉鳳音,說走吧老婆。鳳音瞪他一眼,卻不好在大街上拉扯,就跟著去了旅店。來到旅店,東海打開空調(diào),將洗漱用品擺放好,說等房間暖了再洗,然后說些小時候的事,規(guī)規(guī)矩矩的,絲毫沒有挑逗冒犯的意思,倒讓一直警惕防范的鳳音有幾分不好意思。
鳳音洗完了澡,東海候在外面為她套上大衣,并摟了摟她的肩說,老婆,咱回家。鳳音雖然有些看不慣東海的痞氣,但不得不承認他的細心與體貼,這讓鳳音感覺愧疚。鳳音想了想,終于鼓足勇氣說,東海哥,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你為我所花的費用我會補給你的。
東海將已經(jīng)半開的門合上,堵住門,打量陌生人一樣地看著鳳音,問為什么?
東海從出現(xiàn)到這一刻之前,一直是嬉皮笑臉的,那笑臉有些可惡,卻也讓人覺得輕松,現(xiàn)在笑容突然沒了,鳳音也說不清楚是什么感覺,脊背上掠過一股涼意。
鳳音極盡所能地尋找措辭,說,東海哥你條件好,多年輕漂亮的姑娘還不隨你挑,我已人老珠黃,年輕妹仔都喊我阿姨了,我什么都沒有,就一個臭脾氣,不配你。
東海說,你是不配,可也輪不到你來說,知道我有多少女朋友嗎,她們只要稍不如我意就會被我一腳踹了,我東海什么時候被女人拒絕過!
東海表情可怖,一邊說一邊逼近鳳音,鳳音慌了手腳,步步后退,退到了床上,東海就勢一把壓下去。
鳳音抱緊自己,說東海,冷靜點,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這是強暴。
東海說,我就強暴,怎么啦,以前在你家寄宿的時候,你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我就那么不入你眼嗎?
鳳音苦苦哀求,說不是的東海哥,你知道我嫁那時的規(guī)矩,我一直把你當作哥哥,我們做不成夫妻,總還是兄妹。
東海說,我今天還非跟你把夫妻做成了不可。
鳳音冷笑,說,我鳳音就是一輩子不嫁,你也妄想。這話徹底激怒了東海,東海瘋了一樣撕扯著鳳音。
風音拼盡全力,卻無奈蚍蜉撼大樹,又是夢里意識到危險臨近卻無法動彈的那種感覺,鳳音痛恨這種感覺,明明覺得心里有股很強悍的力量,可面對現(xiàn)實卻總是無能為力。
當東海強行進入的時候,鳳音似乎聽到猶如脆竹破裂般的聲音,她知道心里的某個東西坍塌了,那些關(guān)于愛情的夢想碎了一地。
鳳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到家時,家里已經(jīng)在擺飯菜了,嫂子們忙進忙出,東海幾個兄弟也下了桌,在門口的曬谷坪上邊逗小孩玩耍邊談?wù)撜l的手氣好,那份喜氣就像在辦酒席。
東海依舊笑嘻嘻的,見人又是遞煙又是握手,臉上寫著榮歸故里的得意,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時不時捏捏鳳音的手,問冷不冷,要不要吃糖或水果,很體貼很親密的樣子。
鳳音陰著臉,恍恍惚惚地任人安排,只感覺有許多人影在晃動,許多聲音雜亂無章地此起彼伏。好像有人說,手氣再好也比不過東哥啊,人到中年三大幸事:升官發(fā)財死老婆,東哥是樣樣趕上,而且還有個貌美如花的女子為他苦苦守候,多動人的愛情啊,愛情,懂嗎,你們誰有愛情?
鳳音想,東海也有愛情嗎,這個靠死老婆發(fā)家的男人還奢望著愛情嗎?鳳音呸了兩聲,又想自己竟然被這樣一個禽獸不如的人侮辱,不但身體遭受了蹂躪,連感情也遭到了褻瀆,恨不能讓這個人立馬消失。
飯桌上,東海說,親媽,你放心,我回去就叫人定日子。他給鳳音搛了菜,又說,你們不知道吧,這些年鳳音一直不肯結(jié)婚,是因為心里裝著我,你們也知道,鳳音打小倔強,嘴硬,我要是不主動,她打死也不會說出來,我一主動,她心就軟了,是吧,鳳音,別不好意思呀。
鳳音家人當然不相信東海的話,可聽著高興。母親說,幸虧有你能哄軟我們家鳳音。
鳳音只感覺一股一股的火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就像不斷涌動的火山,終于忍受不住了,“嘩”的一聲將桌子一掀,像個無所畏懼的勇士,吼道:楊東海,你無恥!你給我滾!你們都給我滾!
誰都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
東海的兄弟們沖上來要打人,東海攔下了,隨手抓起一只酒瓶砸在地上,氣哼哼地撂下一句話,說,我楊東海惹不起的姑娘,以后我看誰敢要!然后帶著兄弟們雄赳赳、氣堵堵地走了。
母親意識到了什么,哭嚷起來,我的天啊,這是招惹了哪路惡神了呀!
二嫂也哭了,說,不管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你就不能給我留點面子嗎?
有人小聲嘀咕,最多也就是那個事,至于嗎,他又不是不負責任,不是馬上要結(jié)婚了嗎?
得罪了那樣的人,以后我們一大家子都不好過了。
5
那天,鳳音母親嚷著,突然氣岔了,從此臥床不起。鳳音整天守在母親床邊,幾乎寸步不離,仿佛守著自己最后的依戀。
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刮起了冷風,吹起了毛毛雨,濕漉漉的地面、濕漉漉的草木經(jīng)冷風一吹結(jié)成了冰塊,結(jié)成了冰條。遠山變得白茫茫一片了,屋沿下,溪水邊形成了奇異的冰瘤。人們最初是興奮的,在這個靠近南部的山區(qū),難得遇到這樣的冰天雪地,通常是夜里下一場雪,白天太陽一出就化了。人們享受著冰天的樂趣,似乎擔心它轉(zhuǎn)瞬即逝。然后是耐心地等待,心想要不了幾天,太陽一出來,就會熱得跟夏天一樣??墒沁@一回,老天有意賭氣似的,冷風一直吹,毛毛雨一直下,沒完沒了,冰塊變成了冰墻,冰條變成了冰柱。電線不堪重荷,斷了。水管禁不起寒冷,爆了。車子加上鏈條也不敢在冰地上爬行了。山里的人出不去,還沒有回家的人也回不了家了。蠟燭漲到10塊錢一包也早賣完了。木炭5塊錢一斤也沒有人愿意賣了。蘿卜白菜凍在地里看不見蹤影了。過年變成了過難,百年不遇的災(zāi)難。
鳳音母親病重,村里人三三兩兩地來看望。一天,幾個老人一陣寒暄之后,有人說,鳳音她嫁啊,我們對不起你,這怪異的天氣,只怕是應(yīng)驗了之前的那些猜測了。
鳳音說,你們什么意思,又不只我們村遭遇凝凍,整個南方都如此,別的地方還嚴重呢。
老人們說,別的地方我們管不著,陰雨連綿數(shù)月,天寒地凍,河溪斷流,草木盡折,在我們這可是頭一遭,是百年不遇的怪事。
鳳音說現(xiàn)在什么時代了,你們休想再拿那些老封建迷信思想來左右人,我鳳音不買這個賬。
老人們不理睬鳳音,對她母親說,翠鸞啊,你是通情達理之人,不能忤逆了上蒼之意啊。
鳳音母親躺在一層又一層高高隆起的被子下面,就像躺在棺材里,只露出一張小小的蒼老而又枯槁的臉,變幻著怪異的表情,好像靈魂游離,又好像陷在某種回憶里,有時似乎微微笑著,有時又極痛苦、極憤怒、極無奈的樣子。
她喊道,鳳,鳳。
鳳音將手伸進被子里抓住她的手,說在,在這呢。
母親卻仍找尋什么似的,只是喊,鳳,鳳,然后眼角流出渾濁的淚水,像黏稠的乳膠一樣粘住眼皮無法睜開。
鳳音用濕毛巾給母親潤了潤眼睛,然后找來滾膿珠——一種深褐色的小圓珠,山上采的——翻開母親眼皮,放幾顆進去,輕輕按了按,珠子出來,變成了一團白白膩膩的東西。
母親睜開眼睛,突然很清醒似的,說鳳啊,都是我害了你。
鳳音說,沒有誰害我,你放心吧,我好好的,誰也害不了我。
母親說,我只是想你從出生到出嫁,一生做個清清白白的女人。
鳳音仿佛被蜇了一下,心想,難道自己不清白了嗎,可這不是自己的錯啊。又自我安慰地想,自己的時代與母親的時代不一樣了,沒必要太在意。
母親又說,都是因為你有個姨媽,叫翠鳳,是我的孿生妹妹,她人長得俊,山歌也唱得好,就像你一樣,連命運都一樣。
鳳音不知道母親還有一個孿生妹妹,這事就連大哥也從沒聽說過。鳳音期待著母親往下說,一屋子的人都期待著??赡赣H卻仿佛沉浸到回憶里去了,如斷了弦的琴,突然安靜下來,好像極其疲倦,無法集中精力,又像無能為力,放棄了最后的掙扎,目光逐漸渙散。
母親臨終時不能釋懷的竟是鳳音從不曾聽說過的姨媽,不知道在這個姨媽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竟讓母親的神經(jīng)緊繃了一生!可惜母親再也不能回答她了,或許母親本來就打算讓那個故事成為永久的秘密。
鳳音感喟母親的一生以及自己的遭遇,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而母親的喪事卻成了一大難題,天寒地凍,什么都不方便,只有靠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幫忙。可是落氣炮放了,該通知的通知了,卻只有幾個近親來攏場。鳳音家人奇怪,去打聽后,才聽有人說,要想天氣晴,來木娶鳳音,除非鳳音同意將名分許給來木,鄉(xiāng)親們才會出面。
鳳音不敢相信,如此荒唐的事,竟然有那么多人跟著迷信。
三哥說,許就許吧,又沒什么損失,你以后嫁到外面去,有誰知道。
二嫂說,當初你就不該跟東海鬧翻,不然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個事。
侄女說,是啊,先嫁過去有什么不好,日子實在過不下,離婚還能分他一半財產(chǎn),現(xiàn)在好多女人就靠離婚發(fā)財呢。
鳳音知道,她在這個家再也呆不下去了。母親說過,我還在,這里就還是你的家;我若走了,這個家是你哥嫂的;你哥嫂走了,這個家是你侄子的,你再回來,就是客人了。現(xiàn)在,母親走了,這里不再是她的家,這個生養(yǎng)她的村莊只不過是苗圃,終于不能再賴在苗圃地里了,因為時間永不停止地向前推移。
可是,鳳音該去向哪里呢,哪里才是她的歸宿?
有人說,人在痛苦的時候會越清醒、越堅強、越有所追求。鳳音相信。她閉上眼,讓夾著冷意的風吹拂臉頰,冰冰涼涼果真醒神。她想,春天的腳步就算再遲,也總會來臨。
責任編輯 陳集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