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瑪娜珍
看到娘熱鄉(xiāng)里到處都在施工,我有些惴惴不安,也想湊熱鬧修點兒什么。我就開始注意今年民工的狀況??吹角懊婺苋菁{上千人的大型社區(qū)工程,仍然由漢族民工建設。但社區(qū)對面蓋商品房的基本上是藏族民工,他們修建的一排排藏式小樓全是鋼筋混凝土結構,傳統(tǒng)的木門,窗戶是塑鋼的,建筑速度飛快!
一天中午,我湊上去問那些民工肯不肯來我家維修。他們卻告訴我說他們是建筑隊,收了一些娘熱鄉(xiāng)農(nóng)民做臨時工。我有些吃驚,難道從前以藏族為主的建筑工程隊伍就要復蘇了嗎?
記得小時候,西藏的建筑工程單位有好幾家,而且都是藏族工人。那時我住的新華社院里也在修房子。建筑工人的歌聲穿過樹林,在微風悉索的正午飄蕩著。我被他們的歌聲吸引,常常牽著我家的那條小藏獅來到工地,看他們不慌不忙地背石頭挖土,從容地勞作和唱歌。在勞動的間隙,他們會在突然爆發(fā)的笑聲中相互潑水、打水仗、追逐奔跑,在馬蘭草叢里打滾摔跤。我抱著小狗,嗅著馬蘭花的芬芳,癡癡地望著他們……藏族民工們的歡笑還時常打斷內地來的記者們的工作。他們似乎沒有見過如此勞作的方式,跑出來,好奇地舉起相機捕捉著歡樂的情景。有時,建筑隊里的婦女會在中午太陽很好時,三三兩兩地在勞動的間隙來到院子中間的水井旁提水洗頭。那是一股甘涼的泉水,里面游來的兩條大魚每年會在井下石頭的縫隙里產(chǎn)下很多小魚苗。過了一段時間,小魚們不知游去了哪里,只有兩條大魚還留在井里,像一對輕盈的蝴蝶。來洗頭的婦女看到它們總是禁不住愛憐地大呼小叫一陣,然后,她們脫去了上衣,露出小麥色的肌膚。
那年夏天,樓房終于建成了。我來到樓前,出神地望著樓頂,那像歌謠一般起伏排列的造型。父親過來輕輕抱起我,對我笑道:“從今天起,我將和著他們的歌聲,邁著舞步進去辦公啦……”我激動地點點頭,這棟大樓建設的整個過程,簡直就是夏季里一場最豐盛的歌舞劇?。?/p>
20世紀80年代始,當西藏進入又一個工程建設的高潮時,以藏族為主的建筑隊伍卻突然瓦解了。本地的建筑單位除古建筑隊外,紛紛潰散,取而代之的是龐大的掌握了現(xiàn)代工程技術的內地涌入的建筑工程隊伍。他們嚴肅地勞動著,從不唱歌嬉戲,吃飯時間很短,勞動的間隙不坐下來喝茶飲酒,每天起早貪黑地工作到月亮出來,三個月就能完成藏族民工半年多的活路。
同時,他們還全面壟斷了其他行業(yè),比如修自行車、修汽車、理發(fā)、縫制藏裝、雕刻藏柜、餐飲、娛樂、蔬菜和花卉種植、采石挖礦等等。拉薩在他們不分晝夜的建設中,變得越來越喧鬧和繁華,使沉醉在童年時光中的我,感到有些無所適從。1999年,當我在美麗的娘熱溝拍攝一個電視短片時,我終于又看到了童年記憶中的馬蘭花,一簇簇綻開在山野;潔白的羊兒在山澗跳躍著;溪水從白色的巖石上落下嘩嘩的瀑布;還有,曾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古老宮殿矗立在山上,在夕陽中綻放著金色的光芒……
我激動地告訴我的女友央金,我想留住在這樣的村莊里。在女友的疑惑中,我很快選中了一塊有溪水流過的草灘,開始建設我的家園。那時,我和我的尼姑女友色嘎,坐著大卡車,去往山上娘熱鄉(xiāng)礦業(yè)公司的采石基地購買建材。娘熱鄉(xiāng)山上的石頭是紅色的,里面有奇異的圖案,我和色嘎?lián)崦@些美麗的巖石,一面欣喜地聽著藏族采石工人們的歌。當時,他們該是所剩無幾的藏族采石工了,規(guī)模也很小。但除了石頭出自鄉(xiāng)里的藏族石匠之手,比如水泥、鋼筋、玻璃和屋頂?shù)姆浪牧系冉ú亩急仨殢膬鹊厣特溙庂徺I。想來想去,內地建筑隊和買賣建材的都是一路人,就包給了四川的韓老板,只留下圍墻承包給了色嘎介紹的藏族包工頭加央。加央又四處找來了一些藏族民工,臨時組成了一個建筑隊。
兩個多月后,四川民工加班加點地迅速完成了房屋的修建。雖然用不規(guī)則的石頭修房子他們并不在行,房子的外觀也不能和藏式傳統(tǒng)樓舍相媲美,但世間像我這樣任何事情都想趕時間的現(xiàn)代人,還能擁有其他更多嗎?這時,和四川民工同時開工的藏族工人們,竟然還沒有修完圍墻!他們干得悠然自得,每天中午坐下來吃飯喝茶就要花去近兩個小時,勞動時,他們當然還要唱歌。那些歌聲和著潺潺溪水,時高時低,仿佛預示著我向往已久的那舒展的生活。
但兩個月過去了,樓房都蓋好了,這圍墻……我有些著急,加上藏族工人始終不能明確修建圍墻的價格,變來變去,中間就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的爭執(zhí)。
從此,我認識到,無論他們的歌聲多么好聽,他們的手藝多么精細,但我是無福,也沒有時間享用了。
后來因為施工造成的破壞,院子里急需重新鋪草甸,我不得不再次請藏族民工來干活。
這天,太陽好極了,民工們吹著口哨,哼著歌謠開始了勞動。他們仔細地把地面每一個空隙都填滿了青草,還在每一個拐角的地方,把草甸修砌出自然而柔和的輪廓。中午,他們坐下來喝茶、吃糌粑,一面欣賞著草地,和我商量應該如何鋪得更美。下午5點左右,他們在院子中央精心鋪成了60平方米左右的圓形草甸,他們圍在草甸周圍彎著腰左看右看,那神情真是比我還欣喜。
“大姐,您今晚多澆水,明天草甸上的花兒準會開。您瞧,有紫色、黃色、白色,還有粉色……”一位中年男子像孩子一般趴在草甸上,一雙驚喜的眼睛一面在密密的草甸里尋找花骨朵,一面對我說道。雖然還剩下一些地方?jīng)]鋪完草甸,但他們看上去心情極好,似乎要慶祝或享受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他們放下勞動工具,拿出青稞酒,在草甸上圍坐下來,開始了飲酒、摔跤和快樂的打斗。再后來,讓我看花的那個男子干脆在草甸上美美地睡著了……
勞動的快樂像一首史詩,使這個民族擁有高貴的精神。然而,現(xiàn)實卻是無情的。2007年,一個內地民工一天最低的工錢為一百元,一個藏族民工的日工資最高才四十元。市場經(jīng)濟,也正在以它簡單粗暴和急功近利的方式,將所有的勞動門類淪喪為一種純粹的生計,我們每個人,不覺中也已變成了組成它的一部分。在拉薩的雪新村、天路等地,每天站著很多西藏農(nóng)村的強壯勞動力。他們從早到晚地翹首等候著,只為找到一份為內地民工打下手的活路。
他們從農(nóng)村來,大多沒有現(xiàn)代建筑方面的技術。即使干得一手好木匠活,也派不上用場。因為內地的木工幾乎不再刨木頭或雕琢,他們用的都是成板和釘槍,其速度和質量的虛假度都讓藏族傳統(tǒng)木匠們瞠目結舌。但市場卻認可他們。所以,面對諸如此類,藏族民工的處境就好比一個人還沒來得及從夢想中醒來,就被置于了死地……
在那些漢藏混雜的工地上,我看到藏族民工通常干的是攪拌水泥、搬運石頭等體力活。他們似乎沒有因為掙的錢少而自卑,仍然在勞動中情不自禁地放聲唱歌。這時,在樓上抹水泥的內地工匠,一口氣不歇,一口水不喝地埋頭苦干著,當他聽到藏族民工沒完沒了地唱歌,不覺惱火,就對著藏族民工大聲吆喝道:“唱什么唱!快點兒干活!”這聲精辟的呵斥,像是這個時代的聲音。
意外的是,我家房子裝修那年,幾位漢地工匠沒有雇藏族小工,帶來的幫手卻是他們的藏族妻子。
三十出頭的油漆匠小李師傅是福建人。細細的腰,長長的身段,皮膚很白。他來西藏據(jù)說有六七年了。幫他打下手的是一個藏族女孩,是他的妻子。她有一個藏族人很普遍的名字:格桑。她個子挺高,有些胖和黑,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吧。她和李師傅說話時,漢語真是很蹩腳。她的家在西藏某農(nóng)村。她是在工地上打工時認識小李師傅的。格桑不愛笑,干活時也不唱歌,只是和另外一個木匠小張師傅的妻子卓瑪在一起時,才有說有笑。木匠小張師傅是四川人,面相很善,很秀氣。他是仁波切介紹來的(哈,據(jù)說仁波切那四川口音的漢語,就是小張師傅在仁波切家干木匠活時教的)。
我悄悄問小張師傅:“喂,你們怎么都找藏族女孩結婚呀?”小張師傅很靦腆,不肯說。李師傅在一旁笑。晚上,小張師傅的父親張老頭留住我家,其他人都回去了。我給老頭兒買了幾瓶他愛喝的啤酒。幾杯下肚,老木匠話多起來:“小張那龜兒子前頭找的也是一個藏族女娃子。那個女娃子懶得很,每天睡懶覺不起床,更不會做飯,還生病,花了我們萬把塊錢才治好。后來不出一年,活該把龜兒子給甩了,跟別人跑噦!”我給張老頭端來一盤我炒的宮爆肉丁。老張和小張不一樣,他有六十多歲了,一臉的胡子碴,他不用釘槍和成板干木工活,所以,我把置放瑪尼轉經(jīng)筒的六角木亭的重要活路分給了他。
“好吃,你的手藝不錯嘛!”老頭醉眼朦朧的。他干活也很慢,但木工活的技術真好!“你現(xiàn)在的兒媳婦卓瑪對你好嗎?”我給他斟上一杯酒問。
“好?她什么都不會做!”老頭的唾沫星子亂飛,差點兒噴到我臉上!
“那小張為什么娶她呢?”
“圖省錢嘛!在老家娶一門親要花萬把塊錢?!?/p>
“娶卓瑪就不要錢噦?”
“是嘛,藏族女娃子要啥子錢嘛!”老頭滿臉通紅,又喝醉了。
第二天,我找空問小李師傅:“你們在老家娶親要很多錢呀?”
小李師傅揮動他長長的胳膊一面朝墻上刷乳膠漆,一面笑道:“在老家找老婆不僅要花錢,人家還不愿意來西藏!”
格桑在一旁幫李師傅刮膩子、遞工具什么的。她羞澀地對我笑笑。
“他對你好嗎?”我用藏語和格桑聊。格桑的臉紅了。卓瑪在那頭用藏語笑道:“喂,說呀,他對你怎么好的……”
格桑把手上的刷子扔過去,追著卓瑪要打。
“喂!喂!鬧什么鬧,干活!”小李師傅等著格桑遞乳膠漆,沒好氣地呵斥道。
“呸!叫什么叫!”卓瑪叉著腰朝小李師傅喊道。
“她兇得很!”小李師傅對我笑道。
“你們倆為什么找漢族?”我問卓瑪。
“漢人能干,能養(yǎng)家糊口?!弊楷斚攵疾幌胝f道。
“不要臉!你說漢人能干什么?”格桑也戲謔道。卓瑪又追過來了,她倆又笑又打。小李師傅和小張師傅無奈地喊了幾聲,對我笑道:“這兩個人湊到一起就不好好干活……”
其實,除了和漢族通婚外,藏族農(nóng)村來的女孩和回族商販通婚的也不少?;刈迳特湵葷h族商販更能吃苦,他們常推著小貨車,頂著烈日在娘熱鄉(xiāng)的山路上做生意,還能很快學會藏語。娘熱鄉(xiāng)路口一家開日用百貨的回族兩兄弟,就分別娶了兩個農(nóng)村來的藏族姐妹。姐姐已經(jīng)生了,妹妹肚子也大了,姐妹倆一個抱著孩子,一個挺著大肚子照看著商店,變得和回族婦女一樣勤懇而不茍言笑。而拉薩的電焊工、買賣日用雜貨等行業(yè)也幾乎都是回族人在做。
現(xiàn)在,娘熱鄉(xiāng)的農(nóng)民們也在幾年前把大部分農(nóng)田租給漢地菜農(nóng),紛紛涌入城鎮(zhèn)打工去了。所以,照這種趨勢,除了城市更加擁擠混亂,農(nóng)村以后也不會有太多的活路等他們回來。何況在土地里施入大量農(nóng)藥、化肥后,還能種出芬芳的青稞嗎?
許多事情,不是渺小的我能夠明白和把握的。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稍微改變一下家里的面貌。
今年五一期間,我便雇來幾位藏族民工,幫我維修水渠、院墻什么的。我之所以雇用藏族民工,是因為他們的工錢比漢族民工便宜得多,何況家里的活兒也沒什么技術難度。但我仍做好了耐心等候他們完工的心理準備。每天外出前,我便囑咐保姆,別忘了給他們送酥油茶,下午送青稞酒,還有,把他們唱的那些好聽的歌記下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民工們競在兩天內完成了我估計需要五天的活兒。我發(fā)給保姆的本子也空著。保姆說:“他們哪有時間唱歌!連午餐都吃得很快,也沒在勞動的間隙喝酒?!?/p>
“一首歌都沒唱?”我不相信。
保姆肯定地點點頭。我的心里暗暗吃驚,不知該欣喜還是遺憾。但我仍不太放心:他們會不會把活干成漢族民工通常的質量呢?
經(jīng)過檢查,還好,他們利用舊磚砌起的院墻很規(guī)整,水渠的弧度也是美麗的。
家里維修的過程,就這樣寂無聲息地結束了。后來,望著新修好的院墻和水渠,我總感到有些悵然若失。因為,除了水泥和磚,再沒有其他可以緬懷的。
而從此,在每天接送兒子旦拉回家的路上,從那些藏族民工正在施工的地方,我再沒有聽到過一次歌聲或者勞動中的嬉鬧聲。抬眼望去,只見藏族建筑隊的民工們已顯得訓練有素,毫不懈怠地專心抹著水泥,修建著鋼筋混凝土的小樓。他們的神色雖然還不像漢族民工那么嚴肅,但也沒有了過去的笑聲。他們中的一部分看來已掌握了現(xiàn)代建筑技術。他們的優(yōu)勢還在于造價便宜,能夠充分利用舊建材,能夠修建標準的藏式民居。他們在建筑市場的競爭力似乎正在復蘇……
也許,伴隨這種遙遠的期望,動聽的歌謠將永遠消失。而沒有歌聲的勞動,剩下的,只有勞動的殘酷。同樣,從勞作中分離的那些歌謠,保護下來以后,復原的只能是一種假裝的表演,而非一個民族快樂的智慧。
那么,我們該要什么呢?是底層人們的活路,還是他們歡樂的歌謠?而不知從何時起,這兩者竟然成了一種對立,而這,就是我們如今生活的全部真實與荒謬。
村莊里
山風卷著漫天的黃沙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一會兒朝前撲,一會兒又朝后掀。我從樓上的窗子里望著,回想著幾年前,我就是在那些山風恣意的推攘中,趕去給四村的婦女排練舞蹈的。那些風沙鉆到我的嘴里,拍打我的臉,拉扯我的頭發(fā),恍若一群頑童在和我游戲。
排練場在四村村委會的小院里。據(jù)說這次排演舞蹈是為了參加拉薩的業(yè)余文藝調演。村長普瓊已集合了八九位經(jīng)他挑選的健碩的婦女。她們帶來了青稞酒、酥油茶和好吃的油炸食品。我們便像過“林卡”(夏季假日在樹林里扎營玩耍)一般開心地邊玩邊開始了排練。
我選了一支西藏東部地區(qū)康巴“弦子舞”的曲目,請她們排成兩排,我教了幾個基本動作,她們很快就學會了,只是跳起來韻味不太對。我有些急。我穿梭在她們顯得過于熱情的舞蹈中,連聲對她們喊道:“輕柔些,扭動臀和腰,對,臀,再慢些!”村長普瓊從一旁的樹枝上折來一根柳條,跟在我后面,開心地呵斥道:“聽懂老師的話了吧?快扭起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節(jié)奏歡快的踢踏舞應該更適合她們的天性。康巴婦女生活在蔥郁的山區(qū),因為耕地較少,男人多外出從商,女人在家管理家務,男女分工明確,所以女人的舞蹈也格外女性化,非常柔美。農(nóng)村婦女通常和男人一起勞動,性格里也更多了熱情和歡樂。所以,要農(nóng)村婦女排演康巴婦女的弦子舞,是我選錯了。其實,在村里的打麥場上,在河畔洗衣服的晴天里,她們自然的歌舞像生長的青稞一般招展,又像天上的云朵一般飄逸。歌舞和農(nóng)耕像她們的雙翼,豐滿的日子像醇美的酸奶。每當我漫步在村莊,他們的婚姻和愛情又像黃昏家家戶戶升起來的裊裊炊煙,把村莊籠罩在溫暖的柔情里。
這天,在我去接兒子旦拉的路上,幾位曾跟我學過跳舞的婦女在前面招手搭車。上車后,她們沒像往常一樣一路唱歌。她們坐在后排,把身子湊向前,低聲對我說:“你知道了吧?娘熱鄉(xiāng)政府剛組織村民開過會,要我們家家戶戶在政府資助下維修房舍,接待游客,做生意。要把娘熱鄉(xiāng)建設成為西藏旅游文化自然村。”
“是嗎?!”我從后視鏡里望了她倆一眼,看到她們臉色迷茫,顯得焦慮。
“也許能掙很多錢吧?”我說。
“哎,鄉(xiāng)領導也是這么說的?!彼齻兙趩实卣f。一陣沉默中,我的臉有些發(fā)燙,心里感到羞愧。如果掙錢付出的代價是告別一種自然而人性的生活方式,錢,對這個美麗的村莊而言就是魔鬼??!
記得幾年前,鄉(xiāng)里還曾組織她們學習種蔬菜,施化肥和農(nóng)藥。這意味著比黃金更珍貴的土地再也不能五年一耕地休養(yǎng)生息,意味著世世代代養(yǎng)育藏族人的青稞將被外來的陌生的農(nóng)作物代替……她們在惶恐中,陸續(xù)把自家的田地租賃給了漢地來的菜農(nóng)。當塑料大棚一夜間長滿了娘熱鄉(xiāng)的田野,村莊里載歌載舞的農(nóng)耕情景從此不見了。
城市文明,像潮水般涌來。
車窗外,娘熱鄉(xiāng)昔日的山風中,飄來蔬菜大棚里化學藥劑和建筑工地的水泥、鋼鐵的氣味。鄉(xiāng)間的小路上,灌煤氣的甘肅口音,賣老鼠藥的河南人長長的吆喝,拖運建材的卡車的響聲和機械的挖掘、切割聲不絕于耳。在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和建設中,恬靜的鄉(xiāng)村就要消失了。
我們沉默著,不能言語。我暗暗想,我可以離開,去更遠的地方尋覓寧靜的家園。但她們呢,離開古老的土地,她們何去何從!在前面的路口,她們要下車了。她們說那里在修一所能容納上千人的住宅小區(qū)。很多城里人將搬來居住。我點頭笑了:“我的一個朋友也在那里買了房,因為她特別喜歡社區(qū)對面的那片開闊的田野?!蔽艺f完,她倆慌張地對望了一下,抱歉地對我說:“可是我們正準備在社區(qū)對面的田野里修商品房?!?/p>
順著她們所指,我看到剛泛青的麥田里,果然堆起了很多石頭,一些村莊里的農(nóng)人,換上了布衣,改行當了建筑民工。兩位農(nóng)婦下車朝他們走去,去參加攪拌沙石的勞動。我愕然地望著她們的背影,才發(fā)現(xiàn)我的四周,不知什么時候起,堅定而緩慢地崛起了高樓,在村莊的土地上已經(jīng)投下了鬼魅般的陰影——我開著車,在摯愛的村莊里,遙望著它四處的殘骸。只有村里的那條河還在遠處孤單地奔涌著。此刻,那湍流聲好像我心底的哀泣,像村莊破敗的血液……
啊,拉薩雨……
天氣預報拉薩明天陰轉小雨,我心里忽然難過得不行。仿佛看到傲然的山群紋絲不動,把我的家鄉(xiāng)籠罩在凄寒之中。
其實,拉薩的雨通常下得很直率。
七八月份時,正是拉薩的雨季。晚上,噼里啪啦的雨像跳舞一樣,在我家院子里蹦個不停。當然,久久不能入睡的午夜,外面的雨聽著也像一條老狗沒完沒了地舔著稀泥。
最好是黃昏時分,天還蔚藍蔚藍的時候,透過窗紗飄進來的纖纖雨絲,帶著淡淡的青草味,輕輕撩你的臉,讓人感到豁然,感到寧靜。
在烈日當頭的下午,拉薩也會突然有雨頑皮地沖下。剛把炎炎的路面弄得濕漉漉,一轉眼又不見了。而太陽重新笑瞇瞇時,雨又會在太陽的微笑里飄來飄去。那種太陽里的毛毛雨最賴皮了,半天不落下來,溫熱溫熱的。
在拉薩,雨總是很任性,有些時候你朝前一步是萬里晴空,朝后半步就要挨暴雨烏黑的小拳頭。那景象奇怪極了,好像傾盆的暴雨在向寧靜的另一半天大喊大叫。而那一半則十分明朗,像個健壯的男子,對妻子無理取鬧置之不理,并逍遙自若。
尖利的閃電猛然間把西邊的山刺成一溜藍顏色時,我的心總要緊縮一下,不敢朝西邊看。那里似乎潛伏著一連串惡毒、陰森的眼睛。接著,往往有轟天的悶雷。半夜雨終于漏下了,雷聲更是炸得房子都在震動,并把人臉~會兒撕成青的,一會兒撕成白的。真的像山神妖怪就要出來拿人質問了!那樣的黑夜,真嚇人呀。然而清晨,卻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到處散發(fā)著濕潤的泥土氣味,太陽清爽地灑在林子里。
拉薩的雨大多在夜里說話。所以一般感受不到雨天的壓抑。但是在藏北草原上,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淋漓的雨遮天蓋地,如同積滿怨仇的女人。一眼望去,有走不完的荒原、曠野。大自然在雨中離人那么遠,那么漠然。那些天上的雨呀,舞動蓬亂的長發(fā),從早晨開始費力地拉呀拉,像要把裸露的巖石淋透,把群山荒原弄得奄奄一息。那種時候到草原上去,很可能遇到山洪,溢出來把你攪死在她的悲慟中。
唉,明天小雨就會在拉薩飄起來。可是家鄉(xiāng)更深更遠的地方,雪還要張開潔白的臉,堅定不移地吞并荒無人煙的天地,那種沉默的氣氛,白皚皚一片,把所有洶涌的生命不留聲息地掩埋了。一些隱隱約約掙扎過的痕跡,也慢慢消失在冰雪的光芒里。
不過春天遲早會到世界屋脊落腳的。陰雨天里,會發(fā)現(xiàn)墻角下一片微微泛綠的草。遠處山上,在蒙蒙的雨中,也會青一塊,黃一片,連續(xù)起來,重疊成春的驚喜。
春,一定來得很慢吧。春寒把剛嫩起來的郊野又蒙上一層白霜。但是中午的太陽光是筆直筆直的,無論冬季還是春天她無聲的歡笑總是閃爍在每一片樹葉上,閃爍在每個縫隙間。所以拉薩的天總是空空的,黃的、白的、綠色的經(jīng)幡,帶著各自濃郁的韻味,在天空中翩然飄舞……
重慶的朋友說簡直想象不出西藏高原的藍天白云,而我也難以描述重慶的陰雨天氣。偶爾晴了,只見天邊懸著個焦紅的日頭,像灼傷的目光,毒辣辣地放射著刺鼻的硝味。第一次見了,真不敢相信那就是西藏白燦燦的太陽。西藏的太陽好像透明的薄紗,那般明亮,那般耀眼。
是呀,不論什么時候什么季節(jié),太陽永遠親切地愛撫著西藏高原。那里有黝黑的兒童,硬朗的老人;有金黃的廟宇,紅色的院墻;還有坦蕩的草原,碧藍的湖泊……所以,我也想,這幾天的雨就在拉薩多灑一陣子吧。
雖然日光城會黯然一些,而夏季,群山則會伸展綠茸茸的臂膀,蔓延出去。羊群撒在山上時,就更像一粒粒閃動的珍珠了。清晨的風里,喃喃的禱告聲也會悄悄飄起異樣的興奮……
呵,我多么思念拉薩的雨,雨中的拉薩。
責任編輯 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