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鳴

父親

夜多悲涼，父親老去

先前的風(fēng)早已不再

溫暖，星星墜入河流

溫暖的目光，被流水

帶到村莊以外很遠的地方

散亂的白發(fā)，房梁上的

那只蜘蛛，開始在

父親的身體里結(jié)網(wǎng)

夜風(fēng)吹過，父親

不停地咳嗽，在夢里

重新長滿一口新牙

我回家的日期一再

拖延，回家的路

丟失在后山的山梁上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

父親在黑夜里變得很安靜

像老墻上的犁鏵

離開了莊稼和土地

被懸空在季節(jié)中

千里之外的子女們

就像夜半吹過村莊的風(fēng)

一個難得的電話

父親，一個老農(nóng)的手

每當(dāng)抓起，這根

城市伸過來的稻草

父親顫抖的心臟

都不住地在縮小

渾身溫暖的血液

在放下電話的那一刻

黑夜這口老井就跌落

進了另一口更深的老井

子殤

出生的時候，好像

臍帶沒有被一刀剪斷

這么多年還隱隱作痛

這么多年，一顆雨水

一直停留在屋梁

四個子女，相繼呱呱

落地，中途卻沒有全部

扎住根，老實的父親母親

經(jīng)歷無數(shù)個春耕秋收的季節(jié)

揮灑種子的手

就在那年的春天

有些僵硬呆滯，每當(dāng)又一個

春天來臨，他們總是還在

嘴里念叨著昨天的雨水

屋梁上的那顆雨水呵

就這樣躺在房梁

經(jīng)年的太陽也曬不干

母親

柔弱的目光 穿不透

墻壁上的窗戶，陰暗的

房間，無數(shù)往事纏繞在

母親花白的頭發(fā)里

疾病取走了母親

身體里最后的一滴水

母親，我再也找不到

童年村中那口清亮的水井

瘦弱的肩膀，曾經(jīng)

被你一擔(dān)擔(dān)挑回的糧食

早已被我們吃掉

如今，我們早已長大成人

飄落四方，而你則開始

枯黃，一聲咳嗽

冷風(fēng)灌進窗戶來

兒子在千里之外

聞到了故鄉(xiāng)田野上

撲鼻而來的苦艾的味道

那時候

那時候，瘦弱的村莊

麥苗在地里怯怯地生長

那時候村莊沒有電

那時候村莊患青光眼的人

很多，那時候一天的時間

總是很快進入黃昏

黑夜里有很多狗吠

那時候麥苗

安靜地在地里生長

夜風(fēng)吹過，母親仿佛起了身

父親輾轉(zhuǎn)，明亮的月亮

懸掛在天空，村莊的人

集體失眠。麥苗綠色的

影子，在夢中老是著了火

整個村莊的人，在夢里

反復(fù)睜開眼睛，那時候

星星很遲，到黎明才回家

天空的魚肚白，是村莊

根本沒有入睡的眼睛

那時候男的是條憂愁的河

女人是朵灰色的云

她們常常在回家的路上迷路

需要一只蝙蝠帶路

那時候老人是陶罐

小孩是風(fēng)，而古老的土地

在他們面前，封閉了所有的夢

多年以后，我再也尋找不到

那個消失了的村莊

城市閃爍的燈火

頭頂安靜的星星

一個當(dāng)年的少年，在一片

水泥叢林中，常常夢中

見到那個綠麥苗燃燒的村莊

村莊血緣

在秋天涼涼的習(xí)風(fēng)中

走回村莊，遠遠地看到

父親瘦弱的身影

昏暗的光線中

父親遠遠地辨認我

我也曾是這塊莊稼地上

一棵莊稼一塊泥土

被風(fēng)在一個清晨吹走后

開始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生長

而無論離村莊多遠

把父親臉上曬出黑斑的陽光

同樣曬在我的臉上，照進

我的血管。父親臉上

吹過的風(fēng)，同樣吹在

我的臉上。我是村莊

一塊延伸的土地

共同的風(fēng)雨陽光，我們

在共同的季節(jié)揮汗如雨

莊稼長滿我們共同的土地

長滿我們黑夜的夢

無論離村莊多遠

離開村莊多久

搖晃在父親身體里的雨水

也始終搖晃在我的身體里

我身體里每長出一片綠葉

都能看到父親

揮舞鋤頭的影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