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愷
盛夏身處燠熱,想讓自己靜下心來看點書或者想點心事,談何容易。萬般無奈之中,驀然想到練字。古人說,練字小則可以戒躁,大則能夠逸志,不妨試試。于是,就搜羅文房四寶,一點一橫長地開練起來。
其實,我這算是重拾管城子。這事說來話長。在進新式學(xué)堂之前,我在村學(xué)里“破蒙”過,作為蒙童,不外兩件事:一是背書,二是習(xí)字。入學(xué)之前,家長早把筆墨紙硯預(yù)備好了,到了學(xué)堂,先生只教你如何握管,然后就讓你描紅。描得最多的是“永”字,還有“鳳”“飛”“家”,先生說,“永”字含八法,側(cè)、勒、努、■、策、掠、啄、磔。慢描勤練,練好“永”字,走遍天下都不怕。先生說完,抖一下藍長衫的袖子走開了,留下我在昏暗的光線下,描了半年的紅,“點如瓜子撇如刀”的口訣,是記住了,可惜,“八法”是哪幾個字,我始終沒弄清爽,就改換門庭。
許是大勢所趨,一陣風(fēng),新式學(xué)校就取代了私塾,我也成了“六安縣椿樹完全小學(xué)”的新生。學(xué)校頗氣派,雖然也是草堂,然而大四合院,長回廊、圓花壇,外加柳池、操場與國旗,足以讓你心曠神怡。對個人而言,書包里再也不用帶文房四寶這勞什子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油然而生。學(xué)校里,老師用粉筆,學(xué)生則是鉛筆與鋼筆雙管齊下,進入高年級,鉛筆退居二線。同學(xué)之中,誰的上衣口袋掛著一支上海產(chǎn)的民生鋼筆,無異于一枚獎?wù)拢咂鹇穪砟_下生風(fēng)。民生鋼筆我倒是有,只是不掛,因為我的字總是瘸腿斷胳膊不成體統(tǒng)。我不恨自己不努力,卻遷怒鋼筆不爭氣,就把它塞在書包里,不讓它拋頭露面。
我的鋼筆字雖然不成體統(tǒng),但是書寫起來速度快,這大概是禍福相倚吧。1960年進了大學(xué),當(dāng)時大學(xué)里沒有統(tǒng)一教材,有的老師發(fā)油印講義,有的干脆空口說白話,這樣我的劣勢轉(zhuǎn)而成了優(yōu)勢,我的聽課筆記,堪稱完整無缺,4年下來,記分簿寫滿了“5分”。老師批卷,只管你錯對,沒有人在意你字寫得好與壞。
就這樣,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鋼筆字,湊合了大半輩子,但它終歸是我的隱痛。舊話說:字,是人的大褂子,是人的面子。自己的字,其貌不揚,在許多場合下,竟覺得矮人半截。所以,當(dāng)電腦從天而降,我就不假思索地和它擁抱在一起。電腦其他功能權(quán)且不論,先學(xué)打字,練五筆,三天就過關(guān)。電腦配上打印機,無論選擇行、楷、宋體,打出來,一如眉清目秀的女子,令人賞心悅目。這真是翻身農(nóng)奴得解放,從今再不受那“爬格子”苦了。
該跟鋼筆或它的替代品圓珠筆說聲拜拜了吧。不盡然!譬如你去郵局取稿費,你先得把匯單填寫妥當(dāng)。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很尷尬。本來字就不好看,用電腦之后,寫字這件事就荒廢了,提筆生疏,落筆生硬,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如此不堪,拿出去會讓營業(yè)員小姐笑話的。因此之故,我總是把匯單積到十張八張之時,才硬著頭皮走進郵局??磥磉€得練練字呀!
烈日炎炎似火燒的季節(jié),我竟然記起了毛筆,緊接著,描紅啦,永字八法啦,像是乘上倒流的時空號,不由分說地流到我的書房里,弄得我激動不已。激動之余,便在書房里尋尋覓覓,毛邊紙、桑皮紙、宣紙還有一些,石硯也有兩方,唯獨不見毛穎君的蹤影,四處打聽何處有售,都說大概這里、大概那里,不得要領(lǐng),便打起畫家朋友的主意。呂士民是我的首選,他的畫室里廢棄的、閑置的毛筆總該有吧,一次拿走一支兩支的,他也不心疼,如此三番五次,各種型號的毛筆也就應(yīng)有盡有了。往后,一邊在硯臺上研墨,一邊在舊報紙上涂畫,寫著寫著,心就靜了下來。心靜自然涼,小小的書房,竟然成了清涼世界。久而久之,自己好像有了癮,乃至不可一日無此君。當(dāng)然,這把年紀,也用不著臨什么帖,更不必講究“顏筋柳骨”那一套了,以無法度為法度,隨心所欲地涂抹,自己清楚,別人認得,像個字,操筆戒躁、臨池逸志而已矣。
毛筆、鋼筆、電腦、毛筆,一個甲子,一個輪回,有意思!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