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G CHE
弓車的詩
GONG CHE
睡得多么安恬,這棵野薊、這些馬齒莧、曲曲芽!
壟溝里的水流過身邊,它們的夢一定被浸濕了
這兩棵紫穗槐并排而立,枝葉交錯
它們是親姐妹,夢,都是紫色的
但不如這些玉米,擠在一起靠在一起,好不壯觀!
而棉花的夢最輕柔,吐出白,吐出軟,吐出暖
瓜棚里的老人也睡去了,草帽蓋在臉上
他的小狗在夢里奔跑著,追的是月亮里的玉兔
一朵牽?;ㄉ炝松鞈醒?,再度入睡
卻讓兩只蜜蜂嚇了一跳
飛到菜園,盜取豌豆、油菜花的蝴蝶呀
能否贈我一錢胭脂夢?看,我伸出了葉子般的手掌
不要害怕驚慌,跟你們一樣,我也夢到了天堂
青山準備好了獻出蒼翠
蒼翠準備好了花朵和綠意
花朵和綠意準備好了表情,微笑抑或深思
雪山準備好了融化,它們把脈搏
伸進了一條條的河流
河流準備好了干涸或者泛濫
草地準備好了牧場
我正從心中,趕出一群群的牛和羊
陽光準備好了條條鞭子
春風、秋風、朔風準備好了
將疼的扣子、痛的扣子系在鞭梢之上
樹木莊稼與牧神有千年約定
準備好了黃金、碎銀、瑪瑙、珍珠和翡翠……
沒有準備好的,只有我
看到青山落淚
聽到鳥啼心動
我詩行里種的莊稼,總被蟋蟀、蚯蚓和蚱蜢
無端地盜割一空
一片最綠的地方,被我占據(jù)
被我放的一只羊占據(jù)
它每啃吃一次青草,春天便長高一寸
只消一會兒
春天便漫過了身高一米的我
花兒,瞬間就開放了
蝴蝶,忙著將一件件花衣裳披在她們身上
我翻開父親從城里帶給我的童話
里面的蜜蜂一只只飛出
被蜇疼的陽光,一片片癱倒在地
多么澄明、多么綠,這世界!
當我躺下,身旁的西河水一會兒便
漫過我綠色的睡眠
我的那只羊,像落地的一朵云
貼近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我心中更多的青草
爾后,真正的云簇擁而至
一陣狂風說來就來了
我把我的羊系牢在桑樹上
風過后,那只羊被解開了
卻發(fā)現(xiàn)我的童年被拴在了那個春日
那是個死結,至今,也無法解開
風是雨的締造者,它把云送到這里分娩
這塊田野就綠了,就有
花了、草了、莊稼了
雨是花的締造者,它讓花兒集體懷孕
花兒羞紅了臉,但
更多的神態(tài)是驕傲和自豪
花是果實的締造者,它給了果實礦藏、產(chǎn)房
花蕊一遍遍、一次次地獻身
重復著萬古之愛
莊稼的果實是這塊田野的締造者
它帶來了飛翔、暗語、甜
白日夢被我寫成了詩
在這樣的風中,我披散開了頭發(fā)
在這樣的雨里,我把畫筆伸進了野菊花的經(jīng)脈
在這樣的花叢中,我是一個尷尬的窺探者
在這塊田野中
我像果實一樣有話要說,但說不出口
我打馬,沒有鞭子,是甩動《大風歌》
我打馬,不走陽關道
走禾葉的脈絡
穿莖稈的隧道
風陵渡自然是我記憶的最窄處
我要在小麥灌漿期,越過我的童年
我不分五谷,不辨東西,我就在懵懂中
去探知一粒米在秋天有多少站臺
去勘查一朵花離它的家有多遠
我打馬,沒有馬車。馭手
也不是我,是一股一股的風
我挑的路不會大車揚飛塵
鳥兒怎么走,我怎么走
蚱蜢怎么走,我怎么走
是不講平仄、不講押韻和對仗的那些
在禾葉分蘗的地方
我不過黃河、長江,不去盛唐、大漢
我就在兜了一圈之后,再回來,回到根部
去探知一片葉子里有多少條岔道
去勘查我離我的家有多遠
我要種更多的桑,優(yōu)質(zhì)的,沒有污染
至少要從清朝以前,就定宋朝吧,移植過來
你放心食用,從一個疆域到另一片國土
那時農(nóng)藥沒有發(fā)明,些許塵埃無妨
我還要添加幾闋菩薩蠻里的墨,讓葉子墨綠
墨綠,這樣,陽光的味道也就更濃了
你的胃口要不停地蠕動
北宋被你吞并后,不要讓南宋偏安一隅
你刷刷的進擊聲多么齊整,無可阻擋
在你吐絲時,我保證不讓濁風進入
不要中斷吐你的絲,向前到隋唐、到大月氏
向后到元、明,在晚清打住
我正試著在這條最細小最纖弱的路上
設立上千個驛站、建數(shù)萬個城堡、會館
然后你就盡管作你的繭,我負責環(huán)境的靜謐
我要將你的夢帶到工業(yè)革命之前
化為羊群,白云般悠閑和散淡
而你,把自己纏緊、裹嚴后,就聽不到了
這個世紀的呻吟和靈魂的撕裂聲
我備好水,備好鍋,備好柴,繅絲時
我會保證你無知無覺,沒有痛苦。我保證
你的情絲一根不斷,根根布在我心靈的織機上
我不要他人,不用流水線,就請?zhí)焐系目椗?/p>
來織,請牛郎一擔一擔地挑走,在銀河里漂洗
……好了,請你在絲綢之路的那端簽字
我在絲綢之路的這邊畫押
不用宋朝的瘦金體,就用雍容飽滿的漢隸
你寫蠶頭,我畫燕尾
放心,公證人是秦羅敷,她富貴不能淫
我這就去接她,她有馬車不坐,肯定在陌上行走著
剩下的路,我要慢慢走
把鞭子丟掉,從馬車、牛車上下來
不備干糧,不要導航儀,路標也給我拔除
我要慢慢地走,不辨東西
我的衣裳舊了就隨時用路邊的風景漂染
破了,就用樹葉、莊稼葉子補綴
我學一只開過花的李子,慢慢地
將青、將澀一點點地剔出身子
將陽光里的甜和風中的酸
拽到肉里,摁進骨頭中
我要慢慢地,將綠分成若干類
將紅細化:桃紅,野薊的紅,荷的紅,高粱的紅……
我要學會麥子、棉花的語言,模仿蜥蜴、蚱蜢的
舞姿。我要慢慢地走
剩下的路是一只蘋果變紅的距離
是一株玉米吐穗的距離
我要把行李一件件丟掉,包括思想的包裹
輕若一片云,在無風的日子里慢慢地
飄浮,選原始的風光做精子,慢慢地孕出雨
讓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莊稼
每一片波浪,接住,然后撫摸,擁吻,然后入住
剩下的路不多了,我要慢慢走
把借來的鞋子一雙雙還給螞蟻、蚯蚓和蝸牛
地氣蒸騰著,樹在顫抖,遠山的山腳在顫抖
然后,天就倒塌了,藍,傾進了西河
云,被摁進了一朵朵的棉花里
奶奶隨手摘下,堆放在地頭,那天沒有風
風跑到磚瓦廠之外十里,只剩幾絲
賴在蚱蜢、瓢蟲、蝴蝶的翅膀上,也正被我追走
藏到一棵蒲公英上
大地多么輕!
再仰頭,就看見了大雁從我的一年級作業(yè)本中飛出
那是我剛寫的兩行字,不太規(guī)范
而一輛履帶拖拉機在規(guī)范著一塊荒田
它在用力,再用力,將秋天壓在地下半米
太陽在五尺高空落下,被一枚裂開的豆莢夾住
再被一下子吐到了地上,恰巧被拖拉機軋到
血就流了一地
大地多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