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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豬的童話

        2014-06-19 13:43:04趙德璽
        躬耕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白毛主席老虎

        趙德璽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寒冷。我們老虎莊生產(chǎn)隊凍死了兩頭驢214頭豬娃,還凍死了三個“五?!崩项^。

        我爹跪在雪窩里,高舉雙手,仰天喊叫:天爺、老天爺呀,你是要整毀我老虎莊啊……

        我爹精瘦,渾稱不足100斤,羅圈腿,佝僂腰,外號“小爐匠”,也有叫他“欒警尉”或者“欒副官”的,他都一概認賬。他說,我整他個媽,我要真是“欒副官”就妥了,老子早不在老虎莊找罪受了。他就那樣跪在雪窩里,像堆黑狗屎橛子。周圍連個人毛都沒有。一只麻雀落在他頭上,撲唧整下一條白屎橛,撲棱一聲又飛走了。

        我媽說老虎莊200多口人都死絕了。我媽說金牛,去把你爹拉回來。我說不去,我拉他兩回了,他不回,還死撅我。

        我媽順手抄起一把笤帚,說你不去我去,他敢撅我,我就使笤帚掄——你看我敢是不敢!

        不料,沒等我媽走到跟前,我爹就麻利地從雪窩里爬了起來。惹得我媽撲哧一聲就笑了。我媽說,小爐匠啊小爐匠,瞅你這隊長當?shù)?,秦檜還仨相好呢,你可好,一個都沒有,羞死先人咧,還有臉蹲雪地里顯擺……

        我媽一邊數(shù)落,一邊掃我爹身上的雪,還嘬嘴去吹我爹帽子上那坨小蟲屎,沒吹掉,凍上了,我媽只好伸出指頭,把它給摳掉,送到我爹臉前,說你看看,連小蟲都敢腌臜你。

        我爹一聲不吭,下邊卻很響地放了個屁。

        我爹心里憋屈呀!

        我爹已經(jīng)整十年生產(chǎn)隊長了。公社化以后,我們老虎莊生產(chǎn)隊年年換隊長,有一年居然換了四次,平均一季度一次。我爹是老虎莊生產(chǎn)隊第18任隊長。我爹是抓閹兒抓上的。他這一抓就像抓住了黃香膏藥,咋也甩不掉了。十年里,我爹曾撂過八次挑子,都被上級拾起來又硬按在肩上了。上級說黨對你咋樣。我爹說不薄。上級說毛主席對你咋樣。我爹說厚哇。上級又說你對黨咋樣。我爹說黨是救星。上級又說你對毛主席咋樣。我爹說毛主席比親爹還親。上級說既然這樣,那你還撂什么挑子?黨的事業(yè)你不整,那你想整啥?毛主席的話你不聽,那你想聽誰的話?你說說,究竟想咋著?

        我爹頭上的虛汗就滋滋往外滮,說我整我整,我再也不撂挑子了。

        我爹回來對我媽說,我可整他個媽,我成破了洞的雞蛋,被叮死了哩。

        我媽說敢情,誰叫你小爐匠整事又膽小又認真哩。

        我媽決不是賣瓜的王婆,可也不是嘲笑。我爹當政這十年,老虎莊不光沒有死牲口,而且還添了三頭牛一頭驢一掛膠轱轆大車,糧食畝產(chǎn)由他接手時的105斤,整到125斤,勞動日值由一毛三分錢整到一毛九分四厘。上級適時地發(fā)展我爹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

        事實上,也正是我爹膽小而又認真,才使他陷入到現(xiàn)在的尷尬境地。十天前,上級下令,號召集體養(yǎng)豬,要求隊隊整豬場,達到人均一豬。上級說,養(yǎng)豬的事是毛主席親自布置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頭豬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廠。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說,一定要大力發(fā)展養(yǎng)豬事業(yè)。會后,我爹磨蹭著不走,看著沒人了,就悄悄問上級:毛主席當真這著說過?

        上級愣了一霎,立馬正色道,咋?你敢懷疑?我爹忙說不不,我是說像我們老虎莊214口人,就非得整214口豬不可?上級說對。我爹說有沒有余地。上級說沒有,又警告說,你欒警尉別想鉆空子,這可是通了天的大事,弄不好是要挨整的!

        我爹立刻閉緊了嘴巴。

        回到家我爹就對我媽說,我整他個媽,上級老是哪壺不開整哪壺,這凍掉鼻子的季節(jié)叫整豬娃,十天完成任務,隊隊整豬場,一人一豬,這、這不是逼著給老天爺置買供饗嘛。

        牢騷歸牢騷,上級布置的任務還是得認真整。不過我爹耍了個小聰明,豬舍倒是建了,而對豬的頭數(shù)做了逐戶分解,并公布了措施:喂一頭豬每天記兩分,豬屎一斤八分,豬尿糞一車二十分。有人表示懷疑,問我爹:隊長你咋大方起來了,該不是誆“二百五”吧?我爹哼一聲,說你又不是吃屎的貨,還怕我誆?

        過了兩天,村里沒動靜。我爹明白社員是在看干部,就在心里罵,這人,都成五朵山的老猴精啦,于是我爹給了我十塊錢,又讓我找我舅借十塊,去逮(買)豬娃。

        我揣著20塊錢去約田桂珍。

        田桂珍沒爹了,就他媽娘兒倆。她媽體弱多病,算是半勞力,田桂珍剛下學,也算個半勞力,饞工分就跟饞肉似的,早就對我說:“逮豬娃可要約上俺,金牛哥?!?/p>

        我去的時候,田桂珍跟她媽正在數(shù)錢,多是一分二分的鋼蹦子,最大的紙票是貳角的。田桂珍說這都是俺媽攢下的,說著還拿起一個“聚寶盆”叫我看。那是一只干葫蘆,肚子上刻了條縫,那縫就像笑娃娃瞇著的一只眼。我說這不叫“聚寶盆”,這叫寶葫蘆,太上老君的“寶葫蘆”。田桂珍長嘆一聲,說可惜已經(jīng)“寶”不成了……她把那葫蘆把兒讓我看,原來那把兒已經(jīng)被鋸掉了,像哭娃娃張圓了一張嘴。俺媽已經(jīng)攢了十年……田桂珍說著,眼里突然汪滿了淚。她媽慌忙說,好俺的傻妮妮,莫心疼,過年秋天媽從太上老君那兒再領一只回來,那里邊的財寶給你置嫁妝。說得田桂珍破涕為笑,卻說,俺不嫁,俺就守著媽過一輩子。她媽說那才真成了傻妮妮哩。

        錢數(shù)完了,攏共才九塊九毛四分錢。

        田桂珍把嘴撅了起來,瞅著我說:

        金牛哥,這錢能逮幾個豬娃?

        我說最多兩個。

        田桂珍說,這可咋好?俺想喂三頭豬娃哩,俺媽說要喂上三頭豬俺就不是“缺糧戶”了,年底隊里決算就能“分紅”。俺媽說分了紅就給俺買臺縫紉機,教俺學縫紉。金牛哥,快給俺想想法兒嘛。

        田桂珍向我撒嬌了。

        我長她一歲,上小學同班,一直到公社的戴帽高中,田桂珍老是對我撒嬌。上學路上她下溝解手老讓我給她放哨。有一次大雪天她要解手,我說凍死啦,忍一忍找個背風地方再說。她說不嘛,人家早忍住哩,這會兒忍不了啦。我說那你就解吧,我蹲下給你擋風。她說你得背對著俺。我說那當然。于是我就背對著她。她完了事,提起褲子卻系不上褲帶。咋?手凍僵了。她帶著哭腔說,金牛哥,人家綁不牢嘛,快幫幫手。我給她系褲帶時,她趴在我耳邊說,真想叫你給人家暖暖屁股,人家的屁股都成冰蛋蛋啦。endprint

        在公社高中,學校食堂賣飯?zhí)幍拇翱诤苄?,賣飯人只能看見伸進去的手而看不見外邊的人。賣飯的家伙思想很不健康,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色鬼”一個。如果伸進去的是女手,那飯就打得又稠又滿,是男手則又少又稀。若是那女手再又白又嫩、又小又肉,他甚至不向你收取飯票,瞅準機會,就在往回遞碗時,順便摸一下那女手的手背,再不然就是捏一捏那細嫩的指尖。

        田桂珍的手就屬于那種又白又嫩又小又肉型的。因此,田桂珍老不讓我去窗口買飯,田桂珍也就經(jīng)常不給他飯票,我們的飯碗也就經(jīng)常又稠又滿。每次在吃的時候,田桂珍就要開罵:

        他媽個臊×,今兒姑奶奶的手又吃虧了!

        田桂珍每次都罵得很嚴肅,很氣憤。我知道那是真罵,從心底里發(fā)出的。“色鬼”最后一次摸田桂珍的手,是在臨畢業(yè)離校前,被田桂珍罵了個狗血淋頭。

        當然,田桂珍的手對我是開放的。冬天吃過飯刷了碗,她老是讓我把她的手捧起來,放嘴上哈熱氣。田桂珍經(jīng)常說,金牛哥,好男人就得會呵護女人,女人只向能呵護她的男人撒嬌……

        我自認為我已經(jīng)是個能呵護女人的男子漢了。

        于是我就很男子漢地對田桂珍說,別急,我自有辦法。

        我可不是哄她。我是真有辦法了。

        我有20塊錢,加上她的快30塊了。我不去集市上逮,直接進莊逮,價格就會便宜些。若是再去個沾親帶故的村莊,那就更有便宜可占了。正好問我舅借錢時,我舅說他姥姥那個莊喂的母豬多,叫我去碰碰運氣。我問叫啥莊。我舅說老鴰窩。我嗤一聲笑了,說啥名不能叫叫這個名,多難聽啊。我舅說你是去逮豬娃,管人家莊名弄雞巴啥!

        老鴰窩離我們老虎莊25里。我和田桂珍清早起動身。我扛了根扁擔,扁擔上纏兩條麻袋,田桂珍胳膊彎則挎了只竹籃。有人問做啥去。我就大聲無比自豪地說,響應毛主席號召,逮豬娃去呀!隊里早布置了,還等個啥?

        我和田桂珍趕到老鴰窩,果然見莊里有頭母豬帶群豬娃在撒歡兒。

        還有七八個豬娃在哼哼嘰嘰拱奶吃,那母豬側(cè)臥著身子,耷蒙著眼,不時發(fā)出舒心的呻吟聲。

        田桂珍看著紅了臉,瞥了我一眼,說瞅它被拱得多美氣呀。

        我說人牲口一個理,這就是母愛。

        田桂珍的臉更紅了,嗔我道,就你能,瞧把你能得,都快成……田桂珍突然不說了。

        我逗她:都快成啥了,咋不說了?

        田桂珍說,你想叫俺說俺可說了——都快成豬娃的爹了……

        我說,那你是豬娃的啥?

        田桂珍說,知道你想說啥,隨你說去……

        我在老鴰窩逢人便問:知不知道張灣的張狗剩。人家都說不知道。

        我一直問到第九個人,那人才說不就是三才的外甥嗎,小時候老在這兒住,好投螞蜂窩,有回被蜇,頭腫得斗那么大。我說對對對,聽我媽說他小時候就是淘氣得很。那人說你是誰。我說我是張狗剩的外甥,來這兒是要逮豬娃,找親戚幫點忙。那人說張狗剩舅家早沒雞巴人毛了,倒是還有個遠門子舅,你去找他吧,他叫犁面兒,莊北頭門前有棵皂角樹。

        我和田桂珍就去找犁面兒。

        我的老天,原來我舅那個遠門子舅白臉上長滿了犁面沙,那個名可是叫絕了。

        我吃吃地笑著,叫他舅爺。

        他說,老雞巴是你舅爺,你是哪溝爬出來的泥鰍?

        犁面兒弄得我十分尷尬,就對他呲牙一笑,說張狗剩是我舅,我不就該叫你舅爺么。

        犁面兒噢了聲,原來你是張狗剩的外甥啊,那兔貨小時候可沒少欺負我。他叫你來找我有啥雞巴事?他顯然很不高興。

        我把意思一說,他忽然痛快起來,說那好辦,咱家就有一群豬娃子,不過,親是親,財?shù)梅郑笤捳f前頭,先薄后不薄,咱是親戚,就不說六毛錢一斤了,五毛五算球了。

        我看了眼田桂珍。田桂珍會意,說別算那零頭了,就五毛吧。

        犁面兒想了想,說那你們得要完。

        我說攏共有幾個。

        犁面兒說八個,一個也就七八斤重。我拍板說,那好,就全要了吧。

        就開始逮豬娃,過秤,攏共61斤,30塊零五毛。我把犁面兒又叫幾聲舅爺,犁面兒才說,你奶那腿彎子,算我倒霉,就算29塊吧。

        犁面兒幫我把豬娃三個三個裝一起,拴上扁擔,剩下兩個放田桂珍竹籃里。我倆一前一后,高高興興往回返。

        回到老虎莊天已經(jīng)黑透了。豬娃的叫聲把老虎莊弄得騷動不安起來。人們紛紛跑到我家看豬娃,都說趕明兒也快去逮,隊長家都逮了,還怕個啥!

        就這樣,我爹只用了五天時間,就超額完成了養(yǎng)豬任務。我爹在社員大會上說,豬娃整回來了,就要經(jīng)營好,保證安全過冬,保證百分之八十五的成活率。有人在下邊嘀咕:

        盡說屁話,還用你交待。

        臭嘴!小爐匠臭嘴!

        那時我爹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霉運、老虎莊的霉運就從這些豬娃身上開始了。

        現(xiàn)在,216頭豬娃只剩下兩頭。這兩頭,一頭是我家的,另一頭是田桂珍的。這兩頭豬娃為啥沒被凍死,不好解釋,回想起來,只能說人家命大,或者說是老天爺不收它們,冥冥中給它們指了條生路。

        那晚的大雪整得無聲無息。清早起來整開門,門口出現(xiàn)了一道雪墻。諺語說,下雪不冷化雪冷。當天,人還出來鏟雪掃路道,滿莊的豬娃還會唧嗷唧嗷吵塌天地叫,第二天就都啞巴了。廣播上說已經(jīng)冷到零下18度,百年不遇的嚴寒。河上結(jié)的冰有尺多厚。人們互相傳遞著消息,說俺家的豬娃不會吃食了,說俺家豬娃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說俺家的豬娃已經(jīng)“蹺蹄”一個了,說俺家“伸鞭子”兩個了。

        我爹已經(jīng)顧不得豬娃們的事了。他根本就沒意識到這次“豬娃事件”的嚴重性。他關(guān)心的是隊里的牲口,是隊里“五?!敝睦项^老太。但盡管有我爹的關(guān)心,也沒能擋住他們的死亡。我爹先哭牛,后哭驢,接著又哭人,按照死亡的順序,我爹一路哭下來,等他不哭的時候,我家的五頭豬娃就剩下一頭了。endprint

        我爹突然破涕為笑,說日怪,它咋沒死,難道它是老天爺?shù)目撮T狗?

        我也感到奇怪,那是一頭白草豬(母豬),幾個兄弟姊妹,現(xiàn)在剩下它一個,它卻毫無孤獨悲傷之感,還是那么沒心沒肺地酣吃悶睡。我把它拴在灶前的柴窩里,它卻拱出來鉆進灶道的熱灰里,白豬變成了灰豬,頓頓能吃一瓢兌了紅薯皮的刷鍋水。

        更奇怪的是,田桂珍哭著鼻子來找我,說她家的豬娃也剩一頭了,她媽眼淚都哭干了。我跟她去看,見那是一頭黑“牙豬”(公豬)。好像跟我家那頭“草豬”商量了似的,家伙也在灶道的熱灰里臥著,正舒舒服服地呼呼大睡。

        田桂珍說,金牛哥,咋辦?

        我說啥咋辦,全莊的豬都死光了,就剩咱這兩只,往哪兒找的好事,喂大了賣給國家,說不定毛主席他老人家還能吃上它們的肉呢。毛主席高瞻遠矚洞察一切,說不定還知道這是咱倆喂的呢,毛主席說兩位革命青年喂的豬是“革命豬”,我不吃,運到亞非拉,讓亞非拉人民吃著豬肉鬧革命,早日消滅帝修反,早日把自己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那咱倆就立下大功了,就像白求恩一樣,成國際主義戰(zhàn)士了。

        然而田桂珍還是高興不起來,說我媽說它這么命硬,怕是個“災星”哩!

        我說,你媽是封建迷信,咱革命青年不信那個邪。

        那些天我們老虎莊可是比過年都熱鬧啊。

        先是埋葬死人,因為死的都是“五保”戶,隊里還要管飯,全莊的男女老少都出動了。埋罷三個老頭,吃掉了兩頭死牛一頭死驢。

        接下來是分牛肉。分牛肉就出了一點麻煩。有人鬧著按人頭分,有人嚷嚷按“人六工四”分,還有人吵著要“人工各半”。按人頭分的自然是娃娃多的戶,理由是隊里牲口,人人有份;按“人六工四”分的多是人頭多而掙工分少,這種戶不是半勞力多,就是平時懶筋作怪,一些該掙的工分沒掙到手;按“人工各半”分的是高工分戶,勞力多,娃娃少。三伙人吵吵嚷嚷,相持不下。最后由隊委會拿意見。隊委會的人“革命意見”也不一致,大致也分成三派,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我爹咬著煙袋嘴兒,耷蒙著眼,一口接一口吐著煙霧,聽三派人相咬,不發(fā)一言。

        平心而論,“人工各半”,較為合理。但為了體現(xiàn)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當時的分配原則卻是“人六工四”。就是說,分糧時上級給定了分配原則,上級叫咋整就咋整。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分肉,分生產(chǎn)隊的牛肉,上級可從沒制訂過分肉原則。所以我爹也拿不定主意。其實,作為生產(chǎn)隊長,他內(nèi)心是傾向于“人工各半”的。但他最終的表態(tài)是:抓鬮兒吧。不就一口腥肉嘛,親親一個莊住著,擱得住狗咬狗整兩嘴毛?擱雞巴不住嘛。

        就抓鬮兒了。

        結(jié)果是“人六工四”,弄得勞力多戶牢騷滿腹,說話時嘴上像綁了捆棗刺。

        我爹似乎嫌扎得難受,便說,不是還有一頭死驢么,驢肉整“人工各半”,這個主我做了。我爹剛把死驢一錘定音,忽然又有人喊:

        還有七個牛頭倆驢頭,咋辦?再說了,還有骨頭咋球整?你們干部是忘了呢,還是想抓豌豆喂雞抓成了谷子,想多叨上幾口哇?

        人們嘩一聲笑了。

        我爹卻對那人罵道:整你媽你鱉兒不說老子還真忘了那些。整你媽你說,你說那些該咋整?

        那人說,你真叫我說?

        我爹說,老子又沒把你屁眼糊起來。

        那人說,說話干凈點嘛,又說你真聽我的?

        我爹說,你狗日說說看。

        那人說,牛頭驢頭上的肉剔凈,耳朵、舌頭、腦子、眼都旋下來跟肉一塊分,骨頭砍砍論斤分。

        我爹毫不遲疑地說,中啊,骨頭就按人頭分吧。

        我爹說罷仰天長嘆,我整他祖宗這人哪,咋就比狼還狠了呢,狼還吐吐骨頭哩呢。

        瓜分完牛驢的尸骨,家家戶戶又忙著煺豬尸。老虎莊滿莊子血水橫流,浸洇著白雪,白雪變紅,變紫,變?yōu)酢医K于看見什么叫黑雪了。老虎莊周圍的溝里、樹上到處都是拋掛的豬腸、豬毛,還有楝籽大小的豬睪丸,天晴之后,滿莊腥臭,整個村莊變成一座屠宰場了。

        當然也飄蕩著肉香。

        先是煮骨頭及下水的香味,這是一種臭香。接著是煮驢肉的香味,這是一種騷香,因為那是頭很老了的大叫驢。次后是煮牛肉的香味,這是一種膻腥膻腥的香味。最后才是煮豬娃肉的香味,這是一種帶了淡淡乳腥的香氣,因為豬實在是太小了。

        積雪尚未化凈,沒有農(nóng)活,加上肉湯的滋養(yǎng),人們早忘記了寒冷,白天聚集在場院里,孩子們追逐嬉鬧,雪球滾滾,滿場院橫飛,也沒大人喝斥;男人們?nèi)宄啥?,占方、下棋,玩狼背豬、蛤蟆跳井,常常因一個子兒或悔一步棋而日天大罵;女人們顏色是滋潤多了,該白的白了,該鼓的鼓了,該凹的凹了,她們一邊納著鞋底子,一邊交流著吃肉的經(jīng)驗。有的說她的肉湯還有半缸,一頓飯鍋里兌進一葫蘆瓢,那味兒就香得饞死個人。有的說俺那肉都沒舍得吃,咸鹽腌上,過大年時待客,俺家客情大。有的說牛驢肉少,擱不住腌的,豬娃肉腌的時候好擱把花椒葉,壓壓腥氣……女人們說著說著就說到褲襠里去了。一個婦女說,俺那沒成色貨把肉湯都霸占了,孩娃們嘗都不叫嘗,他說那肉吃吃有勁。你還別說,這連著三天他都要往上爬……于是女人們便嘩嘩一片笑聲。

        人們被牛驢豬娃肉催起來的狂躁情緒真正平靜下來,是在半月之后,人們忽然覺得,那牛驢肉是應該吃的,不吃白不吃。

        最最不該吃的是豬娃肉,一個豬娃弄二三斤肉,卻花了七八塊票子,這個代價實在是太大太大了。于是人們開始罵我爹,說小爐匠是個王八蛋,大冬天咋能叫逮豬娃,成心給老天爺做供饗嘛,老天爺肯定要賞他個雞巴頭啃啃了。

        我爹說,你們這些吃貨不長腦子,咋能是我叫整,是上級叫整,狗雞巴貨們有膽量就罵上級去。

        于是,人們就開始罵我爹的上級。這個膽他們還是有的,反正那些上級又聽不見。人們從我爹的上級罵上去,罵著罵著不知誰膽比天大,說毛主席也是,啥指示不能下,下個冬天叫喂豬的指示。

        自然有人接了茬兒,說毛主席多英明啊,根本不會叫冬天喂豬,就算毛主席說了,那也會保佑著不叫糟蹋的,你說毛主席啥不能保佑?現(xiàn)如今都糟蹋了,那就證明毛主席沒說。endprint

        立刻有人反駁,誰說都糟蹋了?欒副官家、田寡婦家不是還有兩頭么?毛主席是何等偉大之人,天底下誰都有私心,就毛主席沒有;天底誰都不能把一碗水端平,就毛主席能!

        那人又說,所以按我的理解,毛主席根本就沒下指示,都是歪嘴和尚們瞎整的。咱們國的歪嘴和尚實在是太多了,自古至今就絕不了種,而且越胤越多。

        有知情的出來說話了,說毛主席肯定是說了的,不過毛主席是叫“集體養(yǎng)豬”,不是叫“個人養(yǎng)豬”,集體養(yǎng)豬是走社會主義道路,個人養(yǎng)豬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欒副官把毛主席指示念歪了。

        忽然有人冷笑一聲,說這就太便宜他小爐匠了。這決不是“念歪”的問題,這是“篡改”,篡改最高指示!小爐匠想干啥?

        想走資本主義道路,搞資本主義復辟,想叫咱們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和毛主席對著干——他爺當過偽保長,他爹吸過大煙,他叔當過偽連長——本質(zhì)決定了的!賊心不死?。±亲右靶暮纹涠疽?!說這話的人叫大炮。

        爺呀,可不敢胡咧咧,這著咧咧就毀了小爐匠啦!

        毀他?不毀他毀誰!我家十口人,百多塊打個水漂就算完了?想多輕巧!我還要去公社“革委會”去說呢,我怕個雞巴!

        去球去球,茅缸不臭攪攪臭。我看咱就別沒屎(事)找屎(事)了。散了吧,散了吧,各回各家吧……大炮,你爺喊你倒“夜壺”哩,聽見沒有?

        人是散了,可事情沒散。

        我爹第二天就被整到了大隊,又由大隊整到了公社,又從公社整到了縣上。

        一個月后,我爹回來了。隊長撤了,黨員抹了,頭上多了頂帽子——“階級異己分子”,由生產(chǎn)隊監(jiān)督勞動改造。

        嚴冬過去,春天來臨。

        我家的白草豬(以下簡稱小白)和田桂珍家的黑牙豬(以下簡稱老黑)整整一個冬天都縮著身子,炸著毛,活脫脫兩匹刺猬。

        然而天一暖,身子舒展開來,居然都如鍘床一般了,而且毛短而稀,色澤光鮮。小白文靜漂亮,頗有淑女風范,老黑溫文爾雅,大有紳士風度。

        那天我去田桂珍家,見田桂珍正用抹布擦褲腿上的臟污。

        我問咋啦。田桂珍紅著臉不說話。她媽卻說,金牛哇,牙豬娃該去勢了,你家的草豬劁沒劁,沒有就快去請師傅吧。

        牙豬娃摘蛋叫去勢,草豬娃割卵管叫劁。這常識我懂的。后來田桂珍對我說,每天她去給老黑添豬食,老黑都要抱她的小腿,屁股還往前一躥一躥地使勁。

        我就笑罵老黑,流氓,明天就給你施宮刑。

        劁匠是土鎮(zhèn)人,離我們老虎莊十里路。沒想到劁匠也是個年輕人,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瘦刮骨臉,黃頭發(fā),上髭留得長長的,黃纓纓的,像剛長出來的苞米須。我看見院里扎兩把自行車,車龍頭上綁著一撮公雞毛。雞毛挺好看。車都是老黑驢,一把沒鈴沒泥瓦,一把倒是上述各件齊全,卻沒鏈蓋。我明白這是劁豬世家,有少的必有老的。

        果然,一個瘦老頭從外邊晃悠進來,問,你請劁豬。

        我說是,又點了一下頭。

        他說,哪莊的?我說老虎莊。

        他一副驚訝之色,說,老虎莊還有豬娃?

        我說,還有兩個,一公一母。你倆誰去?

        老頭看看小伙子,說,你去吧保兒。

        小伙子說,去就去,其實倆活兒擱不住去的。

        老頭說,話不能這著說,一個活也得去,整啥都要講德性。

        明擺著,老頭既是小伙子的爹,又是師傅。

        小師傅叫李保。我還沒走出土鎮(zhèn),人家已經(jīng)攆上了。李保跳下車子。我說你前頭走吧。其實我很想坐他的車子,可是人家沒讓,我就不好意思開口;我等著李保說:我?guī)夏惆伞?扇思揖褪遣徽f。人家只說:兩家都有人吧?

        我說有,都有。

        李保又說,都姓啥,住莊哪頭?

        我說莊南頭那家姓劉,莊北頭那家姓田。又說姓劉的外號小爐匠,姓田的是女的。又說南頭是白草豬,北頭是黑牙豬。

        我還想往下啰嗦,李保說知道了,偏腿兒跳上車子前頭跑了。

        我大失所望,罵了聲:燒包兒,小心栽溝里淹你鱉兒個半死!

        我就一路走一路盼李保掉溝里,求我去拉他上來。眼看著離老虎莊不遠了,也沒聽見李保在河溝里呼救的聲音。

        忽然又聽到了自行車響。我一看,還是李保。

        我說,我操,恁快可妥了。

        李保瞪我一眼,連車子都沒下,說雞巴毛,你擺治我,你這個雞巴貨。

        我被罵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咋擺治了他,是我媽沒給他錢,還是田桂珍沒給他錢。做一個豬娃才五分錢,她們還能賴賬搞價不成?

        我趕忙往老虎莊跑。

        進莊后就聽人們還在狗屁哄哄地四處張揚,說小爐匠家喂個“天五爪”,田寡婦家喂個“地五爪”,怪不得老天爺不收它們……

        我回到家,看見我媽正抱住小白,用堿水洗小白的頭頂。

        我急煎煎地問,媽,咋啦?

        我媽說,娃啊娃啊,你可做下好事了,連老天爺都不要的東西你整家來了……你看看,這頭頂蓋上還不是一個“旋兒”,是仨,仨“旋兒”呀!

        我不信,說喂幾個月咋都沒看見?

        我媽說,我的憨娃娃呀,人家用紅薯膠給那地方的毛粘一起了,你咋能看出來哩……你看看,人家劁豬的小師傅說我也不信,人家說你用堿水洗洗看,我就燙堿水,一洗可不就是哩嘛!這可咋著哩呀,老天爺!

        我一看,頭皮就緊了。小白頭頂蓋上可不就是仨“旋兒”,每一個都有銅錢大,一旋兒套一旋兒。

        我撒腿就往田桂珍家跑。

        田桂珍母女都在哭呢。

        田桂珍對我說,老黑倆后腳都多了一個腳趾頭。

        我破口大罵,犁面兒,我可整你媽啦,你真不是人?。?/p>

        畜牲里面,從沒聽說過其它家畜身上有啥忌諱,惟獨豬,頭上長“旋兒”叫“天五爪”,腳上多腳趾叫“地五爪”。不管“天五爪”還是“地五爪”,都是天不收地不管的“災星”。誰喂誰倒霉,罵不能罵,打不能打,殺不能殺,賣又賣不出,你只得像敬祖宗一樣敬著它,連劁豬的都對它刀下留情。劁豬匠們說他們啥都敢劁,那怕是老天奶奶,只要有人叫動刀,他們就敢動;惟獨這“五爪豬”,你就是跪下喊爺,掏一百塊錢,人家也不干,而且還要趕緊收家伙,買刀黃表紙,回家祭祭他們的開“刀”鼻祖——孔子的學生樊遲樊老祖,祈求老祖宗恕罪。endprint

        我看著淚流滿面的田桂珍,說,田桂珍你別哭,我劉金牛自有辦法。

        田桂珍抹一把淚,說你有個屁辦法。

        田桂珍聲音雖輕,卻實實在在是對我產(chǎn)生了懷疑。我喜歡田桂珍對我的崇拜,對我的撒嬌。然而這一次她沒有。我成了她眼里的“屁”!

        我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我一跺腳說,田桂珍,你看我有沒有辦法!

        我彎腰就掂起老黑的兩只后腿,任憑老黑彈騰踢跳嚎叫,頭也不回地往莊南揚長而去。

        田桂珍在后邊喊,金牛哥,你可別胡來?。?/p>

        我沒有理她。

        我把老黑掂回家,裝進麻袋,又把小白裝進另一只麻袋,拴上扁擔。我要把它們再送給犁面兒個老鱉東西。

        我把它們挑到老鴰窩時正好天黑,看看門外沒人,我就鴉不靜悄地倒出老黑和小白,扛起扁擔夾起麻袋就往回跑。

        我跑回老虎莊,隊里的牲口棚還亮著燈光。

        我沒有回家,直接去莊北,在田桂珍住屋的窗外,對她說,桂珍,沒事了,我把它們又送回老鴰窩了。好好睡一覺吧。

        我回到家,我爹和我媽都沒睡,在等我。

        我爹見我興沖沖回來,哼了一聲,說別高興得早,它可會記路的。說著去里屋睡了。

        我媽說老東西胡吣,又對我說,娃兒,坐下歇歇,媽給你熱飯去。

        我剛把飯吃完,就聽見門外有熟悉的豬叫聲。我拉開門一看,頭一下子大了。原來小白和老黑又回來了,人家正在我家門口互相拱嘴告別呢。

        小白見我開門,一下子就跳進來,拱著我的腳脖撒嬌,又丟下我去拽我媽的褲腳,討要吃的。我媽抬腳想踢它,又忍住了,回灶屋從竹簍里拿出幾個熟紅薯丟給小白。小白呱唧呱唧香甜地大嚼起來。它肯定是餓壞了,莫名其妙地跑了那么遠的路程。

        我爹隔著窗戶對外邊說,胡吣?看看是不是胡吣!

        聽他的口氣,居然還有點幸災樂禍呢。

        我媽沖著窗戶說,老東西你給我悄嘴吧!

        可我爹偏不悄嘴,又在里邊說,它要不把老虎莊整塌天才不會走哩,等著瞧吧。

        我把心一橫,決定再次送它們回去。

        這次我把它們四蹄捆起來,眼睛蒙起來,并把繩頭拴在犁面兒門外的樹樁上。我想這回可是把它們給甩了。

        可是,我回到老虎莊氣還沒喘勻,它們就也回來了。四蹄上還帶著剪斷的繩子。小白的尾巴上還綁著張小紙片兒,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

        娃子,別再費事了,啥都講個緣分,當初它們跟你走時多乖呀,說明跟你們有緣,跟我無緣。舅爺祝你娃子交上好運。

        我把紙片撒得粉碎,跳著腳又大罵了幾聲犁面兒。

        我媽嘆了口氣,說別罵了,罵也沒用。

        第二天,我媽去買刀黃表紙,天黑后讓我陪她去了西大橋路口。我媽點著紙,讓我跟她一齊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口中還念念有詞。媽說,大路神,大路神,娃娃不懂事,逮了您老座騎,我叫娃兒給您老送回來,您老千萬別怪罪,就收下吧,?。勘S影橙移桨矡o事吧,??!

        完了,我媽拉我起來,說走吧,大路神爺爺說不怪罪。

        我感到莫名其妙,說媽,大路神是誰!

        我媽說,大路神是專管驅(qū)鬼的神。這“五爪豬”原是老天爺?shù)目撮T狗,犯了天條,被打下凡給大路神當坐騎。大路神爺爺騎著它,夜間在鬼經(jīng)常出沒的路段巡邏,打救被鬼“纏”住的路人。

        我聽了不禁毛骨悚然,我說媽你要嚇死我了。我媽就警告說,咱家正倒霉,夜里少出門瞎串。你要聽話。

        不久還真出了事。

        不過出事的不是我,而是“咬”我爹的那個人。那人姓孫名大炮。這個人可是了不得,能說會道,白豆腐能說出血來,加之有“革命覺悟”,咬起人來咋著狠咋著下嘴。這孫大炮“咬”倒我爹后,上級就讓他當老虎莊生產(chǎn)隊長。說來也真邪門,他不當隊長時屁事沒有,活得自自在在,自從當了隊長,倒霉事就接二連三奔他而來。

        卻說小白和老黑,因為是兩個“災星”,我們就對其放開了管制,人家經(jīng)常出雙入對兒,在老虎莊大搖大擺地游蕩,碰上啥吃啥,尤其喜歡吃雞屎。老虎莊的雞屎把它們喂養(yǎng)得肥嫩肥嫩,風吹著一樣長。小白漂亮得像美國好萊塢的性感明星,老黑則像世界拳王泰森,威力無比,魅力四射。夜晚,它們則各回各窩,舒舒服服安安靜靜睡覺,一點也不淘氣,乖得就像靦小伙見到了俊姑娘。

        可是有一天,倆貨不知怎么就鉆進孫大炮家的院子,找雞屎吃拱塌了雞籠,倒下來的碎磚爛瓦砸碎了一只夜壺。那夜壺是大炮爺爺?shù)?。老頭兒已經(jīng)80多歲了,當晚就沒東西接尿。夜里起身小解,絆著門檻跌了一跤,摔斷了股骨。孫大炮氣得要死,非要找老黑小白算賬不可,被他爹攔住了。他爹警告說,倆“災星”就是來找事的,禍不單行吶!你少再出去招惹它們。

        并非不招惹就沒有事端。那天孫大炮去公社參加一個重要的批斗大會。孫大炮嗓音宏亮如銅鐘,口號喊得好,在公社是出了名的,一些重要的會革委會領導都會點名要他,因此他還得了個綽號,叫“孫喇叭”。那天會散得晚,后來領導又要接見,之后又要賞飯。酒足飯飽踏上歸程,周圍的村莊已經(jīng)沒有了燈光人聲。天上有個毛月亮,四野灰蒼蒼的。腳下的土路坑坑洼洼。孫大炮呼著酒氣,深一腳淺一腳地緊著往前量??墒橇恐恐斑呁蝗粵]路可量了。四周都是水,還嘩嘩啦啦地響。孫大炮頭就懵大了,毛發(fā)倒豎,鬢角突突突地像開拖拉機,渾身滮熱汗。孫大炮索性站下來,緊緊地閉上眼,兩手揉著太陽穴,然后又猛著揉搓頭發(fā),接著突地睜開眼,孫大炮真真切切地看見一條明光光的大路,路上還有兩頭豬,一黑一白,白的尾巴挽成個“6”,黑的尾巴挽成個“9”,走走停停,長嘴東拱拱西嗅嗅。孫大炮心里叫了一聲:哎呀,這不是老黑和小白么,日貨咋跑這兒來了。就抬腿追了上去,撲通一聲,孫大炮就栽進了泥溝里。

        孫大炮也真是條漢子,他在那泥溝里一直撲騰到公雞叫,才從溝里爬出來,渾身的污泥顧不得洗,失魂落魄往老虎莊跑。孫大炮在床上躺了三天,方才出來見人。endprint

        孫大炮對人們說,整他姐老子是啥邪都不信的,可那黑在泥溝里,分明聽見一個聲音說:給我拿下!

        立刻就沖上來一群光屁股娃娃,要把我往污泥里摁,見摁不下去就拿污泥往我臉上糊,還嗷嗷叫著說,糊死他,糊死他……就在這危急關(guān)頭,我就想起了毛主席的偉大教導: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頓時渾身力量倍增,和那些光屁股家伙展開了激烈殊死地搏斗,終因寡不敵眾,被摁在了泥窩里。在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關(guān)鍵時刻,我又想起了毛主席的光輝著作《論持久戰(zhàn)》,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戰(zhàn)爭的目的不是別的,就是“保存自己,消滅敵人”,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滅敵人。毛主席的教導給我智慧給我膽,我把身子一縮,撩起衣裳包往腦袋,又把褲子一褪,把白光光的屁股撅給他們。那群蠢貨就嗷嗷怪叫著,扳住我的屁股一層層往上糊污泥。糊了一陣子,它們說行了,沒氣兒了,完蛋了,歇手吧,等會割下他的耳朵回去下酒。我一聽就嚇了一跳,耳朵是萬萬不能叫它們割了去的!心一急,忍不住就噗哧放了一聲響屁。一個家伙高聲喊叫起來:還有氣呢,快糊!就又七手八腳糊將起來。我想,糊吧,老子把屁股許給你們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關(guān)鍵的時候就是要丟掉一些壇壇罐罐。只要老子保護好了自己,老子就能戰(zhàn)勝你們……

        人們不知道孫大炮說的有多少真實成分,但他那一臉一身的污泥,足以證明他是有過一場“九死一生”的經(jīng)歷的。人們在驚嘆唏噓之余,又記起了小白和老黑。人們說大路神爺爺沒有坐騎了,罷了工,鬼才猖獗橫行起來。從此我們老虎莊日頭一落,家家都關(guān)門閉戶,門口還靠上根桃木棍子。盡管如此,仍然怪事迭出。有人看見莊里有頭老白驢,風一樣四處游蕩;有人夜里聽見村口鬼柳樹上有女人哭哭笑笑;孫大炮的女人說得更邪忽,說她在塘上洗衣裳,覺著有手指撓她腳底心,她想把腳抽回來,因為她被撓得心都顫抖起來了,卻被一雙手攥住了腳脖,使勁往塘里拉,還聽見一個男人說,進來吧,進來叫我整一下吧……

        我們老虎莊人都生活在恐怖之中,連隊里的牛驢似乎也受到了驚擾,常常不分場合、時間,突然發(fā)出一陣令人心悸的怪叫。惟有小白和老黑,仍然那么沒心沒肺地酣吃悶睡,吃飽睡足了,就在村里閑適地耍玩,自己跟自己玩,常常是小白騎在老黑后胯上,讓老黑馱著它走正步,老黑哼哼著,小白唧嚀唧嚀的,不知交流些啥。這時候有幾只雞過來了,于是,小白和老黑就開始跟雞玩。雞們卻不知道是玩,仿佛遇上了強奸犯,炸開翅膀伸直脖頸,一邊飛騰,一邊直起嗓子聲嘶力竭地哀嚎。雞們越是這樣,小白和老黑越覺得好玩,就更加起勁地追攆著雞們。有一只大白公雞撲棱棱飛起來,像鳥一樣落在掛鐘的柳樹上。奇怪的是,這只大白公雞天黑了還不下來,就棲在上面了。第二天一早,大炮去敲鐘喊上工,大白公雞在上面“咯嗒”一聲,整下一泡稀屎。那屎不偏不斜地整進孫大炮的脖頸里。孫大炮跳腳大罵。他罵一聲,那公雞在樹上叫一聲,仿佛是和他對罵。孫大炮性起,找一根竹竿去打雞。那公雞就“咯嗒咯嗒”叫著,從這棵柳樹飛到那棵,孫大炮始終打不著。越打不著心里越窩火,就叫來幾個基干民兵,命令他們一人守一棵,上樹去捉雞,誰捉住獎勵一百個工分。

        那大白公雞見樹樹都有人把守,索性在一棵樹上不動了。孫大炮在樹下喊: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給我上,捉住它。于是就有人開始爬樹。人往上攀一截,那雞也就往上挪一截。人高攀一尺,雞也挪高一尺。人越上越艱難,雞是越挪越容易。人實在不能再上了,就伸手去抓那雞腿,錯半尺遠夠不著,人就想再努一把力,不料那雞竟去啄人的手,人一慌,身子失重,腳登的樹枝“喀嚓”一聲斷了,眨眼間,人就落在了地上,好像連響聲都沒有聽到,人就那么軟軟地攤開在地上了……

        誰也沒想到會出人命??梢粋€精壯漢子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完了。形勢變得嚴峻起來了。

        事情像刮風一樣在鄉(xiāng)間傳播,整個鄉(xiāng)間被弄得鬼氣森森。終于在有一天,孫大炮被召進了公社革委會主任的辦公室。孫大炮以為會被戴上“銀鐲子”,或者會被五花大綁起來。但是沒有。主任讓他坐在椅子上,還讓人給他倒了一杯水,主任親切地說,先喝口水,孫大炮同志。

        孫大炮同志受寵若驚,雙手捧起那杯水,一飲而盡,然后恭敬地坐直身子,等待著主任的垂詢。

        其實主任并沒有問什么,主任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主任是要向?qū)O大炮作指示。主任說,我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我們不要被階級敵人制造的假象所迷惑!凡事都要用階級斗爭的眼光去分析,去研究——那個“欒警尉”近來怎么樣,有沒有陰謀活動?什么?沒注意?哎呀,同志,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說:階級斗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你怎么就忘了呢!我警告你孫大炮同志,現(xiàn)在那兩頭豬已經(jīng)不是豬了,已經(jīng)成了階級敵人向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發(fā)動進攻的工具!主任最后指示:一要對欒副官嚴加管制,二要消滅那兩頭豬。

        孫大炮從公社回來,連夜召開基干民兵會議,傳達上級領導對形勢的分析認識和指示,要求認真領會,迅速落實,向毛主席交一份合格的答卷。

        管制欒副官實在太容易了,消滅那兩頭豬則有些困難。孫大炮采取的方案首先是毒殺,但小白和老黑對他們布下的毒餌聞都不聞,看都不看。后來孫大炮決定誘殺,事先掘好陷阱,希望我和田桂珍配合,將小白和老黑引進去。我倆當然不敢拒絕,田桂珍悄悄問我:金牛哥,咋辦?她的眼里淚光閃閃,看來,小白和老黑逃不出這一劫了。我說沒事,到時候我事先把兩锨鮮雞屎倒進陷阱旁邊的草叢里,憑它倆的嗅覺和本能,肯定不會攆著咱倆跳陷阱。

        誘殺不成,孫大炮又決定打殺。

        孫大炮集合基干民兵開了三次會,鑒于上次捉雞的教訓,基干民兵仍然缺乏斗志。孫大炮大怒,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沒想到日貨們關(guān)鍵時刻都成了搐頭烏龜。基干民兵們才不怕孫大炮呢,就跟他對罵:你個狗貨,誰讓你養(yǎng)了!老子們是掏力氣掙工分吃飯,老雞巴欠你啦!

        孫大炮見使不動基干民兵,就另生損著。他把老虎莊的“五類分子”集合起來訓話,要他們“戴罪立功”,你改沒改造好全看你在這次革命行動中的表現(xiàn)。孫大炮成立了個“五類分子特別行動小組”,令我爹任組長?!拔孱惙肿印眰儾桓疫`抗,在我爹欒副官的率領下,手持木棍,竄街過院,圍剿小白和老黑,搞得村子里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其實我爹他們只是虛張聲勢驅(qū)趕,并不真正下手。盡管如此,小白和老黑也還是嚇得驚恐萬狀,尤其是小白,一聽見人聲,渾身肌肉就像打擺子一樣哆嗦,把個田桂珍都快心疼死了。田桂珍悄悄對我說,金牛哥,咱們救救小白吧,它已經(jīng)懷上娃了。endprint

        我吃了一驚,說你咋知道。

        田桂珍臉紅紅的,說我媽看出來的。

        我說你媽咋就看出來了,我媽咋沒看出來?

        田桂珍說,你媽肯定也看出來了,只是沒跟你說。

        我說你啥意思。

        田桂珍說,你媽肯定怕咱再惹事……田桂珍低眼看著我,又說,小白有18顆奶,我媽說這是母豬中最能生養(yǎng)的,奶水也最是旺足。我媽叫跟你商量,一定得把它救出去。

        我說,要救倆都救,可是能把它們藏到哪里去呢?

        田桂珍說,送進五朵山里去,叫它們自生自長吧。

        我犯難,五朵山離咱這百十里,咋送?

        田桂珍說,我舅在城里開汽車,咱連夜用地排車送進城,讓我舅把它們捎進山。

        我說,你舅靠得住嗎?他要把它們殺吃了咋辦?

        田桂珍說,放心,我舅可不是你那個犁面兒舅爺。他是天下的大好人,菩薩心腸——有一次走夜車,車燈把一只野兔照暈了,迎頭往車輪底下鉆,我舅“吱”一聲來個急剎車,下車一看,兔子的一條腿硬是擋住了車轱轆。我舅吸口冷氣,說小乖乖呀,好玄吶。說著抱起野兔,見它腿受了傷,還給它包扎包扎,放了生呢。

        小白和老黑神秘失蹤后,孫大炮并沒有深究,畢竟驅(qū)走了兩個“災星”,除了心頭之患。

        后來又去公社,主任見到孫大炮問起斗爭情況。孫大炮說,已經(jīng)消滅了,我們無產(chǎn)階級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主任又問現(xiàn)在老虎莊的形勢怎么樣。孫大炮說,在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指引下,在公社革委的正確領導下,我們老虎莊革命、生產(chǎn)形勢一派大好,東風吹,戰(zhàn)鼓擂,風展紅旗美如畫。階級敵人都成了狗屎堆,臭不可聞?。?/p>

        公社革委會主任很滿意,拍了拍大炮的肩膀,說很好很好,不過還要保持清醒頭腦,堅持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啊。

        孫大炮深深點了點腦袋,說保證、保證,一定、一定!

        這年冬天,上級又把毛主席的指示傳達下來了,口號依然是“隊隊有豬場,人均一頭豬”。

        孫大炮在全公社放了顆“衛(wèi)星”:賣掉了我爹置買的膠輪大車,一家伙逮了210頭豬娃。

        孫大炮對我爹說,欒副官,瞅你那螞蝦樣兒,派你整大田活兒跟我害性命似的,我想你還是去當豬倌吧。我把210頭豬娃交給你,喂好了,算你贖罪;喂死了,我戴你高帽子游大街;你要成心搞破壞,我送你進班房,住不掏錢的房子去。

        我爹忙說,孫隊長,你擺治我?

        孫大炮冷笑道,咋,你一個“專政對象”,就算我擺治你,你還能咋著?

        我爹說,不想咋,反正我不整。

        孫大炮說,你整也得整,不整也得整。

        我爹軟了口氣,說,大炮兄弟,我跟你前世無冤,后世無仇,你不能這樣逼我。

        孫大炮說,誰是你兄弟?我是革命派,你是反革命派;我是革命干部,你是“階級敵人”;我是專政者,你是被專政者。你我水火不容,斗爭不可調(diào)和,少跟我套近乎!在革命的原則問題上,我是不會讓步的,是針鋒相對的。

        孫大炮說這些話時,周圍還有不少老虎莊的群眾。人們竊竊私語起來:

        說這狗,咋能說這話,一個莊里鄉(xiāng)親,不能太絕情啊。不過,欒副官這貨,也就該擺治擺治,去年冬天,他那個“資本主義”,家家戶戶都受害。

        說話也不能這著說,依我看那是冤枉人家了。欒副官整事,走一步看三步,從不整吃虧受損的事??蛇@集體養(yǎng)豬,任務下得惡血,不養(yǎng)又不中,養(yǎng)是必定養(yǎng)不活的。你想想,入社時,咱老虎莊是46頭牛,7頭驢,10匹馬。十幾年過去,馬絕種了,驢剩仨老家伙了,牛呢,16頭里有7頭站不穩(wěn)身子。欒副官肯定是想到了這一層,才走了那步棋。沒成事是老天爺作孽,不怨人家欒副官。

        說孫大炮喊口號中,當隊長不中。他狗貨整一年隊長咱口糧就少了60斤,他要整三五年,咱老虎莊200多口人就得喝西北風,不信走著瞧。

        人們這么悄聲議論著,往地上吐著唾沫,一會看看孫大炮,一會看看我爹。

        孫大炮斗雞一樣面對我爹站著。我爹則蹲在地上,身子縮得像炒熟的蝦,嘴唇不停地蠕動。

        孫大炮說,小爐匠你嘟噥啥?你別給我軟頂,你硬頂軟頂都是頂不過去的,都會被頂?shù)妙^破血流的。因為你面前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銅墻鐵壁,明白嗎?

        我爹說,我沒頂,我嘴動是嘴里進了一只蒼蠅,我把它嚼嚼吃了。

        孫大炮說,又胡吣了不是,大冬天哪有蒼蠅。

        我爹說咋沒有,有哇——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沒有蒼蠅,咋能凍死?這可是毛主席說的,誰敢懷疑毛主席?

        孫大炮啞了,轉(zhuǎn)著圈看我爹,像看一個老怪物,這個小爐匠,外號沒錯起,真狡猾??!

        人們回味著我爹的話,嘩一聲哄笑起來。

        孫大炮紅脖脹臉,指著我爹的小腦瓜,說狡辯,純屬狡辯!不怕你胡咧咧得美,喂不好豬,非整你不可!

        我爹長嘆一聲,說,你要硬逼我喂,我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不過,我爹提出擴建豬舍,兩百多頭豬至少得20間豬舍。孫大炮說隊里沒錢,反正200多頭豬就交給你了,把你住的屋子騰出來圈豬也行。

        當初我爹只建五間豬舍,是用來應付檢查的?,F(xiàn)在一間圈40多頭豬,可以想見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合該我爹倒霉,他接手僅僅一天,就從五間豬舍里撿出18頭死豬,都是因天寒被擠壓窒息而死。偏偏上級要組織養(yǎng)豬觀摩檢查。孫大炮限令我爹三天之內(nèi)逮回18頭豬娃,否則抬你糧食扒你房屋。

        孫大炮是說得出做得出的。

        這天夜晚,我們?nèi)叶紱]睡覺。逮18頭豬娃,得一兩百塊錢,這不是不叫人活了嗎?

        我爹說,我就是會屙豬娃,三天也屙不出18頭哇!就這,豁上了,要豬沒有,要命有一條!

        我媽急得哭天抹淚,把頭往墻上撞。

        我勸罷爹,又勸媽,說爹呀媽呀你們別急,我跟田桂珍商量了,明兒就進城找她舅,讓他帶我倆進五朵山,找小白和老黑去,說不定它倆還能救咱們……

        說話不及,只聽見院門被拱得咣咣響。側(cè)耳聽聽,外面一片豬叫聲。

        我慌忙跑出去打開院門,禁不住驚叫一聲:

        乖乖呀!

        又回頭對著屋里喊:

        爹呀媽呀,快來快來,是小白和老黑回來了,還帶了一群豬娃子。

        我爹我媽腳跟腳跑出來,打眼一看,突然撲通一聲,雙雙跪在當院里,異口同聲地仰天大喊:

        老天爺,有眼啊!

        小白和老黑似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帶著它們的子女,把我爹媽圍在中間,一迭聲地哼哼唧唧,似在發(fā)出安慰之語。

        我數(shù)了數(shù),小白和老黑帶回了16頭豬娃,每頭足有50來斤,個個肥嫩,泥捏似的,喜歡死人。而且我還看出,小白已經(jīng)又懷上了。

        我顧不得別的,抽身沖進黑暗,朝田桂珍家狂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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