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羅伯特·勃萊
羅伯特·勃萊(RobertBly,1926——),美國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流派“新超現(xiàn)實主義”的領(lǐng)袖人物。早年在哈佛大學讀書,1958年與詹姆斯·賴特等人創(chuàng)辦詩刊《五十年代》,成為反學院派詩人的主要陣地。他從50年代開始發(fā)表詩作,迄今已出版《雪地里的寧靜》《對無法滿足的靈魂的沉思》《亞伯拉罕呼喚星星的夜晚》《我的判決是一千年的歡樂》《對著驢耳談話》等?!渡眢w周圍的光》曾在1968年獲得美國全國圖書獎。
在托馬雷斯灣①上的旅行
藍天突然消失了——霧靄。我們關(guān)掉引擎,漂浮。我們瞥見岸上有一座井架——那是一只鳥兒 —— 一只大藍鷺!它轉(zhuǎn)頭走開……就像某個古老的赫梯②帝國,所有的殘酷都被遺忘了,只剩下罕見的花瓶,和女人的大象脖子……
沉重的軀體在附近浮動,我們在它們當中漂浮。長著胡須的頭顱專注地凝視著我們,就像被喚來觀看嬰兒的天使。它們從大海的食槽中升起來凝視我們。它們的東方三博士③每天都向它們走來……它們凝視木船上的不信神者……
大圓石在岸上堆起……不……是海獅,成百上千的海獅!……一些海獅仰臥著嬉戲。如今整個海岸開始滾向大海,吠叫著,拍動著……
同時,那些長著胡須的頭顱消失了,它們在我們下面水中的某處。一個頭顱終于在離小船五英尺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看起來既不傲慢也不驚訝,然而就像一個在水中發(fā)現(xiàn)的皮夾子,或者就像一座下了三周雨的山……而那大藍鷺,兩只翅膀就像荷蘭一樣長,飛走,薄得就像霧靄中的一片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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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美國加利福尼亞舊金山西北雷斯岬。
②公元前1700-公元前700時期小亞細亞和敘利亞的古代部落。
③《圣經(jīng)》中尋訪出生的耶穌的博士。
在英弗內(nèi)斯山嶺①上找到一條蠑螈
散步。下午。戰(zhàn)爭繼續(xù)進行,我俯身拾起一條蠑螈。它在越過長滿青苔的森林小徑的半路上。它是暗褐色的,在我的手里冰冷得難以置信。對于我,這條蠑螈是新的——它的眼球的上半部分是淡綠色……奇異的牛蛙眼睛。腹部是明亮的橘黃色,燃燒的飛機汽油的顏色;背部是耐用的橡膠的黑色,長滿源于永恒的寒冷的雞皮疙瘩。我的左手形成一種布道壇,把它輕輕直立著轉(zhuǎn)動,它的頭顱和前腿警惕著我,它的手歇靠在我交叉的拇指關(guān)節(jié)上。它被溫暖之后,就變得活躍起來,讓自己掙脫我的控制,落到地上,在那里挑釁地抬起下巴。我再次把它拾起來。然而它很耐心。我重新把它握在拇指與食指之間,握了很多分鐘,它的前爪順從地抓緊我的拇指——也許我能數(shù)個時辰這樣握著它。也許它能被人以這種方式輕輕握著多天,直到它死去,綠色眼睛依然睜開又閉上。當我轉(zhuǎn)過手腕,我看見那長長的桔黑色尾巴懸垂下來,垂到開啟的手掌的教堂之中,前后回轉(zhuǎn),就像一條蛇那樣滾動又不滾動。它就像某艘極長的船上的舵那樣垂下,那扶在甲板欄桿上眺望的男人和女人沒看見的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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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美國加利福尼亞舊金山西北雷斯岬。
皮爾斯牧場的十月
沿著被雨水腐蝕的崖壁爬下一條深壑。大海的聲音。這是低潮。被自己的影子跟隨的海鷗,邁著固執(zhí)的長腿在海藻的圍巾中間溜達,它們的身軀就像從未寫下的音符一樣漂浮。
我搖晃著手臂,沿著布滿沙粒的山谷行走,我感到激動,準備好躍入空中,咀嚼沙粒。
但我內(nèi)心中的另一個人并不感到激動,卻狂喜,因為他聽見那并非來自血液的聲音,更純,更深,更野。
烏鴉的頭
晚餐時間。我離開小屋走向房舍。有什么東西在樹干中間吹動……我脆弱沖動到想到細細的樹后去掩蔽,或隨風行駛。一個孤寂的日子結(jié)束了……在數(shù)小時獨處的時間之后,我與孩子們坐在一起,感到他們在附近……每一天,我五十次失敗于我想要干的事情,困惑。最終我上床睡覺。
我在黎明前醒來,聽見疾風圍繞著北面寢室的窗戶而勁吹。在通往小屋的路上,我看見昨日之冰上的雪塵。整整一早晨,雪花都飄落。
到了正午,我放棄工作,躺著傾聽那起伏的風。有時,它發(fā)出一個女人的裙裾拖在地板上迅速掠過的聲音……在其他時候,它發(fā)出一聲緩慢的嚎叫,就像“以諾”①一詞那樣,毫無憤怒。
我走向窗戶。這個夏天,我在橋邊找到烏鴉的頭,并帶回家,它坐落在窗戶的框格上。羽毛給它那鷹鉤嘴喙飾邊。它兇猛,果斷,這一片白色中的一件黑色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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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經(jīng)》中該隱的長子。
贊美一粒稻米
稻米有一條面包的外形,它五分之四的長度幾乎都是半透明的。它似乎包含著希望,由堅硬的光構(gòu)成。它躺在我的手掌上,幾乎沒有重量,哺乳動物之前的世界遺下的一塊碎片,沒有血,只有精靈,一個在篩網(wǎng)中跳舞的干枯的植物精靈,它的聲音喚醒沉睡在某個搖籃中的戴奧尼索斯①。
四分之一的月亮,鋒利于早晨的天空上,看起來也堅硬。很久以前,月亮就變得堅硬了。陽光留下它,卻沒有進入它,它的斑點代表光芒的黑暗一面,因為在安息日拾撿枝條而被投入監(jiān)獄的男孩。
因此,在夜里,陰沉的影子流過稻米的表面,修士們哭泣,就連這米粒也向內(nèi)看著它自己的植物遺產(chǎn)。
當我把它放我的舌頭上,讓它存在,舌頭就理解那在受難的油流過它們時并不溶解的祖先的軀體。我們的孩子也如此——他們肯定不會溶解。每個孩子都是一粒被形成的光芒的稻米,脫粒于成千上萬長著羽毛的植物,根本不源于我們,根本不源于父母。
它們的靈魂和我們的靈魂來來往往,順從于某個別的月亮。長著羽毛的植物在稻田中整夜招搖,而在花崗巖門檻上面,月亮默默地抬起進進出出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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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臘敘拉古的暴君。
馬鈴薯
馬鈴薯讓人想起一塊機警的沙漠石頭。它屬于一個寫作那受到啟發(fā)的失敗的長篇小說的種族。馬鈴薯自己并不移動,然而它的形態(tài)中有某種運動,仿佛一場旋風停頓下來,在一個幽靈對它吐口水時,變成馬鈴薯的肉體。皮膚的某些部分斑駁,馬鈴薯的城市散落在這個星球的各處。在某些地方,那紙一般的薄片揚起,輕盈得就像清晨從湖泊中升起來的霧靄。
盡管眾目睽睽,我們知道幾乎沒有光芒穿過。無論是誰走到里面,都會發(fā)現(xiàn)一種沉重的,多肉的東西,既潮濕而又令人愉快,令人入迷,就像一頭不斷游過同一條河的熊。
當我們張嘴咬進那生肉時,舌頭和牙齒都驚訝地停頓了,就像自行車手在風降臨時身子前傾。牙齒說:“我永未能想象過它?!鄙囝^說:“我從表面上來認為,會有很多情節(jié)……”
牡 蠣
牡蠣看起來不可穿透而又兇暴,身體大小約為幼山獅的爪子。它的表面呈薄片狀,裂開,瘋狂地標注著腹部的錯誤。這里有片片波浪,就像在吉普賽人的裙子上——隱匿著什么呢?
當雙手伸過來掰開它之際,它們摸起來具有條紋,正要侵犯一個秘密。微妙的鈣質(zhì)的小小薄片剝落,那些薄片是從那封閉得如此之久的嘴唇中脫落下來的悲哀和驚訝。我們不得不需要刀子——那些生活在我們之前的人們的饋贈,一把強勁的刀子,結(jié)果是頭腦簡單,卻沒有清教徒主義,它排列它那末端堅硬的微粒,以便重新捕獲過去,馳上山谷,讓死者回歸到他們以往的生活中。
當一個人試圖大口吞下牡蠣時,它的身軀打濕他的鼻尖……嘴唇感到滿足,仿佛它們應該得到自己接受的東西。
當我們看見兩片空殼,我們就感到贊美赤裸的生命是正確的。現(xiàn)在的貝殼是樸素的,欲望的盤子已經(jīng)準備好被扔進花園,或者被扔回海洋。
我的女兒給我拿來的毛蟲
她走來,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手上——一只毛蟲!沿著那毛蟲的背部,有一道黃色條紋,多么毛茸茸的?。∷绖訒r,那些毛發(fā)就像狂歡的羽毛一樣揮舞。
就在它的頭顱后面,一種黑色的東西傾斜而回,像是一種罪孽,一種傾向過去的黑色記憶。
它并不像我三歲的女兒想象得那樣美麗:長在它嘴巴上的毛發(fā)并不能完全隱藏它的臉——兩個傾斜的額頭之間有一只眼睛,還有一個倔強的腭,那是用來毫無良心的痛苦就咬穿沉睡的東西的。
它在我的手上豎起,尋找另一個世界。
風中的豪豬
半明半暗中,我辨出樹干附近的一個形態(tài)——一只半大的豪豬!它像一只蒸氣鏟笨拙地匆匆爬到樹上——六英尺高,它判定自己爬得夠遠了,它等待,偶爾側(cè)首越過半轉(zhuǎn)的肩頭看我。我走上前去,注視它的眼睛,那眼睛是黑色的,幾乎沒有自發(fā)性,位于一個沒有表情的鼻子上方。它幾乎不懂得攀爬,它的爪子不斷在灰色的白楊樹皮上打滑。無論怎樣,為了爬得更高,爬向沒有實體的天空,它的身軀顯然沒有感到刺激:它想不起它聽過的任何故事。
太陽已經(jīng)沉落下去。那白色的針狀皮毛醒目,前羅馬時代的東西,靠近優(yōu)雅的樹皮。當我聆聽之際,我意識到更古老的第三種東西——那就是吹過數(shù)英里無葉森林的風。
蘆葦根筑成的鳥巢
在大海沖擊巖石的時候,這巢穴白得就像被拋起來的浪沫!它半透明,就像維多利亞式門上面的那些陰沉的橫窗,就像熱情的護士的頭發(fā)那樣漩動,在克里米亞①的病房中的長夜之后,顯得灰白、糾纏。它是被創(chuàng)造而又被遺忘的東西,就像在我們飄浮,接近那我們將再生、陶醉又發(fā)黑的海岸的時候,我們將完全遺忘自己在墳墓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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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烏克蘭南部伸入黑海的半島。
箱 龜
它脖子上的橘黃色條紋突然向前伸入未來。這只龜?shù)睦w細之頭伸出來,它竭盡全力推動,如今粘在我手掌邊上。爪鉤——前爪五只,后爪四只,長得奇特而又優(yōu)雅,冰冷、彎曲、蒼白,就像一個中尉的劍。脖子和頭顱上的黃色條紋,讓你想起賽車。
底部的鎧板,有一種蒼白的洗凈的玫瑰色,那是因為它在世界上被到處拖拽而留下的。想象在那里被簡化,沒有太多激情,有條不紊——就像一艘宇宙飛船的下側(cè)。
在耕犁轉(zhuǎn)折之處行走
“一切最美的音樂就是那發(fā)生的音樂”。
古老的愛爾蘭故事
清晨五點,我的軀體產(chǎn)生了某種強烈。我醒來,看見東方出現(xiàn)了一抹淺白,那是因為它那受到刺激的孕育而產(chǎn)生的,我起床溜出后門,踏上那光滑而順從的三角葉楊葉片。馬匹出來了,在水溝里吃草……我沿路走向西方。
我注意到路上有一塊鵝卵石,然后是一支躺在水溝草叢中的玉米穗,然后是進入玉米地里的土梁。我在它上面走向那耕犁轉(zhuǎn)折的偏僻區(qū)域,拖拉機輪胎與它結(jié)合,它們比其余東西更加熱愛它,因為裸露的泥土而舒適,那每一輪都看著泥土的朝下翻轉(zhuǎn)的耕犁表面……
在升起來的太陽下,因為不怎么明顯的原因,泥土在一個地方提供一個玉米外殼,在另一個地方提供一棵三角葉楊。一根樹枝落在圍欄鐵絲上,附近有永恒。擺脫惱怒的軀體準備好看見什么會發(fā)生。我的軀體中有一種嗡嗡聲,它并不猜忌他人。
蟋蟀重疊著翅膀,一種低語般的聲音升上它的頭腦……它聽見那聲音……又漠視那聲音……等待著傾聽下一個聲音……
湖畔的早晨
風吹拂,湖水破碎在無人喜愛的禿巖上。我赤著足四處走動,離開地面一英寸,又感到跪下的渴望,把雙膝放在大地上的渴望。我內(nèi)心中的某種東西飛出來,掠過湖面,像閃電的碎片,或一道碎裂成火花的光束。
我忽然明白了處女瑪利亞①和她的蠟燭,我喜愛在大海中滾動的鯨魚那灰白巨大的軀體,它的側(cè)面閃耀,我還明白了我的頭發(fā)為什么靠近上面的云朵。
我內(nèi)心中的那個明白者渴望一個有石墻的房間,深深的海灣,還有早晨的陽光,一個手臂閃耀的女人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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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耶穌基督之母,因“清凈受胎”而被稱為“處女”。
夜里站在櫻桃樹下
開花的櫻桃粗枝在夜風中搖曳,就像那遵循即將來臨的音符的樂隊指揮的手。一團團花朵彎曲,寬容,把花瓣歸還給泥土。
結(jié)了婚的我們?nèi)缤@些粗枝搖曳,仿佛在沉重的峽谷里,迎著那在流下來的陰沉的春天之河里一次次被翻轉(zhuǎn)過來的雪松細枝,溯流而行。
今天,我從圣大衛(wèi)之頭①攀爬到下面的黑色貽貝上,沿著巖石嶙峋的海岸行走數(shù)英里后,登上懸崖,來到這個朋友的果園?,F(xiàn)在幾乎接近子夜,而我是一個人,站在黑暗中,觀看自己頭上的櫻桃樹枝對著那離大海不遠的夜空而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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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國威爾士的地名。
坐在卡梅爾①附近海邊的我不認識的夫婦
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坐在大海上面的一塊巖石之上,他們閑談。我猜想那男人在談?wù)撍杏X得到的事物;然而那女人,在眺望大海之際,知道一個孩子正在臨近。正在洛博斯角②后面沉落的太陽讓水面閃爍、發(fā)光、蕩漾,大海在無形的肩頭上升起,白銀一般,危險、緊張,長著海藻皮的絨毛,沉默,在它的一塊塊金色光芒中閃亮,受到所有消失而空缺的東西頌揚,持久的水波穿過,在離岸的巖石上面推進,愈加在后面,愈加上漲。
這半島的花崗巖,把這個洞穴遮蔽于更寬闊的大?!抢飻D滿鯨魚,僅僅被人類輕輕觸及,對于小小的劃船者太瘋了。
她內(nèi)心中的精明者無望于預測誰將出生,那通常了解的生命一無所知,她所了解的一切,就是海洋為了分娩夜晚而勞作。墻壁圍住的花園,那真實的新娘在花園的泥土下面,在被殺害和肢解成碎片之后,將被掩埋,那新娘為了分娩那大笑的男孩而勞作,有一天,那男孩會在白色石頭中間蹦跳和大笑。
因此這男人與女人在眺望海洋之際繼續(xù)閑談。一只海獺出現(xiàn),它把一只貝殼抱在懷里。紫羅蘭色的溪流從滿月上面漂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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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國加利福尼亞中部的旅游勝地。
②卡梅爾的一處布滿嶙峋巖石和古樹的海岬。
警告讀者
有時,在所有燕麥或小麥消失,風把粗糙的地面吹掃干凈的時候,農(nóng)場的谷倉就變得特別美麗。站在里面,我們看見我們周圍有一條條和一道道陽光,穿過收縮的木板墻之間的縫隙射進來。于是在一首關(guān)于囚禁的詩里,一個人看見一點光芒。
然而有多少鳥兒在這些谷倉里投入羅網(wǎng)而死去了。鳥兒,一次次振翅飛上墻壁,卻又墜落回來。出路就在老鼠進入又離開之處,然而老鼠洞在低低的地面上。那么,作者,通過把陽光展示在墻上,而不給焦慮驚慌的黑鳥許諾一條出路,那么要小心一些!
我對讀者說,要當心。熱愛光明的詩篇的讀者可能會躬身坐在角落里,他們的胃里已經(jīng)四天未曾進食,光芒衰落,目光變得呆滯……他們的結(jié)局可能會像一堆羽毛,以及開闊的木地板上的一個顱骨……
觸摸蛾子的觸須
在一座用我在冰川國家公園①就座的那種合適的巖石建成的橋下,融化的雪水流過。當我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輕觸我的指節(jié),我睜開眼睛:那是一只蛾子。
蛾子那瘦削的腿如同三角葉楊的嫩枝一樣彎曲。它的翅膀呈棕黃色,透過干草露出來的那種草耙柄顏色,然而有些部分是更深的棕色,老人們喜愛的切碎的煙草的顏色。那看起來如同眼睛的圓圈裝飾翅膀。它的絨毛圍繞管狀軀體而飄垂,如同氣流圍繞飛機機身漂流。
我呼喊一個朋友過來看,然而當她的影子落在我的手上,這蛾子飛起來,消失了。我局促不安,重新開始等待。片刻后,這蛾子從我的肩頭上降臨下來,歇落在同一個指節(jié)上。這蛾子俯身于自己的觸須上面……那長長的觸須觸及皮膚。隨后皮膚久久地感覺到每一次觸及。它的翅膀是鋸齒形的,而且有垛口。
昨夜,我夢見某些朋友和我驅(qū)車而行,一輛普利茅斯牌汽車緊緊跟在后面。我說:“哦,哦,我們有來訪者了?!蹦禽v普利茅斯牌汽車超越而過,那不是警察,而是一輛超速行駛的小車,片刻后它就轉(zhuǎn)了向,撞在了樹上。那輛車上的人震驚地端坐著。后座上的三位乘客雖然沒有死,卻一動不動面對已經(jīng)駛過的道路。三個人都戴著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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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位于美國蒙大拿州北部,建于1910年。
打谷時節(jié)的黎明
那具有三處底座的耕犁佇立在一片殘茬地的角落里。亞麻般的麥稈精疲力竭地躺在地面上。
破曉的太陽在濕漉漉的狗尾草上傾斜,因此公路水溝的斜坡如同一張從睡夢中醒來的面龐。
燕麥殘茬閃耀。依然要收割的一排排麥子濕漉漉的。農(nóng)夫穿上夾克出去。在三十歲后,他每天早晨起床時,除了穿上夾克,還增加了他對自己還沒強壯到足以死去的認識——在打谷時節(jié)的木搖籃中,他最初深深感受到了這種認識。
窗戶玻璃上的霜
霜是閃閃發(fā)光的,興奮的,就像那么多默默地擱放在夜里的東西,無人觀看。透過下面的兩塊玻璃,觀者可以幽幽地看見三棵楓樹的軀干,素靜得像歐洲。霜飄搖,它匆匆越過世界,它就像躺在棺材中的軀體,而在接下來的片刻間就消失了!透過皮膚,大腦偶然獲得死亡的無線電信號,在宇宙中四處飛散的微粒遺余……冰冷的飄落,冷冷的指尖,頭上和腳畔的郁金香。
我看著上面的玻璃,看見更復雜的道路……扔在路上的緞帶。
“死亡可以來臨!”
當音樂家的手指爬上她提琴的雅各的梯子①,它們毫不匆忙。它們并沒有完成別人擱下的任務(wù),卻同意接受了發(fā)光的勞作——是誰提出的?手指走得更高。大合唱說:“死亡并不遙遠……死亡可以來臨!”男人和女人的嗓音在四面八方大喊:“這是古代法則!”現(xiàn)在我們感覺到根的氣味,或者蔓虎刺的氣味,那毫不抱怨就放棄生命的大群樹葉的氣味。
她的手指從手背的房子中出現(xiàn),仿佛手是它自身中的一個生命,有它自己緩慢的歡樂,它自己所居住的,在冬夜久久睡眠的小棚屋。
現(xiàn)在這音樂家的手指奔上山路,它們是堅定地跳舞的山羊,放下一只腳,然后又放下另一只,在很多土地和山巒上面,有山羊在跳躍……而聆聽的我們,在黃昏時越過一座山,我們在黑暗中長久地穿過沼澤,我們至少看見一座亮著燈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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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經(jīng)》中雅各在夢中看見天使上下的天梯。
蟻 冢
工作的螞蟻在前一夜堆起了這個土丘,每顆微粒都是一直穿越埃及而旅行的胃的旅行者。如今,旅行者謙卑地擁擠在一起。
在那個土堆的中心,一個洞孔直通下去,進入泥土之中,到人類無法跟隨之處。那當然是陰莖尖上的洞孔,也是廚房地板上通向地窖的圓形活板門。日本故事說,如果一個女人把一塊薄煎餅扔下去,然后穿過洞孔爬下去把它撿回來,她就會遇見綠色和黃色的巨人,且不得不為他們做飯五年。
那么這個洞孔就肯定是死亡,即使我們知道螞蟻們并不虛構(gòu)死亡。它們?yōu)榱丝匆姽饷⒍_鑿了這個洞孔。當我觀看,三只螞蟻爬上來,一只接一只,迅速爬上碗形洞沿。它們隨著激動的、帶電般的動作而移動,猛烈,專注于它們的任務(wù)。
昨夜,在我的夢中,一些飛碟在西邊的天空上對我的母親和我出現(xiàn)……后來,當它們在我們佇立之處附近著陸,我切開我手指上的一根小血管或動脈,把我的血和一株植物的淺綠色的血融合在一起。當兒子出生,母親就總是在場。那么,死亡就是我們和我們的母親必須一起經(jīng)歷的東西。她把一只魔幻蘋果給予兒子,那蘋果墜落下來,兒子跪下來尋找,如今我跪下來,我再也看不見那三只螞蟻。它們將越過寬闊的大地,回到這個黑色的洞里,如同回到友人的房子里。
暗藍灰色的燈芯草雀
警覺于一聲砰然重擊聲,我走出去,雙手握住一只灰白色鳥兒,那鳥兒依附在被十月的雨淋濕的門廊紗窗上。當我把它握在左手里帶進來,它那黑暗的淺褐色的黑色眼球,眼瞼薄膜般地覆在上面,發(fā)光,在底側(cè)能看見羽毛的精美刺繡,給人以美的享受。意大利的——佛羅倫薩的——是它那溫柔、機警、急躁、勇敢、可能即將死去的眼睛。
在嘴喙與軀體連接之處的黑色絨毛中,我們瞥見一個遠遠來自下面泥土中的帶著箭矢的生命的力量,因此這只鳥兒不僅與空氣連接,而且還與某種扎根于泥土中的自私性連接。嘴喙具有三個詞語的提問的清晰。它的嘴喙尖比嘴喙的其余部分有更多的褐色,仿佛它正處在被自己的食欲熏黑的火爐正面。
展開一只翅膀,我感覺到在那一排排半透明的、平衡的、服從的、充滿空氣的、沉思的羽毛中的愉快,每一片暗藍灰色的羽毛,都在最靠近軀體之處的邊緣上帶著白色。
一個人能說起這只關(guān)于風的動物的什么呢?在手里如此溫熱,為空氣,草叢,日子,上帝殺戮或不殺戮的地方而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我將出發(fā)去某處,我將做出草率的選擇。”
當它把頭轉(zhuǎn)向我,我就看到一個無情的戰(zhàn)士,對于我們當中的部分人,這是一種震驚,而我們這部分人相信每只動物或鳥兒都有一堂溫和的課程要教給我們。當我把它帶到門口,它顯然成了一臺戰(zhàn)爭引擎,防御的樹木,被驅(qū)走的入侵者,沉入的嘴喙尖……
樹 樁
我們幾乎走過的樹樁容易被忽視。然而,一旦被注意到,它就栩栩如生,就像一頭身軀被射掉的大象的腿。低矮的壁壘依然存留,它們上上下下的樹皮被雨水浸泡得松弛,露出一段光滑的銀白木頭,手指摸起來很粗糙,如同在醫(yī)院反省數(shù)周那樣崎嶇不平。很顯然,大鋸并沒有割斷一切,塔尖佇立在低矮的塔樓上,就像被違背的誓言。常春藤爬了進來,落下的綠色之針讓那低矮的塔樓似乎歡快。
在這樹樁上面,別的樹繼續(xù)生長,擴展到空中。葡萄藤攀爬樹干,爬向光芒。然而,生活中有某種不知道怎樣攀爬的東西,它清楚,在它周圍,那能夠幫助它爬上去的一切都死了,或者不可靠。我垂下眼睛,與別的人一起繼續(xù)走向那堡壘。
黑色螃蟹魔鬼
海洋在海邊礁石上面漩動起來。它退落回去,又回來,在一個呈現(xiàn)星系形狀的水洞上面奔涌而過。一只黑色螃蟹傾斜地爬上海邊礁石,就像一個在阿拉米語言①中傾聽的魔鬼。
忽然,我不曾結(jié)婚,我不曾有父母,我揮舞黑色的螯鉗匆匆越過巖石。我緊緊抓住底部,夜晚的母親不能撬松我,我獨處于自己里面,我喜愛那像我的一切。我高興沒有海獸來吃我,我退到巖石洞中,又回來,我在夜里匆匆穿過子宮系統(tǒng)。
昨夜在我的夢中,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在我的耳朵里低語說他對我很沮喪,還說我失去了他的友誼……我心情沉重地頻頻醒來,然而我的生活并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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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西南亞地區(qū)閃含語系閃語族的語言。
廢棄農(nóng)場上的聚會之地
黎明時,當我們走出去,我們?nèi)阅芸匆娕H禾と腴L滿野草的泥土中的路徑殘跡,還有那農(nóng)夫繼承的78×40英尺的谷倉,正如梭羅所說:“在他前面推動他的一生?!比缃窆葌}僅僅用來貯存干草,建筑物租了出去。那谷倉類似某種非洲的交易站,當歐洲人隱藏的秘密對它們產(chǎn)生惡果時被遺棄,沒人能“簡單而誠實地描述自己的生活。”
開拓這片土地的德國人和挪威人闖入土地,忽視蘇族人的母愛。如今移民們退回到自己的家庭圣經(jīng)中,巨大的鉸鏈在他們上面合上,他們有著一種低劣的睡眠——不被原諒。他們知道他們做錯了,他們重復又重復套上馬具的時刻,試圖看見他們怎樣匆匆套上馬具,他們怎樣碰巧扣錯了器具。女移民的靈魂穿過干草而殘廢地高高飄浮,身體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失蹤的部位被當成信息送給了某人,就像中世紀的綁架者送回來的那些被砍下來的手。
這是早早的黎明。陽光從把我們載來的兩輛車頂上彈射回來。某種事物結(jié)束了,在這里結(jié)束了,沒有安慰,沒有好事要說。
一片地衣
這片干枯的地衣依附在緬因州的一塊巖石側(cè)邊,為了得到它,我不得不彎腰,雙膝蹲伏,在巖石側(cè)邊把手伸下去。它擁有那從空中俯瞰到的智利黑色沙漠的連綿不絕。
這片地衣,看起來就像一塊公牛皮,在托爾①的一場黑暗的暴風雨中被四處吹動,啪嗒地撲動著,越過拉斯維加斯附近的道路,翻轉(zhuǎn)又翻轉(zhuǎn),滾動之際恐嚇著兔子和狐貍。它的邊緣上翻或下翻。
顯然,有什么東西如今正在掉出這個花杯,仿佛它干枯的子宮不能容納它曾經(jīng)容納過的東西。有什么東西正在掉出來,仿佛那黑色之物移動了,仿佛那干枯之物將出現(xiàn),已經(jīng)出現(xiàn),我們?yōu)l臨被那黑色的干枯所滾過的危險——那黑色的干枯在黑色的干枯之夜里是無形的。
這地衣容易脫落,沒有深深依附。當我們把它翻轉(zhuǎn)過來,我們就知道它所愿意擁有的唯一東西就是足夠的水,帶著你穿過半年的時光。
當偷了毯子的竊賊回家,他把偷來的毯子扔在房間一角。如果他疊起毯子,那里又有誰來將它展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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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北歐神話中的雷神。
蟬 殼
蟬殼依附在一根圓木——一間湖畔小屋的支柱的下側(cè)。它以腳殼而懸掛。那頭顱已經(jīng)蛻去的頭殼,相當于一個奇怪的盒子,有彎曲的角樓和雙重額頭,米紙的密度,它脆弱得如同那掉進滾油里面的卷曲的蝦片。
從它的軀干下側(cè),第一對空缺的腿擺出來。兩條空缺的腿大約各有一英寸長,干燥得如同麥秸,被細微的恐懼變細。還有更多的。
然而腹殼——一個人為腹部而感到多么傷心,那里有所有主要器官和卵。下面的軀殼由七個紙燈籠構(gòu)成,或由一間打氣房屋的重疊披迭板構(gòu)成。這空殼使一個人想起那些白色的日本紙燈籠,那想要孩子成長的富有的父母,為了花園中的聚會而把它們懸掛在樹上,因此孩子們會贊美世界的偉大。
湯森港的霧角①
霧角持續(xù)大約五秒鐘,然后停下來。我們在沉默中傾聽,如此等待的沉默,客人們正要到達時的沉默。霧角再次來臨。它說世界將再次誕生,世界當然將誕生。它的聲音是一只長時間躺在火焰前面的褐色之狗的色彩。
沉默繼續(xù)一會兒……然后是一個更遙遠更模糊的角……又一陣沉默……然后第三個角依然更遙遠……然后再次等待。大角來臨。它說一個孩子在山上迷失了。它的聲音里面具有深深海洋的孤獨,遠在那沒有船殼經(jīng)過的大海上的長長波浪,在黎明時分,整個陽光之城從海洋中升起;在黃昏時分,陷入悲傷的村落沉默,陰沉,帶著金色屋頂沉沒下去。
有一個孩子迷失在山上。他開始沿著錯誤的山坡走下來,即使其他人也在下山,而那種迷失卻引導他更加遠離他們。如今,他的父母數(shù)日不曾合眼。他們怎么知道搜尋者在這個早晨不會回家,沿著搬運圓木的路駕駛吉普車回來?“沒用,我們搜遍了整個地區(qū)?!倍绻⒆釉谑й櫮敲淳弥蟊徽业?,又有誰會阻止他再次出去?他將拿走誰的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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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湯森港在美國華盛頓州東北部;霧角是對船只發(fā)出的濃霧信號。
蘑 菇
在一條被冰擴寬了的裂縫中,這朵白色的蘑菇在花崗巖上,穿過半腐層的石頭長出來。它呈現(xiàn)出最精致的淺棕黃色,有一只在太陽下曬得太久的橡皮球的質(zhì)地。手指摸起來,它有點像堅韌的腳跟。
一條裂縫深入它,把它劃分成兩個半球,一個人可以透過裂開處窺視里面,里面的肉體呈現(xiàn)白色,樸實得溫和。
蘑菇有一張旅行者的臉。我們知道老人之家里有男人和女人,他們的靈魂現(xiàn)在為一次旅行——也將是一場婚姻而作準備。四面八方都肯定有支持著我們的旅行者,我們并不認識他們。這片花崗巖也旅行。比起這塊巖石的旅行,我們更了解我們的妻子或最親密的朋友的旅行?我們能確定哪一個旅行者會首先到達,或者是婚禮將何時舉行?除了這場婚禮的日子,萬物都在逝去。
一大塊紫晶
對著窗戶之光舉起這塊紫晶,它具有那放發(fā)又吸收光芒的優(yōu)美走廊。它那很多平面上的訓誡,讓人聯(lián)想到試圖永生是無用的。它的外部崎嶇不平,然而在它的內(nèi)部房子中,一切都井井有條。它的走廊變成突巖,那相互經(jīng)過的堅固的念頭。
這一大塊紫晶是涼爽之物,堅硬得如同龍的舌頭。整個人類的睡眠時代都隱藏在那里。當手指把紫晶握在手掌中,手掌就聽見風琴音樂,那低低的音符,讓全體教徒的罪孽共鳴,帶著一絲懷疑色彩在五英里之外捕捉罪犯。
帶著它所有的平面,它立即朝我們轉(zhuǎn)動它的四五張面龐,四五種意義進入腦海。我們孩提時代感覺到的歡樂歸來……我們下山之際,我們感覺到面龐上有風,雪橇在加速……
一朵開放的玫瑰
我們?yōu)槭裁凑f玫瑰在開放?它就像旅行者面前的道路展開,就像水在潛水者消失后的那一瞬間展開……當依然在洞穴里熟睡之際,獅子在草叢中秘密地吃草。長滿草叢的山谷依然隱匿,山坡上的紅罌粟引導我們……唯有雉雞的頭在新風吹拂的十月草叢上面抬起。
如果我看見水流過一塊嶙峋的突巖,我的欲望就是要跟隨(在朋友死后的幾個月,我們聽說那些致命的意外)。我感到“那不與我們同在的人”的孤獨——那個地方遠在卷曲的水內(nèi)部,遠在玫瑰花瓣內(nèi)部。在你走動的地方,我走動……
精疲力竭的蟲子
一個細小的、硬殼的東西。它像一個兒童牙齒那樣長,生活之火從那里清晰地閃忽出來。它的上部外殼,一只長長的海貝形態(tài),具有重疊的側(cè)翼,共有八片,完全是精致的褐色,被遮蔽,仿佛它是為精細的腰肢制作的某種巨大布匹。兩根觸須看起來彎曲,而又氣餒。當我用派洛特牌圓珠筆尖轉(zhuǎn)動它時,那白色的腿就富于吸引力地移動,即使我最初的反應是困惑,正如當我們看見任何保護得太好的東西的混亂下側(cè)時。它有十二條腿,每一邊六條,蒼白得如同木薯淀粉。有兩只螯鉗伸出來把頭顱保護于充滿敵意的騎士,也許螯鉗是要用來攫取食物的。它們又能是別的什么呢?
我猜想它讓自己精疲力竭了好幾個星期,試圖逃離我桌上的這個景泰藍碟子。這個碟子太小,不能容納一塊早餐卷餅,然而對于這只動物來說,它是一片被墻封閉的撒哈拉大沙漠,那鐵閘門總是關(guān)閉的某個庭院,還有騎士,他們的女士,他們的馬的垂飾總是神秘地消失的某個庭院。
鋒利的燈光照亮碟子,很奇怪的是,我以前不曾看見這蟲子。在這個我寫到我父親在棺材中伸展四肢的日子,我將把它帶到戶外那寧靜而寒冷的春天空氣里,讓它暢飲那遲來的下午的融雪。
欄目責編: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