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欣
來自臺灣東吳大學的物理系副教授郭中一,對于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有著濃郁的人文情懷。也正是這一點,讓他的理念與實踐多少顯得與眾不同,甚至與當下盛行的“工業(yè)思維”格格不入。
在小團山香草農(nóng)莊的網(wǎng)站左上方,農(nóng)莊介紹簡單而帶有一些厚重的歷史意味:劉銘傳(清朝末期淮軍重要將領、洋務派骨干、臺灣省首任巡撫)練兵處。
小團山的“主人”是一位祖籍安徽的臺灣人。10年前,新任“臺灣合肥同鄉(xiāng)會會長”的郭中一首踏故土;兩年后,他攜妻兒以及十幾位博士、教授同僚的合資回到這里,拓荒、務農(nóng)。
“我們首先選中的地點,不是小團山,而是(安徽)馬鞍口。選中的第二天,我們?nèi)ス霉眉页燥?。說到這個地方,姑姑大吃一驚,連聲說好。原來那是我曾祖父的故居,我的父親就出生在那里。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我們放棄了馬鞍口,選中了小團山。姑姑又告訴我,那房子里住過的人,就是我的曾祖父。好像他老人家算好了一樣,到處堵我?!?/p>
就這樣,在隱隱的召喚下,郭中一從臺灣東吳大學物理系副教授,變身為安徽合肥小團山香草農(nóng)莊莊主。
如今,7年過去,這片廢棄的300畝荒地,早已綠意濃濃、蜂飛蝶舞,成為了都市人觀光休憩的好去處,也是同道中人取經(jīng)交流的地方。
對于自己所從事的農(nóng)業(yè),郭中一選擇使用的詞匯是“生態(tài)”而非“有機”。他說:“農(nóng)業(yè)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思維方式。它和工業(yè)不一樣?!?/p>
從采石場到香草園
去小團山很方便,只需在合肥汽車客運西站搭乘“井王—合肥”的村村通小巴。得知目的地,司機客氣地指著副駕駛的空位說:“坐這里?!比缓笠荒_油門,一路向西,直奔肥西。
一小時后,小巴偏離尚未鋪平的主干道,駛入盤繞村際的蜿蜒小路。當?shù)缆穬蓚鹊南∈铇淠局饾u化成一大片濃郁的綠色時,司機提醒道:“你該下車了?!?/p>
與筆者一同下車的還有一位臉色棕黑的年輕男子。他姓曹,本地人,在小團山工作。步行往農(nóng)莊的路上,他一直在觀察路邊田里的狀況。“我們最近正在做循環(huán)水。”他說。
“小團山香草農(nóng)莊”和“劉銘傳故居”被標明在同一塊大指示牌上。走進農(nóng)莊,門口拴著的家狗激動地“汪”幾聲后,便只是盯著生人看。抬眼,前方是一棟頗具現(xiàn)代感的建筑。
登上臺階,終見郭中一。
一頭亂發(fā),隨意飄散。雙瞳炯炯有神,透著智慧與幾絲純真。在農(nóng)莊的孩子們面前,他笑瞇瞇地把自己鼓起的肚子稱作“大枕頭”。
“這里原來都是禿的,是廢棄的采石場?!蔽顼埡笊⒉睫r(nóng)莊,郭中一不時指著眼前一片又一片不同濃度與密度的綠說道。
最初,郭中一和太太莊蕙瑛在肥西看過許多地方。最終選定“連地方官都不建議在此開建莊園”的小團山。
“完全不管石頭山,山上也會長植物,因為風和鳥都會帶來種子。但我們來的時候,這里什么都沒有。因為附近老百姓有個壞習慣:每年放火燒山。我們來的前一天,他們還在燒?!睅е鴿鉂獾呐_灣腔,郭中一打開記憶。
讓土壤肥沃起來成為頭等大事。光是從山腳池塘挖土,來來回回就一千多趟。土運來了,還要再種下耐貧瘠土壤的豆科植物與樹苗,慢慢改善環(huán)境。此外,他們還要處理無主的孤墳。
“前3年全部在做打底工作,第5年看到非??焖俚淖兓F(xiàn)在第7年了?!惫幸徽f。
2007年4月,小團山正式開始開發(fā)。2009年,郭中一辭職,到小團山與妻兒會合。
昔日光禿禿的采石場,如今早已草木繁盛,鳥兒就有25種。漫步農(nóng)莊,還能看到黃鼠狼留下的糞便。7年前曾質(zhì)疑“采石場能種出什么”的村民,如今依然有些疑惑:“難道是這里風水好?”
“用設計取代人力”
曾有報道說,小團山最初種香草,是偶得、摸索。郭中一聽了,笑笑否定道:“種香草,是開始做之前就想好了的?!?/p>
在他看來,做此決定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香草是功能植物。
“比如金盞菊,它有可以殺蟲的酚類物質(zhì)。種蔬菜最頭痛的就是土壤里的線蟲,很難殺。但只要種了金盞菊,線蟲就沒了。再比如洋甘菊,被稱為‘大地的蘋果,種了它,會使周圍其他植物的防疫能力增強,生長比較旺盛……”
對于生態(tài)農(nóng)業(yè)而言,堆肥是必學的一課。郭中一卻道“不愿意做,因為太麻煩”。
“堆肥辛苦,大概要發(fā)酵半年到一年,其中的菌種要控制。要堆出真正好的糞肥,得天天盯著它看。我的辦法是,把這些肥給‘康復利這種香草。‘康復利吸肥能力特強,把葉子割下來,放在桶里。過兩個禮拜,葉子化成液體,直接噴灑。”
郭中一把這種思維稱為“用設計取代人力”。而對于化肥和農(nóng)藥,他則稱之為“科技暴力”“直線思維”。
在看到小團山不用化肥、“苦熬”幾年后的繁茂景象,有附近村民來問“土壤不夠肥怎么辦”,郭中一告訴他們“要種紫云英”。
村民們聽了一頭霧水,沒聽說過、也不知紫云英生得什么模樣。后來,一位老農(nóng)夫緩緩地說:“好像有,三十幾年前有。”
30年前,化肥下鄉(xiāng)。
郭中一想把30年前丟掉的東西撿起來。最近,他在農(nóng)莊里到處撒綠豆?!岸箍浦参锟梢怨痰?,其中綠豆最好,又不貴,所以用用看嘛。我們也在做試驗?!?/p>
在小團山上,郭中一要做的是“生態(tài)”。“希望農(nóng)莊自己形成食物鏈、生態(tài)鏈,之后‘不要人為?!?/p>
現(xiàn)在的小團山上,有香草、蔬菜、鮮花、果樹;還有兔、雞、狗、貓、鵝……走在農(nóng)莊里,合歡、夏枯草、薄荷、蒲公英、薰衣草……花草自由生長,清香靜逸。
“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最重要的觀點就是多樣。很多生態(tài)公園沒有生命力,完全是一個放大的盆栽。很多人來小團山都跟我說:你山上很多野草。我說不想看野草就到公園去,他們用除草劑。面對復雜的自然環(huán)境,每種東西都要發(fā)揮它的功用,相互影響,最后達成一個整體。很多除掉的野草,都有經(jīng)濟價值。無用之用亦是大用?!彼f。
賣“無”、賣“空”
這個5月,小團山桑葚又熟。“桑葚節(jié)”活動順勢而為。
慕名而來的觀光客,不僅可以采桑葚、養(yǎng)蠶、染布、做桑葚果醬餅干,還可以聽到很多典故——從中國人采桑、養(yǎng)絲的歷史,到絲的科學成分及好處,甚至到“古羅馬帝國怎樣因穿絲衣而亡國”……
每個周末以及二十四節(jié)氣,小團山幾乎都會安排農(nóng)村文化活動。許多人現(xiàn)在不再問“這禮拜有什么農(nóng)產(chǎn)品”,而是問“這禮拜有什么活動”。
“來這邊,心靈上會有很大收獲。”郭中一說?!爸袊F(xiàn)在還在想我制作什么賺錢,美國人是用想法賺錢,比如拍個電影。那人們?yōu)槭裁匆タ措娪??滿足心靈?!?/p>
郭中一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直接銷售的附加值遠不及在農(nóng)林牧漁營造出來的自然和生活形態(tài)基礎上開展服務業(yè)?!?/p>
在他看來,觀光農(nóng)業(yè)“你可以親眼看到、親自參與”。每年,小團山都會舉辦夏令營。有的孩子回家后,對父母講:“小團山才是家?!?/p>
“在都市,只是一個住處。在這里,他做什么都有所得,不再斤斤計較,很自在?!?/p>
有人問郭中一賣的是什么,他答:賣“無”、賣“空”。
“你不把心放下、空出來,怎么去接納自然?”
這個頗具田園浪漫主義色彩的想法一直被踐行得有聲有色。郭中一心里很清楚,經(jīng)銷的問題,是農(nóng)場必須要面對和解決的大問題。
“不能空談理想,要想辦法活下去。”他發(fā)現(xiàn),大部分有機生態(tài)農(nóng)場,80%的產(chǎn)品賣不出去。怎么辦?他想到兩個方法:一是直營店面,二是做加工?!安蛷d可以用掉蔬菜,做加工可以將時間(保質(zhì)期)拉長?!?/p>
在合肥市區(qū),小團山開了一家名為1912的餐廳,前不久,還吸引江蘇淮安的投資方過來洽談。上月底,郭中一剛去淮安實地看過。
“是官方(投資)。原本他們只想做餐廳,看了農(nóng)場后,說我就要這種模式。先給我們的那塊現(xiàn)成土地,在市中心,3000畝,是個廢棄的公園,大盆栽,沒有生命力?!彼f。
在小團山的淘寶店上,還可以看到“蔬菜配送”產(chǎn)品。談及此,郭中一笑了,說“這只是為特別熟的人交錢方便設立的”。
他直言不愿意做蔬菜配送,因為“我有什么菜配什么,一般消費者不一定能接受。比如我香草配野草給你,有人會喜歡,有人不喜歡”。
在經(jīng)銷渠道上,小團山也同樣追求多樣化。比如參加上海、西安、天津等地的有機農(nóng)夫市集。靠著7年的扎實經(jīng)營,早已盈利。
走過農(nóng)莊兩千多棵桃樹,郭中一道:“這些還沒有開始收獲呢!”神情如期待新生兒一般。
再造人文
“前幾周去勘察了要出讓土地、房舍給我們的數(shù)家農(nóng)家,位置就在小團山西側山腳下。據(jù)云整個生產(chǎn)大隊的成員都已遷往市區(qū),都將騰空。土地廢耕近半,蕭條異常。與數(shù)家寒暄,都曾到小團山打過長、短工,孩子也在山上上過課,但是對鄉(xiāng)土都已無依戀,對能居住都市中的高樓甚為欣喜。土地甚好,屋宇及場圃格局甚好,我欲重與此樂土,再造人文?!?/p>
今年2月,郭中一寫下這樣一段話。
最初,這些即將進城定居的農(nóng)戶想把自家土地送給小團山。郭中一覺得“不要送,給你租金好了”。于是,簽約農(nóng)田的想法應運而生。
如今,小團山有30余名員工。他們同時也是農(nóng)莊“中英書院”的學生、老師。包括郭中一自己。
郭中一的太太莊蕙瑛是美國教育學碩士,是“中英書院”的主要踐行人。書院奉著古已有之的“混齡教學”。先后都在書院學習過的兩個兒子,老大現(xiàn)在臺灣服兵役,老二在自學法語、西班牙語。
在活動中心圖書室,郭中一指著一本紅色封面的英文力學教材,半開玩笑地對筆者說:“這是我最想教的一本書,可是他們不讓我教。因為太難了,一般大學都不用這本書當教材?!?/p>
午飯時,郭中一和5位書院師生一起用餐。時不時地,他還會考考學生的古文背誦。
對于想要“再造怎樣的人文”,郭中一套用孔子的話作解:“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p>
“‘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這就是我的夢想,而不是拼什么你勝我負。你不讓人家活,人家最后也不讓你活。世界本來是不完美的,多容忍一些不完美嘛。”他道。
而對于抱有“有機”“生態(tài)”熱情的年輕人,郭中一幽默地給出建議:“就不要做啊,貿(mào)然從事,多半失敗的。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比較適合有一些社會基礎和經(jīng)濟基礎的人?!?/p>
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A版201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