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遂濤
“我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生了這么個孽種!”周秀菊咬牙切齒地對派出所民警老王說,“我不恨那個殺死他的人,我恨的是為什么不是我親手殺的?!敝苄憔者呎f邊抹眼淚。
老王合上本子,站了起來。蹲在旁邊一直默默抽煙的林德勝見狀也趕快熄了煙,站了起來,眼巴巴地瞅著老王。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到底沒說出來。老王不顧周秀菊的假意挽留快步走出了她家的院子。周秀菊和林德勝跟在屁股后面把他送到了門口。門口圍著一群看熱鬧的人,看到我們出來了,也并沒有散去,仍然伸頸盯著老王。
老王沒有理會人群,徑直穿過去,推上靠著門口的自行車,騎上,向下街騎去。大人們都沒怎么動,轉(zhuǎn)過身,遠(yuǎn)遠(yuǎn)地目送著老王的背影。孩子們卻瘋了一樣,跟在老王的車屁股后面跑,帶起一股煙塵。大人們看到老王騎了一會兒,停了下來,身子斜跨在車上,用手往后面轟,轟了幾下,又騎車走了。大人們都咧開嘴笑了。
直到老王的影子一點(diǎn)點(diǎn)不見了,他們才回過頭問我:“好漢,老王都問了些什么?”
我一邊提褲腰帶,一邊不耐煩地說:“我哪里知道?!闭f著,我徑直往家走去。我家就在旁邊。
他們?nèi)圆环胚^我,對著我的背影喊:“好漢,你這個驢日的,不是村長讓你陪王所長的,你怎么會不知道!”
我頭也不回地說:“你們才是驢日的,我知道也不告訴你們?!?/p>
走進(jìn)家門的時候,我聽到身后一片罵聲,接著又是一片哄笑聲。
我媽正在灶屋里,聽到大門咣當(dāng)一聲響,探出頭看了看??吹绞俏遥R上責(zé)問道:“好漢,你又在街上亂罵什么?”
我一邊揭開水缸蓋找水瓢,一邊回答:“媽,是他們先罵我的,他們罵我是驢日的!”
我媽咬著牙半晌才擠出幾個字:“這些短命鬼。”我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瓢水,揭開鍋蓋,想看看做的是啥,結(jié)果還是一鍋玉米糊糊。我把鍋蓋咣當(dāng)一聲扔下了,又去揭菜鍋。我媽用小搟面杖敲我的手,罵我:“還沒到吃飯的時候,揭什么揭,熱氣都沒了。”說著便讓我?guī)退羽x。
我煩死烙饃了。從我剛記事起,我就開始幫我媽烙饃,我那早死的爹從來沒幫我媽烙過一次。每次都是我烙好一個,他吃一個,直到他摸著肚皮吃飽了,烙饃才能積起來。我對他敢怒不敢言,我說他一次,他就沖我大發(fā)脾氣,恨不得當(dāng)即就揍我一頓??墒撬那楹玫臅r候,也會把我抱在懷里,親個沒完。我不喜歡他親我,因?yàn)樗喜还魏樱樕系暮釉梦掖檀痰?、癢癢的,怪難受的。但是他不在了,我反倒又想讓他親我來了。我也真是怪。
我那早死的爹是被砸死的。我媽哭哭啼啼跟人家講過很多次他死的經(jīng)歷,我坐在旁邊聽著,都快倒背如流了。我媽說,他死之前一個算卦的跟他講:“你不要上山,你命中注定要死在山上?!蔽业α诵?,說:“咱這兒方圓多少里才有山?”就不把那算卦的話放在心上。他跟著廟生爺?shù)陌欠筷?duì)到西村扒房時被砸在了屋山墻下。當(dāng)時剛好是晌午,大家都在吃飯,就他一個人坐在屋山墻下曬暖,人家都喊他吃飯了,他說:“你們先吃,我曬會兒暖?!闭f著,屋山墻突然就倒了,直接把他砸在了里面。
每次我媽說到這里,都是抹著哭得紅腫的眼睛,感嘆道:“你說這不是命嗎?人家說他要死在山上,我們只想到了真山,誰知道這‘屋山也是山?!?/p>
我爹死時,廟生爺和扒房那家各送來五百塊錢,就這,我媽都感覺人家夠義氣了,咋說也不能怪人家,要怪只能怪俺爹命不好。我媽每次提起這事,就又是心酸又是慶幸。
我不想幫我媽烙饃,但我媽的小搟面杖又要敲上來了。我媽邊敲邊罵:“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倒霉蛋,過年你都十五了,還只知道天天跟街上一群小孩子玩兒。啥都不會干!”嘮叨著我她又開始抹眼淚,我就知道我媽又要說我的事了。這件事我也聽我媽跟別人說過很多次,每次都像說起我那倒霉的爹一樣,哭哭啼啼的。說到后來,我媽就會發(fā)一聲感嘆:“你說我這日子怎么過,碰到一個倒霉蛋,再碰到一個,還是倒霉蛋!”
我媽嘮叨的是我上學(xué)路上被車撞那件事。其實(shí),就是那輛拖拉機(jī)的司機(jī)使壞。我不就是右手攥著自行車把,左手攀著他的車兜兒借了點(diǎn)兒力氣嗎?他就故意往路中間開,我緊緊攥著車兜兒不敢撒手,突然看到對面駛來輛車,眼看著錯不開,我心一慌,連人帶車就摔倒了。據(jù)說,我是頭先著了地,醒過來時已經(jīng)在鎮(zhèn)醫(yī)院了。自那以后,我的頭就老疼老疼,從此再沒回過學(xué)校。村里的人都說我被摔傻了,可我媽不肯承認(rèn)。她經(jīng)常摟著我哭,哭著哭著頭發(fā)就變白了。
看著我媽舉起來的小搟面杖,我本可以躲開,我只要跑遠(yuǎn),我媽就追不上我了。但是我心疼她,就敲敲打打著拿起烙饃的烙鐵烙起來。烙著烙著,我倒烙出興趣來了。我總覺得我烙得比我媽還好,但我媽不承認(rèn),我一說這話,她就橫挑鼻子豎挑眼地給我挑毛病,不是說我烙得受熱不勻,就是烙得不好看,還要她接過去再翻兩下。每次聽到她這話我就不高興,覺得我?guī)湍憷泳秃懿诲e了,你還挑剔我,于是賭氣扔下烙鐵想走。這時,我媽會立馬換了臉色,連連夸獎我烙得好,烙得比她還好,直說得我回心轉(zhuǎn)意才住嘴。
烙饃的時候我媽問我:“林大孬被殺這事有眉目了嗎?村長又讓你帶王所長去問誰了?”
林大孬本名林大好,因?yàn)閺男〔缓煤米鋈?,全村人便戲稱他林大孬。
我說:“有個屁眉目。派出所的都來好幾次了,啥也沒問出來。問來問去,還不是那幾家?”我掰著手指給我媽數(shù):林大孬他爹他媽、林大孬他媳婦、村頭老六婆,還有發(fā)現(xiàn)尸體的王長貴。
我媽嘆息著說:“看這事鬧的。咱洗墨池村可多少年沒出過人命案了?!?/p>
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說:“該!連林大孬她娘都說了,林大孬死是活該,她都恨不得把他殺了?!?/p>
我媽看了我一眼沒有接話。我猜想她也是同意我的話哩。
林大孬還活著時,動不動就到我家,每次來時都是飯點(diǎn),看我媽正在灶屋做飯,一腳就邁進(jìn)來了。他個子高,進(jìn)來時總要低著頭,怕我家灶屋的門框再碰到他的頭。他有次來就碰了,疼得哇哇直叫,抬腳就踹我們家的灶屋,說要把它拆了。“你信不信?”他質(zhì)問我媽。那時我那早死的爹還在,他竟然站在旁邊傻呵呵地笑,我媽氣得臉都綠了,但是也不敢說什么,只是和聲細(xì)語地勸解他:“大孬,你會把我們家的灶屋踢塌了。”
林大孬氣哼哼地說:“我就是要把它踢塌。”
我媽說:“你踢塌了我們到哪里做飯?”
林大孬說:“我管你們?nèi)ツ睦镒鲲垺!?/p>
我媽聽他這么說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好繼續(xù)綠著臉不吭氣。
可能是疼痛漸漸消退了,林大孬的火氣降了下來。他繼續(xù)剛才沒有做完的事,一把把我們家的鍋蓋掀開,說:“今天做的是粉條菜呀,我就喜歡吃粉條菜?!闭f完,不管不顧地就把我們家的粉條菜盛到了他的碗里。他的碗與其說是碗,不如說是盆。他盛完之后,我們的鍋里就所剩無幾了。他邊吃粉條邊向門口走去。我那早死的爹竟然還在跟他客氣:“大孬,這就走了,不再坐坐?”林大孬哼了哼,算是理他。我爹看著他的背影,竟然又關(guān)心起他來:“大孬,連鞋也不穿,就光著腳,不怕扎腳?”
林大孬瞪了我爹一眼:“要你管!”
我爹就閉嘴了。
他走后我媽埋怨我爹,說:“你還有心跟他胡扯哩,這下看你吃啥?”我爹抽著煙不吭聲。我媽又低頭罵聲,“就是不通人性。”說完,迅速往門口看了一眼,像是怕他突然返回聽到了。門口沒人,我媽放下心,又罵了句,“咋不磕死他?”
我也在想咋不磕死他。他每次來我家,我都希望他被我們家那顯得越來越矮的灶屋門框磕死。因?yàn)榕陆稚系乃沽鬟M(jìn)院子,我們家被迫不停地墊院子,墊的結(jié)果就是屋里越來越低,每次進(jìn)屋都像跌進(jìn)了一個坑里。但是有了那次教訓(xùn),林大孬明顯學(xué)乖了,他每次都要記著低下頭。我媽有了那次教訓(xùn)也學(xué)乖了,每次做完飯,如果覺得合林大孬的口味,她都要把飯先倒到一個盆子里,藏到一個林大孬找不到的地方。林大孬再來,掀開鍋,他會看到一個空鍋。他橫著臉上的肉問:“咋了,還沒做飯?”我媽滿面笑容,說:“忙得還沒空兒做,你們做那么早?”林大孬一言不發(fā)開始往外走,手里仍端著他那像臉盆一樣的大碗。我媽笑盈盈地把他送到門外,還把頭探在門外看半天,才放心地關(guān)門轉(zhuǎn)身往回走。她一邊把藏著的飯菜往外端一邊故作神秘地對我們說:“又去下一家了?!?/p>
因?yàn)榱执筘覀兒枚嗄瓿云痫垇矶枷裨诟愕叵鹿ぷ?。我們慶幸林大孬在那之前坐過牢,如果沒坐牢,我們的苦難日子肯定還要久遠(yuǎn)。
林大孬坐牢時還流行游街,我還記得他游街時的情景,他們一排五個站在軍綠大卡車的兩側(cè),面對著滿街的群眾,五花大綁,胸前還掛著一個紙牌子,寫著他們的名字和罪名,好像還畫了個大大的“×”號。旁邊有士兵手握沖鋒槍站著,也面對著群眾,一看到有人要上前拉扯,就把他們推開??ㄜ囈淮斡泻脦纵v,慢慢地開著,車頭上還有個大喇叭,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廣播聲,是在訴說他們的罪狀。我那時還小,夾雜在人群中感覺很稀奇。我跟著人群一起隨著汽車往前走,我看到了林大孬,那時他還年輕。我不知道他犯的是什么事,回去問我媽,我媽說還不是打架、偷東西,反正沒什么好事。我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個人哭哭啼啼地總想上前摸一下林大孬的腿,每次還沒摸到就被手里握槍的士兵擋開了,那個人就是林大孬他媽周秀菊。但是,我看到林大孬連一眼都沒看周秀菊,就那么微仰著臉,面無表情,真像是一條好漢。其他罪犯就不一樣了,有人低垂著頭,有人一直在哭,還有人一直在喊“媽……媽”??闪执筘痪涠紱]喊。那是林大孬留給我的最初的記憶。
我媽撇撇嘴說那已經(jīng)是林大孬不知第多少次住監(jiān)了,他總是剛放出來就又被抓進(jìn)去了,所以我對他沒有印象是正常的。我媽說就連她,自從嫁到我們家也沒見過他幾次,但是關(guān)于他的壞名聲她可是早就聽過了。我媽說可憐他爹倒是個老實(shí)人,怎么會生出這樣一個兒子。
林大孬他爹林德勝我也很少見到,我媽說他在一個煤礦里上班,吃商品糧。他以前下井挖煤,現(xiàn)在連井也不下了,好像還是一個什么干部。我媽也說不清楚,我媽只知道他是吃商品糧的。本來他這個工作在他退休之后可以傳給他兒子林大孬,但現(xiàn)在看來是不大可能了。他兒子前科累累,哪個單位敢要他呢?我媽搖著頭替他們家可惜。我媽給我講這些事時往往是在纏線球、納鞋底,她纏線球我要幫著撐線,她納鞋底我要陪著說話。那經(jīng)常是在冬閑的晚上,她怕自己納鞋底發(fā)困針扎到手,就要我陪,我經(jīng)常困得上眼皮直打下眼皮,我媽為了讓我有精神就給我講故事,又給我唱戲,還有就是這些家長里短??梢哉f,為了討好我,我媽調(diào)用了她所有庫存,動用了十八般武藝。我知道的很多故事都是從我媽這里聽來的。她說林德勝為了林大孬可是操碎了心,煤都不知給人送了多少車。
這些事情大都發(fā)生在林大孬結(jié)婚之前,結(jié)婚之后林大孬似乎安穩(wěn)了,但我媽撇了撇嘴,說:“偷是不偷了,架照樣打,你沒看他的手指,有一個手指都快斷掉了,就是打架打的?!蔽覌屜袷鞘熘獌?nèi)幕一樣還低下頭來,附在我耳朵上說,“就是下街王瞎子家的王志剛把他砍的,他還不敢讓人家知道,大家其實(shí)也知道,就是不敢說?!?/p>
我媽說的這個王志剛我知道,他也是我們村有名的人物。記得有一陣兒城里剛流行穿喇叭褲,王志剛就穿上了,手里還挽著一個燙了頭發(fā)的年輕女人,兩個人走起路來跌跌撞撞,不時相互調(diào)笑。他們走過去,街上的老人都在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那個王瞎子家的二兒子真不知羞恥,穿的那是啥褲子。還有那個西村的閨女,頭發(fā)弄得像個老鴰窩,一看就不是啥正經(jīng)東西。兩個人走路靠那么近,親來親去的,真不知道啥叫丟人。年輕婦女們沒有老年人們那么封建,她們只是癡癡地笑,把這件事當(dāng)成新聞。那件事情過去半年多,大家在地里割麥子時,我還聽到人們在議論。
他們關(guān)心的這件事跟我無關(guān),我從不在意。我知道的關(guān)于他的一件事是,有一年他在我們村中心的那個坑塘里滑冰,突然掉進(jìn)去了,被剛好路過的剃發(fā)匠王買官看到了,王買官趕快找來一根長繩子,扔到了冰窟窿里,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了出來。拉出來后,王志剛凍得瑟瑟發(fā)抖,身子像篩糠一樣篩來篩去,圍著火爐烤了半天火才緩過來。王買官后來很得意,多次在街上講起這件事,把自己當(dāng)成了王志剛的救命恩人,說:“要不是我,那娃早凍死在冰窟窿里了?!钡踔緞偹坪踹^后就把這件事忘了,從來不提,也沒有上門表示感謝。王買官說:“他是沒提,但我知道他心里記著呢,你沒看村里人他誰都敢惹,就從來不惹我,見面還給我打招呼。再說了,他沒上門感謝過我,他爹他娘可是掂著果子上過我家好幾趟,感謝的話說了一籮筐?!?/p>
王志剛和林大孬打架這件事我并不知道。我聽了很好奇,便問我媽。但她也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只是說別的她不清楚,但林大孬那個快斷掉的手指肯定是王志剛給砍下來的。我媽接著又補(bǔ)充了一句:“咱村,林大孬誰都不怕,就怕王志剛,就是因?yàn)樗蛲踔緞偅踔緞偛虐阉氖种割^砍下來的。”
這件事我后來算是弄清楚了,那還是我陪派出所民警老王去過王志剛家?guī)状沃蟆M踔緞傄驗(yàn)楹土执筘哪菍雨P(guān)系,也被老王列為了重點(diǎn)懷疑對象。但是我們?nèi)チ藥状?,王志剛都不在家,他那瘸了腿的老娘比畫了半天,才說清楚他兒子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家了。民警老王一聽,臉立刻陰沉了下來,但我從他的眉梢看得出他其實(shí)是高興。他迫不及待地問王志剛的老娘:“王志剛是什么時間離開家的?”他老娘掰著指頭盤算了半天,才說出王志剛離開家的具體時間。民警老王也掰著手指算了算,林大孬被人殺死后王志剛也失蹤了,這說明王志剛很有可能是殺完人之后畏罪潛逃。
王志剛他娘看民警老王嘴里喃喃自語,一開始沒弄明白,等她想明白之后,突然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叫聲:“俺家志剛可是老實(shí)孩兒,他可不會殺人呀,你們可千萬不要冤枉他呀!”說完,那條好腿一彎,撲通兩條腿就跪在了地上,她抱住民警老王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起情來。正說著,王志剛那獨(dú)眼爹也從地里回來了,一看這架勢,立馬扔下肩上的鋤頭,跑過來拉住他婆娘,用那只單眼瞪著民警老王,問:“王所長,這是咋回事?是不是俺家志剛出啥事了?”
老王把腿從王志剛他娘懷里掙脫開,也瞪著王志剛獨(dú)眼爹那只好眼,說:“你不要叫我王所長,我不是所長。你們家志剛也沒出啥事,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只是懷疑?!?/p>
王志剛那獨(dú)眼爹問:“懷疑啥?懷疑俺志剛殺了林大孬?王所長——”
“我跟你說了我不是所長——”民警老王有點(diǎn)兒較真起來。
王志剛他爹不知該如何稱呼了,囁嚅著辯解:“我聽人家都叫你所長——”
民警老王揮了揮手,像在驅(qū)趕一只蒼蠅,滿臉地不屑。
王志剛他爹又問:“咋會懷疑俺家志剛哩……”
民警老王說:“那你說你們家志剛為啥這么長時間不回家?”
王志剛他爹回答不出。
我們回來的路上,我問民警老王:“我聽人家都說王志剛把林大孬的一個手指頭砍掉了,那是真是假?”我故意把我媽隱藏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是聽我媽說的。
民警老王看我一眼,說:“你個傻孩子,懂個屁?!闭f完又笑笑,卻回答我,“是真的,不過沒砍掉……”
我打斷他的話,插嘴道:“我咋聽說是砍掉了,林大孬又從土堆里找到了安了上去,沒安好,安偏了,現(xiàn)在就歪在一邊?!?/p>
民警老王吐口唾沫:“那是瞎扯。這件事是我處理的,我還不知道?我本來說要處理他們哩,王志剛他爹給我下跪,我看他們可憐,一個瞎眼一個瘸腿,就沒聲張,只是讓他們家出了點(diǎn)兒醫(yī)療費(fèi)?!?/p>
我說:“看來還是真的,我咋就沒聽說?”
民警老王說:“那不是發(fā)生在你們村,你咋會聽說?”
我說:“噢?!?/p>
民警老王看看我,問:“你還有啥想打聽的?”
我還真就得寸進(jìn)尺了,問:“王志剛咋會去砍林大孬的手指?”
民警老王聽了哈哈大笑,說:“你還真是好奇哩!也好,誰讓我今天心情好,鎖定了重點(diǎn)嫌疑對象,我就一五一十告訴你?!?/p>
于是,他就把王志剛?cè)绾握{(diào)戲林大孬他妹子林小蘭,林小蘭如何告訴了她哥林大孬,林大孬如何去找王志剛算賬說了一遍。我聽得津津有味,末了,我說:“哦,原來是王志剛調(diào)戲林小蘭。”
老王說要說也談不上調(diào)戲,就是王志剛在學(xué)校打籃球,看到林小蘭經(jīng)過,對著她吹了個流氓口哨。他不知道那是林小蘭,更不知道她是林大孬的妹子,但林小蘭知道王志剛,回家就給林大孬說了。林大孬一聽,火冒三丈,“哼,竟然有人敢欺負(fù)我林大孬的妹子,真是不想活了?!碑?dāng)時就說要劈了王志剛。誰知道王志剛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林大孬在學(xué)?;@球場找到王志剛,上去先啪啪給了王志剛兩個耳刮子,問他知道不知道為什么打他。王志剛的臉立刻被扇紅了,說不知道。林大孬又啪啪給了他兩個耳刮子,這次還沒問,王志剛突然沖上來就把他掀翻在地,兩個人就滾在了一起。在打斗中,林大孬只感覺手上一熱,一陣?yán)蓖?,分開身子,就看到右手一個手指頭耷拉著,像是一根要斷未斷的枯樹枝。再看王志剛,仍怒氣沖沖,雙目圓睜,手里拿著一把匕首,刃上還帶著血。后來是誰報的警,已經(jīng)無人知曉,民警老王趕到時架已打完。雙方仍對峙著,但看上去誰也不會再動手了。
我說:“這就完了?”
老王說:“你還想怎么樣,還想看到哪個被打死?”
我說:“兩個都死了最好,死了俺村就清凈了?!?/p>
民警老王看了我一眼,沒吭聲。
在帶民警老王去王志剛家之前,我還帶他去了趟媒婆老六婆家。老六婆雖然有五個兒子,但是她一個人住,住在一間破破爛爛的老房子里。五個兒子誰也不肯讓她和他們同住。老六婆為了這件事天天罵街,罵她那沒用的、早死的丈夫,罵她那五個不孝的兒子,以及五個更加不孝的兒媳婦。老六婆罵街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村街頭的一景,一開始五個兒媳婦還出來與她對罵,架不住她越罵越精神,也就沒人再伸頭了,只當(dāng)沒聽見,但背地里恨她恨得直咬牙。五個兒媳婦長期以來形成了一個共同的習(xí)慣,那就是見到村里人,只要有機(jī)會在一起閑談,幾句話之后總要把話題引到她們的家事,然后是一句趕一句地自我剖白,似乎生怕別人因?yàn)槁犃死狭诺牧R誤解她們。她們經(jīng)常說得熱淚盈眶,心酸不已。時間長了,村里再沒人敢跟她們搭話,唯恐被她們搭上之后,就無法抽身離開,而且還要白白犧牲掉幾滴同情的淚水。
我們還沒走到老六婆家,就遇到了正在街頭扒糞的老五媳婦,老五媳婦看到有人影過來了,就停下了糞耙,遠(yuǎn)遠(yuǎn)地等著我們。看我們走近了,就說:“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王所長?!?/p>
民警老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所長了?!?/p>
老五媳婦熱情地說:“那也是所長,當(dāng)過一天所長也是所長?!?/p>
民警老王說不過她,就不理她繼續(xù)往前走。
老五媳婦跟在身后,挽留著:“王所長,進(jìn)屋喝杯茶吧。那么急干啥?你們是要去找俺婆子?俺婆子不在家?!泵窬贤趼牭阶詈笠痪湓挄r停住了腳,問:“她去哪兒了?”
老五媳婦撇撇嘴說:“她還能去干啥?還不是去給人家說媒。說了那樣一個媒還不知道接受教訓(xùn),還去說。不說能要了她的命?”
老王猶豫著不知是否再往前去看看,要是去,似乎顯得不相信老五媳婦的話。正猶豫,老五媳婦又說:“俺那婆子,你聽說了吧?就從那件事上你就知道她是啥人。黑的能被她說成白的,這不害人家一輩子?還好這人死了,不死人家這輩子怎么活?心里不定怎么恨俺婆子哩。俺婆子這輩子壞就壞在她那張破嘴上。你看俺是不孝順的人嗎?就算我不孝順吧,俺那幾個妯娌就沒一個孝順的?被她罵成那樣。王所長,跟你明說了吧,被她天天罵,俺死的心都生了幾回了,不是牽掛俺的娃還小,我早就一瓶老鼠藥喝下去了……”說著說著,老五媳婦的眼淚就出來了。
民警老王嘆口氣,說:“你看看,就知道你說著說著會哭,都不敢跟你搭茬兒了?!?/p>
老五媳婦擦了擦眼淚,勉強(qiáng)笑了笑,又說:“王所長,你要是聽我認(rèn)真給你說一說,你就知道我為啥會說著說著就想哭了,我的心里實(shí)在苦呀……”說著說著,老五媳婦的眼圈又紅了。
民警老王急忙擺擺手,說:“改天吧,改天再聽你說?!?/p>
我們正要往回走,突然看到遠(yuǎn)處一個人影正在向這邊張望??吹轿覀兓仡^了,就尖叫起來:“喲,那不是王所長嗎?怎么不過來坐坐?”老五媳婦一聽這聲音,轉(zhuǎn)身又去扒糞了。我們就知道是老六婆。我和老王走過去,老六婆正在掏鑰匙開門,看到老王走近了,貼近他的耳根,神秘地問:“老五家的跟你說什么了?”一邊說一邊往老五媳婦的方向瞅。我看到老五媳婦也正停了糞耙,在往這邊看??吹轿覀冊诳此?,才回過頭,繼續(xù)扒糞。
民警老王說:“沒說什么?!?/p>
老六婆撇撇嘴,一副不相信的樣子,說:“那媳婦,心眼壞得很,一肚子都是壞水,能不跟你說我的壞話?俺那兒子,都是被她教壞的。”
進(jìn)了屋,屋里很暗,看了半天才看清,只見墻上掛著一些舊掛歷,蕩滿了灰塵,地上都是壇壇罐罐,問她是啥,說是腌的咸菜。屋里地方小,她找出兩個凳子給我們坐,自己就坐在床沿。剛坐下了,突然想起來,問我們喝啥,要不要給我們沏兩杯白糖水。老王揮揮手制止了。老六婆推讓了半天只好停下了找白糖罐的手,自嘲著說:“看看,到我老太婆這兒了,也沒啥東西招待你們?!闭f完,又要繼續(xù)剛才的話題,白話她那老五媳婦如何如何壞。剛說兩句,又停下,謹(jǐn)慎地向我們求證:“老五家的真沒跟你們說我啥?”老王說:“你老放心,真沒說啥,我們也是剛到?!崩狭畔袷欠判牧耍f:“還好剛好被我碰上,我要是晚一會兒,不定怎么編排我呢。”又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老王說:“就是要來找你。”
“找我?”老六婆明顯吃了一驚,“找我這老太婆弄啥?再有幾天就要入土了,啥也幫不了你的?!?/p>
老王說:“是想跟你打聽一下你給林大孬和吳鮮花做媒的事?!?/p>
老六婆一聽,眼神立刻暗淡了,睖睜半天才像是埋怨說:“我就知道你找我沒好事?!?/p>
老王笑道:“咋能?”
老六婆辯白似的說:“這事兒說來也不能完全怪我,不是德勝、秀菊他們兩口子三天兩頭掂著果子來求我,我說啥也不會替那個禿孫說媒。誰知道哩,德勝他兩口子一直說他已經(jīng)改好了改好了,我就信了他??上Я缩r花那個好閨女……”
“你咋會想著把吳鮮花說給他?”
“說誰不是說。剛好那會兒鮮花她娘也托我娘家一個嫂子給她說媒,我一聽,就說剛好……”
“他們沒打聽打聽?”
“咋會沒打聽。打聽清楚也就晚了。這邊都已經(jīng)知道了。人家那邊一說不愿意,德勝家那禿孫就拿把菜刀跑到人家家里,說要把人家家人都?xì)⒘耍l敢不應(yīng)他……”
“你們一開始怎么跟人家說的,人家會答應(yīng)?”
“還不是凈挑好的說,說他爹在煤礦上,吃商品糧,將來他孩兒可以接他爹的班兒,人家一聽就心動了,啥也沒問就答應(yīng)了。”
老王聽了沒說話。老六婆遲疑地看著他,問:“咋了?我說錯啥了?”
老王說:“沒啥。”
老六婆又自我剖白說:“我當(dāng)初可不是看中德勝兩口子那幾斤果子,那幾斤果子后來都讓我給喂豬了。這話我也跟德勝兩口子說過,我說我可是看在咱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才給你們娃說的這個媒,誰知道這個媒可把我坑死了,我娘家那嫂子現(xiàn)在見了都不理我,怪我不該說這個媒茬兒。那怨誰?還不是怨她?我一說人家在煤礦吃商品糧,她就說那咋不中?現(xiàn)在鬧成這樣了,她倒怨我了?!?/p>
我陪老王從老六婆家出來,天色都暗了。老王跟我說:“你以后不用再處處跟著我了,這幾家門兒我都熟了。”我說:“那可不中,村長交代的,除了讓我給你帶路,還怕你有啥事找不到跑腿的。”老王想了想說:“那你聽到的可不要出去亂說。”我說:“你放心吧,我啥話都不說,連俺娘問我我都不說?!崩贤鯓妨?,用手拍了一下我的頭。我們本來還要沿原路回去,我眼尖,看到前面老五媳婦還在扒糞。老王說:“她那不是扒糞,是等著問我們話哩?!蔽覀冇谑蔷透牡雷吡?。
老王沒來村子的時候,我就幫俺娘干活,我也扒糞,把扒好的糞一車車運(yùn)到地里,撒開。糞里經(jīng)常會扒到塑料布,我就把它們揀出來,放到一堆,等積得多了,就拿到收破爛的守義那里賣掉。除了賣塑料布,我還賣廢銅爛鐵、破鞋爛套子,有一段時間我還賣過碎玻璃。收破爛的守義很不是東西,他明明說什么都可以,碎玻璃他都要,可我聽他的話,拿著破麻袋到處撿,撿到拿不動了,就背回來,倒在我們家的院子里。我媽看了,罵我:“把什么破爛都往家里撿,撿這么多碎玻璃干什么?”我說碎玻璃可以賣錢,我媽就不吭聲了。我媽買鹽買醋的錢都是從我這里要的。等到積夠多半架子車,我就興沖沖地拉到守義家去了。雖然車子很沉,但我的心里很高興,這么多斤,得賣多少錢呀!我一路上心里都在算賬。但是拉到守義家門口,讓他那么一看,我的心就涼了下來。守義用眼瞄了瞄,拿起一片黑色的,說不收;又拿起一片綠色的,也說不收。我問為什么不收。守義彎著腰咳嗽了半天,喘著氣說:“不收就是不收,人家不收我就也不收。”看來看去,他只收一種透明的,但是他說是白色的。我只好在他家門口把那半架子車碎玻璃分了類,他收的,放在一起,他不收的,就堆在他家門口。等我叫他過來過秤時,他尖叫了起來:“你把那些不收的碎玻璃放這里干什么?拉走拉走?!蔽也焕硭?,讓他先過秤再說。過完秤,拿了錢,我推了空架子車就跑。我本以為他會追出來罵我,可是我沒聽到。幾天之后,我才聽說黑色和綠色的碎玻璃都有人收。我急忙趕到守義家門口,可是那一大堆碎玻璃早不見了蹤影。我一腳踹開守義家的院門,守義正在屋里,聽到聲音就跑了出來,我讓他還我那些碎玻璃,但是守義一口咬定他沒拿,而且還罵我把他家門口堵了。我們對罵了半天,誰也沒占誰多大便宜,我就氣哼哼地走了。臨走,我把一塊石頭對準(zhǔn)他們家的屋頂砸了過去,我聽到嘩啦啦啦一陣響聲,像是房瓦被砸破了,隨后又傳來守義那伴隨著濃痰和咳嗽的叫罵聲。
我在肚里回罵他。
后來守義找了一個四川婆娘,那個婆娘很胖,身子有守義兩個那么粗,天天中午兩個人在守義那間矮小的房屋里打滾。我們就用石頭砸他家的后窗,故意拍門要賣破爛,每次都見守義系著褲腰帶罵罵咧咧地出來,我們就一哄而散。
我說的“我們”包括紅偉,他娘神經(jīng)衰弱,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爹帶他娘去了一次醫(yī)院,回來后紅偉很神秘地給我看過一種藥丸,說吃了這種藥丸,她娘晚上就能很快入睡了。我們都很好奇,看不出那??瓷先ズ芷胀ǖ乃幫韬我杂羞@樣大的威力。后來,我們知道那就是電視上常說的安眠藥。但是那天,我們被守義罵得一哄而散后,紅偉卻拉住我,問我有沒有看到他娘的安眠藥,說他娘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睡覺了,他爹懷疑是他偷的,把他狠狠揍了一頓。說完,還脫下褲子讓我看他屁股上的繩子印。我看了看,確實(shí)有幾道紅色的印痕仍殘留在他的屁股上。但是我搖了搖頭說沒看到。
他說:“你怎么會沒看到,我媽的安眠藥我就拿給你看過?!?/p>
我又搖了搖頭說:“我確實(shí)沒有看到?!?/p>
紅偉的眼淚都快急出來了,他說:“我爹現(xiàn)在就認(rèn)準(zhǔn)了是我拿的,我再找不到,肯定還要挨他的打?!?/p>
我問:“你娘丟了多少,不會再去買一些?”
他說:“你說得輕巧,你以為那么好買,俺爹說他也是托人才一次開了十幾粒,這次全丟了?!闭f著,他又想哭。我說:“甭哭了,回去再找找,說不定掉哪里了?!?/p>
那天我剛把撿到的廢品又拿去賣掉,回來的路上恰好碰到了民警老王,老王正騎著自行車急匆匆往村里走。我大老遠(yuǎn)就沖他揮手,叫他,他聽到了,回頭看看是我,把車停住了,等我跑近,才問我:“好漢,你在干啥?”
我舉舉手里已經(jīng)空掉的破麻袋,說:“剛賣了些破爛。王所長,你這是要去誰家?”
老王瞪我一眼,訓(xùn)斥我:“連你也敢笑話我……”
我嘿嘿地笑著說:“你就是王所長嘛……”
老王不再理會我,跨上車又要騎走,我在背后喊:“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去哪兒呢?”老王頭也不回,說:“你回家去吧?!闭f完,就獨(dú)自騎車走了。
我發(fā)足力氣追著車跑了一會兒,沒追上,就停了下來,慢慢沿著路往家走。我對老王撇開我獨(dú)自辦案很有意見,但是我沒有辦法。等我快走到家門口,我突然看到了老王那輛破永久自行車正端端正正停在林德勝家門口。我抑制住心跳,快步走到林德勝家門口,還沒走進(jìn),就聽到了院子里老王的聲音。我透過門縫往里一看,老王正和林德勝坐在屋門口說話呢,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把一線光打在林德勝的臉上,林德勝瞇縫著眼,像是快要睡著了。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經(jīng)常見到林德勝,自從林大孬的尸體在南地廢窯廠被發(fā)現(xiàn),林德勝就再也沒回過礦上。我本來以為吃商品糧的林德勝應(yīng)該是一個高大威武的人,沒想到見面后讓我很失望,他不僅身材矮小,而且顯得老實(shí)巴交,長得比我們村的農(nóng)民更像農(nóng)民。他經(jīng)常長時間不說一句話,有時在街上見到,村人跟他問話,他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但是他會給你遞上一支煙,還是帶過濾嘴那種。就是這支煙,挽救了他在村民心目中的口碑,要不村民們的唾沫非把他淹死不可。
我來不及把麻袋拿回家,直接就推門進(jìn)去了,自顧自搬了把凳子坐在老王旁邊。從我推門進(jìn)來,老王和林德勝就一直注視著我,但林德勝的眼神里有一種無所謂,或許他見慣了我跟老王在一起,而且每次到他家,都是我陪老王來的。但是老王很不給我面子,他看清是我,看到我不請自來,而且大模大樣地從灶屋搬把凳子在他旁邊坐下,他突然呵斥起我來。他說:“你來干什么?”我目瞪口呆,感到莫名其妙,我來干什么他不知道嗎?
他看我不說話,又說了一句:“大人問案子,你坐在這里干什么?”
我這才惱怒起來,漲紅了臉,站起身準(zhǔn)備離去,但是林德勝的一句話讓我又坐了下來。我聽到林德勝勸老王:“算了,他想坐在這里聽就讓他聽吧,反正也沒啥秘密?!?/p>
我心里很得意,橫了老王一眼,又感激地看了林德勝一眼。
老王還想說話,嘴張了張,又轉(zhuǎn)頭問林德勝:“這段時間,你們都沒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
林德勝還是呆呆的表情,“能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說完,他又低下頭抽煙,給老王遞過去一支。老王接過,把沒有過濾嘴那一端揉松了,掉下一些煙絲,把已經(jīng)快燒到嘴的煙頭拿下,接了上去。兩個人都開始抽煙,一會兒我就被熏得連連咳嗽起來。
我實(shí)在受不了他們的沉悶,一邊用手揮打煙霧,一邊提醒老王:“你不是懷疑王瞎子家的王志剛嗎?”
但是老王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真弄不懂,他今天怎么會對我這樣。他一開始來村里查案可不是這樣的。村長陪著他進(jìn)村子,看到我,就把我叫住,說:“好漢,這幾天你的任務(wù)就是陪著王所長在村里逛逛,王所長要去哪兒,你就帶到哪兒,知道嗎?”我立正,舉手敬了個禮:“是,長官?!?/p>
老王和村長都笑了。那次老王沒有糾正村長的說法,可能那時他還是所長。他后來咋就不是所長了呢?我聽到一個說法,是晚上在街上噴空兒時村長說的。村長說老王本就是個代所長,代了一年多那個“代”字還沒拿掉,本來說就要拿掉了,結(jié)果林大孬死了,影響了縣公安局的考評,結(jié)果連代都沒的代了。老王為這事很生氣。
這話我沒找老王求證過,但是我相信村長。村長是個萬事通,啥都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們村我最佩服的就是村長。村長說的肯定沒錯。
那次我?guī)Ю贤跞チ值聞偌?,林德勝他媳婦周秀菊還在哭哭啼啼,林德勝一直苦著臉,像是牙疼。周秀菊看到老王,第一句話是:“你別誤會,我不是哭他林大孬,我是哭我自己。”
老王聽了莫名其妙。
周秀菊又說:“你知道嗎,他連他親娘都敢砍,還有啥事做不出來。我早就說他咋不出門被車碾死,喝水被水嗆死,走路被石頭絆倒摔死。今兒個好了,真的死了,該他的,早該死了,我是他娘我也這樣說,他不死這個家沒法過。你們也不用破案了,我得感謝那個殺死他的人。我要知道是誰,我給他燒香送禮去……”
周秀菊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說得老王根本插不上話,林德勝一直不說話,但不時扭頭看看亢奮著的周秀菊。周秀菊臉上的淚痕還印在臉上,留著幾道黑。
等周秀菊停下來喘氣的當(dāng)兒,老王才瞅準(zhǔn)一個機(jī)會插了進(jìn)去,他問了周秀菊一些在我聽來很沒意思的話,比如林大孬每天都做些啥?林大孬不見那一天穿什么衣服,是什么時間不見的,后來有沒有找?林大孬有沒有仇人,都是些什么仇人,她猜會是誰殺的?等等。他每問一句,周秀菊都要截斷他的話插上幾句,把老王的問話截得七零八落。周秀菊說他每天能做啥,吃完了睡,睡完了吃,跟個豬沒有兩樣。周秀菊說林大孬能穿什么衣服,就是死的時候身上那一身。周秀菊說他不見誰知道是啥時候,巴不得他天天不見呢,誰會去找他。周秀菊說:“他有沒有仇人我哪里知道,他在外面惹事家里人挨罵,好幾次人家一群人拎著大刀鐵棍圍著俺家的門,說要打死他。我看他到處都是仇人,俺家的人也是他的仇人?!敝苄憔者€說,“你問問俺這街上的人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啦!”
我在旁邊暗暗驚嘆,周秀菊雖然和林德勝是夫妻,但兩個人性格真是差了個十萬八千里,一個像悶葫蘆,一個說起話來真是伶牙俐齒。
其實(shí),我們街上的人都不待見周秀菊,我媽總說周秀菊心術(shù)不正,別看她咋咋呼呼,其實(shí)林大孬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也有她周秀菊的原因。我媽還說,吳鮮花能嫁到他家,也是周秀菊在背后搗的鬼。我對我媽的話總有點(diǎn)兒將信將疑。我媽看我不信,就一五一十分析給我聽:“你看不是她小時候?qū)欀执筘?,林大孬會變成那樣?我聽你爹說,林大孬小的時候和別的孩子打架,打贏了,周秀菊就很得意,人家找上門,她就護(hù)犢子。打輸了,她就帶著林大孬去人家家門口罵。林德勝在煤礦,有工資,林大孬想要啥,周秀菊就給他買,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來給他。后來林大孬犯事被抓,你說要是讓他在監(jiān)獄里接受接受教訓(xùn),不也挺好?她又到處跑著花錢通關(guān)系,出來了還怕人家說。誰提她兒子一個不好,她把人家罵得狗血淋頭。老六婆給林大孬說了媒茬兒后,吳鮮花家里一打聽,林大孬住過監(jiān),不同意,周秀菊就慫恿林大孬去人家家里鬧。后來吳鮮花嫁過來——那可真是一個好媳婦,要啥有啥,可惜命不好,碰到了這個惡霸王——周秀菊才改了一點(diǎn)點(diǎn),開始向著吳鮮花,可是對林大孬勸又不敢勸,說也不敢說,剛想說兩句林大孬就操這個操那個地罵,他也沒想想他自己是誰?”說到這里,我媽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我還是有點(diǎn)兒不信,我說:“她要這樣,她會說她也恨不得殺了林大孬?”
我媽說:“你聽她說呢,她那是講給王所長聽的?!?/p>
我還是不信。我媽又說:“你要不信,我再給你講講林小蘭的事?!?/p>
我一聽眼睛就亮了。林小蘭比我大幾歲,我還穿開襠褲時林小蘭就常常帶著我們玩,她還抱過我、親過我,夸我長得好看。我上小學(xué)時,她去鎮(zhèn)里上了初中,那以后我就很少見到她,在街上見到了,她也不理我,我也不理她,但是我經(jīng)常望著她的背影看。她已經(jīng)長成一個漂亮的少女啦,夏天的時候,她穿著連衣裙,我看著她露出的白皙的胳膊、白皙的腿,還有胸前那兩個小鼓包,我就直咽口水。我都沒想到自己會成熟得那么早?;貞浧鹚r候抱我親我的場景,我還猶自激動。但是這種機(jī)會再也不會有了。有時我媽讓我去她家借東西,我心里揣著小鹿去了,進(jìn)門看到她正坐在院子里寫作業(yè),我的心就撲通撲通直跳,她抬起頭看一眼就不理我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向她媽說明來意,她媽正忙,就讓她拿給我,她一扭屁股進(jìn)屋了,出來把我要的東西拿給我,看著她遞過來的手,我真想把手也一起接住。但是每次,就像她的手是一碰就破的什么寶貝一樣,我總是小心翼翼避免碰到。等我接過東西,她一扭頭就又坐下寫作業(yè)了。我只好一邊咽著唾沫一邊扭頭回家了,心里失落落的。
但是,自從那次老王告訴我林大孬和王志剛打架是因?yàn)橥踔緞倢α中√m吹了個流氓口哨,我就開始慶幸當(dāng)時還好沒有對林小蘭有所表示,否則林大孬一定會打破我的頭,要了我的小命。我可沒有王志剛力氣那么大,也不像他那樣隨身帶著一把匕首,隨時可以拿出來把林大孬的手指頭砍掉。
我對林小蘭的欲望只能藏在心里。當(dāng)我長得足夠大,開始學(xué)會偷偷摸摸手淫時,我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的總是林小蘭鼓凸著胸脯的樣子。
林小蘭初中還沒讀完就被她媽送到了新疆她姨媽家,據(jù)說是因?yàn)樗退齻儼嘁粋€男生談戀愛。那個男生我見過,留著一頭郭富城式的中分頭,帥帥的樣子。那個男孩兒是我們鄰村的,有時他會來我們村里找她,但是從來沒有進(jìn)過她家。他總是到我們村他另一個同學(xué)那里,然后托那個同學(xué)來叫林小蘭過去。每當(dāng)這時,我就看到林小蘭微紅著臉高高興興地去了。我就是在那個同學(xué)家里見到林小蘭的男朋友的,我和林小蘭那個同學(xué)的弟弟是同學(xué)。我在旁邊看得妒火中燒。但是,還沒等我想出對付他們的辦法,林小蘭她媽就不知從哪里聽說了。那天我剛好在那個同學(xué)家里,直接看到林小蘭她媽怒氣沖沖進(jìn)門,先是把那個男生臭罵一通,差點(diǎn)兒沒把他罵得鉆到地下去,然后一手?jǐn)Q著林小蘭的耳朵就把她擰回家了。我趕快跟著回家,只見回家的路上林小蘭耷拉著腦袋走在前面,林小蘭她媽押解犯人一樣緊跟在后面。街上莫名其妙冒出不少看熱鬧的,都對著她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但是沒一個人敢大聲跟周秀菊打招呼。我回到家,趕快跑上房頂,站在房頂上,我看到周秀菊一進(jìn)門就用手?jǐn)Q住了林小蘭的大腿膀子,林小蘭那天剛好穿裙子,林小蘭就躲,兩個人就在院子里繞圈子,林小蘭一邊躲一邊哭著求饒,說:“媽,我再也不敢了……媽,我再也不敢了媽……”周秀菊一邊用手指形成的鉗子去找林小蘭大腿上的肉,一邊也發(fā)出惡狠狠的叫聲:“看你知不知道丟臉?看你知不知道丟臉?看……”林小蘭的大腿終于還是被周秀菊的手找到了,只見林小蘭像是磕絆了一樣一下子躺倒在了地上,身子在地上不住打滾,嘴里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我在房頂聽到了,心如刀絞一般地痛,暗自咒罵死老太婆周秀菊。
想到這里,我覺得應(yīng)該相信我媽說的話。但是,我媽又說:“你知道林小蘭被他媽送到新疆去干什么了?”我說:“不知道?!蔽覌屨f她在那邊沒上多久就又不上了,聽說是在學(xué)校里又和一個男同學(xué)談戀愛,她媽知道了,就不讓她上了。在家里待了一段時間后,林小蘭又去一個酒店上班,后來竟干起了那種營生……我媽說著,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聽明白,但我也沒問。
我媽又說:“后來聽說給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當(dāng)小的,還給人家生了一個兒子。”
這我又不信了,我生氣地說:“媽,你聽誰說的?不知道的不要亂說?!?/p>
我媽說:“誰說我是亂說,都是聽從新疆回來的人講的,要不我咋知道?!?/p>
我覺得我媽說的不可信,但是我又不知道該怎么反駁她,只覺得心里難受得很。
我媽還在嘖嘖感嘆:“你看看,說是逼著讓她往好處去,最后落了個啥結(jié)局?啥也不是?!蔽覌屨f到這里又叮囑我,“這話你出去可誰也不能說,你秀菊母那嘴你可知道,要是讓她聽見還不罵死你。”
這些都是林大孬結(jié)婚之前的事,哦,聽說林小蘭給人家當(dāng)小已經(jīng)是林大孬結(jié)婚之后的事了。林大孬結(jié)婚時我已經(jīng)讀初中,晚上有晚自習(xí),要住校,只有周末才回來吃頓飯。林大孬結(jié)婚那天不是周末,我中午趕回來看到他家的院子里人聲鼎沸,我家的院子里也是人聲鼎沸。我家的院子被他家借用了,放了幾張八仙桌安排酒席。我媽本來叮囑我中午就不要回來了,回來也吃不上飯,按我們村的規(guī)矩,酒席至少要到下午兩點(diǎn)才會開始。但是我掛念林大孬的新媳婦,就回來了?;氐郊?,進(jìn)了門,我找不到我媽,就去林大孬家尋。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她正在灶屋幫伙,看到我了,叫道:“不是不讓你回來嗎,怎么又回來了?”我不吭聲。她又問,“下午不上課?”我說:“上?!蔽覌屨f:“上你還回來?”說著,她站起身從一個大盆子里拿出一個洗干凈的碗擦了擦,又從旁邊的一堆涼菜盆里各給我扒了一些,遞給我一個饅頭,讓我坐在門口趕快吃,吃完了趕快去上學(xué)。她忙,顧不上照顧我。我就坐在灶屋門口吃起來。
街上幾個來幫伙的嬸子看我媽忙完坐下,繼續(xù)她們剛才說了一半的話。我一邊吃一邊豎著耳朵聽,她們說的都是林大孬的新媳婦。我聽到一個嫂子說新媳婦長得真俊,那臉龐,那身材,嘖嘖。
一個嬸子連聲應(yīng)著:“那可不是,那可不是?!?/p>
我媽也說:“人也溫順,說話低聲細(xì)氣,以前沒過門時我去趕集時見過,見面就拉著我叫嬸,這還是沒過門呢?!?/p>
那個嬸子又連聲嘆息著:“那可不是,那可不是。”
另一個嫂子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可惜了,嫁給了這種人,以后的日子不知該咋過呢?!?/p>
我媽趕快撮起嘴唇噓了她一下,緊張地四處望了望,壓低聲音說:“這話今天不敢講?!?/p>
那個嫂子點(diǎn)點(diǎn)頭,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但仍說:“我只是替她可惜。”
那個嬸子接過話茬兒說:“那可不是?!?/p>
然后幾個人的臉色就凝重了,誰也不再說話。悶著頭干了會兒活,不知誰又開了一個啥話頭,突然臉色都又活泛了起來,嘻嘻哈哈地笑著,相互打趣,連我媽也跟著在笑,像是年輕了好幾歲。我感到很落寞,她們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里。
我把飯碗放下來,我媽看到了,問:“吃完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媽說:“再吃點(diǎn)兒,一個饅頭哪里會夠?!闭f著,她站起身要替我再去盛。我說不用了。那個嬸子勸我媽:“也不要老給他吃涼菜,等過一會兒,熱菜好了,給他盛點(diǎn)兒熱菜吃。”我媽接受了,就讓我先出去玩一會兒,等熱菜熟了,過來吃熱菜。我沒應(yīng)聲就放下碗出去了。我先在院子里逛了一會兒,碰到幾個同學(xué),問他們下午上不上學(xué),有的說上,有的說不上。說不上的都是向老師請了假,有的說是家里有事,有的說是身體不舒服,但是我們都知道,他們就是想吃嘴。我也有點(diǎn)兒后悔沒有跟老師請個假。
我很想去新娘房,但是我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經(jīng)過新娘房時,我看到里面沒什么人,只有幾個小孩子在門口玩。跟那些小孩子比起來,我已經(jīng)足夠大了。要在以前,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跑進(jìn)去,把新娘房里的衣柜、被褥翻個遍,去找里面藏著的核桃??墒怯幸惶?,我突然變得害羞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害羞時,我就變得更加害羞,如果這種害羞被我媽發(fā)現(xiàn),并且嘲弄時,我就會很生氣,而且一點(diǎn)兒都不講道理。我媽不知道我這種心理,她看到我變得不講道理時,就會生氣,訓(xùn)斥我,罵我,說我一點(diǎn)兒都不懂事。
我在新娘房門口磨蹭了很久,盤桓來盤桓去,沒人知道我是想進(jìn)去看看新娘子,他們都以為我是在無聊瞎玩。一個平時愛逗我取樂的街上叔還喊著我的小名,說:“好漢,站在那邊干嗎?沒事過來給我?guī)蛡€忙?!蔽依矶疾焕硭K娢艺局粍?,便走過來想扯我過去,我一溜煙就跑出去了。到街上,我覺得無聊,就又跑回家。在我家空著的八仙桌前、走廊上坐著的,很多都是我不認(rèn)識的人,我猜想可能是新娘子家那邊的親戚。他們見我進(jìn)來,也沒有防備,仍在唧唧喳喳地聊他們剛才聊的話題。
我沿著樓梯爬上我們家的房頂,但是在樓梯上時,我聽出了他們聊的內(nèi)容,他們是在聊新郎,也就是林大孬,他們說的都是林大孬一些不好的事,邊說邊搖頭,好像也都不滿意這門親事,但是又沒有辦法。他們能做的只是這樣坐著發(fā)發(fā)議論而已,等過一會兒,熱菜上來了,他們就忘了,開始海吃海喝起來。吃完飯、喝完酒回家,剩下的就是新娘自己的事了。
我在心里突然對新娘抱起屈來。
我站在我家房頂看林大孬家的院子,可以看到坐在灶屋門口幫著擇菜洗菜的我媽,可以看到新娘房。我看到新娘房門口一個紅影閃了一下,好像是新娘,我緊張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但是盯了好長一會兒,什么也沒看到。我有些失望。但是我看到林大孬了。林大孬這天穿得人模狗樣,頭仍是短發(fā),但整齊了一點(diǎn)兒,身上穿一身帶格子的西服,胸前還別著一朵紅花,穿了一雙黑皮鞋。我看著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跟這個說兩句跟那個說兩句,最后進(jìn)了新娘房。我的心臟立刻停止了跳動,我緊張地等待著,終于過了一會兒,他的頭又從新娘房里冒了出來。
我看他完全走了出來,立刻跑下房頂,又躥進(jìn)了他家,我和他幾乎擦肩而過,但是他分明沒有留意到我。我這次直接進(jìn)了新娘房。新娘房分里外間,我在外間探著頭往里面看了看,結(jié)果看到新娘正一身紅衣坐在床上,顯得無所事事??吹轿伊耍履锿蝗恍α艘幌?。我嚇得趕緊把頭往后縮,但是新娘沖我招了招手,我就沒那么害怕了。我遲疑著把身子挪進(jìn)去。她從床上站起來,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頂,笑著問我是誰家的孩子,怎么不敢進(jìn)來。
“難道你還害羞?”她笑話我。
我的臉騰地紅了。雖然我討厭我媽嘲笑我害羞,但是對她,我卻一點(diǎn)兒也不討厭,相反,我感覺很親切。我聞到她的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味,而且她笑起來那么好看。
她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堆糖果塞到我的手里。那么多,我的手都拿不住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用眼神鼓勵著我,我就分成兩把裝到了兩邊的褲子口袋里,然后志得意滿地跑出去了。
出去后,我又回到我媽身邊。我媽正在著急,看到我,罵我:“你跑哪里去了?下午不上學(xué)了?趕快吃點(diǎn)兒熱菜上學(xué)去。”說著,我媽盛了一大碗熱菜端給我。我狼吞虎咽地吃著,我媽看得既高興又擔(dān)憂,她說:“慢點(diǎn)兒吃,沒人跟你搶,吃完了還有,慢點(diǎn)兒吃?!彼恢牢页阅敲纯焓且?yàn)槲倚睦锔吲d,其實(shí)吃的是什么東西、什么滋味我都沒注意到。
后來,我把這次見面的事跟老王講了。那是在我?guī)Ю贤跻娺^吳鮮花之后。老王見到吳鮮花時,吳鮮花只是哭,什么也不說,老王問她,她也只搖頭。據(jù)周秀菊說,自從知道林大孬死了之后,吳鮮花就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屋子里,不吃不喝,只是哭,怎么勸也不行。周秀菊對老王說:“我跟她說了,他死了好,他死了你哭什么,他打你還打得不夠狠?他幾次差一點(diǎn)兒要了你的命,不是我攔著,你還能活到現(xiàn)在?”但是吳鮮花仍然哭,連周秀菊都弄不懂她。
我也不懂,我本來覺得吳鮮花應(yīng)該笑,應(yīng)該哈哈地大笑。林大孬死了,多好的事呀!我想起上學(xué)時學(xué)過的一首歌,“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蔽矣X得吳鮮花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是這種心情才對。可是她卻一直在哭。
我陪老王去找過好幾次吳鮮花,每次找她,她幾乎都要哭。后來不哭了,但是也不說話。老王問她什么,她都“嗯嗯”地應(yīng)著。老王被她弄得很沒脾氣,后來都差點(diǎn)兒要生氣了,還是我勸住了老王。我說她是心里苦。這話不像我這個年紀(jì)的人說的,但是我還是說了。老王吃驚地看了看我,沒說對也沒說不對,沒點(diǎn)頭也沒搖頭,只是嘆了一口氣。
就是那次出門后,我把我知道的關(guān)于吳鮮花的情況都告訴他了。我跟他說:“吳鮮花對我可好了,街上見到我,總跟我打招呼,問我:‘好漢,你是要去哪里?好漢,又出去玩了?好漢,能不能幫我個忙?她讓我?guī)兔r我可高興了。后來我聽我媽說了,才知道她為什么會找我?guī)兔?,如果她讓別的男人幫忙辦個事,那林大孬的火可就大了,他會把她打個半死方才罷休。”
我告訴老王:“林大孬結(jié)婚那天晚上就把吳鮮花打了,還打得很狠,整條街都能聽到吳鮮花的哭叫聲?!闭f到這里,我自我糾正了一下,“不對,聽不到,因?yàn)閰酋r花怕人家聽到,一直憋著不敢哭出聲。”說完,我又自我糾正了一下,“我說錯了,是林大孬不讓她哭出聲,說哭出聲就繼續(xù)打她,她只好咬著牙憋著。”我還說因?yàn)榇虻锰珣K了,連周秀菊都給驚醒了,實(shí)在看不下去,跑過來勸,勸也不聽,最后只好給林大孬跪下了,但林大孬還是不停手,最后連周秀菊都被他打了。說到這里,我歪頭想了一下,又開始自我糾正,“不對,我又記錯了,門是從里面閂著的,周秀菊拍門讓林大孬開門,林大孬不開,也不讓吳鮮花開,周秀菊在外面干著急就是進(jìn)不了門,最后她是在門外跪下的……”
“這是你親眼看到的還是聽說的?”老王問我。
“當(dāng)然是聽說的,每天晚上我要上晚自習(xí),晚自習(xí)后要住在學(xué)校,我怎么會看到?”我就告訴老王是聽說的,但是我沒告訴他是聽我媽說的。我說,“不信你問問,整條街的人都知道?!?/p>
老王沒有再追問,陰沉著臉一直在埋頭走路,手里還推著他那輛破“永久”。
我以為他不想聽了,就不說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回頭看看我,說:“還有呢?”
我這才知道他還想聽,就接著給他講,我說:“林大孬真是個二百五,放著那么好一個媳婦,要是我,親還親不夠呢,怎舍得去打?”我說到這里,聽到老王“嘿嘿”笑了,表情很怪異。我以為他不信我,正想辯白,誰知他說:“你接著說,接著說——”
我就接著說:“他這個二百五沒事想起來都能把吳鮮花按在地上揍一頓,還用皮帶頭抽她,打她時還不讓她哭、不讓她叫,她一哭,他就打得更狠。有一次周末,我記得很清楚,他拿把菜刀滿街追著要?dú)⑺?,我秀菊母攔了他一下,被他一刀砍在背上,直接就見了血,秀菊母就不敢攔了。那天,吳鮮花抱著孩子躲到了我家房頂上,林大孬挨家挨戶找,還揚(yáng)言誰要敢藏她,就把誰殺掉。我媽也是嚇得直哆嗦,生怕這個二桿子真的在我家找到吳鮮花后會給我們家人來那么一鬧。但是吳鮮花哭著說,她要是被林大孬找到了,一定會沒命。我媽就只好把她藏下了。不敢藏在屋里,就讓她躲到房頂上,把梯子撤了。吳鮮花一直在俺家房頂躲了五六個小時。林大孬拎著菜刀找到我家,我媽說沒在我家,說這話時我媽心里害怕,但是臉上還故意裝出笑容,說:‘大孬,你這是弄啥哩,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不行嗎?天天打打殺殺的,讓人家看笑話。我媽還想勸他哩,可他哪里是聽勸的人。他說:‘你少給我廢話,你要是把吳鮮花藏了起來,趁早給我找出來,否則——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菜刀——‘誰藏我殺誰。我媽嚇得直哆嗦,但仍擠出笑臉,說:‘你看你這娃,你還不相信你嬸的話,你不信你就找嘛。我媽讓出身子讓他進(jìn)屋去找,他還真就進(jìn)去找了,找了一圈,沒找到。我媽說:‘是不是,我跟你說了,沒有嘛。林大孬仍說:“要是被我知道是你藏的,小心你的狗命。我媽變了臉色,但仍然和氣地說:‘大孬,你都搜過了,沒有,你還說這樣的話。
“林大孬不再理會媽,噔噔噔走了。我媽知道他是搜下一家去了,但她怕他過一會兒再回來,不敢讓我鮮花嫂子下來,就讓她再忍耐一下。那時,還是冬天,天冷得很,風(fēng)颼颼的。我鮮花嫂子在房頂哭了,說:‘嬸,我沒事。我媽說:‘孩子不會凍著吧?我鮮花嫂子說:‘沒事,睡了,在我懷里捂著呢。我媽的心這才安穩(wěn)了一點(diǎn)兒。我媽后來告訴我,她當(dāng)時腿直發(fā)軟,她不怕我嫂子,就怕懷里那娃哭一聲,那就啥都不用說了。還好,娃吃著奶睡著了。就這樣,我鮮花嫂子在房頂一直待到晚上十點(diǎn)多,等林大孬這邊的氣消了,才下來。下來時人拔涼拔涼的,都凍木了?!?/p>
我說著說著突然哇哇哭了起來,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感覺心里苦,就想哭。等我哭完,我看到老王正直直地盯著我,盯得我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老王又嘆了口氣,說:“你這個娃呀——擤擤鼻涕吧!”說著,他遞給我一張不知在兜里揣了多久、已經(jīng)快揉爛了的破紙。
我還沒告訴他那次周秀菊被林大孬砍了一刀,縫了十好幾針。從那以后,周秀菊就完全站到吳鮮花這邊了。周秀菊到我家借農(nóng)具,站在那邊跟我媽嘰里呱啦了半天,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她跟我媽說:“弟妹呀,你不知道,俺家那日子沒法過了,這個缺心眼的是成心把我往死里整呀!他爹那老實(shí)蛋管不了他,自己一個人在煤礦上過得舒坦,俺在家里難做呀。你說我對他差?他坐監(jiān)我跟他爹天天跑,處處給人家塞錢,想把他提前放出來。剛放出來他又惹事,又被人家關(guān)進(jìn)去。多少次我都不想管他了,跟他爹說,不用管他,自己作孽自己受??稍捠沁@樣說,畢竟是自家的娃,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能不管他?想著他畢竟還小,還不懂事,長大了懂事了可能會好一點(diǎn)兒。他出來后說要媳婦,俺便趕緊找人給他說媒,好不容易說下這么好一個媳婦,想著可該安生了,誰知又發(fā)神經(jīng)一樣天天打人家。你說要是人家做得不對,你打人家還好說,人家啥都做得好好的,他也打。人家問他她哪里不對了,要這樣往死里打她?你猜他怎么說,他說‘你就是做得太好了,我才打你。你說這叫啥話!我還不敢勸,一勸,連我也打,你看——”她說著,不顧我在旁邊,就把衣襟摟了起來,我媽看到她身上確實(shí)有被打過的紅印子。周秀菊又擦把眼淚,說:“你看上次,不是你把鮮花藏起來,還不被他砍死?我都差點(diǎn)兒被他砍死?!?/p>
我媽一直聽著不說話,一開始還帶點(diǎn)兒家常的應(yīng)付的笑容,后來連這點(diǎn)兒笑容都藏起來了,眼圈也紅紅的,像是藏了一包淚。
周秀菊又說:“這日子是沒法過了,只是可憐了人家那么好一個媳婦。跟你說實(shí)話,我都沒臉見人家爹娘,見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人家也都是老實(shí)人,也知道我的難處,也啥話都不說,只是掉眼淚。他們這樣我的心更揪得難受,我只盼他啥時候出門一頭栽死?!?/p>
老王聽了仍不出聲。我知道這些話他問周秀菊時周秀菊也說給他聽過,但是我仍想把我知道的都告訴老王,讓他徹徹底底知道這個被殺死的林大孬是一個啥樣的人。
那話說過沒幾天,我又見到了老王。我說王所長你又來了。老王看看我,說:“不讓你叫還叫?!蔽艺f:“這次是為啥事?”他說:“還不是那事?!闭f著,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盯著我問,“王志剛回來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說:“咋不知道,昨天還見到他了?!?/p>
他說:“你知道了咋不告訴我?”
我說:“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再說,我又沒電話,咋告訴你?”
他就不理我了。我看他想跨上車走,就又追上他:“咋?你要去找王志剛,我也跟你去?!?/p>
他說:“你去干啥,他家我又不是不知道?!?/p>
我說:“你忘了,村長交代我的啥話?!?/p>
他說:“去去去,別跟我提村長了,村長說的又不是圣旨,你還當(dāng)圣旨聽了?”
我說:“村長就是我們村里的皇帝哩,他說的能不聽?”
老王又笑了,說:“看你這娃吧,有時傻乎乎的,有時說話又不傻,你說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說:“你說我精我就精,你說我傻我就傻?!?/p>
我就直接拿著一把糞耙跟著老王去了王志剛家。剛進(jìn)門,就看到了王志剛。王志剛看到是老王,臉色立馬變了,站起身就想往屋里走。老王叫住他:“你見了我跟老鼠見了貓一樣是干啥哩?”
王志剛訕笑著說:“不干啥,我還以為你是找俺爹哩。”
正說著,王志剛的獨(dú)眼爹掀開簾子出來了,一看是老王,急忙讓座,說:“王所長,你又來了?!?/p>
老王懶得再糾正他的稱呼,直剌剌坐下,又指了指另外一個凳子,讓王志剛也坐下。王志剛他獨(dú)眼爹又從里屋搬了一個凳子讓我坐,我不坐,他就自己坐下了。我本來只是想謙讓一下,沒想到這老東西還當(dāng)了真,我有點(diǎn)兒氣惱,但也無法,只好在門檻上坐下。
我聽到老王說:“王志剛,林大孬死之前那幾天你在干啥?”
王志剛說:“我就知道你會問這件事,你們是懷疑我吧,我憑啥殺他?憑我跟他打過一次架?那次架打完,我們就誰也再沒惹過誰,這你也知道?!?/p>
老王說:“我是問你那幾天在干啥,你啰唆這么多干什么?”
王志剛的獨(dú)眼爹看氣氛不對,趕忙給老王讓煙,說:“抽煙,抽煙,不要嫌煙差?!庇钟?xùn)斥王志剛,“王所長讓你說你就說唄,費(fèi)那么多話干什么。咱身正會怕影子斜?”
王志剛把對老王的怒氣發(fā)在了他的獨(dú)眼爹身上,說:“你懂什么!”
他爹被他嗆了一下,氣得臉色有些發(fā)白,但嘴唇哆嗦了幾下,沒再說話。
老王本不想抽他的煙,看他那樣子,還是接過來抽了。抽了一口,看看煙卷上的牌子,又放到嘴里抽了一口。
王志剛就把那幾天干的事都說了一遍,他說他跟幾個朋友去外地,本來是想干一樁買賣,結(jié)果沒干成,就又回來了。
老王追問:“啥買賣?”
王志剛躊躇了一下,說:“跟這個又沒關(guān)系,要問得這么細(xì)?”
老王說:“誰說沒關(guān)系,我認(rèn)為有關(guān)系就有關(guān)系?!?/p>
王志剛面露難色地說:“是一個朋友想去廣州倒一批牛仔服?!?/p>
老王說:“倒賣衣服可以,但是我勸你千萬不要干違法的事?!?/p>
接下來,老王還問了很多,我聽得沒多大興趣,就是王志剛都跟誰呀、具體什么時間去了哪里、有誰可以證明,等等。他問到后來,站了起來,說:“你這段時間不要出門,我有事還要來問你?!?/p>
王志剛說:“你們警察哪能這樣,我還不能出門了?我還有很多事要辦呢。”
老王說:“你能有啥事?”
王志剛張了張口,沒說出來。他的獨(dú)眼爹又在一旁插話,說:“王所長說了,你就聽著?!蓖踔緞傂绷怂谎邸?/p>
王志剛的獨(dú)眼爹把我們送到門口,瘸腿娘聽說我們要走了,也從里屋跑出來要送我們。我和老王走了老遠(yuǎn)了,還看到他們兩個一瞎一瘸站在門口對著我們的背影張望。
在路上,我問老王:“這王志剛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老王說:“真話?!?/p>
我說:“你咋知道,我咋就聽不出來呢?你可別被他騙了,我聽人家說他心眼最多了。”
老王說:“你要是能聽出來你也可以當(dāng)警察了?!鳖D了一下又說,“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如果他說假話,我還能讓他待在家里?早拘到所里去了。再說了,他確實(shí)沒有殺人動機(jī)。”
我說:“不是他殺的,那你還讓他待在家里干什么?”
老王說:“他出去凈惹事,趁機(jī)讓他在家老實(shí)幾天?!?/p>
我聽后對老王生出無限佩服,我說:“王所長,還是你厲害?!蔽邑Q起大拇指。老王一瞪我:“你給我滾一邊去,我警告你呀,再跟著我,少跟我打聽事?!?/p>
我不知道他的臉怎么會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離開他獨(dú)自回家時,我想明白了,他是煩惱。王志剛這根線一斷,他就弄不清楚到底該懷疑誰了。
曾經(jīng)有一次,他問我:“好漢,你看林大孬會是誰殺的?”我知道他是想從我這里得到啟發(fā),但是我能告訴他什么呢?我說:“我覺得誰也沒殺他,是老天爺殺的。是他罪孽深重,老天爺看不過,才親自下來殺了他?!?/p>
老王瞪我一眼:“少給我胡扯?!钡沁^了一會兒,他就真的順著我這個思路開始想了,他說:“真要說,這種人真該天打五雷轟。”
我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到林大孬尸體的情景。那天我正在南地薅草,突然看到大路上人流滾滾,人群跑過,帶起一股煙塵,把路都給遮擋住了。我直起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在人群中看到紅偉的身影,我叫住他:“我說紅偉,這么多人跑啥呢?”
紅偉腳步也不停,他跑過去我才聽到飄留在空中的聲音,他說:“窯廠發(fā)現(xiàn)個死人,公安局的都來了。”
我一聽,立刻提起放在地上的草籃子,跟著人群就往前面跑。到了窯廠,發(fā)現(xiàn)窯洞早被人群里一層外一層圍滿了,旁邊還停著兩輛警車。我低著頭往里鉆,人群很不情愿地給我讓了一條縫隙,就這,我的頭上還不知被哪個龜兒子王八羔子鑿了兩個栗子。
我擠到最前面,看到警察在人群前面拉了一條白帶子,大家都緊挨著白帶子站著。后面的人總要把我們往前擠,有人把帶子撞緊了,就有警察過來推?!巴笸?,往后退!”那個面生的警察一直推搡我們的胸口,把我們往后推。我們往后退,很快就又被后面的人推回來了,那感覺有點(diǎn)兒像蕩秋千。
我看到有幾個警察在忙碌,很快從窯洞里抬出一具尸體,嘈雜的人群突然一下子就靜了,每個人都努力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具尸體,仿佛因?yàn)樽⒁饬μ^集中都忘記了說話。那尸體散發(fā)出一股不好聞的臭味,我看到好幾個人都把鼻子捂了起來。我為了表示自己的勇敢,故意不捂鼻子,甚至睜大了鼻孔,用力地吸氣,以表示對他們的蔑視。但是,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沒有人注意到我。
他們的注意力都被那具尸體吸引過去了。確切地說,是被林大孬吸引過去了。除了我,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那具尸體是林大孬。我沒想到林大孬死了之后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看到他的衣服幾乎全部被撕爛,面目全非。要不是有人說那是林大孬我還真不敢相信,但是身材很像林大孬。他的身體也似乎不完整了,到處都血淋淋的,腸子都翻露在外面。我聽到身后有人嘔吐的聲音,心里很得意。
直到尸體被抬走,圍著看熱鬧的人全部散去,我才最后一個離開。我在人群散盡的地方認(rèn)真搜尋,像是在找丟失的東西,其實(shí)我是在勘查現(xiàn)場。我想看看曾經(jīng)躺過林大孬尸體的地方還會殘留下什么,但是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那天在現(xiàn)場,我見到了吳鮮花和周秀菊,林德勝是第二天才回來的。吳鮮花還是那么漂亮,她和周秀菊邁著碎碎的小步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她們一走近,人群自動地就給她們讓出了一條路,不像我還要用力才能擠得進(jìn)去。我看到吳鮮花一見那具尸體,還沒辨別清楚是不是林大孬,就腿一彎倒在了旁邊的黃土地上,人竟然昏過去了。人群一陣驚呼。周秀菊急忙給她掐人中,但是她剛醒過來,還沒看到尸體,就又昏過去了。就是這時,我看到了民警老王,老王指揮著一些人把她抬了出去。就這樣,吳鮮花剛進(jìn)來就被抬了出去。我很為吳鮮花遺憾,如果是我,看到平時揍我就跟揍一只小貓一樣的林大孬變成這個鬼樣子,我該多開心呀!
周秀菊明顯比吳鮮花堅(jiān)強(qiáng)多了,雖然她的眼中也閃爍著驚恐,我懷疑她是因?yàn)閰酋r花暈倒了,她不好意思再暈倒。她心里肯定很遺憾,沒有吳鮮花反應(yīng)那么快。她在老王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來到尸體面前,剛看一眼,我就見她把頭轉(zhuǎn)到了一邊。我以為她是不忍心看,誰知她的喉嚨里發(fā)出了要嘔吐的聲音。但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忍住了。她在老王的要求下,又看了第二眼,然后吐出了兩個字:“是他?!?/p>
這樣,辨認(rèn)尸體的工作就完成了。接著,她也被攙扶著離開了現(xiàn)場。我很想看看她和吳鮮花去哪里了,她們離開這具已被周秀菊認(rèn)定為林大孬的尸體后,會是什么樣的心情,但是我不舍得離開現(xiàn)場。我的腳就像生根了一樣,繼續(xù)釘在那里。
我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醫(yī)生模樣的警察翻著尸體看了半天,我不明白他是干什么的,難道還要給他治???我相信,即便他們的醫(yī)術(shù)再高,也治不活林大孬了。如果紅偉在我身邊,我就敢跟他打這個賭。想到這里,我往四周看了看,想看看紅偉站在哪里,結(jié)果看了半天,才看到他躲在兩個大人的腋下,也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尸體看。
我趕緊把目光收了回來。果然,那個醫(yī)生模樣的警察看了半天之后,站了起來,揮了揮手,把口罩摘了下來,也把手上的兩只塑膠手套脫了下來,隨手扔在旁邊的草地上。這時,開始有人抬尸體。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草地上那兩只塑膠手套,不知道那個醫(yī)生警察還要不要。但是等到那根警察扯的白帶子被解下來、警車開走后,我正要去撿那兩只塑膠手套時,人群突然亂了,我一下子辨不清楚方向了。等到人群散開,我再要去找那兩只塑膠手套,卻找不到了。我憤怒地四處張望,終于在紅偉手里發(fā)現(xiàn)一只。我跑上去想問他要,他一閃身就躲開了。我說我早就看到了。他說他也早就看到了。我說不是人亂擠我早就撿到了。他說人那么擠他還是撿到了。
我說:“給我一個玩?!?/p>
他說:“我就撿了一個?!闭f著還給我看了看,我看到,確實(shí)只有一個。
我舉目四望,早已不見其他撿到手套的孩子,我很沮喪。
我說:“讓我玩一會兒就還給你?!?/p>
他說:“不行,我還沒玩夠呢。”
他說著便往家走。我既想跟他一起走,等他玩夠了給我玩,又舍不得走,我還想看看現(xiàn)場都留下了什么東西,特別是林大孬躺尸體的地方是什么樣子。
紅偉走了幾步,回頭看到我還愣在那里,問我:“你不走,你不走我就走了,我真的走了啊?!闭f完,他真的就走了。
可是,我在現(xiàn)場什么也沒找到,只見到窯洞里有一些殘存的布條,那應(yīng)該是林大孬身上留下的。一些血跡,一些肉塊,那應(yīng)該也是林大孬身上留下的。還有一個淺淺的土坑,土坑剛好可以躺下一個人。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躺下,雖然里面還有臭味,但是我不管不顧。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高躺到那個坑里,長度剛好,但寬了些??磥砹执筘X的姿勢不舒服,他的腿肯定沒有完全伸展開。
老王后來去過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尸體的王長貴家兩次,都是我陪著去的。王長貴是我們村的一個老光棍漢,五十多歲了還沒老婆,天天看著人家的婆娘流口水,說點(diǎn)兒不三不四的閑話。我以前挺討厭見到他,但是因?yàn)橐憷贤?,我就壓抑住了我的厭惡情緒,跟著去了。但是,我故意不給王長貴好臉色,仗著老王在,我把他使喚得像小狗一樣。
我說:“王長貴,還不趕緊給王所長搬凳子?!?/p>
我說:“王長貴,還不趕緊給王所長倒茶水?!?/p>
我說:“王長貴你個老鱉,你們家的雞蛋呢,王所長來了你還藏著掖著孵老母雞呀?!?/p>
王長貴對我的指名道姓很不高興,但是當(dāng)著王所長的面,他也不敢發(fā)作。他聽著我的話,去搬了凳子,去倒了茶水,又要去里屋的罐子里找雞蛋,老王攔住了,說:“不用不用?!?/p>
這句話給了他一個臺階,他一聽不用,立刻就停住不動了,臉上緊張的表情也一下子和緩了。我在心里暗暗發(fā)笑,這真是一個老鱉,怪不得沒人肯給他說老婆。
老王每次來,王長貴都是顛三倒四地把說過的話又重復(fù)一遍,老王再問,他就又從頭再重復(fù)一遍。老王說:“剛才講過的就不用講了,我就是想向你了解一下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尸體的?!?/p>
王長貴說的話我都快會背了,他說:“我不是去割草嗎?割著割著割到了南地,割著割著又割到了窯廠。我正想去窯洞拉泡屎,結(jié)果,娘呀,我就看到了?!?/p>
“能不能詳細(xì)點(diǎn)兒?”
“怎么詳細(xì)?”
老王一下子被他問住了,吭哧半天才說:“比如你怎么進(jìn)去的,先看到什么,后看到什么?”
王長貴還是沒完全明白:“我就是那樣走進(jìn)去的?!彼f著站起來學(xué)著走了幾步,“走進(jìn)去一看,我的娘呀,嚇得我掉頭就跑……”
“那你咋知道那人是林大孬?你沒看清楚你咋知道?”
“我看清楚了,我一眼就認(rèn)出是林大孬?!?/p>
“你是怎么認(rèn)出來的,他的臉都被狗啃了。”
“反正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我猜著肯定是林大孬。”
“你是靠猜的?”
“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
“好了。后來呢?”
“后來……后來我就跑出來了,屎也不拉了,一直跑到村里,跑到林德勝家。林德勝還在煤礦上沒回來,我就告訴了林德勝家的……”
“村長是啥時候知道的?”
“路上我先碰到村長,他在街上拾糞,看到我,還跟我說:‘你個狗日的,像見了鬼一樣,跑啥呢?我說:‘村長,我看到林大孬了。村長說:‘看到林大孬你怕成那樣干啥,你又惹人家老婆了?我說:‘不是,我是看到死的林大孬了。我說了半天村長才聽懂我說的是啥意思了,他罵我連個話也說不清,還說讓我趕快通知林德勝家的,他去打電話報警……”
“就這?”
“可不就這?”
“我記得你一開始說是看到一只狗叼著一只手……”
“可不是哩。我正在割草,突然抬頭一看,一只狗嘴里叼著塊東西,因?yàn)殡x得遠(yuǎn),我沒看清,以為是個豬蹄哩!我心想,誰家沒看好,這豬蹄被狗叼了都不知道。我又羨慕這狗哩,它比我過得還好哩,動不動就吃肉。我就想過去把狗趕走,把它嘴里的豬蹄奪了,誰知那只狗精得很,我一走近,它就往遠(yuǎn)處跑。我等它把豬蹄放地上,它一放地上,我就突然大喝一聲,把樹上的一只小鳥兒都嚇飛了,那只狗也嚇得一下子跑開了。我就過去撿豬蹄,結(jié)果一看,我的媽呀,是只手……”
“那你剛才怎么說是去拉屎……”
“一回事兒。我這不是看到是人手了嘛,嚇我一大跳,一腳把它踢到路邊的麥地里去了。我看看周邊沒人,心跳了半天才停住,我就又回去割我的草,割著割著想拉屎,就去窯洞,娘呀……”
我在旁邊聽得咯咯笑,王長貴看我笑,回頭罵我一句:“小兔崽子,你笑啥哩?”
我正要回罵一句,被老王拉住了,訓(xùn)我:“就你話多,不說話能憋死你?”
我沒應(yīng)聲,但我心里說,不說話還真能憋死我哩。
我陪著老王在村里轉(zhuǎn)悠了大半個月,和他在一起,我知道他憋屈,他想破這個案,破了這個案那個代所長就又可以還給他了。我說:“王所長,破不了案又不怪你,咋會不讓你當(dāng)所長了?”
老王說:“你個娃知道個屁,破案不是我的事,發(fā)案可是我的事,誰讓案件發(fā)在我的轄區(qū),又破不了呢?”
我被老王搞糊涂了,我說:“你是所長,破案咋不是你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天天讓我?guī)е戕D(zhuǎn)悠個啥?”
老王嘿嘿笑:“這你就不懂了,像這人命案,破案就是刑警隊(duì)的事。但現(xiàn)在刑警隊(duì)也破不了,如果我破了,不就立功了?”
我終于聽明白了,馬上熱情高漲,給他瞎出主意。我說:“會不會是王長貴自己干的,這家伙老愛?;^,說不定就是他自己殺的,又亂編是拉屎時看到的?!?/p>
老王搖搖頭說:“不可能,這人我了解,給他十個膽也不敢殺林大孬。”
我說:“最有可能的還是王志剛……”
老王又搖搖頭:“他已經(jīng)被排除了,沒有作案動機(jī),也沒有作案時間?!?/p>
我說:“還有可能是周秀菊,她不是說她要?dú)⒘执筘珕???/p>
老王瞪我一眼:“你這是啥豬腦子,不要說林大孬是她親兒子,真是她殺的她會說那樣的話?”
我想了半天,一高興,說:“你還忘了吳鮮花她爹娘,吳鮮花她爹娘看吳鮮花天天挨打,心里會好受?”
老王笑笑說:“你這回還算用了點(diǎn)兒腦子,這一點(diǎn)我們不是沒有想過,但調(diào)查過了,也不是。吳鮮花她爹她娘都是老實(shí)人?!?/p>
“老實(shí)人就不會殺人?”我心里不服。我說,“聽說吳鮮花還有個哥?”
老王說:“吳鮮花她哥從小小兒麻痹,走路都走不穩(wěn),你讓他咋跑到你們村里殺人?”
我這就沒轍了。想到最后,我說還有可能是老六婆,老六婆看自己說媒把人家說成這樣,心里不得勁……我這分明已經(jīng)是瞎掰了,我自己都知道老六婆那么大年紀(jì)的人,不說殺人,想一想都能嚇?biāo)浪?。再說了,她哪是那種知道內(nèi)疚的人。
我信馬由韁胡扯了一通之后,最后提到了吳鮮花,但是我剛說出她的名字,我自己就否決了,我說不會不會,她那種人殺不了人。
老王白我一眼:“你咋知道吳鮮花殺不了人?像她這種人才最有可能殺人呢。”
我說:“吳鮮花那么好的人,你說她會殺人,打死我我也不信。”
有一句話我沒說出口,那是我的秘密,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上了吳鮮花哩。吳鮮花待人那么和氣,又那么漂亮,看到她我總覺得心里很快樂,很快樂,像偷吃了一大勺蜂蜜。我一開始是同情她,但是看到她的樣子,我就由同情轉(zhuǎn)化為喜歡了。吳鮮花真是個好女人。就算前一分鐘她剛被林大孬按在地上打過,打得鬼哭狼嚎,后一分鐘,只要是在街上,在外面,在沒有林大孬的地方,她就能笑得出來,很和氣地跟你說話、閑扯,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但是,我分明能從她的眼里看到隱藏的悲痛。
更何況,她對我也那么好。她總是把我當(dāng)成小孩子,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的,用手摸我的頭頂,給我從娘家?guī)砗贸缘摹?/p>
只有一次,我看到了她哭,看到了她臉上巨大的無助,那就是她被林大孬追殺,躲到我們家房頂那一次。她那次像是沒有看到我,只顧對著我媽哭。我心里塞滿了炸藥無處釋放,但是卻無可奈何。
這些我不敢給老王說,我怕他會像我媽那樣嘲笑我。我曾經(jīng)跟我媽提過一次,我還沒說明白,我媽就看出來了,她就嘿嘿笑,笑得我直生氣。我為此整整一星期不理她,弄得我媽莫名其妙。結(jié)果,下一次見到吳鮮花,我媽就跟她說了,我媽還是當(dāng)成笑話在講,吳鮮花邊聽邊看我,她也在笑,但是我能感覺得出她眼神中的感動和感激。我很不好意思,但也很快樂。
自從那次調(diào)查完王志剛,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老王。老王像是突然失蹤了,弄得我很惆悵。我每次見到村長,都要向他打聽老王。村長很不耐煩,說他也不知道。但有一次,他突然來了興致,說:“看不出,好漢還很重感情,下次見到老王我一定告訴他?!弊詈笠淮挝覇査f,“老王被調(diào)到另一個派出所了,不會再來了?!辈恢趺吹?,那天聽完他這話,我心里突然很高興。
村長或許以為我會很傷心吧,結(jié)果他沒看到他想看到的表情,有點(diǎn)兒失落,很奇怪地盯了我一眼。
我回到家,我媽正在給豬和食,看到我就罵:“天天就知道瘋玩,多大的人了還把自己當(dāng)小孩兒?!庇终f,“你爹像你這么大,都頂一個壯勞力,掙大人的工分了。你說你,長不長心?”我媽恨不得把手指頭戳到我的腦門上。我就木著腦袋,任她戳。我媽看我那個呆樣子,又掉起眼淚,說,“早知道會出那事,就不讓你去上學(xué)了,結(jié)果你看上了個啥?”
我知道我媽又要哭哭啼啼說我被車撞那件事了。每次她一說,我的頭就要疼。這次果然也一樣,聽著聽著,我就覺得頭又開始疼了,而且哪次都沒有這次這么嚴(yán)重。我感覺頭皮都要裂開了。我開始哎呦哎呦亂叫。我對著太陽穴又是掐又是揉,但是一點(diǎn)兒都沒用。我媽一開始還以為我是在裝,罵罵咧咧地提起和好的豬食準(zhǔn)備去喂豬,看到我臉色開始發(fā)白,身子半偎在地上,雙手抱頭,嚇得趕快扔掉豬食桶,拉住我,白著臉喊:“好漢,好漢,你這是咋了?”
我面孔扭曲著說:“我,疼,疼……”
我媽問:“哪兒疼,頭疼?”
我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媽一下子抱著我,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好漢呀,你不要嚇我,媽可是再經(jīng)不住嚇了呀……”
我慢慢閉上眼,聽到我媽的哭聲漸漸遠(yuǎn)去……天色突然暗了下來。我看到前面有一條黑色的長長的通道,走過去,有一道門,推開門,陽光灑了進(jìn)來。是一個院子,我四處看了看,是我們家的院子,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我推開屋門看了看,確實(shí)一個人也沒有。我媽去哪里了?我開始找我媽,后來我想起來了,我媽去我外婆家了,要明天才能回來。去之前,我媽讓我跟她一起去,我不去。我媽說:“你姥娘生病了,你不去看看?”我搖搖頭。我媽說:“那我不在家你怎么辦?”我說:“我自己做飯?!蔽覌屨f:“你確定自己會做飯?”我不耐煩地說:“你今天怎么這么啰唆,我很早以前就會做飯了,你忘了?你在地里干活,我還給你送過飯?!蔽覌屜袷窍肫饋砹耍f:“那你在家可要小心一點(diǎn)兒。”我說:“好了好了,你走吧,我沒事?!蔽覌尵妥吡恕N覌屪吆?,我在家玩了很長時間,我還去紅偉家玩了,快吃中午飯的時候我才回來。紅偉讓我在他家里吃,他跟他媽說我媽去我姥娘家了,他媽不知道是真不信,還是不想讓我在她家吃飯,非說紅偉騙人,說我媽去我姥娘家會不帶我?紅偉說:“他自己不想去,不信你問問他。”他用手指著我。我張張嘴本來想說是,可是話到嘴邊我卻說:“我媽說不定已經(jīng)回來了,我回家看看?!闭f著,我就自顧回家了。
我回到家,我媽當(dāng)然沒有回來。我到灶屋看看,我媽不在,灶屋顯得冷冷清清的。我把所有的鍋蓋都揭開了,想看看里面有沒有剩飯,結(jié)果看到鍋被我媽洗得干干凈凈的,鍋底還淌著一攤洗鍋水。我本想捅火做飯,拿起火鋤,覺得沒勁,就又扔下了。我找出我賣廢品存下的錢,拿出兩張,到街上小賣店買了一罐健力寶——我平時最喜歡喝健力寶,但我媽老不舍得買,我花自己的錢也不行。我媽不在家,我終于可以自己作主了。我把健力寶拿回家,一開始我舍不得喝,等拿著玩夠了,打開剛喝了第一口,嘴里麻麻地蠻舒服,突然聽到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向我家的院門走來。我一聽,頭皮就是一麻,我還沒來得及把健力寶藏起來,就看到林大孬端著臉盆進(jìn)來了。他進(jìn)院子后先四處看了一眼,瞪著牛眼問我:“你媽哩?”我搖搖頭。他像是發(fā)現(xiàn)金元寶一樣,突然露出興奮的神色,他說:“你手里拿的啥?”我說:“沒啥?!闭f著,我便把健力寶往身后藏。他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說:“我又不會喝你的,你怕啥?”說著,他進(jìn)了灶屋,我趁機(jī)趕快把健力寶藏到了里屋。我出來后,看到他剛從灶屋出來,一臉的不滿:“你媽那懶婆娘跑哪里去了?中午咋沒做飯?沒做飯你吃啥?”我連連搖頭,我看到他身后灶屋的鍋蓋被掀開過了。他徑直向我走來,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咦,你手里的健力寶哩,你藏到哪里去了?你拿出來,我不喝,我就看看?!蔽胰允菗u頭。他說:“你拿不拿?你不拿我可要自己去找啦?!蔽胰該u頭,他往前走了兩步,我突然把他抱住了。他推開我,一把把我推了個屁股蹲兒?!澳闶蔷淳撇怀猿粤P酒,你拿不拿,不拿我把你家的房子燒了,你信不信?”他惡狠狠地說著,“讓你們娘兒倆晚上睡到大街上?!彼f完呵呵地陰笑起來,笑聲很刺耳。我看沒有辦法,只好讓他待在外面,我自己進(jìn)屋去拿。我說:“你剛才說過不喝只看看。你不要跟進(jìn)來,我自己去拿。”他又發(fā)起脾氣來:“少啰唆,趕快去拿,不拿就燒你家的房?!蔽一仡^盯他一眼,確認(rèn)他沒有跟進(jìn)來,才進(jìn)屋把那瓶只喝了一小口的健力寶拿了出來。我故意在屋里磨蹭了一會兒,直到他等得不耐煩要進(jìn)屋子時,我才趕快拿了出去。到了院子,我故意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我舉著健力寶說:“你看吧,就這樣?!彼呓藘刹?,伸手要拿過去,我晃了兩下不想給他,可是他一把就搶過去了。我急著喊道:“你說了不喝的!”他不理我,把健力寶舉在眼前看了一會兒,像是在看上面的商標(biāo)。突然,他一仰頭,就喝了一大口下去。我急了,伸手要去夠,我說:“你說過不喝的!”他把健力寶舉得高高的,我夠不著。他說:“我嘗嘗,這么小氣!”結(jié)果剛說完,他就又仰起頭咕嘟咕嘟把健力寶全喝了下去。他喝完,像是很得意。我看著他手中被揉成一團(tuán)的空罐子,突然坐了下去,哇哇大哭起來。我說:“我就知道你會給我喝完,我就知道你說話不算話?!彼孕ξ?,正想轉(zhuǎn)身往外走,突然身子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他說:“我咋頭有點(diǎn)兒暈?”說著,他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舒服地坐著。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坐了一會兒,對我說:“現(xiàn)在不暈了。”說完,他站起來想走,站了兩站,沒站起來,又坐了下去。他看著我有點(diǎn)兒生氣:“你是在哪里買的健力寶,是不是過期了?”他想去找地上剛才被他揉成一團(tuán)的健力寶罐子,“要不我咋感覺站起來就頭暈?”他說著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竟然發(fā)出了粗粗的鼾聲。
我嚇呆了。我用手指試探著捅了捅他,他沒有反應(yīng),看來他真的睡著了??磥恚t偉說他媽靠吃這種藥片睡覺是真的了。只是,我剛才不應(yīng)該放那么多,我本來只是不想便宜他,但是我一緊張,把十幾片全抖進(jìn)去了。現(xiàn)在怎么辦?他醒來后肯定饒不了我。我想來想去想不出好主意,我看到了鋤頭,看到了菜刀,看到了斧子,但是我拿起來又下不去手。我還擔(dān)心我一斧頭下去,院子里到處是血。想到這里,我趕快到門口看了看,還好街上沒人。我把院門閂了。這時,我看到屋檐下掛著的一盤繩子,我一高興,把繩子取了下來。我把繩子打了個活結(jié)套在他脖子上比了比,我又有點(diǎn)兒擔(dān)心,萬一我一扯他醒過來呢,萬一他掙扎呢?他要是醒過來肯定不會饒了我,肯定會把我家的房子燒了,肯定會把我們娘兒倆像殺豬一樣殺掉,而且他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醒過來了,等他醒過來我就對付不了他了。想到這里,我用力地往后一拉。我看到睡夢中的他身子本能地掙扎了一下,臉憋得青紫,喉嚨里發(fā)出咳嗽的聲音。我不敢放松,直到他蹬直了腿,伸長了青紫的舌頭,翻出了白眼。
我一直等到半夜,又等到四更,確信街上狗叫聲都沒有了,才把他搬上架子車。我在他身上搭了幾個破麻袋,又放了一把鐵锨。我小心翼翼地把車推到南邊我常去割草的廢窯廠,那里有一個很少人知道的廢窯洞。我把車推到洞門口,車子進(jìn)不去,我就把人拖了進(jìn)去。我挖了半天,直到身上出了一身汗,才終于挖出一個一人長的坑。我進(jìn)去躺下來比了比,剛好能躺下我。我又往四周挖了點(diǎn)兒,然后開始往下搬尸體。我把林大孬推了進(jìn)去,剛好臉朝上,他的腿進(jìn)不去,我就把它們往里面塞了塞,接著往里面填土。土全部蓋上后,我站在上面踩了踩,把它踩結(jié)實(shí)。走出洞門,我在心里叫了聲老天爺,我說:“老天爺,你可要睜眼看清楚了,這種孬貨我不殺死他你也會打雷劈了他的?!?/p>
我沿著原路回去,回到家我像沒事人一樣把繩子盤好掛回墻上,又把麻袋整好也放回原處。那個被林大孬揉過的健力寶罐子我看了看,不舍得扔,放進(jìn)了我收廢品的袋子。我只是可惜,攢了那么長時間賣廢品的錢買回的健力寶,我才只喝了一小口。
“好漢,好漢……”
我仿佛聽到我媽在叫我,我費(fèi)力睜開眼,她和王所長正詭秘地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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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