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淳

1

聽說過奔跑嗎？不對，不是田徑場上那種意義的奔跑，也不是湖邊散步式的奔跑，當(dāng)然，也不是裸奔。而是，一種消耗體力的運動，以持續(xù)不斷的形式繼續(xù)、延續(xù)，最終消耗完所有的體力，最終承受不住疲憊，躺下或者自我滅絕，或者，百病叢生。它是真正物理形態(tài)的奔跑，背離鍛煉的本質(zhì)，它的性質(zhì)，你已經(jīng)清楚了，形同謀殺。

我在一個早晨接待一位患者，他三十五六歲的年紀(jì)，與別的病人不同，他是小步奔跑著進來的。他不能停下來跟我說話，也沒有陪伴他的家人。他在我的辦公桌邊跳躍個不停，以至于周圍坐著的護士和病人都看著他。雖然，他不能靜下來和我說話，但他的大概意思還是被我捉摸清楚了。問題的關(guān)鍵是，他不能停下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經(jīng)失去了使大腿停止前后擺動的功能。這使他異常焦慮，因為他已經(jīng)很疲憊，他有兩天因為奔跑不休，不能在家里好好呆著了，他的這項運動已經(jīng)嚴(yán)重干擾到家人，并且，家人也不理解，他為什么不能停下來。

除了這個焦慮之外，他擔(dān)心這樣不斷繼續(xù)下去，有一天會猝然倒地，耗盡所有體力而死。當(dāng)然，其實他還有更深層次的焦慮。他說出這個焦慮的時候，要求清退辦公室里所有在場的人，除了我，這個醫(yī)院的年輕主任，他的主治醫(yī)師之外。我不清楚他為什么對我懷有這樣的信任，也許，醫(yī)院在我的宣傳簡介上說明，我除了是一個治療運動類疾病的專家之外，還是一個足球愛好者，我是這個城市一支業(yè)余球隊的主力隊員之一。

他小步奔跑著將辦公室的門反鎖上，像是不放心似的，又打開門看了看有沒人貼著門縫聽，確定護士和病人們都走開了，才又將門扣上，小步跑到我的辦公桌前來。

你看，我就是這樣停不下來。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說出來都沒人會相信。有一天，是一場賽事之后了吧，我在那場賽事上做裁判，對，我是個足球裁判。那天賽后，大家都很疲憊，但是，畢竟是最后一場比賽了。贏了的那支足球隊決定用吃飯的方式慶祝他們這次艱苦卓絕斗爭才取得的勝利成果。我是被邀請的人之一。我在準(zhǔn)備去飯店的路上，遇到一個奇怪的人。他奔跑著朝我過來，我記得那時候陽光已經(jīng)暗淡，他的身影從樹蔭下跳躍著走過來，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他跟我說，你不用坐車去飯店了，跑著去吧，十五分鐘你就能跑到，我說話從來很準(zhǔn)，不信，你試試。

十五分鐘，不太可能吧，路程好像有一點遠，開車也要十分鐘吧，加上晚高峰路堵，至少也要十五分鐘吧，可是，跑步也只需要這點時間嗎？我向他敘述我的困惑，沒想到，他用很肯定的口氣對我說，沒問題的，你一定行。他給我留了電話號碼，說如果超出十五分鐘，或者十五分鐘不到，就去找他，他會賠我錢，他想跟我打個賭。我被他的這個念頭搞得哈哈大笑，真是太有意思了，居然有這樣的事么？于是，我給他看了看手表，我記得開始跑起來的時間是5點55分，我開玩笑，我是三五牌香煙點燃的時間開始奔跑的。

我要去的飯店在一條幽靜的林蔭路上，即使偏僻，也有許多車出出進進，所以，我的奔跑環(huán)境并不美妙，我得注意身邊的汽車和自行車，我沒太留意時間，我想，這個愛開玩笑的家伙，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跟人開玩笑呢，說不定我還能贏下幾塊酒錢呢，這有意思的家伙。

我于是開始了奔跑。沒想到，我到飯店的時間果然是十五分鐘，我于六點十分整到達那里，這時，我的心里有點奇怪。但是，接著，我發(fā)現(xiàn)另一個不對勁的現(xiàn)象，就是我停不下來了。我努力地叫自己停下來，因為贏了比賽的隊員們也陸續(xù)到了，他們在跟我打招呼，他們招呼我進入飯店包間，可是，我的大腿擺動不已。這使我的行為變得不合時宜而令人尷尬，我該怎么辦呢？

我聽到他們的議論了，隊長“哈哈哈哈”地笑個不停，他說，他明白了，于裁判有晚鍛煉的習(xí)慣，我們還是不要打攪他吧，晚飯六點半開始，你六點半準(zhǔn)時到包廂里來噢，我們還沒敬你的酒呢！

其他隊員們恍然大悟。有的隊員說，怪不得我的腿部肌肉這樣健美。我從飯店前廳漸漸跑到后花園去，我想，到人少的地方，慢慢想想辦法，看看有什么途徑能夠私下里解決。我于是揮手向他們告別，跑向人稀少的樹林深處。我想，也許能爬上一棵樹，垂掛在樹上，使自己停下來，穩(wěn)定住腿部神經(jīng)，休息足夠的時間，也許就能恢復(fù)到安靜了。這樣的情況從來沒出現(xiàn)過，家人有這樣的遺傳嗎？等回家，我得問問父母，親戚族人是不是也曾有過相同的問題？

我在后花園最深僻的地方找準(zhǔn)了一棵樹木，不是太高，難以攀爬，也不是太低太脆弱，容易折斷。我選擇好樹木，就跳躍到它的下面，我看到自己的雙腳很快就粘在樹上了，就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樣，我走向一根粗大的樹枝，把腿掛在上面，身體垂掛下來，可是，我發(fā)現(xiàn)，即使這樣，我的雙腳也擺動不停，我不得不用雙手抓住樹枝，以防自己從樹上摔下來。

我想，這頓飯我是吃不成了，看樣子，我還是先回家吧，也許讓家人一起幫我想想辦法，能夠讓自己的雙腿安定下來。我于是跑向車站，上了車，我發(fā)現(xiàn)找到座位后，我也不能安穩(wěn)坐下，那種感覺我難以形容，一個人在座位上，大腿連接屁股的兩塊肌肉不停地上下抖動，坐不安穩(wěn)，那樣子看上去就像一個小丑。全車的乘客都看著我，他們認(rèn)為我這把年紀(jì)了還做這樣可笑的運動，與此同時，我整個人魂不守舍。

不一會兒，我聽到那個跟我對話的聲音，他祝賀自己打賭勝利。我還能記得他走向我的情景，樹蔭下，陽光黯淡，他從馬路對面向我跑來。他一點一點地奔跑，躍動著，靠近我，然后，抬起他的臉。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的臉上帶著深不可測的痕跡?？墒?，當(dāng)時的我沒有注意到。我的心里仿佛聽到他的聲音，呵呵，如果有什么麻煩，記得來找我。呵呵。

我為這樣的聲音感到驚懼。一輩子，我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在心里聽到誰的聲音。我把座位讓出來，給新上車的年老的乘客。然后，站在他們身邊，做可笑的鍛煉身體的運動。老年人也覺得奇怪地看了我兩眼，一個老人好心地跟我說：“運動要適可而止?！蔽疑瞪档攸c了點頭，又不好意思羞愧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啦，停不下來。沒人信這樣的事實，于是，老人朝我翻了幾下白眼。

終于下了車，我一路朝家里狂奔。早點回到家。到家總有辦法解決的，好好想想。一進家門，我就大喊秀貞，讓她準(zhǔn)備好曬衣服的繩子，粗一點結(jié)實一點的繩子，然后，我奔跑到床邊，一頭就躺倒到床上。我喊秀貞將我的雙腿捆綁起來，讓它不再能動彈。秀貞為我拿來了被褥，她將它們覆蓋到我的雙腿上，用繩子將我不停運動的雙腿艱難地按住并且捆綁起來，綁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然后又將它們與整個床捆綁在一起。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雙腿還是不老實，床發(fā)出了磨擦地面的唧唧歪歪的聲音。這樣的聲音持續(xù)下去，是會給樓下的用戶帶去干擾的。于是，秀貞又將我從繩子里解脫出來。

我想起自己還沒吃飯。不管怎么著，首先，我得先把飯吃下去。如果沒有能源支撐，我擔(dān)心這樣下去，不久就將消耗完我所有的體力。我接過秀貞給我準(zhǔn)備的一大碗飯菜，對著鏡子，我眼睜睜看著鏡中的自己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一口口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吃飯，雖然，我的雙腿還是躍動不止，我的勺子對準(zhǔn)我的嘴需要一點時間和意志，但是，這沒有妨礙到我完完整整地吃上一頓飯。

吃完飯，我就進了衛(wèi)生間。我的孩子正在準(zhǔn)備中考，離中考只有一個月了，我不能因為自己莫名其妙的狀況干擾到他，這段時間本來是我們家特殊的應(yīng)戰(zhàn)時期，應(yīng)該是一切圍著孩子轉(zhuǎn)的時期，可是，誰能想到會出這樣的狀況，這到底是什么性質(zhì)的事件，讓我莫名其妙。

秀貞為我在浴缸里墊下了厚厚的沙發(fā)墊，這樣，我蹲在馬桶上，將雙腳踩在浴缸里，就不會發(fā)出聲音。我決定撥一通電話給這個神秘的人，約他見面，或者談一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感到他是知道其中的奧妙的。

我撥通了他的電話，果然他像個料事如神的神仙一樣，知道我必然會打電話給他。他說，有些病醫(yī)院治不好，就去找他。他例舉了某某、某某等人找他治病的事情。

怎樣醫(yī)治呢？

自然有一套方法，無書可傳，除了師傅口傳心授，再無別的辦法。

的確能治好嗎？

看緣分。

這是個令人難受的病癥，我如此疲憊不堪，卻不能安寧地睡上一覺，如此下去，如果沒有有效的手段能使我安靜下來，得到充分休息，那么大約兩周時間，我就將因為疲勞衰竭過度死去。我的想法令自己不寒而栗。

是的，也許截肢，挑斷腳筋，搞得終生殘廢，才能使自己停下來?？墒?，我的生命和生活都將由此進入黑暗的世界。

我正這么想著，突然，我的大腿由原先的緊張放松了開去，我整個人變得松弛下來了，大腿終于停止了運動。我的心中晃過那個人狡詰的笑臉?？墒?，我什么也顧不上了，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我一下就進了房間，撲到床上。我終于可以酣睡一場了。

然而，大約早上八點，我準(zhǔn)時醒來，正準(zhǔn)備趿著拖鞋去客廳用早飯，我發(fā)現(xiàn)我的雙腿又開始小跑了起來。客廳并不大，餐桌很小。我不得不一圈圈地圍著餐桌轉(zhuǎn)，很艱難地調(diào)整呼吸與進食，防止不小心把粥吸進氣管里。我的心里又聽到了那個聲音：跑起來了，跑起來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心里晃動著他微笑著的狡詰的臉。

太可怕了。也就是說，昨晚的忽然徹底放松，能夠順利松弛下來，酣睡一場，與今天早晨重新又恢復(fù)到這樣可怕的狀態(tài)，都是這個神秘的人在操控，在背后陰地里作祟。我的身體遭到了他的控制？

這太不可思議了，太不符合我所學(xué)習(xí)到的知識了，太不符合科學(xué)精神了，太不符合我們從小到大被灌輸?shù)哪切┭灾忚彽膬?nèi)容了。

秀貞——，我驚慌失措，大聲喊老婆。

我被人控制，停不下來了！我對老婆說。

你，遭人控制？你開什么玩笑？秀貞看著我不停轉(zhuǎn)動的樣子，緊皺起眉頭。

你看我這是在開玩笑嗎？我對秀貞的態(tài)度不是很滿意。

那你叫他來控制我看看？秀貞因為我不停地圍著桌子轉(zhuǎn)，沒辦法靠近椅子坐下來，她一邊托著一個稀飯碗，一邊夾了幾筷子菜，站到一邊去吃。

我的心里是聽到他跟我說話。從昨天，我就聽到他跟我說話了。我大聲向她解釋。

你出問題了，你該上醫(yī)院。

我知道她說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我的話已經(jīng)沒人相信。是的，此事太不合常規(guī)了，人們通常會把不合常規(guī)的事物視作異端，異端因為數(shù)量太少，往往寡不敵眾。

是的，秀貞，你不說我也會上醫(yī)院的；你看我這樣子，這樣下去，怎么能撐得住，我可不是鐵人啊，要跑死的。我看著秀貞，認(rèn)真地對她說。她是我的老婆，是我最親密和可以依賴的人，我在這種特殊時刻，理應(yīng)求得她的支持和幫助。我得讓她漸漸明白，理解我。

我陪你去吧。我真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病癥。秀貞把碗里最后的稀飯喝完，做了決定似的跟我說。

不用。這一次還是我先自己去吧，如果醫(yī)院也不能解決此事，我到最后支撐不住了，你再陪我去。

不知道醫(yī)生會怎樣看我，會怎樣處理這樣麻煩的病癥，有些事情，我不想讓周圍的人全知道。譬如，秀貞知道了，那么我的岳父母就會知道，她們家一族的親戚就有可能知道，漸漸地，她們的好友或者鄰居也會知道，于是，漸漸地，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不管怎么說，我決定還是自己先行去一趟醫(yī)院。

于是，我就這樣來找你了。

2

你覺得身體遭人控制？

是的。就好像有個什么靈魂依附在我的身體上一樣。我是突然感覺到這種依附的。

行。還有別的感覺嗎？哦，你覺得有人跟你說話，你是說聽到有人跟你說話？

不是聽到，而是心里感覺到。

哦，好。你確實通過意念不能使自己的身體停下來嗎？我抬頭看著他的運動。顯然，他好像已經(jīng)在努力使自己的奔跑做到幅度最小。

是啊，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我要對自己說一千遍停下來，才能稍稍地放慢一些速度。真的非常困難。

你為什么覺得遭人控制？

我也覺得奇怪，此前，我從未發(fā)生過這種事情。一切都是在遇到一個神秘的人之后發(fā)生的。我打通過他的電話，他告訴我，如果有的病醫(yī)院治不好就去找他。他說他能治。

你覺得他在控制你？

是的。打通電話的晚上，我停下來了，一個人很放松，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我覺得一切恢復(fù)到正常。但是，早上起來，我的心里感受到了他的聲音，我又不停地轉(zhuǎn)起來了。

是的。這些你剛才都說過了。你是這樣理解的？

是的。那么醫(yī)生，您怎么理解？您覺得我還能作怎樣的理解？

說實話，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這樣回答他。在病人面前，醫(yī)生要保證絕對的權(quán)威，樹立病人對自己的信心、依賴感和安全感，才能達到更好的治療目的。

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我對他說道。我的助手，新分配進來的研究生畢業(yè)的李崇光噼里啪啦地敲打電腦，做著筆記。

那么，醫(yī)生，有什么辦法能夠使我停下來？什么辦法都可以，我絕對配合。他瞪大了眼睛，一種完全徹底把自己交付給我的態(tài)度。他已經(jīng)滿頭大汗，神情疲憊。

行，我保證讓你停下來。

我對李崇光說著列支的藥物。根據(jù)他的描述來說，有中度精神分裂的征兆。可是，對于他說的，電話撥通那個神秘的人，神秘的人又對他說了此病只有他能醫(yī)，以及整個人晚上徹底放松的事情，說實話，我也想不清楚。對于這個病癥，這個神秘的人是關(guān)鍵。一切因他而起，從疾病的心理學(xué)解釋來說，解鈴還須系鈴人。

但是，我不能把這些話說出來。我不是偵探，不可能去替他破這樣一樁懸疑案。我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讓他能夠停下來休息就好。

醫(yī)生，從醫(yī)學(xué)上來說，這是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他在我面前原地踏步，一邊認(rèn)真地對著我。他的個子高高的，身板粗壯結(jié)實。很難想象，這樣的運動員會得這樣的病，真是罕見。

嗯，精神方面出了一點問題。你知道，行為受大腦神經(jīng)控制。

是的。那么是我的腦子出了問題？

嗯，醫(yī)學(xué)上應(yīng)該是這樣的解釋吧！

哦，我明白了。可是，醫(yī)生，那怎樣解釋那個神秘人對我說的話呢？他說以后得這種病的人會越來越多，人們會排著長隊去找他，他只需要每天預(yù)約三個門診就可以了。

他是這樣跟你說的？

是的，他電話里是這樣說的。

說實話，我也對這個神秘的人產(chǎn)生了好奇。我真想把這個人給揪出來，看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江湖騙子或郎中。讓他真正見識一下什么是醫(yī)學(xué)。這種害群之馬不能放過。我心里這樣想，嘴上就問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是一個怎樣的人？你有他的電話？

是的。我不認(rèn)識他，是他走上前來跟我搭話的。我們并沒有談什么，他只是說跟我打一個賭，然后，我就真的如他所說的一樣，十五分鐘就跑到了一個賓館，并且停不下來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想，他在我身上到底做了什么？

他跟你搭話的時候，你們有身體的接觸嗎？你吃過他的任何東西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成為一個偵探了。是的，這也是我遇到的首個奔跑不止的病例，一聽說以后這樣的病患者會越來越多，我就充滿興趣。如果事情真如這位患者所說的一樣，這些疾病是人為制造的，那么，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個挑戰(zhàn)。我喜歡富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

嗯，讓我想想。我們先是握手。是他主動把手伸出來的，我就只好也把手伸出去。然后，他給我遞上了一根煙，他自己也抽了一根，都點著了，這樣，我們的關(guān)系就覺得靠近了。然后，他跟我打了那個賭。

哦，這點很重要，你抽了他的香煙。

哦，這么說香煙里有什么興奮劑嗎？可是，怎么那么奇怪呢，他說十五分鐘到，我就真的十五分鐘到了呢？

他給了你暗示，也許催眠。人在催眠狀態(tài)下，會按照催眠者的意志做事。

哦，你說得有道理。那么是我的大腦被催眠還是身體遭催眠？

應(yīng)該是大腦吧，他先催眠你的大腦，然后控制身體。不對，我突然清醒過來，我的思路似乎已經(jīng)順著病人的思維繼續(xù)下去，這樣做很危險?，F(xiàn)在按照病理學(xué)，我只能判斷是病人的腦部出了問題。但是，如果他遭遇了高級的催眠師，那也是有可能發(fā)生這種情況的。譬如說，催眠犯罪等等。何況他還抽了他的煙，也許下了藥。但是，真如他說的，如果被下藥，那么不會在晚上突然中途停止，放松下來。這真是一個有意思的病例，我對這個病例充滿興趣。他看著我的眼光真誠坦率，通常病人都會無原則地相信醫(yī)生。我想他不會撒謊。他告訴我的應(yīng)該都是真實的。能夠在一通電話后，突然放松下來，這也許是出于放松的心理吧，如果不是，那么，這個神秘的人能夠通過電話進行催眠，這顯然是催眠師中的高手。

目前我能做的就是開一些緩釋神經(jīng)緊張壓力的藥物，看看能不能使他停下來。我對李崇光報著藥劑和用量。

好。你回去看看能不能停下來吧。我對他說，并作出下一位的手勢。他跳躍著離開了。回頭還一再感謝我，道了好幾聲謝。

我的工作就是這樣忙碌，一周我出診兩次，一次為普通門診，一天要接待60多位患者，一天為專家門診，預(yù)約的病人之外，最多看十個病人，這些病人需要一大清早就出來排隊，才能拿到我的號子。就為這一層辛苦，我也要好好地尊重他們。許多病因為心理狀態(tài)引起，因此，照顧好病人的心理就是在醫(yī)治他們的身體，兩者緊密聯(lián)系。病人之所以能夠信任我，就因為長期以來，我懂得這個關(guān)系，并把它付諸于實踐。

大約隔了一個禮拜，這位姓于的患者又過來了。這一次，他沒有奔跑跳躍。他徑直走到我的辦公桌前坐下，沒待我開口，就露出了一個很大的笑容。

醫(yī)生，您的藥真管用。我現(xiàn)在能停下來了。

那就好了呀。是啊，那豈不就好了嗎？可是，他還繼續(xù)坐在我的面前，那就說明還有新情況在發(fā)生。

可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

果然有新情況發(fā)生。

這個藥一停就仍然不行，也就是說，我每天必須吃藥，哪一天忘了吃，它，我的雙腿就隨時可能動起來，我仍然操控不住它們。

藥是要吃一段時間的，也許很長一段時間，你要有這個心理準(zhǔn)備。是的，在這個診所里的病人，許多都是老面孔，是常客，有的吃藥五六年了。面對這樣的現(xiàn)象，我也很困惑，也覺得無能為力。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成功的醫(yī)生，似乎和只知道開一些常用藥物給患者，無法根治的江湖郎中一個樣。但是，沒有辦法，在病人面前，我還是得裝出絕對權(quán)威的樣子，以使他們心懷希望。

你還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嗎？哦，感應(yīng)到。

是的，后來我還感應(yīng)過兩次。在我吃藥的時候，他建議我去學(xué)佛，他的意思好像是通過佛教方面的咒語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你以前信佛教嗎？

這怎么可能，我是無神論者。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運動身體，除了這些，什么神神怪怪，都離我遠遠的。

也就是你以前從來沒接觸過佛教的東西？

看電視電影會碰到，其他在生活中確實沒有。

這不符合病理學(xué)的病因機制。從病理學(xué)來說，所有的幻想都必須有前置基礎(chǔ)，是有基礎(chǔ)的聯(lián)想為前提的。

不知為什么，我漸漸相信他所能感應(yīng)到的聲音是真實存在的。這對于一個醫(yī)生來說，顯然不符合職業(yè)要求。作為一個醫(yī)生，他的職責(zé)就是告訴病人，他得了病，并相信自己的診方，通過藥物，一直把病治好。

就是這些嗎？

不，他還說，許多事物科學(xué)解釋不清楚，至少目前的科學(xué)還不能做出合理的解釋。

這話說得多么正確，天衣無縫。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我產(chǎn)生了難以遏制的沖動，真的希望能見到這位奇怪的人。只有調(diào)查清楚這位奇怪的人，我才能確信患者到底是怎樣的病癥。

這么說，你覺得遭人暗算？

這是明擺著的。

你應(yīng)該找公安局。

公安局不會相信有這類事發(fā)生，這不符合日常生活中的科學(xué)邏輯。

嗯，你的大腦很清醒。

是的。我覺得您的判斷并不適用，我除了不能停下跑步，其他都是正常的。

……。我不能回答他。覺得語塞。但是，你必須吃藥物，精神類的藥物，否則就停不下來，是嗎？

是的。我覺得自己是被精神病。一種巧妙意義的被精神病。

得這種病對你的生活工作會有怎樣的影響？

人們會不再相信我的話。他們會覺得我是胡言亂語。用到工作上，就是我的裁判不再具有效力。我將從裁判的崗位上退下來，從此退出江湖。

看來，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你應(yīng)該找公安局。我再次為患者的處境擔(dān)憂。

公安局不會相信有這樣的事。所以，我現(xiàn)在唯一能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不斷地告訴同事，我需要鍛煉肌肉，我三高，需要跑步降血脂血壓。這樣，他們看到我跑個不停，就不會懷疑我。

那么，在裁判崗位上呢，一旦上裁判崗位，你突然跑個不止怎么辦？

所以，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你的藥物。每次上場前半小時，我需要服用你的藥物，以保證半天時間不會發(fā)作。但是，醫(yī)生，你自己也知道，這種藥物吃多了，對我的大腦反應(yīng)會產(chǎn)生影響，我的判斷能力會下降，于是，我又產(chǎn)生了新的擔(dān)憂，就是，我的裁判會不會在大庭廣眾下出現(xiàn)問題。那么，如此下去，我遲早還是會離開裁判生涯。

你在做裁判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么？

沒有。我是個嚴(yán)正公平的裁判，我認(rèn)為一個裁判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么他遲早會失去球隊以及大眾的信任，我從不拿我的職業(yè)開玩笑。

哦。是的。做一個裁判應(yīng)該這樣。我業(yè)余也是一個足球隊員。

當(dāng)然，有不少球隊事先會來打招呼，或者賄賂。我都以各種各樣的辦法回絕。有一個球隊接二連三、鍥而不舍打了好幾次招呼，甚至動用上頭的力量來壓制我，我都沒當(dāng)回事。

是這樣。事情顯而易見。但是，作為醫(yī)生，我不可能越俎代庖。我不知道能對他說些什么。我素來對這樣的裁判保持崇高的敬意，可是，現(xiàn)在，面對我尊敬的人，我除了開一些能暫時起到緩解作用的藥物之外，竟然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辦法。是的，每當(dāng)看到那些熟客，那些在我面前盤桓幾年未能離開我的病人，我都覺得醫(yī)學(xué)在自然力量面前的無力。

我真的不希望從此又多出一位長病號，對于一個我所尊敬的人，我不能使他順利地離開我，那是醫(yī)學(xué)的無能和悲哀。

我決定見一見那位神秘的人。

你有那位神秘人的電話？把它給我吧，我想看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的，作為一個醫(yī)生，我希望搞清楚病理，它的起因，發(fā)病機制。我所感興趣的是，身體是如何被他所控制的。如果按照通常的邏輯，是在香煙中下了藥物，那么，顯然，這一興奮將持續(xù)下去，直至藥性喪失力量。那么，中途就不可能停下來。但是，事實是，他使他中途停下來了。這個環(huán)節(jié)至關(guān)重要，我希望搞清楚，這中途停下來的原因，這將成為這種疾病治療的關(guān)鍵。作為一個盡責(zé)的醫(yī)生，我覺得自己責(zé)無旁貸。

那么，你如何打算呢？他坐在我對面，身形疲憊的樣子。雖然只是一個星期的藥，但藥效已經(jīng)在他的身上顯現(xiàn)。由于服用大量抗精神興奮的藥物，他的動作反應(yīng)比一般人要遲緩些，這些都是正常的。但是，我確實無能為力。

如果長期吃藥不能見效的話，我是打算去見一見他。不過，我猜想，他并不是看重我的錢物，我的判斷是，他只是一個中介者，被雇傭來執(zhí)行這樣一個謀害行動的人。他有他背負(fù)的壓力。

那么，你去見他，其實結(jié)局也未知。他未必會治好你的病，有可能會把你搞得更嚴(yán)重。

是的，我也這樣想。所以，我一直堅持沒去找他，而寧可來找您。

3

我打算見這個人一次。這樣的事件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如果事件是真實的，那就意味著，我多年來所學(xué)習(xí)的知識都是一些極其膚淺，不能涉及本質(zhì)的東西，我的世界觀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我奢想，這必然涉及到腦科學(xué)的一個嶄新的領(lǐng)域，如果我的實踐是有價值的，我將在這一領(lǐng)域有所突破和建樹。這一想法令我激動萬分。

現(xiàn)在，我和患者成了合作者。我們進行了方案的設(shè)計。由他先給神秘的人打電話，說要治病，預(yù)約見面。我作為跟從的同事陪同，參觀整個治療的過程。如果，他的確能夠控制一個人并治療這種疾病，我將想方設(shè)法成為他的朋友。

我承認(rèn)，我的所思所為已經(jīng)超出了一個普通醫(yī)生的極限，也就是說，我是一個思想和行為意義非凡的醫(yī)生。我將醫(yī)學(xué)作為我的使命。既然，它是我的使命，我就應(yīng)該受它的驅(qū)使而去穿透疑難迷惑。

時間約好在一個周三的下午，我可以調(diào)休。地點就在患者的家里。我今天特意換了一身球衣，以顯示我只是一個要好的同事。家里不大，只有七十多平米，被稱為秀貞的老婆在超市上班，收入有限，一個兒子在讀初中，正是花錢的時候。

那個神秘的人是一個人來的，就在他敲門“篤，篤篤”的當(dāng)口，患者和我都對望了一眼。是的，我們真的沒有把握。這場治療之后，患者是治愈還是更加嚴(yán)重，我們一點譜都沒有。主動權(quán)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中，我們不知道未來。

他是一個圓壯模樣的人，手臂粗大，身體發(fā)福，臉上流露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這種表情仿佛未卜先知一樣，知道我們必然會邀請他治病。他開的價錢也不菲，三萬，如果不是我正好有一個機會申請課題，爭取一筆研究津費，我怕患者也未必下定決心去嘗試一次。我感覺遇到的是一個兼帶敲詐勒索的江湖郎中。

他進門后首先假裝詢問患者的病情，其實在電話中，患者都跟他陸陸續(xù)續(xù)地說過。但他做出夸張的表情，仿佛病情很嚴(yán)重，又仿佛是第一次聽他這樣說。將三萬塊課題研究津費送給這樣的人，我都懷疑自己是否走火入魔了。

接著，他拿出了一大堆法器，一大堆菩薩塑像，各種各樣的菩薩，既有中國民間的，也有泰國婆羅門教的。當(dāng)這么一大堆菩薩和法器從他樓下的車上被一件件運送下來完畢，我開始相信，他是真正來治病的，而不是純粹簡單的騙錢。

這樣，我開始幫助他搬運東西。但是，他很客氣地示意我住手。

你的手上不干凈。他這樣說，神秘地朝我一笑。

我的手上不干凈？作為一個醫(yī)生，我每天需要用酒精消毒幾次。我的疑惑寫在臉上，他像是洞察了我的疑惑，遲疑了一會兒，靠近我，壓低聲音說：我知道你是個醫(yī)生，醫(yī)院那種地方是最不干凈的；經(jīng)常死人的地方，能干凈么？

他的話讓我驚愕萬分。他是怎樣看出我是個醫(yī)生的。顯然，他看問題的角度和常人不一樣，他的干凈指的并不是衛(wèi)生。

等到這些法器和菩薩抬到家中，在客廳里堆疊完畢，他開始打量屋子的角角落落，最后，在東南方向的一個房間站定，面朝著東面墻壁，告誡我們把這塊地方收拾出來，他要設(shè)一個壇。

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搬動家中的家具，一些衣櫥和床鋪，終于清理出一個地方來。他在東南墻壁正中設(shè)了一個矮柜，鋪上一塊黃色綢緞一樣的絲織物，然后把菩薩一個個按照秩序堆疊上去，最后，放上香爐。他點燃了一把香，插到香爐里，口中開始念念有詞。如此念了七七四十九分鐘，他便叫我們準(zhǔn)備筆墨和溫水，一邊念咒，一邊寫了幾道符，一道貼在大門上，一道貼在這個宅室的入口，一道貼在患者睡的床上，一道貼在患者的腦門上，然后搖動法器，只聽得風(fēng)聲泠泠作響，振動窗戶玻璃。

患者因為事先已經(jīng)吃了我的藥，暫且還是安靜的，任由他擺布。待這些程序完畢，他就開始念動咒語。完了，他又書寫了一道朱砂符，將它燒在溫水中，要患者服下?；颊咭灰徽兆隽恕＝又?，他交給患者一個咒語，讓患者對著念，一直念，要念到半夜十二點。

此間，秀貞燒飯給我們吃。我和神秘的人抓緊時間聊天，我想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他說，他是中醫(yī)世家，這些都是祖上傳給他的手藝。他說起小時候跟隨爺爺去給別人看病，親眼看到病人倒地發(fā)出去世的人的聲音，告誡身邊的親人要怎樣做，那時候也覺得很神奇。

這些都是很神奇的事情?？墒?，人們不太會相信。他笑了笑。

一件沒有人相信的手藝就好像屠龍之術(shù)，你知道。所以，每年我都會拿出來用一用。一是不要使手藝生疏，忘卻掉，老祖宗的手藝總得傳承下去；另外，也是爭取他人的相信，不然，覺得挺孤單的。他說。

他說得這么中肯，我都不由相信他了。在我的面前，坐著的是一個騙子嗎？顯然不是。而是一個長期不能為大眾接受的寂寞的手藝人。他一邊施術(shù)，一邊治療，只是為了尋找相信他的人。

我能相信這些話嗎？我是學(xué)醫(yī)學(xué)的，這些神神道道的器皿和咒語，和我接受的教育完全是兩個世界。

在古代，這些手藝有個概括的說法，就叫“祝由術(shù)”。

呃，祝由術(shù)是一種神秘的古代法術(shù)。他絕對不像在騙我?？此菁肋@些神靈的時候，是那樣虔誠。所以，我寧可相信，我已有的知識遭遇了盲點。

他為什么會得這樣的病？他的病是如何引起的？

這個，……他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像是不方便說的樣子?！坝龅叫皻獍?，有一股邪惡的力量依附到他身上，他的身體被邪惡的力量驅(qū)使，就會停不下來?！彼詈筮@樣解釋。

這解釋不足以說服我?？磥?，這是一個機密，是不能言說的秘密。

你屬龍吧？

不，我屬羊。你問這個干什么？

沒什么，我只是隨便問問。

現(xiàn)在，我相信他所做的也是一種職業(yè)了。在歷史上，我國巫醫(yī)不分，那么，我遇到的這個人，也許就是歷史上的巫醫(yī)。

晚上十二點是那樣漫長。為什么要在晚上十二點治病呢？他沒有多說。古代是講究時辰的，他只這樣隨口答道。子時是魂魄交集的時分。

那么說，患者的奔跑病是靈魂出了問題。

是的，一切病癥的源頭都是靈魂?？刂扑纳眢w的是你的藥，你的藥只能治療他的身體，而我要治療的是人的靈魂。

他的靈魂有病嗎？他是這樣一個廉潔奉公的人，我看是你的靈魂出了問題。

他低下頭。這個世界誰說得清楚呢？他搖頭嘆息。我壓力大。他這樣解釋。

你已經(jīng)沒有靈魂了吧？我透過眼鏡盯著他。

或者說，你的靈魂早就被收買了吧？我緊緊盯住他。

他的目光在我灼人的目光下躲閃，他拿起茶杯打算掩飾緊張的神色，不小心把茶水潑到了手機上。

所以，你不配醫(yī)治靈魂病。我想這樣說，差一點脫口而出。但是為了患者的病，我只好忍住口。

你知道，惡靈的力量通常比較強大。連神有時候也不得不受他們的控制。而且他們通常抱團作戰(zhàn)，捆綁在一起，聯(lián)結(jié)成片，我一開始也是想躲避的，但是，不久后，我就發(fā)現(xiàn)，我根本躲避不了他們的控制，不得不受他們的擺布。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神色，但是，只是那么一下，倏然而逝。他的精神，像是完全集中到今天的事件中來了?？此P(guān)注的神情，我能相信患者的病今天恐怕能夠醫(yī)治好。我再次確信，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江湖郎中。

終于等到十二點，他讓我們找來一根長長的竹竿和一件患者常穿的衣服，他將衣服撐到竹竿上，高高地挑起，放到東南門外的陽臺上去，然后，將竹竿固定住，又在下面點上許多紅蠟燭，準(zhǔn)備了一個香爐，里面墊上畫了一道符的紅紙，香爐里放上米，又點上了一把香，又將許多蓋金印的符紙制成的兩大箱子元寶，一點點傾倒在臉盆里，叫秀貞過來幫忙燒。又將一串銅錢搖得泠泠作響，一邊又念念有詞。

他解釋，這是在收魂?；颊叩幕昶窃诒寂艿穆飞吓c一個魔鬼的魂魄相遇，他的三股魂魄被魔鬼攝取，不能回來，所以，我們看到的患者的奔跑，其實并不是他在奔跑，而是魔鬼作祟。

我觀看了他收魂的全過程。至于他畫咒與收魂時念的咒語，他不肯透露。我想，這大概是關(guān)鍵。

我現(xiàn)在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了。我是一個醫(yī)生。自然，醫(yī)學(xué)分為中醫(yī)和西醫(yī)，學(xué)中醫(yī)的人也許會傾向于相信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墒?，我是學(xué)西醫(yī)的，對于我們來說，一切病癥建立在解剖和實證的基礎(chǔ)上。雖然，西方也有巫師，有黑巫師和白巫師。但是，是的，這不應(yīng)該是我涉足的領(lǐng)域。我看到焦躁而矛盾的自己，在問題面前，我顯得猶豫退縮。

莫名其妙的儀式折騰到兩點才結(jié)束，他說在跟那個世界的靈魂溝通，這需要特殊的語言和技巧，以及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shù)恼\意。

這些令我完全目瞪口呆。

而且，我意識到我的課題怕也難以立項，一是我該用怎樣的合理的科學(xué)術(shù)語和邏輯來呈現(xiàn)我所看到的一切；二是，這只是單個的案例，難道天底下還有其他奔跑病靈魂附體者么？

我和那個人從患者的樓道里撤出來，已經(jīng)兩點多了。月色皎潔，已上中天。他讓我搭他的車，說可以送我回家。那么多壇壇罐罐似的法器以及菩薩，他并沒有收回來，說要擺放在患者的家中一個月才能確?；颊叩钠桨?，待患者完全好了他再來取。雖然如此，他的車讓我產(chǎn)生莫名的畏懼。我只好提醒自己，我是個醫(yī)生，年輕的時候，我們在手術(shù)室和太平間鍛煉膽量，我們是無神論者。于是，我上了他的車。

他將我送到家，朝我神秘地微笑，揮手告別。

奇妙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4

一個星期之中，我魂不守舍地面對那些?？?，開大大小小的處方。一邊，我會想起他的微笑和他的話，我為醫(yī)學(xué)的無能哀嘆不已。這些病人，我希望他們一夜之間藥到病除，而不是五六年，還在我的面前晃蕩。不僅是病人自己，連同我，一個醫(yī)生，也漸漸對醫(yī)藥失去信心。

一個星期后，我迫不及待地給患者打電話，打探他病癥的情況。他朗聲在電話里說：好了，徹底地好了。看來他說的是對的，靈魂被惡魔奪去并依附，是這樣嗎？難道這是真實的嗎？邪靈侵?jǐn)_他的世界，難以安息。還是，他在畫符的時候用了什么解藥作材質(zhì)。

患者對我的問題不感興趣，他很高興我能夠資助他看病，他說，他又能順順利利地上班去了。

關(guān)于靈魂，我記得同為解剖師的達芬奇曾經(jīng)獨自呆在屋子里解剖一個尸體，完了之后，他深深陷入了痛苦：人的靈魂位于身體的何處呢？為什么看不到？聽說人死了之后，肉身的重量會減輕，也就是說，靈魂是有分量的。一些佛教界的僧人，他們會說在入定的時候，能看到達摩祖師。我相信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成為神秘人的朋友，窺探其中的秘密。

我打電話給神秘的人，他在電話那頭馬上笑了，吃吃的。他說知道我會去找他。

為什么？我奇怪地問。

你不久就會知道。他神秘地說。

這個電話過去二十四個小時，第二天，同一時候，我感覺我的腿部突然開始漸漸地蠕動不止，我拼命抱住雙腿，用繩子捆綁，也不能制止它們的運動。

患者的病在我身上繼續(xù)了！我成了患者！

我理解不久要去找他的原因了。他將邪惡的力量附到了我的身上！

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的，你瞧瞧身邊的人，許多人忙于奔跑，他們永遠閑不下來，靜不下來，他們總是有做不完的事情，開不完的會議，講不完的話，這個世界總是轟轟烈烈，找不到一塊安靜的地方棲息人的靈魂，因為，他們都是奔跑病患者。

奔跑病，有些患在腿腳上，有些患在大腦里，有些患在手部，有些患在嘴部。他們被邪惡的靈魂所依附，不斷地說話，做事，奔走，開會，建造，他們永遠安靜不下來。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離不開安靜的土壤。

當(dāng)然啦，他們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生了病。當(dāng)世界以病態(tài)的形式呈現(xiàn)，可能大家都會以病態(tài)為榮。

我的心里，突然感應(yīng)到他這樣一通富有哲理的話。

可是，我可不想奔跑。我只想回到從前，我能夠安安靜靜坐在我的辦公室里給我的患者門診。

你不是專家嗎？這些來找你看病的人早晨五點就早起，六點就排隊在醫(yī)院門口等候，有的人為了找你看病，一家三口要輪著來排隊等你的號子。你的工作其實很忙碌，你需要勤快的雙腿。

不！我這樣在辦公桌前難以安靜地坐下來，怎能給人看病呢？

你不是有藥物嗎？那些病人吃了許多年，也不見好。你也可以吃上幾年，只有感同身受病人的痛苦，你們才能動腦筋真正把病人看好。

我可以跟你合作。我趕緊大聲地說。因為我發(fā)現(xiàn)雙腿動作的幅度在越來越加大，我不知怎么辦好，趕緊請李崇光到配藥間給我拿了幾盒藥上來，服下去。我請他幫忙代為請假，離開了診所，專門找了一個醫(yī)生休息的房間，獨自躺了進去。

現(xiàn)在，我明白患者的恐慌了。假如那個神秘的人不愿意為我醫(yī)治，而我也研究不出醫(yī)治的辦法，那么，最后，我將因為疲勞衰竭而死，或者，永遠離開我的崗位。

是的，雖然，我是個專家，但是，顯然，我不能徹底根治我的那些病人。在他的眼里，我這個專家是冒牌的不是嗎？他或許可以說，那你就給自己看呀，你不是專家嗎？

你的病其實早就上身了。一個星期，你加在一起的時間才會診一天半，其余的時間你都干什么去了？他說。小聲的，低低的。天啊，我的心里出現(xiàn)了他的聲音。于患者說的沒錯。

醫(yī)院管理。呵呵，是忙于開會吧。作為一個專家，根本抽不出多少時間真正忙碌于你的病學(xué)研究吧？

是的，多年來一直如此。

呵呵，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我犯不著這樣做。你找我合作，我會歡迎的。我教你醫(yī)治靈魂，你教我醫(yī)治身體，我們將是完美的搭檔。你那些病人，之所以長期醫(yī)治不好，都是靈魂上的問題，我可以幫你解決。

那再好不過了。我躺在床上，雙腿像踩一個水輪似的運動不休。你什么時候可以為我治病？你治好我，我一定拜你為師。

你放心，你跟那個患者不同，他那石頭一般的脾性是要吃虧的。我也是出于壓力沒辦法。而你，你是一個醫(yī)生，現(xiàn)在很少有醫(yī)生跑到患者家里來了，總體來說你是個好醫(yī)生。醫(yī)生最看不起我們這行了，他們覺得自己很科學(xué)，是權(quán)威，我不過想教訓(xùn)你一下罷了。你拜我為師，這也是可以的，先交拜師費吧。師傅總要吃飯的。你說是吧。

多少？

三萬。

怎么總是三萬??？

起步價。你自己看著辦吧。如果你是個好醫(yī)生的話，我相信你會學(xué)的。

我學(xué)了這個手藝，能先治好自己的病嗎？

呵呵。你不用擔(dān)心，我只是讓你體驗一下患者的心情。你的病馬上就會好。你說得很對，長期以來，我出于某些壓力，幾乎失去了自己的靈魂。你的話提醒我，讓我去尋找自己的靈魂。謝謝你的提醒。

不過，我們這行與你們那行，雖然都可以治病，但是情況很不同，你們是正大光明的，在明處，而我們不被人們所接受，在暗處。你確實做好了準(zhǔn)備，要放棄你那光明璀璨的前途嗎？你還這么年輕，應(yīng)該會有很好的前途。

呃……，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瞬時，我產(chǎn)生了僥幸心理，我想，也許明天我的病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回到我的診所去，我還是人見人愛的專家，這個醫(yī)院的不大不小的領(lǐng)導(dǎo)，病人心中的保護神，社會上的成功人士。

而放棄這些，跟著他，我只能是一個浪跡江湖的郎中，說不定也將蛻變成一個被人利用的人。

可是，我是多么希望我的奔跑病能夠趕快就好，我的雙腿能夠突然靜止下來。

你的靈魂不怎么干凈，唔，比不上前面的患者干凈，所以，我也不能保證你的奔跑病能完完全全地好。干我們這行的，治病看緣分。一般情況下，你明天就會好。我只是試了試，開個玩笑而已，但是有時候，因為技術(shù)掌控不住，玩笑也有開過火的，把人給治沒了都是有可能的。

有這樣的事情嗎？

是啊，譬如年紀(jì)輕輕的，突然疲勞死亡?；蛘撸驗槌惺懿蛔毫Χ詺?。其實都是被邪惡的靈魂所役使。

我聽得毛骨悚然。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我感覺心里的堤壩正在一點一點決堤。

那要看你在乎的是什么了。明天再說吧，看看你的奔跑病的情況再說。他像是有什么事要去應(yīng)付，敷衍地應(yīng)付我?guī)拙洌筒辉俑艺f話。我在心里呼喊了他好幾次，都不再有他的聲響。

藥力開始發(fā)生作用了，我感覺神經(jīng)開始放松，人昏昏欲睡，而我的雙腿也漸漸停頓下來。終于可以休息了。我吐出一口氣，拉上被子，讓自己憨實睡一覺再說。

下班了，我不敢開車。李崇光來房間看過我，他說開車送我回家。這是我自從進入醫(yī)院以來，第一次發(fā)生這樣狼狽的事情。

晚上，我憂心得睡不著覺。我徹底理解那些病人為什么天不亮就等在醫(yī)院門口的原因了，因為疾病，他們像我一樣憂心得睡不著。

第二天終于來臨，藥力過去，我的雙腿又恢復(fù)了蠕動。他曾經(jīng)說過，今天我的病會好。那么，今天我不能吃藥。我要在家等著，看著我的雙腿恢復(fù)平靜。我請李崇光為我請假。

這種蠕動越來越頻繁，最后，我居然也像患者那樣圍著桌子轉(zhuǎn)起圈來了。幸好，我的家人們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沒人看到我這個樣子。

天啊，我該怎么辦？我撥通了那個神秘人的電話。

喂？怎么回事??？你說今天我的病會好，為什么還沒好啊？我破口而出。

什么？你得了奔跑??？你怎么不跟我說??？我什么時候跟你說明天就會好？這樣，你出三萬錢吧，我像給患者做一樣幫你治療！他在電話里大聲地說。

什么？又是三萬？

那么你覺得多少呢？三萬是起步價，已經(jīng)很優(yōu)惠了。他掛了電話。

我，一個病理專家，居然要花高價請一個巫醫(yī)幫我看病，這對我實在是一種天大的諷刺。可是，我能夠解釋發(fā)病的原由嗎？我能治好自己的病嗎？這病來得如此突然與邪惡，讓我不得不對自己所學(xué)的知識和醫(yī)術(shù)心存懷疑。

不要急，等會兒就好了，我現(xiàn)在有點事在忙。我的心里突然又響起了他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真實，讓我難以判斷哪一種存在的語言才是真實的。

我奔跑著等了半個小時，這時候漸漸停止下來了。人突然覺得很放松，啊，主宰自己的軀體原來是這樣快樂的事情。我的心里浮現(xiàn)出他的笑容，他神秘地笑了一笑。就像那天晚上，他送我告別時，對我神秘的微笑一樣。

沒事了。我聽到他跟我說。

你如果要確定學(xué)習(xí)這門手藝，我教你。但是，你要放棄你那些大大小小的頭銜，不然，你沒有時間和精力學(xué)習(xí)。你要徹底從那種奔跑的狀態(tài)里解脫出來，才能學(xué)好手藝。我會告訴你靈魂的秘密，那時候，你會成為真正的專家，所向無敵。

這是我在心里聽到的他留給我的最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