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
一
終于盼到了這堂文藝美學(xué)課。朱家明提前一個小時就把自己安置在了教室里。偌大的教室里就坐著他一個人,他又高又瘦,旗桿似的插在桌子中間。清冽的空氣從窗戶里鉆進(jìn)來又鉆出去,一條條小蛇似的從皮膚上劃過。日光燈蒼白安靜,捶打出桌椅的影子,參差肅穆地鋪了一地。清晨的教室有些墓園式的荒涼。
來得實在有些太早了,不就上個課嗎,怎么搞得像投胎一樣,擦著天黑就奔過來了。他把教室的門關(guān)上,這下安全了。朱家明略一沉吟,便占據(jù)了教室里第一排最中間的座位,好像講臺上有一場精彩的話劇即將開演,他這么早顛顛跑過來原是來占座位的。
坐定之后,他從書包里掏出了一面小鏡子,機(jī)敏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見四下里確實無人便把鏡子藏在手心里,把整張臉都埋進(jìn)了鏡子里。他仔細(xì)觀察了一下自己今日的氣色,然后又翻開嘴唇看牙齒縫隙里可有墨綠色的韭菜。盡管不見韭菜的影子,他還是對著鏡子,用舌頭把兩排牙齒細(xì)細(xì)舔了一遍,算是把它們清洗過了。末了他還是不放心,又對著手背哈氣,哈上去再湊過去聞,看可有韭菜的余味。他無法想象對著人一張嘴就噴出一股韭菜味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檢修完牙齒,他還是不放心,捎帶檢修了一下頭發(fā),眉毛和胡子。胡子有一根木秀于林,他皺皺眉頭,翹起兩根手指去拔那根胡子。驀地,他從鏡子里看到了正盛開在自己手上的蘭花。蘭花指打得雅致中正,和精致的小圓鏡往起一配,真是風(fēng)鬟霧鬢,香艷得很。他一愣,啪的一聲把鏡子扣在了桌子上,好像他在鏡子里無意中看到了什么鬼魅,急于要把它收進(jìn)瓶子里去。
他每次看到自己手指上開出的蘭花都會感到一種恐懼,還有一種罪惡感,就像是它們長錯地方了。他用力把它們摁下去,恨不得連根拔掉,可到下一次,它們還會再次在他指尖默默地開放,像種子要發(fā)芽一樣攔都攔不住。后來他才想明白,它們會不停止長出來是因為那種子就長在他的身體里。
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有學(xué)生往教室里走,快上課了。他悄悄看了看那道半開的門縫,那掃樓道的影子終于不見了,這讓他內(nèi)心舒服了一些。有個來選修的學(xué)生不知水深水淺,咬著油條坐在了他身邊的座位上,忽然,該學(xué)生停止咀嚼,嘴半張著,迷惑地打量著他。一邊看他一邊暗暗抽著鼻子,一邊抽鼻子一邊又不相信地看著他。好像他是剛從動物園里跑出來的稀有物種。
朱家明明白了,他一定是聞到他身上的香味了。他有給自己和自己的衣服熏香的習(xí)慣,沒辦法,這是母親張茉莉教給他的,對他來說,熏香是第二層皮膚,少了不行。以前他在221宿舍里一給衣服熏香,宿舍的其他三個哥們兒就趕緊逃竄到別的宿舍去避一避,誰若是膽敢在朱家明的熏香里坐上半刻,然后再香噴噴地晃到宿舍外面去,那簡直就是一只電燈泡自己發(fā)電把自己在人群里點(diǎn)著了。男生女生都要對他側(cè)目。男生想,這哥們是男人嗎?怎么能香成這樣?女生想,這貨在自己身上搓了幾瓶香水?。亢喼笔强兹搁_屏。一時雌雄莫辨。除了朱家明,沒有第二個男生敢頂著這樣一頭龐大妖艷、堅如城堡的香味出去招搖過市??墒菍τ谥旒颐鱽碚f,任是誰都不能剝了他這層皮,這會讓他鮮血淋漓。
每次熏香的時候他也覺得有點(diǎn)難為情,因為又要把他們轟出去了,他便站在地上訕訕地笑著來段經(jīng)典的解釋,我母親說衣服就是要熏香才好,這樣既能除濕又能除臭。又是他母親,全中文系都知道這個著名的朱家明母親。因為自打朱家明入學(xué)第一天起,他幾乎每說一句話都要加一個不朽的前綴:我母親說過。從此以后這個母親便在中文系的上空無堅不摧地活下來了。這個女人的美麗能干無所不能幾乎連中文系不認(rèn)識幾個字的保潔阿姨都知道,因為朱家明不厭其煩地把這些往他們的耳朵里錘了千百次都不止,連英語四級一直過不了的男生都能背下這個女人的所有傲人特征。她像尊高大的觀世音塑像一樣霸道地盤踞在他們呼吸的公共空氣里,對他們所有的生活細(xì)節(jié)指手畫腳。她時而出現(xiàn)在雨打梧桐的凄惻燈光里,時而出現(xiàn)在杏花如雪的月光下,時而又是平林新月人歸后,獨(dú)立小橋風(fēng)滿袖。
那時候朱家明還沒有換宿舍,221宿舍的其他三個男生總覺得他們宿舍里是住著五個人,除了四個男生還有一個就是朱家明著名的母親。她的魂魄無時無刻不盤旋在他們頭頂,坐在他們椅子上,住在他們的柜子里,就差鉆進(jìn)他們的被子里了。這讓他們覺得恐懼而擁擠,但是他們沒有任何辦法把她趕走,她簡直是無孔不入的,只要朱家明一張口,她就被放出來了,她又開始了余音裊裊的新一輪轟炸。我母親說……我母親她……我母親就是這樣做的……三個男生不得不再次落荒而逃,把221宿舍留給朱家明同學(xué)一個人獨(dú)享。
宿舍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把熏香點(diǎn)著,百合味,玫瑰味,他和他的衣服共同沐浴在一片千奇百怪的絢爛花香里,宿舍里一時煙霧繚繞,如同寺廟里香火旺盛。他靜靜坐在煙霧中有如僧人入定。每到這個時候他就覺得他又在母親身邊了,母親又伸手把他攬在懷里了。從他記事起,母親就告訴他,她是為他活著的,她的每一天都是為他活著的,他是她的全部,沒有了他,她的兒子,她一天都活不下去的。當(dāng)年的母親心高氣傲,高中畢業(yè)后一直遇不到意中人,父母雙亡后她便寄宿在她哥哥家中。嫂子嫌她不出嫁白吃她家的飯,來來回回從她窗口經(jīng)過的時候就呸呸朝她臉上吐唾沫。這唾沫一吐就是好幾年,三十歲的時候終于撐不住,草草嫁給了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她和那男人的相親頗有戲劇性,第一次見面,她就開門見山,你愿意和我結(jié)婚嗎?那男人倒和她棋逢對手,居然敢說,愿……愿意。于是丁零當(dāng)啷領(lǐng)證結(jié)婚,并和哥嫂永遠(yuǎn)斷絕了關(guān)系。此后即使在路上碰見嫂子她也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就不認(rèn)識這個人。至于那個丈夫,對她來說只是個工具,她想要個孩子。只有孩子才是她自己的,世界上別的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沒關(guān)系。然后,兒子出生了,于是,他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她的全部。
他坐在繚繞的煙霧中,松開了身上所有的毛孔,那些最深最暗最牢固最柔軟的記憶再一次從他身體深處浮了出來。為了讓他穿上好看的衣服,母親特意去學(xué)會了縫紉,晚上下了班就在昏暗的燈光下一件一件給他做衣服。沒錢買新布,就把自己穿舊的衣服一針一線地改,改成他的合身衣服。直到上初中他身上穿的都是母親親手做的衣服,親手織的毛衣,當(dāng)時流行什么款式,就會最早出現(xiàn)在他身上。以至于一些家長特意去學(xué)校觀摩他身上的衣服。一天他想吃餃子,母親十二點(diǎn)下班了開始急急忙忙剁餡,結(jié)果切掉了自己一截小拇指。一次他小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母親因為急著去接他,居然穿著一只白色的帆布鞋一只黑色的皮鞋就來到了校門口,所有的人都盯著她的腳看的時候她還渾然不覺。八歲的時候,他不小心撞倒暖水壺,壺碎了燙傷了他的一只腳。整個腳面的皮幾乎全燙壞了,需要植皮。母親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把自己背上的皮割下植到了他的腳上。至今他左腳上的皮還是母親身上的,沒事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會靜靜地?fù)崦@只腳,摸到這只腳的時候就像是又回到母親的懷抱了。endprint
他在熏香中仰著臉一動不動,靜靜地流著淚。小的時候,一到下雨,母親就這樣給他熏衣服,生怕他的衣服潮了會感冒。母親還極喜歡帶著這樣一身香味去上班去上街,因為這會給她一點(diǎn)點(diǎn)可憐的尊嚴(yán)感。他知道她其實是一個多么愛美的女人。所以他極享受這種獨(dú)處的熏香時光,仿佛這些香味在這屋子里已經(jīng)不是氣體了,它們變成了無形的固體,像青磚一樣每塊都有著沉沉的重量。他樂此不疲地把這些磚塊在他周圍壘起來,他一塊一塊地往上壘,像要建一座城堡一樣,把自己關(guān)在了城堡的最中間。這讓他覺得安全而溫暖,仿佛自己又變成了一個縮回母親子宮里的嬰兒。周圍是無邊的黑暗和祥和。
開始的時候男生們還在背后悄悄議論朱家明。
……他怎么張口閉口都是他母親,莫非是沒有父親?
……我記得開學(xué)的時候就是他父親送他來報到的,怎么可能沒有父親。但是看他那樣子,和父親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比較冷淡,他父親扛著兩個大包他也沒有過去幫忙的意思。
……他好像對女生也沒什么興趣,從沒有見他追過女生吧。好像全世界在他眼里只有他媽一個是女人。
……他那么娘,看那蘭花指翹的。哪個女生敢靠近他,都覺得瘆得慌,難道誰還敢找個性別不辨的人談戀愛么?
……真是朵奇葩,你們誰見過那傳說中的朱家明母親?
……
到后來大家像服毒服多了有了抗藥性,噴再多的藥也殺不死他們了。往往是他站在地上剛開口要說“我母親”的時候,上鋪已經(jīng)伸出一個腦袋來,對著下鋪正摳腳丫子的男生吼道,老李,你丫快去洗腳,把人都熏死了,你那臭腳敵敵畏似的。話音剛落,臨鋪的哥們兒兩眼發(fā)光地抖開了白天攢下的一個包袱,你們知道不,五樓外語系的那哥們帶回一個夜總會的小舞女做女朋友,對小舞女還寵得不得了,人家還說是遇到真愛了。結(jié)果沒兩天小舞女跑了。估計是把他一學(xué)期的生活費(fèi)都花光就跑了,看他這學(xué)期剩下的日子怎么過,討飯都沒地方。另一哥們兒接著往下評論,這小子是腦子有問題了吧,放著那么多女生不找,去找舞女……哦,老被女生拒絕啊,那就難怪了……這還不簡單,他要報復(fù)女生們唄,是啊,就是因為他人財兩空了,他才覺得他為自己報仇了。自虐唄。你放心,現(xiàn)在他心里舒服得很。
沒有朱家明能插上嘴的縫隙,他呆呆站在那里,嘴角抽動,以示那是一個尚有余熱的微笑,臉上還掛著一層凄涼的謙遜,他心甘情愿讓著他們,讓他們先說,他和他的母親可以靠后再靠后。還是沒有空,他的嘴唇哆嗦了幾次又重新合上,他嘴里的母親幾次欲鉆出來卻又被關(guān)回去了。他開始煩躁不安了,用一只腳蹭著另一只腳,然而,住在他身體里的母親比他更著急,她想出來,他安撫著她,更加努力地笨拙地微笑,像一個努力要騙得大人們信任的小孩子。這時候,宿舍熄燈了,咣當(dāng)一聲,所有的人都掉進(jìn)了黑暗,包括朱家明嘴上那半截微笑。
男生們關(guān)于小舞女的話題還在黑暗中向前蔓延,因了黑暗的烘托,這香艷的話題加倍妖嬈,似乎話題的身上又長出幾只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手,指尖陰涼地劃過了男生們的臉上,嘴唇上。于是話題愈加鮮活,簡直像樹上剛摘下來的水果一樣,青翠欲滴,在男生們嘴里和心里活蹦亂跳。話題里的雄性荷爾蒙越分泌越多……哎,你們知道不,某某某和某某某已經(jīng)睡到一起了,在校外還租了間房子……這算什么,聽說某某系的男生敢?guī)е笥鸦厮奚徇^夜,兩人就當(dāng)著其他三人的面睡在一個被窩里……聽說新聞系那系花又換了一任男朋友,這都第幾任了,真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聽說她的前任們還經(jīng)常聚在一起對她加以點(diǎn)評,當(dāng)然,主要是點(diǎn)評在床上的那些細(xì)節(jié),他們就像使用著同一品牌的熱水器一樣,互通有無倒是方便得很。呃……
朱家明在黑暗中點(diǎn)起了一支蠟燭頭,然后接回一盆水,坐在椅子上開始泡腳?;璋档臓T光剛剛能夠到他身上,腳上,他坐在那里披著一身燭光,緩慢地搓著兩只腳,像一具土黃色的陶俑。那三張床燭光照不到,黑黢黢的,好像那三個男生都沉在海底了。他們還在漸漸下沉下沉,說話聲越來越稀薄,最后,終于連聲音也沉沒了。黑暗把三張床牢牢焊在了一起,它們結(jié)成了一個龐大的整體,像一艘鋼鐵制成的戰(zhàn)艦一樣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他看著他們卻無法靠近他們,就像他們之間隔著一扇玻璃。他在這邊,他們在那邊。
蠟燭頭快燃盡了,他把兩只腳從水里撈出來,用毛巾細(xì)細(xì)擦干了,然后他坐在那里細(xì)細(xì)摸著那只有過燙傷的左腳。最后一點(diǎn)燭光熄滅了,宿舍里忽然響起一陣大聲的嗚咽,震動著整間宿舍,深夜里一個男人的嗚咽聲讓人聽了還是很受刺激的,寒冷而赤裸,好像一塊揭了皮的鮮紅的肉。其他三個剛睡著的男生全被驚醒了,手足無措地看著大聲嗚咽的朱家明。
這個晚上他沒有在嘴上把他母親叫出來陪著他。此時他真像一個在人群里和母親走失了的兒童,凄惶而無助。聽他的哭聲確實可憐,然而這種凄惶一定要長在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身上,他們又不能不厭惡他。
至此,宿舍的三個男生離他更遠(yuǎn)了,他們覺得他還沒有斷奶,本質(zhì)上還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況且,有他那個無處不在的龐大母親四處遮護(hù)著他也就夠了,哪需要旁人陪著。他們甚至覺得奇怪,他這么依戀他母親還出來上大學(xué)干什么,在家里陪著他母親過小日子不就得了。偶爾有男生忍不住問他,朱家明你怎么來這么遠(yuǎn)的地方上大學(xué),在家那邊上學(xué)多好,又不用和你母親分開。朱家明用指尖捂著嘴角不好意思地笑,這學(xué)校里有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我就是為他來這上學(xué)的。對方想,朱家明也學(xué)會暗戀人了?又不好意思再問。
此外,他們對他的一些小動作也早已深惡痛絕,比如他會一遍一遍往臉上搽化妝品,會偷偷照小鏡子,吃東西時會翹起蘭花指。他們恨不得把他掃到女生樓里去住,似乎那里才是他真正應(yīng)該待的巢穴。男生厭惡他,女生也并不喜歡他。他比女生還要嬌弱愛美,女生們自然不可能考慮他做男朋友,倒是更適合做姐妹。連最文弱的女生到了他面前都覺得自己有一種女漢子氣概。然而女生們誰也沒有那么多的男子氣概可以施舍給他,她們更愿意依靠在一個孔武有力的男生肩膀上撒嬌。于是,朱家明在這校園里終日形影相吊,孤魂野鬼似的晃到教室再晃回宿舍,食堂。他所到之處,人群紛紛為他避讓,好像他是什么毒藥,灑到哪,方圓幾里都寸草不生。endprint
二
開始的時候他拼命想討好他們,在這校園里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放逐了的囚犯,無家可歸,沒有人愿意收留他。女生不收留他倒沒什么,他本身對她們也沒有什么興趣,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哪一個能和他母親相比?那些男生居然要哭著喊著去追她們,真是自取其辱。男生也不收留他就讓他有些恐懼了,他心里清楚他就是個男人,就是把他燒成灰了他也還是個男人,可是這些男生們,卻個個拿著明晃晃的尖刀,要把他的性別剜掉。他們一起去校門口吃粗糲的大碗蓋澆飯,一起去打籃球,回來的時候個個穿著短褲還熱得大汗淋漓,渾身上下的每個毛孔里都蒸騰著雄性的荷爾蒙氣味。如此多的雄性荷爾蒙刀光劍影地沸騰在一起,頓時讓空氣里有了一種歃血為盟的壯烈感。這種氣味像閃閃發(fā)光的廣告牌一樣標(biāo)明這群男生可是群爺們兒,是男人。朱家明受到了蠱惑,忍不住想蹭到他們中間去,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分子,可是他不敢。三個男生拿起臉盆毛巾,嘻嘻哈哈地朝樓道里的水房走去。正值八月,酷暑難耐,整個夏天男生們是不去澡堂洗澡的,就在樓道的水房里沖涼。他們沖涼的辦法很簡單,渾身上下脫光了,在水龍頭下接一盆涼水從頭頂澆下去。有時候幾個男生一起脫光了赤身裸體地相互沖涼。反正樓道里來來去去的都是男生,至于身上的零部件嘛,誰還沒有,被人看著了也沒什么稀罕的。只不過被人在暗地里比比尺寸罷了。有的男生發(fā)現(xiàn)自己零件碩大,比常人大出一號,便不能不暗自得意,一有時間就跑到水房沖涼,好亮出自己剽悍無比的家伙威懾四方。
朱家明自然知道他們是去水房沖涼了,他頭腦轟地?zé)崃艘幌?,幾欲起身跟著他們走進(jìn)水房。自打住進(jìn)這宿舍樓,無論夏天天熱成什么樣子,他從沒有在水房沖過一次涼,他實在沒有勇氣把自己脫光了晾在眾男生面前。就是去學(xué)校的澡堂洗澡,他也恨不能在自己的淋浴周圍圍上一圈遮布,在澡堂里架上一座蒙古包。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千鈞一發(fā)的時候了,他想,如果他此時跟著他們進(jìn)去了脫光了,和他們一起沖個涼水澡,也許他們從此就接受他了。男人對男人的接受總是需要些儀式感的,他想他們也許等著他為自己頒一個成人禮。這是個驗明正身的寶貴機(jī)會,一種從沒有過的豪邁在他心頭噼里啪啦地燃燒著,幾乎要把他烤焦了。他下定決心,于是從原地跳起來,抓起自己的臉盆和毛巾也向水房沖去。水房的玻璃門嘎吱一聲之后,三個赤身裸體正嬉笑沖涼的男生忽然看到了衣衫完整的朱家明出現(xiàn)在了水房門口。
天哪,他們都已經(jīng)是一絲不掛了,他還完整地穿著衣服、襪子和鞋,他眼見他們正坐上一輛火車即將轟隆隆地駛?cè)ィ麉s只能吊在車門上唯恐他們把他拋下。三個男生好奇地看著他,他嘴里囁喏著,手有些不聽使喚地在身上亂蹭著,卻不知道如何下手。他覺得此時自己像一個打包得嚴(yán)絲合縫的包裹,他連道拆開自己的縫隙都找不到。他正尷尬著,身材最魁梧高大的李飛鵬對他說話了,朱家明,你是來參觀我們洗澡來了?他的嘴唇又動了動,還是抖落不出一個字來。三個男生大笑起來。他們檔里的家伙跟著笑聲一起抖動,他怕了,抱著盆落荒而逃。他終究是沒趕上他們遠(yuǎn)去的火車,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輛火車越駛越遠(yuǎn),而他只能一個人被滯留在原地,周圍空無一人,廣袤荒涼,如同來到了月球。他即將被孤零零地留在月球上,連只做伴的兔子都沒有,就只有他一個生物。他不能不害怕。
正當(dāng)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們?nèi)齻€沖涼回來了,他們穿上了短褲,拖著拖鞋,背上胳膊上還滿是水珠。不行,他不能這樣就束手就擒,他不能被他們孤零零地拋下。他一定要為自己鑿出一條通道來。他盯著他們背上的水珠看了片刻,忽然他拿起毛巾走到李飛鵬的背后替他擦起水珠來。李飛鵬像受了偷襲一樣,猛一轉(zhuǎn)身差點(diǎn)把朱家明撞倒。朱家明后退了好幾步,臉色蒼白地看著李飛鵬,李飛鵬也怪異地看著朱家明,好像不認(rèn)識他一樣,他說,朱家明你走過來的時候也不吱一聲,忽然把手放在別人背上真讓人覺得瘆得慌,怎么像個女人似的。謝謝你的好意,我自己會擦。說完,他探出一只手去費(fèi)力地擦著背上的水珠。
他知道他們已經(jīng)離他越來越遠(yuǎn)了,只是,他也不能拽著他們的衣襟,死皮賴臉地挽留他們吧。他在那把椅子上呆呆坐了片刻,忽然又開始了低低的啜泣。他像個女人一樣竭力壓著嗓子嗚咽,怕自己哭出聲來,這有一聲沒一聲的抽泣卻加倍刺激了男生們的神經(jīng)。聽著一個男人的哭聲就好像被什么邪惡的音樂催眠著,他們被刺激著,心里疼痛著,卻又加倍想虐待他,而前提卻不過是他也在虐待他們,他以他獨(dú)特的方式一直在虐待著他們的神經(jīng)。李飛鵬他們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又要集體出去了,他們不能忍受和這個生物待在一個宿舍里。出門前李飛鵬忽然回過頭,在已經(jīng)昏暗下來的光線里認(rèn)真對他說,朱家明,你也不是什么壞人,你也沒有做錯什么,可是我們實在不是一類人,我們看不慣一個男生熏香,看不慣男生照小鏡子翹蘭花指,這都不是你的錯,可是我們很難接受。對不起,我們也不是存心要和你過不去,就是覺得看著你照小鏡子翹蘭花指的時候,背上總會起雞皮疙瘩。還有你一口一個你母親也讓我們無法忍受,好像我們和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住在一起。我們其實早想和你說了就是說不出口,因為知道你不是壞人。你還是和系里申請一下?lián)Q宿舍吧。要是我們向系里提出來對你也不好,別人會覺得是我們把你趕走了。你自己搬出去對誰都好。
說完他們?nèi)齻€人齊齊從宿舍門口消失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呆坐在那把椅子上,連啜泣都忘了。這一天終究是來了,他們徹底地拋棄了他。他蜷縮在椅子里,閉上了眼睛。因為一下到底了,情知沒有什么更可畏懼的了,他心底忽然便滋生出幾片安寧。只是這安寧疲憊得無以復(fù)加,像破蛛網(wǎng)似的罩在他心里。
輔導(dǎo)員給他調(diào)換了宿舍,把他安插到了三樓歷史系的一間宿舍。只是,即使換了宿舍,他還是得和三個男生擠在一起住。三個完全陌生的男生,一切又得從頭開始。他心驚膽戰(zhàn)地搬進(jìn)了328宿舍,草木皆兵,唯恐再一次被人趕出來,要是再被趕出宿舍,他就真成喪家之犬了。從搬進(jìn)去的第一天起,他就不停告誡自己,決不能現(xiàn)了原形。決不能偷照小鏡子,照一回鏡子像做賊一樣,唯恐被人抓到。決不能再翹蘭花指。每次伸出手指的時候,他就在心里默默呵斥著那根不由自主翹起來的小拇指,回去,快回去。為什么不能像個男人。然后,他硬生生地把它給掰下去了。他知道,作為生命在這個世界上它本來有它的自由,如果它想翹成蘭花指那也是它的自由,可是不行,一根小拇指其實和人類一樣,生來就軟弱而低賤。活著的最大意義便是怎樣才能和所有的人一樣,如果不一樣便會遭到驅(qū)逐。沒有人愿意這樣孤獨(dú),那么,就還是軟弱低賤一點(diǎn)吧。只求變成一個同類項能被合并進(jìn)去。endprint
他努力要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男人的樣子,要在自己身上掛滿雄性荷爾蒙作為配飾,就像原始人文身以示自己的勇猛。他換上短褲和他們一起去足球場踢球,一場還沒完他就被踢出去了,因為動作太娘半個球都進(jìn)不了,拖了大家的后腿。為了討好他們,他替他們熨衣服補(bǔ)襪子,他一邊搶著給他們補(bǔ)破襪子,一邊掩嘴笑著說,這有什么,我母親教我的,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她做的,我看都看會了。他沒有意識到,他正把盤旋在中文系上空的他母親的塑像一塊一塊地搬到歷史系來。328的男生們一開始是邊感動邊驚訝,朱家明你還會這個,真比女孩子還厲害。慢慢地,他們開始感到驚恐了,脫下的臭襪子即使藏得再深再偏僻,也能被朱家明孜孜不倦地找出來,他像只老鼠一樣循著氣味一路找過去,挖出來后先看看有沒有破洞,沒有破洞就幫他們洗了。經(jīng)常是其他三個男生一進(jìn)宿舍便看到陽臺上有一長串灰鼠似的濕襪子正在那里滴水,等這串灰鼠剛干了另一串就又被掛出去了。
328的男生們?yōu)榱颂颖鼙恢旒颐飨认率窒匆m子的命運(yùn),不得不自己先下手,養(yǎng)成了每日清洗臭襪子的習(xí)慣,三個人爭先恐后,似乎這洗襪子直接和獎學(xué)金掛鉤了。三人在水房里集體洗襪子的時候,總有男生過來看稀罕,你們宿舍是不是剛被那誰誰洗過腦?現(xiàn)在怎么這么勤快?然而還有更可怕的,趁他們不在的時候,朱家明把宿舍打掃得一塵不染,窗明幾凈就不說了,他還在宿舍里熏香,熏衣服,捎帶把其他三人的衣服都熏了一遍。等到三人晚上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香噴噴的衣服明晃晃地掛在了他們床前,香飄十里。他們都要給他跪下了,大哥啊,行行好,饒了我們吧。仨大老爺們兒,穿上這么香的衣服,明天怎么見人啊。香味三日繞梁不去,以至于這仨哥們兒都過了好幾天了,走在路上還會不由自主抬起胳膊聞聞自己腋下。讓別人還以為他們仨都有狐臭,唯恐散發(fā)出什么味道來污染空氣惹人嫌。
這仨哥們兒除了要面對被打劫一般的補(bǔ)襪子洗衣服,還要面對朱家明那永垂不朽的母親。迄今為止,朱家明已經(jīng)基本上把遺留在221宿舍的關(guān)于母親的碎屑都搬到328宿舍里來了。328宿舍終于和221宿舍一樣了,也擠了五個人,四個男生外加一個老女人。四個男生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這個叫張茉莉的女人的存在,我母親說……我母親就是這樣……我母親就喜歡這……三個男生面面相覷,雖說這活在朱家明嘴里的女人聽上去似乎精致講究,可是以朱家明的衣食來判斷,顯然也不是出自什么大戶人家,最多也就是個平民百姓。就算他喜歡熏個香,那也一看就不是長在他骨子里的東西,只覺得戴個翅膀就像天使了,生硬而滑稽。他這著名母親究竟是何路神仙?在一起住了幾個月了,也從未見這女人來看過他兒子。只是每天耳朵里要被強(qiáng)行塞進(jìn)關(guān)于這女人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時間長了,便覺得是和一個看不見的鬼魅生活在一起。即使看不見,她也照樣占了你的空間,占了你心里腦里的地盤。甚至,他們感到他們宿舍的生活標(biāo)準(zhǔn)也漸漸的是被這女人一手制定出來的了。宿舍每天要拖一次地,是張茉莉說過的話。每天要開窗至少一個小時,換換空氣,也是張茉莉說過的。衣服要定期熏香除濕除臭,也是張茉莉說過的。球鞋洗過后要用衛(wèi)生紙裹起來晾,當(dāng)然也是張茉莉說過的。張茉莉正在成為328宿舍的教母,她躲在一個無形的角落里,微笑著控制著他們每日的衣食起居。
這種做傀儡的感覺實在恐怖,再加上與一個無形的女人長期共處一室也委實詭異,朱家明之外的三個男生有一天忽然意識到問題癥結(jié)所在了,那就是,他們在朱家明母子的籠罩下,居然失去了自由,連什么時候洗自己的臭襪子都沒有了自由。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反抗。這天晚上,熄燈后,三個男生躺在床上終于向朱家明表明了心跡,那就是,希望他搬走。因為住在一起實在覺得別扭,盡管他讓他們宿舍干凈了不少,但他們還是情愿要從前的自由。宿舍的室長是個性情溫和的男生,唯恐把話說重了,他吞吞吐吐地一再向朱家明申明一點(diǎn),他朱家明絕對是個好人,而且是他從未見過的好人,除了他朱家明,不會再有人幫他補(bǔ)襪子幫他洗衣服熏衣服,要不是他朱家明,這宿舍還不知道有多臟多差呢。他先把朱家明猛夸一頓,之后,才婉轉(zhuǎn)地補(bǔ)充道,可是我們實在性情不投,就是說……不是一類人,覺得……還是有點(diǎn)別扭。也許,也許你換個宿舍就會好很多,也許你換了宿舍也會舒服很多。
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意思表達(dá)清楚了,他知道一旦說出來了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所以說完最后一個字,他趕緊閉緊了嘴巴,再也不肯多放出一個字來。宿舍里一片死寂,朱家明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其他三個人都慶幸選對了時間,在熄燈之后說可以逃避看到朱家明的表情。他們真的不想看到他的任何表情,一個人被一個集體趕出去畢竟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情,一個人被趕出去只能說明他不是什么好人,說明他有怪癖有惡習(xí),說明他不能被人群所接受??墒菑牧夹纳现v,朱家明真的不是什么壞人,就是娘了一點(diǎn),就是太愛干凈,就是有點(diǎn)戀母情結(jié),可是這些都不能算作惡習(xí),甚至自打他住進(jìn)來之后還幫他們做過很多事。他們知道,他一心想討好他們,想讓他們喜歡他接受他??墒牵麄冞€是殘忍地決定,要把他趕出去。
朱家明在黑暗中一聲不吭,其他三個人盡管把臉埋在黑暗中,還是感覺到了劃過空氣的殘酷和鋒利。他們希望他說點(diǎn)什么,哪怕罵他們幾句也好,罵他們幾句他們反而會心生舒服,似乎只有這樣才是對得起朱家明了。可是他們沒有聽到朱家明罵人,卻聽到了低低的啜泣聲,一開始他們懷疑是個女人的哭聲,一時背上一陣發(fā)涼,難道是張茉莉替兒子哭了?聽了一會才明白,那是朱家明躲在被子里抽泣。這哭聲忽然讓三個男生有些憤怒了,同樣都是男人,他朱家明為什么這么不把自己當(dāng)男人?像個女人一樣隨隨便便就能哭出來,哪里還有半點(diǎn)男人的尊嚴(yán)?他就連反抗一下都不會么?都不會理直氣壯地問一句,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你們憑什么這樣對我?
朱家明在黑暗中久久啜泣著,忽然開口說話了,其他三個男生聽到的是,我改還不行嗎?我以后不照鏡子不翹指頭了不提我母親了還不行嗎?我知道你們是嫌我照鏡子嫌我蹺拇指嫌我老說我母親,我可以改的。說完他接著抽泣。其他三個男生聽得悲憤交集,至此他們已經(jīng)徹底看不起他了,一個人沒有什么權(quán)利了總還有說自己母親的權(quán)利吧,他居然因為要被趕出一間宿舍就這么沒骨氣地?fù)u尾乞憐,居然乞求他們,求他們給他一次機(jī)會,竟然還信誓旦旦說以后再不提自己的母親。學(xué)歷史的學(xué)生個個憤青,心中充滿各種高大上的人文關(guān)懷,只覺得這朱家明簡直是面目可憎,太沒有骨氣了。卻沒有想想自己正在剝奪朱家明那一點(diǎn)點(diǎn)顯擺母親的自由。endprint
這晚之后,他們倒是也網(wǎng)開一面,想著事情不要做絕。奈何朱家明更加殷勤讓他們無法喘息,再加上他動輒流淚也給他們徒增壓力,一個男人的眼淚實在不好消化。于是,三個男生集體找系里要求換走朱家明。
朱家明再一次被驅(qū)逐。
三
這次倒沒有被遣送回中文系的宿舍,相反,他有了專亨特供。他一個人被安排了一間宿舍,這下倒好,四張空蕩蕩的高低床上就睡著他一個人,他想睡哪就睡哪,一宿從上鋪到下鋪來回幾趟,就是翻幾個跟斗都沒人管他。每次他在一個人的宿舍里走動的時候總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聲,像一枚硬幣被裝進(jìn)了罐頭盒里一般,一搖便空空作響。
他在這間宿舍里突然獲得了空前的自由,他再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再不需要像個丫鬟一樣搶著給別人補(bǔ)臭襪子來討好別人了。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日夜熏香,就是把這屋里的每一只床腿都熏得香噴噴的也沒人會干涉他了。開始幾日里,他甚至有了些小孩子過家家的雀躍,他拖地抹桌子擦玻璃,一副要在這里長治久安的架勢。但是,最初幾日的興奮感過去之后,他覺得他的身體開始寒冷,遲鈍,一種面目模糊的恐懼像濃霧一樣悄悄駐扎在了他的體內(nèi)。盡管他這間宿舍也在男生樓三樓,和別的宿舍也沒有什么兩樣,可是他卻分明感覺到,他這間宿舍像一座荒涼的墳塋。雖然不小心坐落在人煙稠密處,卻仍然保持著墳塋才有的安靜與陰森。他和樓道里這些來來往往的男生多少有些陰陽兩隔,他們好像根本看不見他,他像一縷煙一樣無聲無息地從他們身邊就飄過去了。
可不是,像樓道盡頭的這種特供宿舍,都是隔離一些有傳染病的學(xué)生用的,誰敢沒事到那種宿舍串門。蟄伏著多少資深病菌,躲都來不及。朱家明雖沒有傳染病,卻享受到了傳染病人才有的待遇,他也被隔離起來了。白天晚上的沒有人和他說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開始坐在宿舍里自言自語。誰要是認(rèn)真地聽一會兒他的自言自語就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不是在和自己說話,他是在和別人對話的。他在和他的母親說話,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思念過她。他拼命去回憶過去以減少孤單,他想起那時候他已經(jīng)六七歲了,已經(jīng)很重了,母親還經(jīng)常把他背在背上,她背不動了,佝僂著腰咬著牙,背著他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蹭。
黑暗中的回憶瘋狂生長著,他又想起上小學(xué)時,一次期末考試沒考好,中午放學(xué)了他不敢回家,就一個人躲在教室里。后來母親來學(xué)校找到了他,母親什么都沒說,用自行車帶著他去割了一斤豬肉一把韭菜,一回去就給他包餃子吃。平時只有過節(jié)母親才會包餃子給他吃。他一邊吃一邊哭,母親也哭了,抱著他說,明明你可要好好上學(xué)啊,你是媽媽的全部希望了,媽媽的前半輩子像沒過一樣,沒有一個人真正疼過我,都白活了,后半輩子就指望你了啊。還有一次是六一兒童節(jié),母親帶著他第一次去公園,他在公園里好奇地看看這看看那,不小心就和母親分開了。繞了一圈他四處找也沒找到母親,快到中午的時候忽然看到湖邊圍著一大圈人正在看什么,他也往里擠,原來是個女人正像泥一樣癱在地上號啕大哭,哭得都起不來了。他鉆進(jìn)去一看正是母親在哭。母親看見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死死抱著他哭得更兇了,他知道母親以為他是掉進(jìn)湖里去了。似乎是被剛才的余悸嚇壞了,他們在湖邊抱著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兩個人都哭得沒有了走路的力氣。之后幾天母親讓他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哪里都不許去,生怕一轉(zhuǎn)身他就消失了就化了。
他在黑暗中躺著回憶著這些童年的往事,一邊微笑一邊流淚。黑暗深不見底廣袤無邊,他可以任意想象任意回憶,無論多少回憶,一旦出來了就被無邊的黑暗吸收了吞沒了消化了。然后他在黑暗中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就像正把什么人抱在懷中。他流著淚緊緊地抱著她,似乎那影子里正流出新鮮的血液來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注入了他的身體,灌進(jìn)他的血管和肌肉,灌進(jìn)了他的五臟六腑。他和那影子被血液緊緊鑄在了一起,他們成為了黑暗中的一塊血色琥珀,再也不能分開。
就這樣,朱家明在空空蕩蕩的宿舍里獨(dú)自住了半年,轉(zhuǎn)眼就是大二了。大二新開了一門文藝美學(xué),代課的是中文系系主任趙斌。朱家明在拿到課表的第一時間就上網(wǎng)把趙斌的資料全部搜了一遍,搜完之后他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沒動彈一下。山西祁縣人,沒錯,就是他了。這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從他記事起,母親就一直和他說起一個名字,趙斌。趙斌和母親是高中同學(xué),母親一遍又一遍像小女孩一樣,半是興奮半是羞澀地給他講述當(dāng)年趙斌是怎么追求她的。他把寫給她的信夾在她的書里,一共寫了兩封信。他放學(xué)后在魁星樓下面等著她,等她終于來了又不敢和她說一句話。朱家明像個配合默契的觀眾,笑著問母親為什么沒好下去呢?母親看著窗外表情復(fù)雜,然后又幽深煩躁地嘆氣,你想那是在高中時代啊,怎么敢談戀愛呢。其實我心里對他也一直有好感,他學(xué)習(xí)很好,人長得高高大大,可我就是不敢,一見他就躲。生怕被老師知道了。
后來呢?
……后來他考上大學(xué)走了,那年我們班只有兩個人考上了大學(xué),他考了第一名。連道別都沒道別一聲我們就分開了。
后來呢?
后來他去外地上大學(xué)了,我就留在了祁縣進(jìn)了工廠。我一直想著他回來也許還會和我聯(lián)系的,但是一直也沒有。后來他連封信都沒來過。畢竟人家考上大學(xué)了,我也不求著他和我聯(lián)系。他就是再不和我聯(lián)系我也照樣能活下去。這世上誰離了誰是活不下去的?
再后來呢?
后來我聽說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校當(dāng)了大學(xué)老師,大約很快就結(jié)婚了吧。再后來我就不愿意知道他的消息了,他過得好與不好又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什么都不算,連手都沒拉過一下。他就是當(dāng)了省長那也是他的命,我有我自己的命。
媽媽我長大了也當(dāng)大學(xué)老師好不好?再把你接過去和我一起住。
明明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沒有你媽媽可怎么活下去啊。等你考上大學(xué)了我就跟著你一起離開祁縣,我到你的大學(xué)門口開個小商店或小飯店,租個房子住下來每天給你做飯,食堂的飯菜很難吃的,肯定要把你吃瘦。我就這么陪著你,一直陪到你工作了賺錢了娶媳婦了。明明,你將來要是娶媳婦了會不會就離開媽媽了?endprint
媽媽,我不結(jié)婚,我永遠(yuǎn)不要和你分開。
媽媽希望你長大了做博士出國留學(xué)也帶上媽媽好不好。媽媽還從來沒離開過祁縣呢。
好。
……然后,他記得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取出那兩封精心保存的發(fā)黃的信,趙斌當(dāng)年寫給她的。都不知道這是她第幾百次拿出來展示了,她訕笑著得意地給朱家明看,他是唯一的觀眾,明明你看他寫的這些話,羞死人了。母親滿臉緋紅,滑稽如舞臺上的小丑。她恨不得讓全縣人都知道,有一個大學(xué)教授曾經(jīng)喜歡過她。他一邊心里刺痛著,一邊笑著吵著要往下讀,還要讀出聲來。母親則笑著捂上耳朵,她要害羞,好像她此時是他可憐的女兒。他必須得安慰她,只有他一個人會安慰她。
就是他了。他站在窗前木木地看著窗外卻什么都沒有看到。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的只有這一句話。這句話像閃電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從他身上擊過,頭頂上是藍(lán)得驚心動魄的天空。
他特意提前一個小時就趕到教室原來不過是為了能占據(jù)一個最佳位置來瞻仰趙斌。上課鈴打響之前,來上課的學(xué)生基本上已經(jīng)坐好了。朱家明作為這堂課的第一個擁護(hù)者,得意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整個第一排只坐了他和一個女生,第二排第三排都是女生,所有的男生都縮在教室的最后幾排,還有一個男生干脆像隱身人一樣把自己安置在了最靠后的一個角落里,趴在桌子上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睡覺的架勢。整個教室的前半截就坐著他一個男生,真是鶴立雞群。他又向門口張望了一下,簡直是望眼欲穿。
鈴聲剛落,趙斌夾著講義進(jìn)來了。朱家明像在機(jī)場接到了久違的美國親人一樣,一陣臉紅心跳,他只覺得自己呼吸紊亂,幾乎要暈倒在課桌上了。趙斌已經(jīng)開始講課了,他看著自己的講義,并不看下面。朱家明坐在那里偷偷做了幾個深呼吸,惹得他旁邊那女生詫異地看著他,這人怎么好像有高原反應(yīng)?朱家明抬起頭仔細(xì)打量著趙斌,趙斌果然高大魁梧,畢竟是中年男人了,有些發(fā)福,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形象。他今天穿著一件白襯衣,不時伸手推一推鼻子上的眼鏡,看起來儒雅沉穩(wěn)。
旁邊的女生在低頭做筆記,朱家明一動不動,呆呆地只是盯著講臺上的趙斌看。這個男人,他從剛記事起就認(rèn)識他了,也就是說,他認(rèn)識他其實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其熟悉程度絕不亞于對自己父親的熟悉,也許比父親更為熟悉。因為父親就是活在他的身邊,他也有權(quán)利看不見他,因為母親不愛他,因為他根本配不上母親。而趙斌卻是一直活在母親的嘴里和記憶里的,在母親那里,他有著極為強(qiáng)大剽悍的生命力,怎么也死不了。這十幾年來,他的名字像榕樹巨大的氣根一樣盤根錯節(jié)在他們母子的生活里,鑲嵌在他的每處記憶里。他簡直就是他們母子身邊的一盞燈,常年不朽地陪著他們單調(diào)枯燥的歲月,陪著他們一天一天往下過。這個男人是母親情感世界里的唯一一件紀(jì)念品,所以她才那么珍愛。母親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惋惜著,他走了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找過我。你說他為什么不找我呢,他真的喜歡過我嗎?我覺得他一定喜歡過我的,不然為什么給我寫那兩封信,可是他后來再也沒有來過信。也不能怪他,他考上大學(xué)了,我沒有考上,誰都不怪……明明,你不知道那種感情有多美好,那時候大家都那么年輕那么單純,喜歡也就只能在心里,沒有誰敢說出來,可是他就敢,只有他一個人敢。他對我說他喜歡的時候,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亂,我又是害怕又是高興,可是,我卻沒有答應(yīng)他。你說我是不是太傻。
她一遍一遍地對著自己的兒子傾訴,好像這坐在對面的兒子是她的閨蜜,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是啊,他確實是她唯一的朋友和親人。她只能不停地長年累月地向他傾訴,長年累月地把這個叫趙斌的陌生男人焊進(jìn)他的心里?,F(xiàn)在,這個叫趙斌的男人就站在他對面,離他不過兩米開外。這種感覺是如此的不真實,就像忽然在現(xiàn)實中迎面撞上了一個自己夢了八百回的陌生人。簡直有些詭異。然而,他心底又無比明亮地知道,這一天終究是來了,高考時他之所以報考這所學(xué)校的中文系,就是因為他知道趙斌是這個系的老師。他知道,他的母親也知道。他們母子倆在遙遠(yuǎn)的山西小縣城里不遺余力地打聽著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一切。他們對他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了他們自己。
現(xiàn)在,他就站在他對面。他想起了母親精心保存著的那兩封他當(dāng)年寫給她的信,那些黃而脆的紙,裂縫處被精心補(bǔ)過,仿佛是什么價值連城的遺囑,決不能少了一個字似的。母親一遍遍拿出那些信來的時候,他也在那些信里跟她重溫了一遍那些日子,他和母親一起把它們過成了最美好的日子。他在心里對張茉莉說,媽媽,我替你看到他了。他就站在我面前。
想到這里他的淚忽然下來了,曾經(jīng)有多少委屈,此時便有多少補(bǔ)償洶涌而來,直至把他淹沒。他淚水模糊地看著他,卻不只是自己在看,他知道,是張茉莉在他身體里正看著他,這個唯一帶給她愛情的男人,這個在所有黑暗的歲月里帶給她唯一光亮的男人。此時,他多么想牽著母親的手走上前去,和他團(tuán)圓。好像他們?nèi)齻€本來就是一家人,只是他們失散了,失散這么多年后卻終于還是團(tuán)聚了。他坐著沒有動,只是淚水嘩嘩往下流。如果有當(dāng)初,如果他們能在一起相愛的話,那今天的他就是他的兒子了。他有這樣一個讓他驕傲的父親該多好,為什么他不是他的兒子?也許就那么陰差陽錯的一步,他就在這個世界上和他再也沒有了任何血緣關(guān)系。他就和他還有他的母親永遠(yuǎn)擦肩而過了。
他一陣比一陣悲傷,以至于再也忍不住地開始了啜泣。就連這淚水也不只是他的,他在替張茉莉流淚,似乎這么多年都過去了,這點(diǎn)眼淚才找到了它的真正歸屬。這一聲大過一聲的啜泣在教室里很是扎耳,坐在旁邊的女生好奇地看著他,坐在后排的學(xué)生也開始竊竊私語,最后連趙斌也注意到了,他停止了講課,扶了扶眼鏡對朱家明說,這位同學(xué)怎么了,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朱家明剛才還只是偷偷抽泣,趙斌這一詢問,倒像是給他提了個醒,他連抽泣都不加壓制了,干脆就號啕大哭起來。他這沒頭沒腦地一哭,坐在后面的學(xué)生轟的一聲笑了,好像觀看了什么滑稽的表演,不由得笑場了。
趙斌從講臺上走了下來走到了朱家明身邊,低下頭又詢問他,同學(xué)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叫個同學(xué)送你回宿舍吧。朱家明一邊埋在桌子上哭,一邊在心里吶喊,不要叫我同學(xué),我有名字,我叫朱家明,我是張茉莉的兒子。張茉莉,你不記得張茉莉了嗎?她可是你的初戀啊,她可是你這輩子喜歡過的第一個女人啊,你難道不記得她了嗎?她卻從來沒有忘記過你。當(dāng)然,這樣的話他不敢說出口,他只是邊哭邊像小孩子一樣抵賴,我沒事的,我一會就好了,我不回宿舍,我不回去,嗚嗚,我不回去。后面的學(xué)生們接著笑,已經(jīng)接近于看猴戲了。endprint
趙斌看他死活不回去也就不管他了,走上講臺接著講課。朱家明雖說按捺住了哭聲,卻還是一聲接一聲地大聲抽泣著,似乎是余痛未消,他暫時還無法做到平靜。他每抽泣一聲,趙斌講課就停頓一下,簡直像打嗝一樣尷尬。學(xué)生們哄笑幾聲之后,自覺無趣,笑聲也就慢慢平息下去了,正在這時候,下課鈴響了。趙斌如釋重負(fù),又走到他身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建議他如果不舒服就去校醫(yī)院看看。他突然間離他如此之近,以至于讓他措手不及,他看著趙斌的臉,嘴張了張,又合上了。他全身的神經(jīng)都提到頭部了,罩住了他的五官,最后他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見他不肯說話,趙斌就夾著講義走了。他是系主任,不可能一直陪著他這樣一個哭泣的男生。他探著脖子目送著他走出了教室,拼命想用目光拽住他的衣角。
四
此后每到了周三的文藝美學(xué)課,朱家明就早早起來,披星戴月地趕往教室占座位,其實并沒有人會和他去搶第一排的座位,他要占領(lǐng)的不過是一種心理上的制高點(diǎn)。好像站在這個點(diǎn)上他就爬到了山頂上,有權(quán)利把全班學(xué)生都俯視了。他渾身上下熏得香噴噴,巋然不動地穩(wěn)穩(wěn)占據(jù)第一排的最中間,已經(jīng)成了教室里一道風(fēng)景。坐在后排的學(xué)生一邊啃油條一邊觀賞著朱家明的背影下飯。
這天早晨上課鈴打響的時候,朱家明忽然發(fā)現(xiàn)第一排多出了兩個女生,她們倆正坐在那里悄悄笑著議論著趙斌,他坐著不動卻豎起耳朵仔細(xì)聽她們的話,大致聽明白這是趙斌的兩個崇拜者。頓時他心里隱隱有些不快,就好像別人占了他的自留地,他又不能明著把她們趕走。這時候趙斌進(jìn)來了,開始講課。兩個女生刷刷地做著筆記。朱家明仰頭看著趙斌,又拿眼角的余光盯梢著旁邊的兩個女生,生怕她們虎口奪食,把趙斌從他眼前搶走了。半堂課都過去了,他一個字都沒聽懂,也不做一個字的筆記,就那么干巴巴地戳著,腰板筆直,像支脫了帽的鋼筆。
他斜眼偷看著兩個女生,心里忽然不由得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來,他忽然就覺得,她們是沾了他的光,她們正賴在他家的客廳里享受著他家的陽光和音樂。而這一切都是他賜給她們的。甚至,他覺得全班人都是沾了他的光,他們哪里知道他和趙斌的關(guān)系。他不能不得意,趙斌可是他母親的初戀情人,初戀啊,一輩子可就一次,他追求過他的母親,而他差一點(diǎn)就成了他的兒子,就差一點(diǎn)啊。就算他現(xiàn)在不是他的兒子,但從情感和歷史上來講,他也休想賴掉他。從源頭推算,如果他趙斌當(dāng)年執(zhí)著地回來找張茉莉,張茉莉就不會隨便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張茉莉不嫁給別的男人就不會生出他來,可是,他畢竟是被生出來了。既然他已經(jīng)被生出來了,那他趙斌就應(yīng)該對他負(fù)責(zé)。他坐在文藝美學(xué)的課堂上,心里斬釘截鐵地劃定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和一個中文系系主任之間的關(guān)系。
這種關(guān)系不能不讓他得意,他想要讓人人知道,恨不得人家都能問起他,甚至能拿他母親和趙斌的關(guān)系打趣他幾句,可是沒有人理睬他。他望眼欲穿地等著有人走到他跟前,哪怕就問他一句,你為什么一上文藝美學(xué)就坐到第一排啊。是啊,上別的課,他從沒有蹭到第一排去,他恨不得能躲到教室最后排,躲到?jīng)]人能看得見他的角落里。只要有人一旦問起他這個問題,他便可以滔滔不絕地引出下文,引出那幽怨凄美的愛情??墒?,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反常,似乎他坐在第一排和最后一排是完全沒有區(qū)別的。上課下課的路上仍然沒有一個人肯和他并肩走,在他方圓幾米之內(nèi)保持著一個巨大的氣場,水火不入。在這校園里,他是介于男生和女生之外的第三種性別的人,別人和他無法合并。
他暗地里打聽關(guān)于趙斌的一切,當(dāng)他得知趙斌至今還是單身時,由不得全身上下熱血沸騰,他為什么不結(jié)婚,原因很簡單,他心里一直有人,就算這個人不在他身邊就算他們經(jīng)年沒有再見,他心里也只能容得下她一個人??磥碲w斌從來就沒有忘記張茉莉,他簡直要落下淚了。轉(zhuǎn)而又聽說趙斌結(jié)過一次婚的,還有個女兒,后來他妻子出國了移民了,他不愿出去便只好離婚了,女兒也被前妻帶出國了。聽到這個消息他又不由得有些沮喪,因為他并沒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樣為張茉莉守節(jié)??墒沁@么多年都過去了,他結(jié)過一次婚又有什么不可以?張茉莉不是也結(jié)婚了嗎,還生下了他,這個不該來到人世間的人。于是,他又在心底暗暗原諒了他,就像原諒了母親出軌的情人。
他瘋狂地想見到他,只恨文藝美學(xué)課一周只有一次,他恨不得能長在文藝美學(xué)課上。只要看見趙斌他便有一種巨大的想哭的沖動,就覺得趙斌和母親之間的往事又轟然復(fù)活了,那些純真的美好的青春被回鍋煮了煮又可以繼續(xù)享用了。他看到了高中時代的趙斌和張茉莉從他眼前走過,拉著手,表情羞澀幸福。他像個慈祥的長者一樣目送著他們走在夕陽下,晨光處,柳樹林里,還有他們即將延續(xù)下去的無限美好。在前方也許將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樣的小孩子出生,而這個小孩子卻不姓朱,也不叫朱家明。啪一聲,他的筆掉到地上了。旁邊的女生推了他一把,以為他睡著了?;孟胫兄?,他俯身拾筆,只覺得痛心疾首,又幾欲淚下。
在校園里晃蕩的時候,他總盼望著能和趙斌不期而遇,他一千次地幻想著,如果和趙斌面對面遇上了,他該怎么和他說?告訴他他是張茉莉的兒子?他會不會吃驚?他盡管離過一次婚卻沒有再娶,那么,也許他心里還是有個女人的??墒菑堒岳??在沒有真正和趙斌面對面遇上之前,他已經(jīng)在心里把和趙斌的談話彩排了一萬零一次,卻只恨沒有用武之地。
他終于按捺不住躍躍欲試。這天下午,他鬼使神差地走進(jìn)了中文系的辦公樓。樓道里靜悄悄地,所有的辦公室都掩著門,他一直往里走,終于看到了系主任的辦公室。門安靜地閉著,不知道里面有沒有人。他久久地在門口徘徊著,幾次欲伸手敲門都縮了回來,然后他又大口做深呼吸,一副即將跳水的架勢。他有些擔(dān)心,怕這時候其他辦公室突然出來個老師看他鬼鬼祟祟站在這里一定會生疑,說不好還要把他送到保衛(wèi)科里去。站了不過十分鐘,他卻覺得已經(jīng)在這門口站了十幾年了,簡直是一輩子都在這站崗了。他又想起了母親對他講述起趙斌時的哀怨和不甘,他心里一疼,手上忽然有了力氣,那只手不受自己控制地抬起來在門上敲了三下。
里面有人說,請進(jìn)。居然有人?他簡直要被嚇壞了,疑心自己剛才在門口的猥瑣是不是都已經(jīng)被他看在眼里了??墒?,他必須進(jìn)去。他屏住呼吸,一頭沖了進(jìn)去,倒像個打劫的。辦公室里只坐著趙斌一個人,趙斌抬起頭看著門口的來人。他顯然對他沒有印象,學(xué)生太多,他根本沒有時間去記住他們的臉。他和藹地問來人,同學(xué)你有什么事嗎?朱家明見趙斌認(rèn)不出自己,一陣失望,他可是每節(jié)課都坐第一排的啊,他居然記不住他。這失望刺激著他,他反而豁出去了,反正進(jìn)都進(jìn)來了,再說了,這坐在桌子后面的男人又不是什么陌生人,他從三四歲起就認(rèn)識他,他休想賴掉這十四年的光陰。endprint
他決定從同鄉(xiāng)入手,他張開嘴,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趙老師,您是……山西,山西祁縣人……人吧,我,我也……是。趙斌聽了微微一笑,哦,是個小老鄉(xiāng)啊,來,坐。開局不錯,朱家明松了口氣,坐在了旁邊的沙發(fā)上。趙斌問,要喝水嗎?他急忙搖頭,然后,因為怕趙斌找不出話來尷尬,他又急急開口了,趙,趙老師,我……我是張茉莉的兒子。
說完這話,他緊張地盯著趙斌的臉,急切地等待著這句話在他臉上產(chǎn)生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他會驚訝?高興?甚至恐慌?可是,他在趙斌的臉上只看到一團(tuán)空空的茫然。這茫然是真的,他看出來了,這茫然不帶一絲一毫的水分,是原汁原味的茫然。他居然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也就是說,他根本不記得有個叫張茉莉的女人。
他像隔著放大鏡一樣看到了他臉上轉(zhuǎn)瞬即逝的每一絲表情,每一絲表情都因為夸張而顯得近于恐怖,仿佛是被追了肥的樹葉長得過于洶涌而變了形。他不甘心,他等待著,他繼續(xù)盯著他的每一絲表情,他想把他的每一絲表情都連根拔起,還看看那表情的下面究竟是什么?難道,難道那下面根本就什么都沒有嗎?趙斌臉上的茫然還在蔓延,然后這團(tuán)空白的霧氣遮住了他的眼睛好掩飾他的尷尬。畢竟他是個有修養(yǎng)的人,不能開口就問,張茉莉是誰?可是,朱家明看出來了,他是真的想不起張茉莉究竟是誰。
趙斌打著哈哈問,那你家住在祁縣哪條街啊,家里幾口人啊,父母都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居然用這樣的外交辭令和他說話,純粹地敷衍他,純純粹粹地敷衍,連點(diǎn)水分都沒有。他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了一下,想笑,這笑抽動了只一下便戛然而止。他的淚下來了,他不能再讓張茉莉跟著他受辱了,他慌忙站起來,一句話都不說就跑了出去。
正是日落時分,校園里到處是如血的殘陽,黃昏里的燕子像音符一般高高低低地從頭頂掠過。朱家明披掛著一身霞光低著頭往前走,好像生怕被人認(rèn)出來一樣,頭也不抬。一直走到小樹林里他才停下來,抱住一棵白樺樹開始放聲大哭。這個男人,他和母親在這十幾年來像供奉神一樣供奉著他,在一個最卑微的角落里一直仰望著他,尤其是張茉莉,就靠著他留給她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回憶和兩封信維系了這么多年的時光。那點(diǎn)回憶和那信上的字噼里啪啦地一直燃燒著,供她取暖供她走夜路,以至于她小心翼翼千方百計不敢把這火堆弄滅了,為此她不惜把自己當(dāng)成柴火添進(jìn)去??墒嵌嗄曛?,他卻在這個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地方忽然看到了不該看到的真相。他怎么向張茉莉交代啊,他眼前又出現(xiàn)了張茉莉向她傾訴時的表情,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向他一味傾倒,她表情沉醉,目光恍惚,似乎她正沉浸在一個極樂世界里,她的身體連同她的靈魂都泡在了酒里,為了攫取這點(diǎn)回憶,她不惜把自己制成一枚酒精里的標(biāo)本。
他久久地哭泣著,卻并不就此死心,他感到張茉莉的氣息正飄蕩在他的上空,她與他如影相隨,她說過的,無論他去哪里,她都會一直一直陪著他的。他對著空中叫了聲媽媽,再一次淚如雨下。他決定再去找趙斌,他一定要讓他想起來張茉莉究竟是誰。他怎么能對得起張茉莉?
再上文藝美學(xué)課的時候,朱家明仍然是雷打不動地坐在第一排的最中間,仿佛整堂課整間教室都是他家的,只有他一個人才是真正的主人,其他學(xué)生不過是來蹭課的賓客。他并不聽課,只是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趙斌看。趙斌終于感覺到他的目光了,抬起頭與他對視了一眼,他目光猶疑了一秒鐘,顯然是想起他了,那個自己送上門做自我介紹的小老鄉(xiāng)。趙斌對他微微一笑。朱家明坐在那里受寵若驚,在那一瞬間他恨不得把這個微笑拍下來做成海報,向這地球上的每個人都發(fā)上一份。那份驚喜,不亞于深宮里一個終于被寵幸了的宮女。他記住他了,他終于記住他了。他忽然有了信心,有了這個做開頭,一定會把張茉莉牽出來的,他一定會想起張茉莉的。他錢包里有一張張茉莉的照片,他要找機(jī)會給他看,鐵證如山,想來他也沒有健忘到這種程度。除非,她根本就沒有進(jìn)過他心里,那也就無所謂出去。
講課還在繼續(xù),而朱家明已經(jīng)因為這個微笑而神游八方。趙斌先是認(rèn)下了他這個小同鄉(xiāng),然后再想起了張茉莉,于是不能不對他另眼相看,昔日戀人的兒子都已經(jīng)這么高了。而他作為系主任必定會對他青眼相加,無論其他人怎么對他,怎么排斥他孤立他,只要有趙斌一個人對他好那就足夠了。或許他還會得到保研的機(jī)會,即使不能保研,他也一定會幫助他找個好工作的,因為不如此便不足以對得起張茉莉。忽然他聽到旁邊有女生竊竊的笑聲,扭頭一看,坐在旁邊那女生正看著他偷笑。他忽然想到,一定是剛才展望大好前景的時候,臉上露出了愚蠢的笑容,不小心被人看到了。他心里忽然一驚,好像自己揪住了自己的尾巴,從這尾巴一直看進(jìn)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這么猥瑣。難道這才是他要和趙斌認(rèn)親的最真實原因?只不過他連自己都騙了?他有些不寒而栗。
他剛拾掇了一下表情,下課鈴就響了。
趙斌往外走去,朱家明猶豫了一秒鐘,在眾目睽睽之下追了出去。趙斌回頭一看是他,便說,你是我那小老鄉(xiāng)吧,怎么了,有什么問題?朱家明再次語無倫次,趙……趙老師,我,我喜歡聽您的課……趙斌拍拍他的肩膀,我還要去開會,沒有問題我就先走了。說完就大步走了。朱家明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他,看著他的影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消失不見了他才活了過來。只是肩上那一拍還熱辣辣地盛開著,他希望它常開不敗。希望它即使干枯也能變成他身上的一個標(biāo)記,好讓人一眼就認(rèn)出他來。這時候猛一轉(zhuǎn)身,他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他嚇了一跳,站在那里仔細(xì)端詳著自己臉上的表情。他有些詫異他臉上怎么會有這樣的表情。這么猥瑣的得意。難道是因為剛剛諂媚過?他忽然感到一陣惡心,不愿再看鏡子里的那個影子。
然而他不能就此罷手,不把母親送回到趙斌手里他死也不能甘心。他開始跟蹤趙斌,他要搞清楚他住在家屬院的哪棟樓里。去辦公室不方便,辦公室肅穆清冷,毫無人味,他要和他說的話不適合在那里講。他偷偷跟蹤了他兩回,終于搞清楚趙斌住在2號樓一單元3層。他選定了一個周末去找他,因為覺得趙斌周末也許會不忙。
這個周末晚上,他提前洗澡洗臉更衣,然后便朝趙斌家走去。走進(jìn)家屬院的時候,前面正好走著一個長發(fā)女生,他只看到她一個背影。奇怪的是,她一直和他保持著同一個方向,倒像是他在跟蹤她一樣。他跟在她后面走進(jìn)了2號樓,然后,他看到她在三樓停下了,他忽然一陣害怕,再不敢往前走半步了。三樓只有兩個單元,他屏住呼吸看她要去的是哪扇門。她輕輕敲了敲趙斌家的門,然后,嘎吱一聲,門開了,站在里面的男人正是趙斌。女生一句話都不說就進(jìn)去了,萬分熟稔的樣子。門又關(guān)上了,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再次熄滅。朱家明連同樓道一起沉入了黑暗的水底。endprint
五
朱家明像頭石獅子一樣在2號樓下一直蹲到半夜,等到十二點(diǎn)的時候,三樓趙斌家那扇窗戶里的燈熄滅了。他知道,那進(jìn)去的女生今晚是不會出來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黑暗下去的窗戶,冷笑一聲,轉(zhuǎn)過身慢慢地踟躕著離去。
他走得很慢很慢,周身有一種要虛脫的感覺,好像他剛才用盡力氣不小心捉了一場奸。而奸夫卻是自己母親的情人。好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他忍不住想起了那句流傳在學(xué)生中的話,趙斌單身多年是因為心中難納他人。好一個癡情的男人。為此他自作多情地把母親獻(xiàn)出去去填補(bǔ)那個空缺。直到今晚他才知道他為什么會單身多年,是啊,女本科生女碩士生女博士生來投懷送抱的總是不缺的,連他一個男生都覬覦著從他這蹭點(diǎn)什么好處,更何況是那些年輕貌美的女生們。今晚去的是這個,明晚去的還不知道是哪個,大約是排好了值日表的,不然還得在樓下撞車。女人就這樣吧,任何一個領(lǐng)域里的女人都不乏業(yè)余賣淫者。難怪他想不起那個叫張茉莉的女人,原來在這么多年之后,他那可憐的母親早已被一撥又一撥的年輕女人淹沒了,甚至,在他這里她連點(diǎn)泡沫都沒有留下,連那海里的人魚都不如。就算她消失得不徹底不干凈,偶爾還留下一點(diǎn)殘羹剩飯,這點(diǎn)殘羹剩飯讓他想起來的時候大約也只覺得是羞恥吧。他大約會獨(dú)自微笑著嘲諷自己,這種事也只有在十七八歲的時候能干得出來吧。是夠丟人的。那樣一個女人,一個女工人……
偌大的校園里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學(xué)校后面的山頂上坐著一面巨大的金色月亮,仿佛一只洞開的眼睛正憐惜地悲憫地看著他。他一路流著淚,一步一步朝那月亮走去。他覺得自己再走幾步就可以走到那月亮里面了,就可以永遠(yuǎn)地離開地球了。他情愿住到月亮里去,哪怕整個月亮里就只有他和他的母親,那也足夠了。他再不需要第三個人的陪伴?;钤谶@世上,只要有一個人的真正陪伴,那也不算孤獨(dú)了吧。這些同學(xué)們,這些老師們,他們算什么,全是齏粉。真正與他相依為命的只有母親一個人。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住了,他聽到一個聲音殘酷地問他,你就真的這么悲傷嗎?還是,你只是惱羞成怒了?你千方百計讓他想起你的母親,本質(zhì)上也不過是作為和他套近乎的資本吧?但是,他對你這點(diǎn)資本都不屑,就像一個鄉(xiāng)下人背著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土特產(chǎn)去送領(lǐng)導(dǎo),想巴結(jié)人家,卻被人家轉(zhuǎn)身就扔了出去,不僅嫌臟,還嫌占地方。這才是你真正憤怒的原因吧。
他站在那里跳著腳,歇斯底里地大喊著,不是,不是,絕不是。
那個聲音冷笑了,你不承認(rèn)是因為你其實連自己也看不起,你這從沒有斷奶的可憐孩子。要是你是個女生,你能保證自己不會向他投懷送抱?其實你現(xiàn)在的行為在本質(zhì)上與投懷送抱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你憑什么看不起她們?你的母親不過是你為自己遮羞的一件道具。因為只要你足夠的悲傷,你就不會再覺得自己無恥。當(dāng)一種傷口的疼蓋住另一種傷口,你就會以為下面那個傷口是不存在的。
這次,他沒有再暴跳如雷,他只是恐懼地站在那里,絕望地與那面月亮對視著。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聲音就是從他自己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
再上文藝美學(xué)的時候,全班人都發(fā)現(xiàn)第一排只坐著一個孤零零的女生,朱家明不見了。眾人環(huán)顧左右最后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找到了他,他像乘上滑梯一樣徑直從他們頭頂滑過,滑到最后面去了。他呆呆坐著,不看任何人,眼睛里空空的像霧氣彌漫的湖面,而他自己則是插在湖邊的一棵柳樹,湖面上只有他一個人的倒影。趙斌照常講課,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每次坐在第一排的那個男生忽然不見了。他也從沒有點(diǎn)名的習(xí)慣,學(xué)生愿意來聽就來,不想來他也絕不勉強(qiáng),頗有名士風(fēng)度。不過,做到系主任了,連這點(diǎn)假設(shè)的名士風(fēng)度都沒有的話,他也實在無顏面對自己了。拿什么來面對那么多女生的愛慕?說錢,他自打離婚至今積蓄也不過幾萬塊錢。連一個擺地攤的小販都不如。說權(quán)力,權(quán)力之下他所得的也就是這點(diǎn)福利了,女生們愛慕一下崇拜一下,愛慕過頭了崇拜過頭了就投懷送抱一下,他也不好拒絕。不過那都是晚上的事,白天他還是教授,系主任,自恃和一個女生睡一睡,也算不得道貌岸然。
課上到一半,學(xué)生們忽然聽見教室里什么地方傳出了嚶嚶的哭聲,在寂靜的教室里,這點(diǎn)哭聲陰森而突兀。所有的學(xué)生都循著哭聲找過去,在教室最后一排找到了源頭,是朱家明正趴在桌子上偷偷抽泣。一教室的目光壓了過來,好比壓了十幾個人的體重,朱家明感覺到了壓抑,奮力反抗,便哭得越發(fā)大聲了一點(diǎn)。這回連講臺上的趙斌也聽到了,趙斌停下講課,扶扶眼鏡,往教室最后面張望著,學(xué)生們紛紛低頭讓道,好讓他一覽無余。他見哭泣的又是朱家明,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這個男生怎么老是選在他的課堂上哭?倒好像他一上課便足以讓他悲傷難抑,仿佛有什么磁場干擾著他一樣。
他忍住心中的不快,依舊和藹地問了一句,最后排那同學(xué),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嗎?朱家明趴在桌子上頭都沒抬,聽他這么一問他索性就放開聲音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以前是最前面那同學(xué),現(xiàn)在成了最后排那同學(xué)。在他趙斌眼里,他永遠(yuǎn)是個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出處的人,他都忍辱負(fù)重跑過去做過一番自我介紹了,他還是記不住他的名字,更不用說記住他的母親。他居然還幻想著,讓這母親的初戀情人幫助他直研幫助他找工作。事實上,他不過就是一個符號,一個以愛哭為顯著特征的可笑符號。他決定懲罰他的健忘,懲罰他對他的侮辱。他哭的聲音更大了,教室里一片哄笑,像是喜劇又上演了,舞臺深處的燈光下,形影相吊的演員只有一個,就是他朱家明。
趙斌問了兩次,只問到一片哭聲,也有些生氣了,他看看表,再這樣下去,一堂課的內(nèi)容就講不完了。他便又耐著性子說,這位同學(xué),你還是先回宿舍吧,如果不想回去就先到隔壁的教員休息室好不好。
他埋著頭想,他居然想把他趕出去,他覺得他成了一個累贅。他偏不走,他就不走。他心里狂亂地喊著,嘴里更大聲地號哭,兩條腿死死不動,他今天一定要把這教室坐穿。趙斌終于發(fā)火了,他指著他大聲說,你這男生怎么回事,還有沒有一點(diǎn)男人的樣子,動不動就哭,這樣半男不女的能成什么氣候。endprint
哭聲戛然而止,以至于讓全班人和趙斌都嚇了一跳,似乎是這男生忽然要變身了,變成什么更可怕的東西。然而,朱家明只是抬起了頭,目光炯炯地盯著趙斌。連他都說他半男不女?他把這四個字一個個掰開了往下咽,仿佛一個餓極了的人在冰天雪地里生吞狼肉一般兇狠。周圍的學(xué)生看著他忽然都覺得有點(diǎn)害怕。咽到最后他忽然陰陰地笑了。
這回趙斌終于記住這個學(xué)生了,這個學(xué)生簡直讓他頭疼,可是他又沒犯什么錯誤,只是喜歡在他的課堂上哭,簡直讓他的課堂有了墳地的悲戚,似乎是專供排遣悲傷用的場地。他和輔導(dǎo)員說找這個男生談?wù)勑?,看他心理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輔導(dǎo)員說,朱家明啊,誰都不喜歡他,都沒有男生愿意和他住一間宿舍,他已經(jīng)被趕出來兩次了,他倒不害人,就是整天半男不女的,我也拿他沒辦法。
再去這個班上課的時候,趙斌簡直都有點(diǎn)提心吊膽了,生怕朱家明又在他課堂上哭,這么哭來哭去的,傳出去成何體統(tǒng),讓其他老師還以為他對這學(xué)生做了什么殘忍的事情。他又暗暗期望這學(xué)生今天請假沒來,上次課堂上他訓(xùn)斥了他,他也許根本不愿意來上他的課了。
站在講臺上往下一掃視,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教室中間的朱家明。他又換地方了,又從最后一排搬到教室中間去了,簡直是游牧民族。他究竟在尋找什么?看到他的一瞬間里,趙斌腦子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講課剛開始沒幾分鐘,教室里就飄過一陣濃郁的韭菜包子味,學(xué)生們紛紛側(cè)目尋找源頭。不用費(fèi)力就發(fā)現(xiàn)了,朱家明正坐在教室最中間的位置上大口吃韭菜包子。韭菜的味道噴出來濺得到處都是,女生們捂住了鼻子,男生們偷偷笑著。趙斌也聞到了,他愣了一下,沒停,接著往下講??墒沁@韭菜包子味有增無減,如龐大的轟炸機(jī)一樣在他們頭頂盤旋不去。學(xué)生們連同趙斌都覺得奇怪,這包子怎么吃不完了,這是一口氣把包子鋪的包子都買下來了吧。吃了半天,勢頭毫不見減弱,看這形勢,估計朱家明是要把這節(jié)課吃穿了。不僅如此,他還邊吃邊發(fā)出了吧咂嘴的聲音,吧嗒吧嗒。給人一種錯覺,這教室里開了一個豬圈,幾頭豬吃得正歡。趙斌終于忍不住說話了,那位同學(xué),你要吃就到教室外面吃,課堂上不能吃東西。
又是那位同學(xué),他朱家明就像一個無頭人,永遠(yuǎn)不可能有自己的名字。他暗自冷笑一聲,又從書包里取出一袋包子,打開了,趁熱接著吃。趙斌氣得臉色發(fā)青,又不好過去把他推出去,這種不體面的事情只會破壞他的形象,尤其當(dāng)著這么多女生的面。
罷課憤然出走吧,又顯得他太小家子氣,像個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的小婦人,也不妥。趙斌無奈,只好就著濃郁的韭菜包子味繼續(xù)往下講課,學(xué)生們則捂著鼻子繼續(xù)聽課,心里后悔沒帶個消防面具來,下節(jié)文藝美學(xué)課一定不能忘了。大約是吃得太撐了,吃到尾聲的時候朱家明打了兩個大大的飽嗝,每一個都把教室震了一震??斓较抡n的時候,他又抬起屁股放了個很響的屁,差點(diǎn)把周圍的學(xué)生熏倒一片。趙斌已經(jīng)面色如土,匆匆忙忙講完最后幾句,鈴聲一響,他便奪路而逃。學(xué)生們則逃的逃跑的跑,沒逃的沖到窗戶旁邊打開所有的窗戶通風(fēng)透氣,好拯救這間教室。最后全教室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朱家明一個人像個戰(zhàn)勝的英雄一樣坐在座位上巋然不動。
趙斌已經(jīng)怕了朱家明,每次來上課的時候先心驚膽戰(zhàn)地看看朱家明來了沒有。他期望著有奇跡出現(xiàn),比如說朱家明生病了,或者是對這種游戲終于厭倦了,再或者干脆罷課不來了,等等。但是,每一次他都要失望,他往教室門口一站,就看到朱家明已經(jīng)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地坐在教室最中間了。因為他坐在最中間,其他學(xué)生只好往邊上坐,于是他周圍便空出了一個巨大的荒涼的圓圈,只有他一個人像國王似的屹立在那片疆土里。真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這天趙斌正低著頭講課,忽然聽到課堂上一聲尖叫,在這妖氣森森的課堂上,他的心臟簡直都要承受不起了。一個女生站起來尖叫著說,她正在做筆記,朱家明忽然坐到她旁邊摸了一下她的胸。什么?在他課堂上襲胸?教室里嗡的一聲亂了,簡直趕上了菜市場,女生們嚇得都站起來往教室最后面躲,生怕下一個被摸的就是自己。男生們則半是義憤填膺半是不懷好意地看著那被摸女生的胸,說實話,他們倒是忍不住開始?xì)J佩朱家明的勇氣了,這小子怎么忽然有種了,幾日之內(nèi)雄性荷爾蒙激增?只可惜沒有原則地亂摸,這么平的胸,摸也白摸了,估計什么也沒摸到,只有那女生自我感覺她的乳房一定是被摸了。女人嘛,真是越?jīng)]有越敝帚自珍。
趙斌憤怒之極地沖朱家明咆哮道,你現(xiàn)在就給我出去。以后再不許上我的課,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你這門課不及格。朱家明從座位上慢慢站起來,微笑著開始收拾自己的書包,收拾好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緊不慢地朝教室門口走去。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他站住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個末日世界邊緣里的一個門童,邪惡地詭異地站在那里隨時要走出那扇門消失。在消失之前他忽然回過頭來,他邪惡地微笑著,對趙斌說,我是摸了一下她的胸,還什么都沒摸到。我是不要臉,你呢?為什么那女生晚上進(jìn)了你家之后就再沒有出來,為什么最后連燈都關(guān)了?
教室里鴉雀無聲,一片可怕的死寂。幾秒鐘之后,是趙斌完全變形的聲音,滾。
快要瘋掉的趙斌讓輔導(dǎo)員連夜聯(lián)系朱家明的家長,通知他的家長馬上來學(xué)校一趟,這個學(xué)生心理有問題。他坐在那里大口喘著氣喃喃自語,這個學(xué)生心理一定有問題。輔導(dǎo)員聯(lián)系的結(jié)果是,朱家明只有一個父親,母親在七八年前就去世了。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很不好。他父親說從山西坐火車趕過來怎么也要兩三天,他會盡快趕來的。趙斌一愣,他沒有母親?輔導(dǎo)員疑惑地說,我也奇怪,平時他嘴里永遠(yuǎn)都掛著他的母親,全中文系上下都知道他母親,就是因為他說的次數(shù)實在是太多了,已經(jīng)足夠讓人起繭子了。很多學(xué)生因為這個而討厭他,甚至不愿意和他在一間宿舍住。所以他被趕出來兩次,現(xiàn)在就只能一個人住。他無法合群。
六
最后的一點(diǎn)陽光馬上就要消失了。一縷玫瑰色的光線像蟲子一樣在他手上蠕動著,像漸入深秋一樣,它在慢慢變小慢慢消失。朱家明獨(dú)自坐在學(xué)校后面的半山腰上看著夕陽西下。他感覺到身體里面的心臟像只鐵錘一樣結(jié)實堅硬地壓在那里,以至于壓住了他的全身,使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安如磐石。他無比平靜,沒有任何的恐懼和不安。endprint
他已經(jīng)在這里坐了整整一天了,他一點(diǎn)都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打嗝放屁襲胸,他愿意讓自己出丑,他就是要讓自己出丑。每一次出丑之后他都會覺得身心舒坦,都會覺得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是舒暢的。這么多年的軟弱自卑猥瑣卑微不安全,從來無處安置,他一心只想著拼了命地為自己遮丑,所以他要熏香,所以他省下飯錢給自己買一件像樣的衣服,所以他從不愿意讓人知道他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他想讓所有的人以為他有個美麗的能干的母親??墒撬绞怯昧υ绞鞘裁炊颊诓蛔。械娜硕寂懦馑?,無論他怎么用力討好他們,他們都不喜歡他。男生討厭他,女生也討厭他,輔導(dǎo)員也討厭他,最后連趙斌也討厭他。他多么想把肩膀放在他們身上靠一靠,取取暖,可所有的人都會把他一把推開。后來他終于明白了,丑陋和卑微是遮不住的,他只能讓自己加倍出丑才會抵消它們。果然,在徹底拋棄自己之后,他真的無比舒服,這么多年里從沒有過的舒服,他親眼看見自己是那么的猥瑣無恥,他終于把自己證實了,也就沒有什么可恐懼的了??墒?,他為什么還是覺得心里這么痛。他坐在山腰上一遍一遍問自己,他們?yōu)槭裁炊家憛捤烤棺鲥e了什么?就因為他太像女孩子嗎?可是他從小就這樣,他從小跟著母親張茉莉在一起,張茉莉恨自己的丈夫,他便也跟著恨他的父親,所以從小,他在心理上就是一個失父的孩子。他的全部生命里只有母親,母親讓他做什么那便是他的真理。
母親的哀怨凄婉像毒藥一樣浸染了他,所以他的舉手投足才會像女孩子吧,從小別人便說他是個假男孩,更像個女孩子,他早就習(xí)慣了。他也沒有覺得這樣不好,可是為什么到了大學(xué)他就要被所有的人排斥,僅僅就是因為他不像個男人嗎?一個人的性別模糊不清也是罪過嗎?他們那么排斥他,幾乎要用孤獨(dú)把他置于死地。
他忽然想,如果不是母親張茉莉,他也許根本不可能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如果不是母親浸透給他的一切,也許他長大后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也會正常戀愛,結(jié)婚生子,會和一幫哥們稱兄道弟,一起喝啤酒喝到爛醉??墒牵夭蝗チ耍@么多年里張茉莉的魂魄始終跟著他,他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他只是她的一個奴隸。
難怪有時候他會那么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一切,原來,他真正憎恨的其實是附在他身上的張茉莉的魂魄。因為她是他無法選擇也無法擺脫的,還因為他愛她愛到了骨髓里。她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要想不孤獨(dú),他只有用性命去愛她,別無選擇。
最后一縷陽光徹底消失了,他看著天邊黑暗下去的一瞬間,忽然明白了,其實,這么多年里,他有多愛她,就有多恨她。
從半山腰上下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朱家明孤獨(dú)地在校園里晃來晃去,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哪里也不會收留他。他得罪了系主任,下一步怎樣他也無法猜測,也許學(xué)校會把他開除吧,他們一定會把他開除的。可是,那又怎樣。他好像已經(jīng)無所畏懼了,對什么都不再害怕了,簡直像換了一副鋼鐵之軀。十九年的歲月里,他從沒有這樣的無所畏懼大義凜然過。真是漂亮,太過癮了,他簡直要崇拜自己了。
走到小樹林附近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女生正匆匆走過,這么晚了這女生怎么還沒回宿舍?是出來約會偷情的?還是去向趙斌那樣的人投懷送抱去了?他不知不覺跟著她走去,那女生可能是感覺到有人跟著她了,慌慌張張回頭看了看,加緊了腳步。她這一加快腳步反而刺激了朱家明,朱家明腦子里嗡一聲,也加快了步子。他并沒有多想什么,卻只覺得心跳加快,血往上涌。女生馬上要繞過小樹林的邊上了,前面是幾排臺階,女生向臺階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走在后面的朱家明忽然沖了上去,一把拽住了女生的頭發(fā),把女生摁倒在地。女生嚇得大喊大叫,一邊掙扎著要往起爬,朱家明看著地上掙扎蠕動的女生忽然笑了。這么多年里,他從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就是把一個人摁在地上的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安全。他心里還是很疼,可是,如果不能結(jié)束或緩解這種痛苦,那就讓它來得更猛烈、更極端、更直接一些吧。
女生開始尖聲哭叫,就是這哭聲讓朱家明下定了決心,他一只手按住女生,另一只手使勁撕下了她的裙子,女生已經(jīng)是在號哭了,和他廝打著,他臉上被她的指甲劃了一下,出血了。這點(diǎn)疼痛忽然徹底叫醒了他,原來他可以這么像男人,原來他本質(zhì)就是個男人。他再一用力便撕掉了她的內(nèi)褲,然后在她那里摸了一把。女生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朱家明解開自己的褲子,摸了摸自己,硬的。他笑了。女生以為他要脫褲子了,更加絕望地大叫起來,他卻不再動,只站在那里無聲笑著。
不遠(yuǎn)處傳來幾聲急促的腳步聲,估計是有人聽到女生的喊叫跑過來了。朱家明沒有動也沒有跑,他一直微笑著看著地上半裸的女生,靜靜等著那幾個正聞聲跑過來的人。
在系主任的辦公室里,朱家明的父親詳細(xì)把朱家明的情況告訴了趙斌。他說,朱家明的母親和我沒有感情,據(jù)說一直戀著她的高中同學(xué)。他母親對朱家明的溺愛到了變態(tài)的程度,她有時候給兒子包餃子,就只包他們母子倆的,不僅如此,做完飯還要把火爐撲滅,為的是不讓我做飯。我只是個普通的工人,也就忍氣吞聲地過,憤怒了就和她打起來。所以朱家明從小就恨我,越是恨我越是依戀他母親。他直到十幾歲了還和他母親睡在一起,母親抱著他睡。所以他的一舉一動從小就像女孩子,這么每天和母親纏在一起的男孩子怎么可能不像女孩子……他十多歲那年他母親患肝癌去世了,為了他我沒再結(jié)婚,可他后來就變成了這樣,一口一個他母親怎樣,口口聲聲全是母親,好像他母親根本就沒死,一直就在他身邊似的。他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那里和他死去的母親對話,那個時候我都會覺得后背發(fā)涼。我也擔(dān)心過他的以后,可是還是沒想到會這樣。他從小膽小怕事,特別愛哭,根本干不出什么壞事來。好在學(xué)習(xí)不錯也考上了大學(xué),我求求你們能再給他一次機(jī)會嗎?他才十九歲啊。
朱家明對自己的猥褻動機(jī)和行為供認(rèn)不諱,根據(jù)犯罪情節(jié)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判刑下來的那一刻,朱家明忽然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輕松,他整個人無比輕盈,簡直要飛起來了。他慢慢離開法庭,走了一步忽然覺得身后有人,他猛一回頭,除了警察沒有別人,他又走,還是覺得有人。他忽然明白了,是母親在送他。她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送了他整整十九年。十九年的日日夜夜里沒有一天沒有她?,F(xiàn)在,他把她所有的愛都還回去了,她送他終于要到此為止了。
監(jiān)獄的門就在前面,朱家明忽然回過頭,滿臉是淚地對著他身后的空氣笑著,然后他抬起戴著手銬的手,對著那團(tuán)空氣使勁揮手,揮手,好像正在和什么人依依惜別。他使勁流淚,使勁笑著,每走一步便用盡全力地?fù)]一次手,一步,又一步。最后,他終于消失在了那扇鐵門背后。
原載《作品》2014年第5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