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瑋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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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廖言小學畢業(yè)的那年,粉碎了四人幫。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可我們家的日子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美彬姑媽和王軍結婚后在醫(yī)院里分了一小間房子,他們把那一間和陸家大院側廊的那間合起來,跟另一戶人家換了人民路那邊的一間較大的房子。有三十多平方米,但還是平房,沒有廁所。只是有一間搭的廚房,這樣條件就算很好了。
那戶人家的小兩口和老兩口吵得不行,而且住一間也不方便,故而想調開。住進我們院里的也是兩個老人,是解放前唱評彈的,女的還曾是個名角。不知怎么混成這樣,佝僂著腰,一點美人的樣子都沒了。
陸文蔭見著他們便想起了美彬的親生父親薛云飛。心道,人還是輝煌時死了地好,報紙上還當回事地登來登去,戲迷也哭得昏天黑地,遺像也靚得很。不像這一對拖到老了,拖得什么都沒了。唉,漂亮的人不漂亮了就比一般的人還丑。不過她和他們還是很談得來,院子里就常常悠起幾段雖然有點沙啞但很入味的彈詞唱句,琵琶聲倒還是清亮婉轉。
我和廖言都不喜歡彈琴,奶奶說男孩兒無所謂,女孩子該懂點琴棋書畫,可惜我就是不喜歡,也學不會,弄得她很生氣。
不過,好在我畫畫、繡花都學得好,詩詞也背得好,在學校里的功課更好,奶奶也就滿意了。何況她的外孫女王淼特別喜歡聽他們唱,雖然是小小的年紀,人和琴一般高,卻迷上了琵琶,只要一來就撥得叮咚亂響。
王淼是美彬和第二個丈夫王軍的女兒。美彬姑媽結婚后三個月就生下了她,搬出去時也把她帶去新家住,只是留下廖言依舊和我跟奶奶住。
小淼很美,長得像我奶奶陸文蔭。剛生下的小嬰兒就有了美人樣,弄得四鄰都來看。奶奶很得意,姑媽卻有點尷尬,總怕人議論她的出生日期。姑媽搬去后也常帶女兒回來,有時奶奶就留小淼住一段日子。小淼長到三歲時就完全成了奶奶的新寵,但她卻奪不了我的位置。奶奶私下里一直對我說女人太漂亮了就傻,說我最聰明。不過我不知道她對自己怎么看,也許她根本只是寬慰我而已。
小淼也上小學了,彈了一手的好琵琶,成了學校宣傳隊里最紅的小臺柱。她繼承了我們家女人所有漂亮的地方,并有所發(fā)揚,但卻同時繼承了她爸炮兵團長的簡單頭腦。像是正被奶奶言中了,盡管她越長越美,奶奶卻漸漸地不喜歡她了,我又成了奶奶最寵愛的。而廖言更是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對我忠心不貳。
小淼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和廖言初中畢業(yè),那年我們家里發(fā)生了一大串的事。
最先是姑父王軍受審查,但他這個軍代表是個老好人,沒什么重大罪行,更沒有民憤。前前后后查了有一年多,這一年的開春終于宣布沒事了,但他還是被開除出了醫(yī)院的領導班子。他也沒能回部隊,仍留在了蘇州兒童醫(yī)院,被安排去供應科當個小科長。他倒是很滿意這份清閑的沒多少責任的工作,仍是樂哈哈、笑瞇瞇地,成天地忙于家庭建設。
王軍姑父是個不見老的美男子,而且出奇地愛打扮、愛收拾自己,他和美彬姑媽結婚后最大的矛盾就是兩個人搶著做衣服趕時髦。有限的經濟收入使這個矛盾無法避開,等后來經濟改革開放了,他們跑醫(yī)藥供應賺了不少錢,卻仍是你一件我一件地比著買,越扮越俏,越要俏也就越要鬧。
姑父在其他方面都很讓著妻子,在那段清閑的日子他還學會了做衣服打毛衣,在把自己打扮漂亮的同時也沒忘了打扮他美麗的一雙妻女。但美彬姑媽卻總是對他不滿意,自從他不當那個軍代表了,她就更覺得他娘娘腔地沒一點勢派,尤其不滿意的當然是他的愛打扮。在這點上她和她的嫂子我母親一樣,總覺得男人不該這樣,我卻始終認為姑父最好的正是這一點,總是讓人看著整齊舒服。
姑父對妻子的眼色當然看得清,但不管他怎么討好她,卻總不見大的起色,他便越發(fā)沒了硬氣勁。有幾次姑媽當著我的面讓他吃自己的剩飯碗,他便接來吃了。我在他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中覺得特別難過,其實他可算不上是“四人幫”的爪牙,在臺上時也沒怎么放肆地得意,不過現(xiàn)在倒是比誰都沮喪萎縮。每當姑父被我姑媽嗆了兩句后,我就會很體貼地跟著他進里間去,我知道他會拖出床底下的一個木盒子,給我看他當炮兵團長時穿的高筒皮靴和很寬的腰帶,然后細聲慢語地講他的戰(zhàn)斗故事。他壯實高大的身材倒是讓我能想出他穿皮靴扎寬腰帶的軍人樣子,但他那輕柔磁性的語調和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卻讓他描述的戰(zhàn)斗失去了硝煙,我便不大能把他和一個炮兵團長聯(lián)系起來。但我還是乖乖地聽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在他不高興的時候主動要求他給我看那些寶貝。皮靴和皮帶總是擦得锃亮,它們的反光映在他柔和的臉龐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感。
美彬姑媽對自己丈夫不滿意的情緒,又因廖思城的平反和官復原職起了波動。長時間的分離使怨恨稀釋疏淡了,她心里的廖思城還是那個走進陸家大院摘槐花給她的英武軍人白馬王子。她想去上海看他,她知道他一直是一個人,現(xiàn)在又住進了過去他們住的那幢小洋樓,可作為已經再婚的她實在又有諸多不便。
廖思城來過一封信希望她能帶廖言去上海,讓他看看兒子,美彬故意把信給丈夫王軍看,心里準備了一大堆吵架的理由,然后可以駁倒丈夫帶兒子去上海。誰知王軍看后,卻是一臉熱忱地說:“他也真是可憐,小言都初中畢業(yè)了。你就這個星期天帶他去吧!”聽他這么一說,美彬反而覺著不舒服了,就冷冷地說:“他可憐?你意思說我不好了?哼,他要看兒子,自己來看就是了,或者讓媽帶廖言去吧!”
“你不去?還是去吧!”
丈夫疑惑揣測的目光更讓她心里煩起來,覺得他這是故作姿態(tài),猜度自己,就嗆了句:“我去干嗎?是你想我去呀?”
王軍本來倒是沒多想什么,只是想美彬想去,便討好地順她的意說話,沒想到她反而火了,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忙說:“不去也好,我是隨你的,那就讓媽帶小言去吧?!闭f完他看看美彬的臉色又說:“你不好講,我跟媽講去。”
美彬心里氣得苦,知道這傻子是不懂自己的意思,但自己心里想的又說不出,說出來的又都不是想的,又急又惱就摔門出去了。endprint
第二天,王軍就對陸文蔭說了。陸文蔭當然懂女兒的意思,不過她也想去看看思城,便沒有拒絕。但說和廖玉青一起去,這當然是做給美彬看的。
隔天正好是星期天,美彬姑媽來帶我去她們家玩,好讓好爺和奶奶帶廖言去上海。
我們倆送他們去了火車站,奶奶問美彬姑媽:“要不一塊去吧?”我趕緊應和著:“對,一塊去,我也想見姑父。”美彬狠狠拽了我一把說:“有什么好見的,別姑父姑父的,姑父在家里呢!他算哪門子姑父?”
奶奶看著她再沒說什么,好爺已帶著廖言先進站了,美彬又拉了我一把,瞪了奶奶一眼道:“誰想見,誰就去見唄!”邊說邊扭頭走了。奶奶還是那么微笑著,只是有點兒澀澀的苦意,沖著我們的背影輕輕說了句:“別跟小軍發(fā)脾氣!”美彬沒回頭,握我的手卻軟了軟,松開了。
奶奶和好爺他們一去就是一個多星期,美彬的脾氣就一天比一天壞,動不動罵人。姑父、我和小淼都躲著她,終于她找了個由頭和丈夫吵了一架,便乘著吵架的兇勁嚷了句,“明天我?guī)Ъ延魅ド虾?。”姑父聽了這話也沒說什么就去收桌上的碗筷。
晚上,我和小淼早早就睡了,美彬見孩子們睡了,也梳洗后上了床。他們夫妻倆各睡一個被窩,都仰臉對著天花板不著聲。丈夫先側轉過身來,熱熱的呼吸噴在美彬的臉頰耳項上,她的心里就一下子酸起來。但她還是仰躺著,然后就覺得被子動了動,丈夫那只寬厚粗糙卻又綿軟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將滾燙的掌心貼在她的皮膚上,溫情地撫摸起來。這種熟悉溫暖的感覺,讓她的心一下子就柔成了水,賭氣使性子等等私心雜念就都煙消云散了。
在自己男人的撫摸下她還原成一個純粹的女人,多情的女人。那一夜,他們做愛十分和諧歡暢。我半夜醒來起夜時,聽到了一陣緊似一陣輕柔幸福的呻吟。我聽見姑媽喊他“親愛的”,還有很多很多我不好意思在這里寫的昵稱。姑媽的聲音全不像白天那樣,弄得我少女的心也不免蕩漾起來。我紅著臉,憋著尿,一直不敢起來,怕驚動了他們,后來我就不想尿了,墜入了甜蜜又神秘的夢境。
高潮過后,男人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美彬還枕在他的胳膊上,心里突然充滿了對他的愛意。她一邊親吻著他赤裸的胸脯,貼緊濕熱滾燙的肌膚聽那尚未完全平靜的心跳,一邊想著這個男人,和這個屬于她個人擁有的男人對她的種種的好。
“我明天不去了,噢,去也沒什么意思。”
男人抽出了胳膊,翻了個身,一邊含含糊糊地說:“去就去吧。有什么呢?也該接小言回來了,快開學了……”
美彬趴在他堅實年輕的背上,將高聳的雙乳緊緊地頂著他彈性光潔的肌膚,像每次與他做愛后一樣充滿愛情地平靜入眠。
第二天,姑媽還是帶我去了上海。等我們走進那座小樓后,就看見廖思城和奶奶都在大廳里,各坐在兩張沙發(fā)上。廖思城的腿上攤了張報紙,眼睛卻看著奶奶,奶奶手里編織著一條圍巾,駝灰色的,頭也不抬。他們似乎在交談,似乎又什么都沒說。這兩個老人的樣子和諧溫暖極了,好像他們一生都坐在那兒談家常,從未離開過。
美彬看見廖思城的第一眼,就明白了這個男人不屬于自己,甚至從未真正屬于過她,這種想法反倒讓她的心里輕松坦然了。不過她和我都沒有想到他老得這么快。算起來,他今年不過六十多歲,看上去倒比大他六歲的奶奶還要衰老。頭發(fā)全白了,人不算太瘦,卻是松松皺皺的,臉上灰暗無光。好爺和廖言從樓上下來時,這個年過八十的老人,精神倒是比他兒子好。
廖思城見到美彬很平靜,笑笑說:“來了,難為你把言兒照顧得那樣好?!?/p>
美彬覺得這個男人似乎與自己很陌生,一下子不知說什么好,只得隨便關心道:“一切都好吧,身體還好?”
“挺好!”廖思城答得很平靜。但當晚我們就知道他已查出來得了胃癌,并且到了晚期。
次日,美彬就開始跑各個有關單位和學校,為了兒子重新把戶口弄進上海跟他爸的事。這當然不是真讓廖言來服侍他爸,而是讓他來繼承他爸的十年補發(fā)工資和房子。這房子在上海實在太金貴了,即使保不住一幢,能保住一層也好。
美彬忙進忙出時,眼睛里常常含了淚,這痛苦當然有一點是為了辦事用的,但我想更多的還是出于感情。廖思城對此事也很盡力,他已經出不了門了,就一個勁地給各個朋友熟人掛電話。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是全力以赴地在為兒子做點事。
事情辦得很順利,廖言那個學期就轉到上海讀書了,只是報到晚了半個月。我父母也打算接我回南京讀高中,但只能從下個學期開始了。好爺陪我回蘇州,照顧我的生活。奶奶陸文蔭沒有回來,她留在上海關照著陪伴自己時間最長的一個男人,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但她在上海耽擱的時間并不長。廖思城的病只拖了一個半月便走了。我們都去參加了他的葬禮。和遺體告別時,我看到他臉上平和、溫暖與滿足,我在心里把他劃為夕陽類的男人。我喜歡把男人比喻成太陽,從春到冬,從日出到日落。每時每刻形態(tài)各異,總能對應上某個或某類男人。這樣聯(lián)系著,作為女人的我便在心里覺得溫暖而明亮。
2
廖思城死后沒多久,我爺爺方耀堂就被放出來了。
接他出獄的是我小叔方漢炎。方漢炎在一個工廠里當鉗工,正與廠大門外的小賣部女營業(yè)員戀愛。三十出頭的他有點急火急火的,但瓷人兒般的女售貨員高傲得很,一拖就是四五年。等到二十八歲的她也快到了晚婚年齡,這才有了敲定的意思。在這關鍵時刻,父親方耀堂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還成了統(tǒng)戰(zhàn)對象,這真是太是時候太具光芒了。
方漢炎是帶女朋友小玲一起去接他的,這個當過副市長的父親早已被兒子描述得威嚴八面,出生在小市民家庭里的玲子對未來的公公懷著敬意和畏懼。但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方耀堂很讓兒子失望,他看上去太平常太文弱了,雖然骨瘦如柴卻仍很白皙,并沒有受苦受難的痕跡。
監(jiān)獄好像成了個保鮮柜,他仍保留著過去那種語調舉止,優(yōu)雅淡然得和外面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他對出獄也沒有太大的驚喜與興奮,對政府表示的感激也含了很大成分的應付,倒好像他很適應里面的生活,并不愿意在這垂暮之年有所改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