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介甫
今年4月30日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和杰出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我們黨的卓越領導人任弼時同志誕辰110周年。懷著崇敬的心情,我于2013年底采訪了任弼時的小女兒任遠芳,她向我講述了體現(xiàn)父親戰(zhàn)友誼夫妻愛兒女情的那一個個鮮為人知的故事。
被大家親切譽為“黨內的母親”
父親一生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夠堅定地維護黨的團結,反對輕易搞“路線斗爭”,從不偏聽偏信,傾力抵制各種“左”右傾錯誤,因而挽救和保護了許多革命同志免遭迫害和殺害。他在處理問題上周到細致,關心愛護干部,情系民眾疾苦,待同志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考慮各方面的問題,所以很多同志遇到問題都愿意來找他解決,稱他為“黨內的母親”。
1933年1月,執(zhí)行王明“左”傾機會主義錯誤的臨時中央遷到中央蘇區(qū)根據(jù)地后,進一步推行“左”傾錯誤政策,以“否定過去,打倒一切”的手法,在黨內大搞“殘酷斗爭,無情打擊”。他們先在福建批“羅明路線”,接著在江西整鄧(小平)、毛(澤覃)、謝(唯?。?、古(柏)。父親當時雖然也執(zhí)行了這些極“左”政策,但在一些具體問題上,他仍堅持自己的看法,強調調查研究,實事求是,而不推波助瀾。例如,當時在敵后萬(安)泰(和)邊境地區(qū)負責青年工作的張愛萍,被一名“AB團”分子供認為“AB團”總部負責人。有位領導同志決意要逮捕張愛萍,并把材料送給了父親。父親不相信這一口供,因為他熟悉張愛萍的歷史。張愛萍在上海做過秘密工作,曾幾次被捕,以后又到紅軍工作,負過傷,后來又負責青年工作,這不是一個“AB團”分子能做到的。因此,他提出對于這樣的重大案件,“不應只憑口供,應該從他此一時期的工作檢查中來找根據(jù)?!彼欁髁厝トf泰地區(qū)進行調查。經(jīng)過詳細的調查了解,結果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為了防止肅反擴大化,他在組織部門的會議上明確提出:“以后肅反,不能重口供,要重調查!”尤其“不得隨意亂抓人,亂殺人,要建立嚴格的審批制度”這一指示,無疑對當時的“左”傾錯誤是一次有力的抵制,因而保護了一些同志沒有受到傷害??墒遣痪?,臨時中央認為他“貫徹政策不力”,將他排擠出蘇區(qū)中央局的領導。5月,免去了他的中央局組織部長職務,派他去湘贛邊區(qū)擔任省委書記。父親到達湘贛邊區(qū)省委以后,最為當?shù)馗刹克Q贊的,仍是同執(zhí)行“左”傾錯誤政策的一些領導人作斗爭,將黨的許多好同志從肅反擴大化的迫害下及時解救出來。
1934年10月10日,紅六軍團向貴州石矸前進途中,被白崇禧的大部隊截為三段,傷亡嚴重,情況緊急。正患瘧疾的父親,聽說紅軍作戰(zhàn)失利,心急如焚。他不顧警衛(wèi)連連長余秋里的苦苦勸阻,堅持拄著竹竿,頂著寒冷的雨點,摸黑往指揮部趕去。父親剛走出不遠,迎面抬來了一副擔架。一問情況,才知受傷的是五十二團吳營長。父親迅速擦燃火柴,只見傷員臉色蒼白,嘴唇干裂,滿身盡是泥和血。他立即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輕輕地蓋在擔架上,一再安慰吳營長“安心養(yǎng)傷,不要著急”,同時囑咐抬擔架的戰(zhàn)士:“注意抬穩(wěn)一點,保證營長的生命安全?!边@邊,吳營長剛剛抬走,前面不遠處又傳來了一陣陣呻吟聲?!笆钦l在哼?快去看看!”父親停住腳步,焦急地對警衛(wèi)員說。警衛(wèi)員一打聽,原來是軍部收發(fā)員小劉肚子疼,屙血。父親一聽,急忙摸黑走到小劉露營的稻田里,摸了摸他的額頭,問了問病情,輕言細語安慰道:“莫哭,莫哭!我看你的病和我的病差不多。我那里剛好還有一粒藥丸,你吃吧,或許能有用?!闭f完,他就叫警衛(wèi)員去取藥。警衛(wèi)員磨磨蹭蹭沒有動身,悄悄地說:“就剩下這一粒了!給他吃了,你的病,怎么辦?”“只剩下一粒,也要拿來,救病人要緊,快去!”父親瞪了警衛(wèi)員一眼,說話也帶氣了。小劉年紀小,很懂事。他知道政委肩上擔子重,病又未好,藥又難買到,因此,一再推辭,不肯吃藥。父親見來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親自扶起小劉的頭,硬是將藥丸塞進他的嘴里,再給他喂水,看著他咽下去,才放心離開。藥到果然病除。當天晚上,小劉的肚子就不疼了,腹瀉也好多了。第二天,父親又去看他,并且把自己的馬牽來讓他騎。小劉硬是不肯要,說自己的病好了,可以走了。小劉怕政委不相信,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他面前走了幾步。父親見小劉這么倔強,只好不再堅持,另外找來一根竹竿,叫他拄著走,并一再囑咐他:“部隊就要突圍了。小劉,走不動時,就騎我的馬??!”
在長征途中,父親同張國燾的錯誤領導進行堅決斗爭,對于被張國燾關押隔離的干部,他更關懷備至,想方設法把他們解救出來。廖承志回憶自己這一段經(jīng)歷時曾說:“那時我是張國燾的犯人之一。和我一起坐張國燾的牢的同志,還有羅世文、朱光、徐一新等同志。我們是被分開了的,我則被押解著跟著隊伍向滬霍前進,誰也不敢和我打一個招呼。我也不愿意和任何人打招呼,因為一打招呼就會連累別人的。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和任弼時同志會合了。那是在一個草地的小坡上。我遠遠看見張國燾和一個身材不高、臉孔瘦削、長著小胡子的人在談話。我猜到那一定是任弼時同志。我們隊伍正從他們面前通過。弼時同志遠遠看見我走近了,他笑著站起來,走向我這邊,和我握手。他笑著問:‘你是廖承志嗎?我就是任弼時。我那個時候很窘,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張國燾也很狼狽,他裝起笑臉虎似的笑臉,用他那種怪腔怪調問弼時同志:‘怎么,你認識他嗎?弼時同志笑著說:‘老早認得。其實弼時同志和我那時并不認得。然后弼時同志嚴肅地對張國燾說:‘如果他有什么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助他,請你告訴我。這之后,我到了滬霍。我、羅世文、朱光、徐一新,立即恢復了局部的自由。”
父親在共產(chǎn)國際工作期間,發(fā)現(xiàn)并負責解決了被宗派主義干部路線打擊的同志的問題。他和周恩來一起,使沉冤6載的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陳郁得以平反,使被“掛”了3年的原中共綏遠省委組織部部長吉合(張期生)和失去工作不被理睬的師哲順利返國參加抗日戰(zhàn)爭。陳郁是工人出身的中共六屆中央政治局委員,1931年6月來到共產(chǎn)國際管轄的蘇聯(lián)國際列寧學院中國部學習。蘇聯(lián)“清黨”、“肅托”結束后,陳郁受到了嚴重警告處分,并被化名為“彼得”,放逐到伏爾加格勒拖拉機廠做工,被排斥在黨組織之外。為此,陳郁寫了12封申訴信。1938年10月,父親到莫斯科擔任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團長。1939年初,他的秘書師哲與共產(chǎn)國際東方處處長馬爾特維諾夫一起,清理王明、康生留下的一堆檔案材料,從中發(fā)現(xiàn)了陳郁的多次申訴,才知道陳郁在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父親看了對陳郁的處分決定后,認為理由站不住腳,當即報告了共產(chǎn)國際干部部,并把陳郁請到莫斯科,聽取了他本人的申訴,讓他回廠等候共產(chǎn)國際的批復。1939年11月,周恩來與鄧穎超來到莫斯科,聽了父親的匯報后,親自與共產(chǎn)國際監(jiān)委一起處理陳郁的問題。共產(chǎn)國際監(jiān)委在研究陳郁的全部材料后,做出了取消“最后嚴重警告”處分,恢復組織關系,請中共代表團送其回國工作等決定。1940年2月25日,陳郁隨同周恩來、任弼時、鄧穎超、蔡暢、陳琮英等一起回國。陳郁每每想起此事,都禁不住潸然淚下:“如若不是弼時,我恐怕早就死在異國的土地上了。怪不得很多同志都稱弼時同志是‘黨內的媽媽,我認為,對于這個光榮的稱號,他是當之無愧的?!?
1943年3月,黨中央決定在延安開展黨的整風運動。但是,當時直接負責這項工作的康生,卻背離黨的思想路線,違背黨的干部政策,主觀地要各機關各單位都提出幾個人作為突破點,把審干變成了肅反,搞得人人自危,甚至連從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來的黨的“七大”代表也成了懷疑的對象。父親了解這些情況后,堅決反對這樣做,他說:“我們的革命隊伍,哪能越革反革命越多呢?我不信,應該調查研究,堅持實事求是?!彼堰@個情況告訴了毛澤東。但康生仍繼續(xù)搞擴大化,又提出了所謂“搶救失足者”,把很多同志以莫須有的罪名關押起來。康生為了證明他的方法“正確”,還以欺騙手段,找了一些幼稚青年,讓他們編造假口供,進行假坦白,然后再給大家作報告,上主席臺,并給他們戴大紅花,樹立所謂“徹底坦白的典型”。父親發(fā)現(xiàn)這些情況以后,又立即報告了毛澤東。他說:“即使真有其事,用這種形式也是錯誤的?!彼貏e不同意對“七大”代表的任意懷疑。為此,他和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一起研究過很多次,認為應當堅決糾正在審干中出現(xiàn)的擴大化的錯誤。1943年,中央作出了《關于審查干部的決定》,提出了“首長負責,自己動手,領導骨干與廣大群眾相結合,一般號召與個別指導相結合,調查研究,分清是非輕重,爭取失足者,培養(yǎng)干部,教育群眾”的九條方針。提出了“一個不殺,大部不抓”,嚴禁逼供信的政策。從而,使整風運動走上健康的軌道。
“指腹為婚”的恩愛革命伴侶
人們總是期盼百轉回腸的愛情,希冀甜蜜如膠的婚姻。而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沒有浪漫傳奇,沒有電閃雷鳴,沒有風花雪月,可從這種不平凡的情感中,你一定能感受到一種踏實,一種厚重,一種美好,一種堅固,一種永恒。
父親和母親陳琮英的婚配是“指腹為婚”的,表面看,這是一種封建傳統(tǒng)形式,但其發(fā)展卻不拘泥于舊有形式。母親到任家當童養(yǎng)媳時,父親只有10歲,正在讀小學。父親好學上進、知書達理。母親樸實淳厚,勤勞能干。倆人相處自然和諧,成了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好朋友,而這種感情基礎為他們后來步入婚姻殿堂鋪墊成一層厚厚的紅地毯。
1915年夏,11歲的父親到省城長沙讀書,而12歲的母親為家計著想,來到長沙的一家小襪廠當童工,他倆互相鼓勵,互相幫助,常相約見面。當母親得知父親的學雜費不足時,就省吃儉用地積攢起一個個銅板,悄悄送給父親:“給你讀書用吧。”父親很受感動,學習更加刻苦。
有遠大志向的父親1920年成為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建立的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最早的團員之一,并于1921年赴莫斯科學習。他在蘇聯(lián)常想念家鄉(xiāng)和母親,就不斷地給母親寫信。母親不識字,讀信要請人代勞。她可不想把父親的信給別人看,于是就萌發(fā)了讀書認字的念頭,父親也來信鼓勵她,并對家人講了她讀書的事。就這樣,母親上了半天學習、半天打工的自治職業(yè)學校,苦讀4年,終于過了認字關。
1924年8月,父親回到上海,開始領導共青團的工作。1926年春,母親到達上海,這對有情人終于走到了一起,他們舉辦了簡樸的婚禮,在革命的道路上,開始了風雨同舟的伴侶生涯。父親搞地下工作,常早出晚歸,母親總是等著丈夫回來,照顧好他的生活。為適應工作需要,母親還學會了刻鋼板、油印黨的文件,從此,她成了黨的秘密交通員。
1926年11月,父親赴蘇聯(lián)參加國際會議,母親隨同前往。會議期間,母親被安排到東方大學學習,進一步提高了文化水平。在白色恐怖下從事黨的工作是非常危險的。1928年,父親在安徽巡視工作時不幸被捕,黨組織立即組織營救,并請母親出面作證。母親為趕時間,帶著還在襁褓中的女兒爬上一輛煤車,趕到長沙做營救準備。當敵人到長沙核對口供時,母親巧妙應答。而獄中的父親,面對酷刑也絕不低頭,敵人查不到實據(jù),只好放人。夫婦相見,十分驚喜,母親悲傷地告訴他,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因染風寒而不幸夭折。
1929年冬,父親再度被捕,他化名彭德生,機智應對敵人,母親也立即將消息告知周恩來。在周恩來領導的特科營救下,父親出獄了,但他被敵人打得遍體鱗傷。母親摸著父親被電刑烙下的傷疤,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1931年3月,父親前往江西中央蘇區(qū)工作,他走后不久,上海黨組織因總書記向忠發(fā)的叛變而遭到破壞,母親被捕入獄,不到百天的姐姐也同媽媽一塊關進牢房。在周恩來的再次營救下,媽媽和姐姐終于轉危為安,出了監(jiān)獄。根據(jù)組織安排,母親前往蘇區(qū),因不便帶姐姐,只好將她送回老家。父親見到母親消瘦的面龐,十分疼惜,他滿懷深情地對母親講了一段令她終身難忘的肺腑之言:“我們是革命的夫婦,同是黨的兒女,我們的愛情是融化在黨對人民的愛里的。”
長征是黨和紅軍處于危境時進行的一次戰(zhàn)略大轉移,戰(zhàn)斗之頻繁,路途之艱難,生活之困苦,都是舉世無雙的。為了長征,父親和母親不得不把兒子湘贛寄放在老鄉(xiāng)家,而從此,這個孩子就再也沒有找著,成為他們夫婦的終身之憾。長征途中的父親,要統(tǒng)籌全局,要指揮打仗,要做好部隊工作,非常忙碌,身體也差,母親就盡可能地照顧他。而父親在百忙之中也關心著即將臨產(chǎn)的妻子,吃野菜時,他專揀粗硬的吃,把嫩點的留給母親。我的姐姐在草地上誕生,父親為姐姐起名遠征,寄托了他們的希望,也是為了紀念這次不尋常的生命之旅。父親在草地的河流里捉魚來給母親補營養(yǎng),用布帶將女兒捆在背上,扶上產(chǎn)后虛弱的母親,在茫茫草地上,在深山野嶺中艱難地行進著。
長征勝利到達延安后,父親赴抗日前線作戰(zhàn),母親留在延安,姐姐遠征被送回老家,一家人又開始了天各一方的生活,直到1938年3月,父親赴蘇聯(lián)任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時,母親才與他團聚,在莫斯科共同生活了兩年。父親在莫斯科向共產(chǎn)國際詳細介紹了中國革命的情況,這對取得共產(chǎn)國際的有力支持,確定毛澤東在中國革命中的領導地位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抗戰(zhàn)勝利后,父母將在老家的兩個姐姐接到延安,加上后來出生的哥哥遠遠,一家六口除我留在蘇聯(lián)外,終于團圓。然而,蔣介石發(fā)動的內戰(zhàn)炮火再次使他們分離。兩個姐姐隨學校轉移,母親和哥哥到晉西北,父親則留在延安,協(xié)助毛澤東指揮解放戰(zhàn)爭。長期的緊張戰(zhàn)斗和超負荷的工作,使父親病倒了,母親聞訊趕到楊家溝看他時,父親血壓很高,臉色蒼白,失眠嚴重。可他為了安慰母親,失眠時總是裝著睡覺,令母親很感動。
1949年,為籌備新中國的建立,父親積極工作,他參加了在北平舉行的閱兵式,又為青年團全國代表大會起草了長達1.2萬字的報告。4月11日,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平開幕,父親在會上代表中共中央作報告,當報告念到一半時,他病體難支,不得不請人代讀,而他卻帶病坐在主席臺上,堅持到會議結束。
會后,傅連璋等醫(yī)生在會診后,認為父親必須休息。中央讓父親到玉泉山休養(yǎng),母親隨行照顧。父親休養(yǎng)期間,仍然關注著國內外大事,他每天讓秘書給他念電報。當?shù)弥暇┙夥艜r,他異常興奮,在地圖前指指點點。怕他血壓升高,母親和醫(yī)生勸告他要保持平靜。10月1日,當毛澤東主席莊嚴地向全世界宜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時,父親母親從收音機里收聽著實況,心情激動萬分,父親感慨地對母親說:“勝利來之不易,要珍惜它呵……”隨后他坐到鋼琴旁,彈奏起《我們工人有力量》、《您是燈塔》等歌曲。母親深情地望著丈夫,聽他用琴曲抒發(fā)出火熱的情懷。
因父親病未見好,中央決定讓他到蘇聯(lián)去治病。父親在醫(yī)生的陪同下,于1949年11月底赴蘇聯(lián)治療。半年后,他的血壓由原來的240降到160,他向中央報告要求回國。1950年5月,父親回到了祖國,朱德、聶榮臻、我們一家一起到車站接他。站臺上,融融的親情、友情包裹住了父親。
父親回國時,適逢黨中央領導全國人民為全面恢復國民經(jīng)濟而努力,朝鮮戰(zhàn)爭也在此時爆發(fā)。面對這些,父親早就將蘇聯(lián)醫(yī)生建議他休養(yǎng)的意見丟到腦后。他一生只有“三怕”,一怕工作少,二怕花錢多,三怕麻煩別人。他向中央報告要求工作,中央同意他參加部分工作,但要隨時注意身體。父親開始工作后,工作時間遠遠超過規(guī)定的4小時,有時晚間也不休息,母親心疼地勸他注意身體,他不以為然。父親還不愿浪費醫(yī)生的時間,讓陪伴他的劉醫(yī)生進了天津醫(yī)科大學深造,讓另一位主治的蘇聯(lián)醫(yī)生回國。母親看到父親忙碌的身影,超負荷的工作,勸他休息,不要熬夜,改天再做,可父親總是搖頭說:“不行啊,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呢。”可見,在父親的心中,時刻裝著革命事業(yè),裝著別人,而唯獨沒有他自己。
1950年10月24日,父親看了毛澤東主席起草的關于增派志愿軍出國作戰(zhàn)等一系列電報后,晚上也沒休息,在燈下查看地圖,深入思考。雖然母親和往常一樣勸他休息,可他仍然沒有放下手中的工作。第二天清晨,他的病情突然惡化,中風失語,中央立即部署力量全力搶救,終無效果。27日,父親溘然長逝。他用生命實踐了自己的信念:能走一百步,決不走九十九步。
與父親共同生活、共同戰(zhàn)斗、共同經(jīng)歷過生生死死考驗的母親,肝腸欲斷,悲痛萬分。但她以堅強的意志挺過來了。母親經(jīng)常對我們講:“他的音容笑貌,時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他那革命的一生,他那忠于黨和人民的崇高思想品德,永遠銘刻在我心里?!?/p>
1986年在紀念紅軍長征勝利50周年之際,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召開紀念大會,并發(fā)給每一位到會的老紅軍一頂紅軍帽作紀念。這可樂壞了母親,她愛不釋手地戴上去又摘下來,真有些不知怎么辦了。會議結束回到家里,仍舊舍不得摘,還走到鏡子前仔細端詳戴著紅軍八角帽的自己,她由衷地笑了。在這之后,母親頭上始終戴著一頂綴上紅星的八角帽,她對歲月的回想,對父親的懷念,對黨和革命事業(yè)的堅貞,都體現(xiàn)在那顆閃閃的紅星上。
母親忘不了黨和人民對父親的厚愛。在《紀念任弼時》大型畫冊里,收藏有兩幅珍貴的照片,一幅是1950年10月28日,毛澤東神情凄然地親視父親遺體入殮,并為他覆蓋黨旗。另一幅是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排成兩列,滿面悲傷執(zhí)紼前導,將父親的靈樞移往勞動人民文化宮。
黨和人民沒有忘記父親對黨的事業(yè)的卓越貢獻。1991年3月15日,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同志參觀了父親故居陳列館,并到長沙看望了休假的母親。
2003年5月31日,母親也隨父親而去,享年102歲。
父親與我愛的交響
我是父親任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負責人時出生的,取俄文名卡佳。1940年3月,父親奉調回國。時值艱苦的抗日戰(zhàn)爭相持階段,考慮到路途的艱難和國內抗戰(zhàn)的形勢,為了回國后工作便利,父親把才剛1歲多的我留在蘇聯(lián)伊萬諾沃國際兒童院。我在國際兒童院一住就是10年。我一生中與父親共同生活總共不超過1年。但是,父親的愛卻溫暖了我一生。
我的童年是和蘇聯(lián)人民一起在艱苦的衛(wèi)國戰(zhàn)爭中度過的。父母沒有給我留下絲毫印象,認識父親是我上小學四年級通過書信開始的,時間持續(xù)了近1年。從那時起,父親走進了我的生活。
1948年8月30日,不滿10歲的我用俄文第一次給家里寫信,講述我的學習和生活情況。第二年1月20日,我收到了父親的第一封來信。因父親知道我不會中文,信也是用俄文寫的。從這封信中我第一次體會到被父母鐘愛的感覺,第一次從照片中見到了父母、姐弟,看到了家人,第一次有了“我的家”的概念,盡管很抽象。信的字里行間洋溢著的親情,對我是那么新奇,父親盼望看看10年來未曾謀面的女兒的迫切心情躍然紙上:“親愛的卡佳:……從信中獲悉你生活很好,學習也不錯。我們?yōu)榇硕牢???赡銥槭裁礇]給我們寄來一張你的照片呢?你大概已經(jīng)長大了,我們多想看看你呀!哪怕是你的一張照片。”65年過去了,今天再讀這封信,對那份溢于言表的父愛更感珍貴。
1949年8月,父親又來信叮嚀我:“親愛的女兒,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再三詢問我“這學期你考得如何?暑假你干什么?是否到哪兒過暑假了?”“我們非常想知道(你)學習和身體情況,一定要給我們寄照片來。”接了父親這封信,我馬上把照片寄回家。
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見到父親是在莫斯科近郊巴拉維赫療養(yǎng)院。自16歲始,近30年艱苦的革命生涯摧毀了父親的健康,才四十五六歲的他就被高血壓、糖尿病折磨垮了。1949年12月初組織上讓他來到莫斯科治療。父親先住在克里姆林宮皇宮醫(yī)院,治療了一階段即轉到巴拉維赫療養(yǎng)院。在這里,才可能接我去見面。
1950年元旦,我在國際兒童院老師的帶領下來到療養(yǎng)院。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僅8天,我就投入了父親的懷抱,再也不想離開他了。這一個多星期,是我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的全新的生活。父親用他全部的愛給予我無微不至的關懷,給我以父母親情與家庭概念的啟蒙。此外,父親還是我識漢字、說漢話的第一位老師。他會講一口流利的俄語,更會寫一手漂亮的漢字。為教我準確發(fā)音,他還在每個漢字右下角用俄文字母注明拼讀。每天,在他一字一音的帶讀中,我學習讀寫這些基本語匯。
當時,我正讀小學四年級,他非常關心我的學習成績。當他看到我的記分冊上各科全優(yōu)的成績時,十分高興,稱贊夸獎的同時又告誡我:不要驕傲,學習一定要踏踏實實。
一個多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時間過得太快了。我感到自己確實舍不得離開他,多么想在療養(yǎng)院多呆幾天??!可是,父親要我以學業(yè)為重,我只得回兒童院。臨走的頭一天,我哭了。這是我長到10多歲,第一次為離開父親而落淚。
回到國際兒童院,我第一次體會到思念親人、思念父親的感覺,很深、很深。過去沒有和父親接觸過,我根本不覺得,如今,我每天晚上都想父親,老想到他那兒去,想得很苦,沒有辦法,就給父親寫信,差不多隔一天寫一封,有時甚至天天寫。父親也很想我,我剛離開療養(yǎng)院4天,在尚未收到我的來信時,父親就先給我寫信了:“你走了4天,但還沒收到你的信,我估計你能按時到達。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火車上比較冷。你走以后,我很寂寞?!涯阍谝练仓Z沃生活好嗎?11號趕到那兒了嗎?功課落下了嗎?落下多少?你寫信告訴我???,你別忘了你說過的,每兩天給我寫一封信。這樣不會影響你的學習,我也可以不寂寞?!弊詈笥侄撐乙痪洹敖拥轿业男牛R上回信?!眱商旌?,收到我的第一封信后又回信寫道:“卡佳,這幾天我生活照舊,就是比你在時寂寞一些?!边B接這兩信,我才知道父親也很想我,他已習慣我生活在他身邊了。
這一階段父親和我書信往返頻頻,特別是討論我是否回國一事,父親把我當作大人一樣與我嚴肅認真地分析利弊,其間充滿了民主意識的循循善誘。
當時,我由于年齡小,對許多問題根本考慮不周,對于回國與否,全是孩子式的憑習慣和感覺:出于習慣在國際兒童院的生活,舍不得離開同學們,我不想走;出于和父親的感情,我又想和他一起回國。父親在1950年1月20日的信中幫我詳細分析了回國與繼續(xù)留在蘇聯(lián)的利弊,并建議“最好留在蘇聯(lián)繼續(xù)學習,完成大學教育,然后帶著專業(yè)知識回國,”但他同時強調:“這一意見絕不是最后決定,你完全可以自己考慮對你怎樣更合適。如果你堅決要回國,并像你在最后一封信中所說的,如果我不帶你回國,你將永遠哭泣、思念,而且還會影響學習,那我將在莫斯科治療后帶你一起回國?!?/p>
我保存下的父親給我的最后一信是他從巴拉維赫療養(yǎng)院去黑海療養(yǎng)院后寄給我的,那已經(jīng)是1950年春天了。父親的心情很愉快,他告訴我:“我4月1日到達黑海療養(yǎng)院。我們療養(yǎng)院在黑海邊,那里很漂亮,可以看到海,并且可以在海里游泳。這里比莫斯科暖和,樹綠了,花開了,我每天在這里散步?!彪S信附來一張黑海的照片。信末再次詢問我:“你的學習和生活怎么樣?希望你詳細告訴我?!备赣H恨不得我每天都向他匯報我的學習和生活情況。
在蘇聯(lián),經(jīng)過近半年的診治與療養(yǎng),父親的病情有所緩解,我們決定啟程了。臨行,父親什么珍貴的東西也沒買,只給我買了幾本蘇聯(lián)小說和幾本課本,給姐姐弟弟們買了一些學習用品。
自回國至進育英小學的5個多月時間,是我一生中連續(xù)生活在父親身邊最長的日子。父親既是我的漢語教師,又是我在家中的“大翻譯”。我是靠著父親這座語言大橋和母親、姐弟們開始了最初的交流。
父親疼愛我,卻不溺愛。每到休息時,他愛和秘書(我們稱呼賴叔叔)下象棋、跳棋。后來,賴叔叔也常和我下著玩。開始,我經(jīng)常因為輸棋而發(fā)脾氣、耍賴。父親并不因為我年齡小就遷就我,而是嚴肅地批評我。這樣不但糾正了我的毛病,而且促使我棋藝快速進步。不久,我的跳棋就經(jīng)常能贏賴叔叔了。上小學后參加跳棋比賽我常得第一名。這當然有父親的功勞。
病魔無情,我和父親回國不足半年,它就殘酷地奪走了父親的生命。我曾掰著手指計算過,我12歲才見到父親,共同生活不足一年他卻永遠地離開了我。這不能不說是我一生中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而得以欣慰的是,在父親的教導下,我成長了,成熟了,沒有辜負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