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之

西部頭題·李白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

李長之

越乎人與獸之上，我生長；

我要說，——可是沒人說給我。

我長，我長得寂寞了，我長這么高——

我等待，——可是我什么也等待不著。

是這么近了，我離云端——

我靜候著那第一次的雷，閃！

——尼采：《大樹之語》

秋來相顧尚飄蓬，

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杜甫：《贈李白》

一、瘋狂，夢境和藝術(shù)世界的相通與相異

我有許多時候想到李白。當(dāng)我一苦悶了，當(dāng)我一覺得四周圍的空氣太窒塞了，當(dāng)我覺得處處不得伸展，焦灼與渺茫，悲憤與惶惑，向我雜然并投地襲擊起來了，我就尤其想到李白了。

游過泰山的人一定可以明白，一見那像牛馬樣大的石子，就覺得不知道痛快了多少，解放了多少。詩人李白的作品對我們何嘗不是這樣？說真的，他的人生和我們一般人的人生并沒有太大的懸殊，他有悲，我們也有悲，他有喜，我們也有喜，并且他所悲的、所喜的，也就正是我們所悲的、所喜的。然而有一個不同，這就是他比我們喜，喜的利害；悲，悲的利害，于是我們就不能不在他那里得到一種擴展和解放了，而這種擴展和解放卻又是在我們心靈的深處，于種種壓迫之余，時時刻刻在期待著，在尋求著。

像李白這樣的詩人，早經(jīng)有人說是瘋子，或狂人了，我也不反對這句話。不但我，就是李白自己也不反對。你看他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是他自己承認(rèn)的；還有，在他作過“碎黃鶴樓”的句子之后，因為有人譏諷他，他便又有《醉后答丁十八以詩譏余碎黃鶴樓》詩道：“黃鶴高樓已碎，黃鶴仙人無所依。黃鶴上天訴玉帝，卻放黃鶴江南歸。神明太守再雕飾，新圖粉壁還芳菲。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笨此粚懙健耙恢菪ξ覟榭窨汀钡臅r候，多么得意，多么色飛眉舞，就因為這在他是最過癮的事??！不過，瘋子和狂人有沒有價值呢？這在普通人偶爾一想，好像是沒有的，其實，太不然了，我敢說任何人需要著瘋子、狂人。我只揭穿一句話就夠了，就是，瘋子和狂人的要求乃是人人所有的要求，不過不肯說出來，不敢說出來，天天壓抑著委屈著罷了，卻逢巧有人能替我們沖口說出來了，難道這不是人類的功臣嗎？倘若更進一步，不但能替我們說出來，而且揀了那最要緊、最根本、最普遍的給道出來，而且再進一步，乃是把這最要緊、最根本、最普遍的要求，置之于最美妙的藝術(shù)形式之中，那么，怎么樣呢？這只能說是功臣之功臣了！我們的大詩人李白，卻正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且屬于最煊赫的之一！

我們知道一般的瘋子、狂人的價值，就更該知道一般的藝術(shù)作品的價值，就尤其該知道詩人李白的價值了。

我們在通常生活里，被壓抑、被幽閉的已經(jīng)太多。我們的生命力，我們的生命上之根本的機能和要求，本來是像汩汩的泉水似的，便也終不能一涌而出，卻是日漸減削地為我們的理智、知識、機械生活、人事周旋，所毫無價值地雕琢殆盡了。可有什么地方能夠讓我們稍感慰藉的嗎？也許有，這就是夢境了，在夢境里，我們或者可以有真情的笑，或者可以有感激的哭?！谀且粍x那，那算是活的自我！

濮存昕在話劇《李白》中飾演的李白

瘋子、狂人，有價值。夢也有價值。不過瘋子和狂人，那表現(xiàn)是粗糙的，是沒有分別、沒有輕重、沒有選擇的，夢的表現(xiàn)又是支離的、破碎的、偶然的、太飄忽而不能把握的，況且最苦的尤其在它是不能客觀化，成為第二人同樣可以用作解救的憑借的。然而滿足了這所有缺憾的，卻有偉大的藝術(shù)品，擔(dān)承了這種工作的，便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

二、李白的本質(zhì)：生命和生活

我說李白的價值是在給人以解放，這是因為他所愛、所憎、所求、所棄、所喜、所愁，皆趨于極端故。

你打開他的詩集吧，滿滿的是：

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

——《淥水曲》

溧陽酒樓三月春，

楊花茫茫愁殺人！

——《猛虎行》

白浪如山那可渡，

狂風(fēng)愁殺峭帆人！

——《橫江詞》

五色粉圖安足珍，

真仙可以全吾身。

若待功成拂衣去，

武陵桃花笑殺人！

——《當(dāng)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

地白風(fēng)色寒，雪花大如手。

笑殺陶淵明，不飲杯中酒。

——《嘲王歷陽不肯飲酒》

月色醉遠客，山花開欲然。

春風(fēng)狂殺人，一日劇三年。

——《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

遇尋顏尚書笑有此贈》

恨不三五明，平湖泛澄流。

此歡竟莫遂，狂殺王子猷。

——《答裴侍御先行至石頭驛以書見招，期月滿泛洞庭》

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

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

羅襪凌波生網(wǎng)塵，

那能得計訪情親？

千杯綠酒何辭醉？

一面紅妝惱殺人。

——《贈段七娘》

什么愁殺、笑殺、狂殺、醉殺、惱殺，這些極度的夸張的字眼，在別人是不常用的。這在一方面看，可以認(rèn)為是像李白的一種口頭禪似的了，在不經(jīng)意之中，就總是這樣夸大慣了罷了，然而另一方面看，卻可以見出有他的性格所以使之然者在，正因為他內(nèi)心里的要求往往是強烈的，所以他即使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也就如此流露而出了。

倘若說在屈原的詩里是表現(xiàn)著為理想而奮斗的，在陶潛的詩里是表現(xiàn)著為自由而奮斗的，在杜甫的詩里是表現(xiàn)著為人性而奮斗的，在李商隱的詩里是表現(xiàn)著為愛、為美而奮斗的，那么，在李白的詩里，卻也有同樣表現(xiàn)著的奮斗的對象了，這就是生命和生活。

就表面上看，似乎李白所表現(xiàn)的不是人間的，杜甫所表現(xiàn)的才是人間的，然而倘若更進一步看，卻不禁會令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李白詩的人間味之濃乃是在杜甫之上的。杜甫只是客觀的，只是被動的，以反映那生命上的一切，當(dāng)然，杜甫的成功不可謂不偉大，不過，李白卻同樣偉大，只是被鑄造于不同的典型而已，在李白這里乃是決不是客觀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說，就是生命本身了。

只是他要求得太強烈了，幻滅、失敗得也太利害了，于是各方面都像黃河的泛濫似的，沖決了堤岸，超越了常軌。

因此一般人在他那里欣賞其過分夸張，出奇者有之，得到一鱗一爪的解放者有之，但很少有人覺悟到他在根本上乃是與任何人的心靈深處最接近的，換言之，他是再普遍也沒有了，甚而說是再平凡（倘若平凡不是一個壞意思）也沒有也了。有一顆滾熱的心，跳躍在他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的作品里！

我們姑且這樣說吧，就質(zhì)論，他其實是和一般人的要求無殊的，就量論，一般人卻不如他要求得那樣強大。

三、異國的精神教養(yǎng)

一般人沒有他要求得那樣強大，這尤其和一般的中國人的生活態(tài)度相去很遠。單就這一點論，他倒有點像屈原，那精神乃是有點歐洲意味的。

逢巧又是他從小生長在西域，這是一件頗耐人尋味的事。因此有人懷疑到他的國籍上去了，不過我看倒是沒有好大問題的，關(guān)于他的籍貫的種種記載，我看除了后來太憑想象的以外，大都可信，而且沒有沖突。因為現(xiàn)在我們所據(jù)的材料，除了他自己說過的話以外，可靠的就是李陽冰的《草堂集序》，魏顥的《李翰林集序》，劉全白的《唐故翰林學(xué)士李君碣記》，和范傳正的《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他自己的話當(dāng)然是最可信的。李陽冰和魏顥也都是和李白同時代而且很熟悉的人，尤其李陽冰，乃是李白的族叔，到李白死時，他們還在一塊。他這序文，即作于寶應(yīng)元年十一月乙酉，也就是762年，這年和月就是李白死的年和月，可見是馬上作的了，不會他不知道的事情，隔了多少年，后人卻更能夠詳細起來。劉全白的“碣記”作于貞元六年（790年），也相隔不久，他是為崇拜李白的當(dāng)涂縣令顧游秦作的，當(dāng)涂這地方也就是李白死的地方，因此見聞也不會太差。范傳正的碑文作得稍后，在元和十二年（817年）正月，不過他也還見到過李白的孫女，他的先人和李白還是朋友，那么他的見聞也不能不算真切了。

李白自己在《與韓荊州書》里說：“白，隴西布衣?！痹凇渡习仓菖衢L史書》里說：“白本家金陵，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又在《贈張相鎬》的詩里說：“本家隴西人，先為漢邊將。功略蓋天地，名飛青云上?？鄳?zhàn)竟不侯，富年頗惆悵?！边@不但是說他的籍貫，并且還及于他的先人，看語意大概是指李廣的，李廣正是隴西人。他又有《送舍弟》：“吾家白額駒，遠別臨東道。他日相思一夢君，應(yīng)得池塘生春草?！笔捠筷P(guān)于白額駒有注，說是用涼武昭王的故事，武昭王，正是李廣的十六世孫。金陵大概是他遠祖上偶爾居住的地方罷了。那么，據(jù)他自己承認(rèn)的是隴西人了。

李陽冰、魏顥、范傳正的記載也都相同，只有劉全白說他是廣漢人（廣漢在四川，指唐代的綿州，漢時綿州屬廣漢郡，現(xiàn)在在成都以北綿陽附近），不過這也沒有大沖突，隴西是他的原籍，廣漢是他的寄居。在他自己所謂遭難奔流的話，李陽冰、范傳正也都有記載。李說：“……世為顯著。中葉非罪，謫居條支，……神龍之始，逃歸于蜀。”范說：“隋末多難，一房被竄于碎葉，流離散落，隱易姓名。故自國朝已來，漏于屬籍。神龍初，潛還廣漢，因僑為郡人。”條支、碎葉都是屬于中亞細亞。在李白只說奔流咸秦，他們卻說到條支、碎葉，我想這一看李陽冰、范傳正所謂“逃歸”，所謂“潛還”就可明白，大概有多少違犯禁令的意味，因此我們的詩人便不愿意直說了。

我們就現(xiàn)在所知道的事實論，倘若像從前人所認(rèn)為的李白是純粹受本國文化教養(yǎng)而生長起來的，固然是粗疏，然而像現(xiàn)代人所猜想他是外國人的，也不免武斷。

是唐武后長安元年（701年），李白生于碎葉城。家庭遷于廣漢的時候，他已經(jīng)五歲，是中宗神龍元年（705年）了。我們明白他是華僑，我們就可了解許多事情，例如他后來能夠在朝廷作答蕃書，證明他精通外國文字了，這在一個華僑的子弟是當(dāng)然有這種方便的；又如他的小孩子有叫頗黎的，有叫明月奴的，有叫天然的，這似乎希奇古怪了，但我們一看現(xiàn)在華僑家小孩的名字，什么約翰、保羅，也就覺得李白正是這種情形，很平常了。

不管李白遠祖上是多么顯貴的來歷，但到了李白的父親這里，大概已是遷徙流離，不遑寧居了。李白從來沒談到他的家庭，他親密的友人也沒談到過，所以我們很少有什么憑借，用以知道他曾經(jīng)受過如何的家庭教育。他很早就過著一種奇異而漂泊的生活，他似乎是沒有家，好像飄蓬。從這里也可以發(fā)掘他有一種隱痛，使他很深地懷著一種寂寞的哀感，支配他全生。

我雖然不贊成馬上武斷到李白的國籍上去，但是他這早年生長在外國，有一個華僑的資格的事，已經(jīng)在他生命史上立下一個不同于普通中國詩人的基礎(chǔ)了。他的追求格外強，他的痛苦格外深，都和這有關(guān)。

他也未嘗沒有國家民族的思想，（許多以為他不關(guān)懷國家民族的，只是讀詩不仔細?。├缢谔鞂氈畞y以后，就有詩道：

俗變羌胡語，人多沙塞顏。

申包唯慟哭，七日鬢毛斑。

——《奔亡道中五首》

不過，他不自覺地對于當(dāng)時的外國有一種羨欣之感，他很贊成外國人那種野性。

邊城兒，

生年不讀一字書，

胡馬秋肥宜白草，

騎來躡影何矜驕。

金鞭拂雪揮鳴鞘。

半酣呼鷹出遠郊，

弓彎滿月不虛發(fā)，

海邊觀者皆辟易，

猛氣英風(fēng)振沙磧。

儒生不及游俠人，

白首下帷復(fù)何益！

——《行行且游獵篇》

同是女人，他便也特別神往于異國的：

五陵年少金市東，

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

落花踏盡游何處，

笑入胡姬酒肆中。

——《少年行二首》

此外，也還有：“胡姬貌如花，當(dāng)壚笑春風(fēng)”（《前有樽酒行》），“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那種有慕于胡人的神情，都溢于言表。

倘若中國的儒教是相當(dāng)于西洋的基督教的話，則可以一般地說，中國詩人的思想乃多半是異教徒的。這異教徒的色彩頂顯明的就是李白了。在別人，無論骨子里是多么反抗儒家的，但很容易披上一層儒教的外衣，我不敢說李白絕對沒有，然而即便有，這外衣也是再稀薄再透明也沒有了。儒教色彩曾經(jīng)籠罩了陶潛，曾經(jīng)遮掩了杜甫，但是卻把李白幾乎整個漏掉了。

李白對于儒家，處處持著一種反抗的、譏諷的態(tài)度，也不止儒家，甚而連儒家所維系、所操持的傳統(tǒng)，李白也總時時想沖決而出。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不用說了。自然，他有時也以孔子自比，例如他說：“我志在刪述，重輝映千春”（《古風(fēng)》），“天未喪文，其如余何”（《雪讒詩贈友人》），或者謙虛了說“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大圣猶不遇，小儒安足悲”（《書懷贈南陵常贊府》），并且有時候他對孔子也頗有同情和敬意，“西過獲麟臺，為我吊孔丘。念別復(fù)懷古，潸然空淚流”（《送方士趙叟之東平》）。然而他對于孔子是仿佛處在一個平等的地位，這是一般拘束于儒教思想之下的人所不敢的，他對于孔子，與其說贊成，無寧說羨慕，只是羨慕孔子的事業(yè)和地位而已?？鬃釉诶畎椎男哪恐?，遠不如他所崇拜的謝、謝安、魯仲連。

你看他對于普通的儒家吧，他一則說“撥亂屬豪圣，俗儒安可通”（《登廣武古戰(zhàn)場懷古》），再則說“魯叟談五經(jīng)，白發(fā)死章句。問以經(jīng)濟策，茫如墜煙霧。足著遠游履，首戴方山巾。緩步從直道，未行先起塵”（《嘲魯儒》），挖苦得真夠可以了，所以他又說“予為楚壯士，不是魯諸生”（《淮陰書懷寄王宗成》）。他的態(tài)度何等顯明！

凡是一個人反抗一種東西，一定是先有一種東西占據(jù)著他才行，在李白也正是的，這就是他的道家思想。關(guān)于這，我們不必忙著說，現(xiàn)在所要指明的，是他有一種異國的情調(diào)主宰著他的精神，使他對于中國正統(tǒng)的儒家小看著，這就夠了。

四、游俠

從“儒生不及游俠人”一句話看起來，知道李白喜歡游俠。他曾說他“十五好劍術(shù)”（《與韓荊州書》），范傳正也記他“少以俠自任”。

在他的作品中，贊美游俠的，是太多了：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

——《俠客行》

燕南壯士吳門豪，

筑中置鉛魚隱刀。

感君恩重許君命，

太山一擲輕鴻毛。

——《結(jié)襪子》

由來萬夫勇，挾此生雄風(fēng)，

托交從劇孟，買醉入新豐。

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羞道易水寒，從令日貫虹。

燕丹事不立，虛沒秦帝宮，

舞陽死灰人，安可與成功！

——《結(jié)客少年場行》

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

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

斗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山猱。

酒后競風(fēng)采，三杯弄寶刀。

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

發(fā)憤出函谷，從軍向臨洮。

叱咤經(jīng)百戰(zhàn)，匈奴盡奔逃。

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

羞入原憲室，荒徑隱蓬蒿。

——《白馬篇》

君馬黃，我馬白。

馬色雖不同，人心本無隔。

共作游冶盤，雙行洛陽陌。

長劍既照曜，高冠何赤色赫。

各有千金裘，俱為五侯客。

猛虎落陷阱，壯士時屈厄。

相知在急難，獨好亦何益？

——《君馬黃》

君不見，淮南少年游俠客，

呼盧百萬終不惜，

報仇千里如咫尺。

少年游俠好經(jīng)過，

渾身裝束皆綺羅。

蕙蘭相隨喧妓女，

風(fēng)光去處滿笙歌。

驕矜自言不可有，

俠士堂中養(yǎng)來久。

好鞍好馬乞與人，

十千五千旋沽酒。

赤心用盡為知己，

黃金不惜栽桃李。

桃李栽來幾度春，

一回花落一回新。

府縣盡為門下客，

王侯皆是平交人。

男兒百年且樂命，

何須徇書受貧病。

男兒百年且榮身，

何須徇節(jié)甘風(fēng)塵。

衣冠半是征戰(zhàn)士，

窮儒浪作林泉民。

遮莫枝根長百丈，

不如當(dāng)代多還往。

遮莫姻親連帝城，

不如當(dāng)身自簪纓。

看取富貴眼前者，

何用悠悠身后名。

——《少年行》

在這種游俠思想里是表現(xiàn)著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和儒家精神又正好作一個對照了：儒家叫人要名，他這里偏說用不著名，儒家說富貴如浮云，他這里偏說只要眼前富貴。李白不甘于寂寞，所以像揚雄那樣“白首《太玄經(jīng)》”，他是不耐的；像儒家所贊美的原憲那樣安貧樂道，他是不屑的。他要錢，要酒，所以是“十千五千旋沽酒”；他要女人，所以是“蕙蘭相隨喧妓女”；他要穿好的，所以是“渾身裝束皆綺羅”；又要朋友，所以是“赤心用盡為知己”，“三杯吐然諾”；愿意結(jié)交闊人，所以是“王侯皆為平交人”；不如意，還要殺，所以是“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這都是他的理想。倘若理想達到，他一切不想，因為那便是“縱死俠骨香”了。

由于他的游俠思想，他很贊成殺人犯。你看他作的《秦女休行》，其中有“西門秦氏女，秀色如瓊花。手揮白楊刀，清晝殺仇家。羅袖灑赤血，英聲凌紫霞”，又有什么“犯刑若履虎，不畏落爪牙，素頸未及斷，摧眉伏泥沙……何慚聶政姊，萬古共驚嗟”，可見他多么擊節(jié)嘆賞了。

李白什么事都很認(rèn)真。例如讀史，在別人不過是當(dāng)?shù)涔?，在他卻不然，凡是歷史上和他抱負相同的或者遭逢相類的，他便都好像認(rèn)為是自己的事情一樣。他的求仙學(xué)道是如此了，他要作謝安、魯仲連是如此了，他的任俠也是如此。傳說上稱他曾經(jīng)手刃數(shù)人，可見他的劍術(shù)也真正用過。他說他二十幾歲的時候，在維揚（就是現(xiàn)在的揚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這是他的“輕財好施”。又說他曾經(jīng)同他蜀中的朋友吳指南一塊游楚，指南在洞庭死了，他便大哭，像死了自己的弟兄一樣，當(dāng)時路旁的人沒有不感動的；他守著尸首，甚而老虎來了，他都一步不退，暫且埋下；以后他到金陵，過了些日子再來看時，骨頭卻還好好的，他便自己又用刀刳洗了一番，又借了錢，才正式地再給葬了一個好的地方。這是他的“存交重義”。這不都是他那游俠思想的實行么？

說到朋友，他的朋友也真是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其中就有武俠。他在三十五歲這一年（735年），曾經(jīng)到太原，便認(rèn)識郭子儀。郭子儀這時還是一個小兵，逢巧郭子儀這時犯了法了，他便設(shè)盡方法加以援救。又如在天寶的時候吧，中原大亂，他有《贈武十七諤》詩，那序文上說：“門人武諤，深于義者也，質(zhì)木沈悍，慕要離之風(fēng)，潛釣川海，不數(shù)數(shù)于世間事。聞中原作難，西來訪余。余愛子伯禽在魯，許將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筆而贈?！蔽覀兛梢灾浪拈T人也都有武俠一流。單看這兩件事，也就知道他的交游，是確乎有著這一方面了。

唐代的中華民族，的確有一點生氣。真像一個新興的少年民族似的，頗有野性，換言之，就是很有生命力。這盛況尤以開元時代為最。中國歷史上的黃金時代，除了周秦，就是盛唐了。吸收與創(chuàng)造，物質(zhì)建設(shè)與精神文明，武功與文藝，這似乎是相反的東西，然而其發(fā)達必是在同一個場合之下的，二者雖若相反，然而乃是息息相關(guān)，究極了說，乃是一種根本東西的不同表現(xiàn)。在外國，我們可以看希臘，他們的政治怎樣，他們的教育怎樣，他們那時人民的身體怎樣，他們那時人民的精神怎樣，科學(xué)怎樣，文藝怎樣，我們就大可覺悟了，原來一樣發(fā)達的時候，正是別樣也同樣發(fā)達的時候。中國的周秦，盛唐卻也恰恰似之。李白者，正是應(yīng)運而生的一個時代產(chǎn)兒。人們之贊慕游俠，這是一種好現(xiàn)象，因為在游俠思想之中，充滿了活力、朝氣，流動著青年人的活潑潑的情感和新鮮的血液。當(dāng)時也不止李白，就是杜甫、王維，也有時偶爾在詩篇中流露關(guān)于這方面的向往和憧憬了。不過，誰也沒有李白那樣當(dāng)真，誰也沒有李白那樣實行，誰也沒有李白那樣發(fā)揮盡致！

李白和杜甫的交情，大家都知道是很深的。但是我們倘若仔細去觀察的話，則這交情并不來回相等。具體地說，就是杜甫很了解李白，很擔(dān)心李白，雖不能如李白那樣做法，但是很能同情李白、欣賞李白，又能深深地跳入李白的世界之中，而吟味李白、觀照李白；反之，李白對杜甫并不能這樣，李白看著杜甫很泛泛，他不甘于做杜甫，也不熱心杜甫那樣的性格和生活。我們由后來人的眼光看，自然是杜甫的精神可以包容李白，而李白不能包容杜甫了，就當(dāng)時論，卻實在可以說杜甫很瞧得起李白，而李白卻并不同樣看杜甫的。這關(guān)系在什么地方呢？就在李白有他的游俠思想，對于“儒冠多誤身”的人物很有點唾棄之故。

不過我們不能因此就斷言李白比杜甫淺薄，這因為他們的精神形式實在不同故，在杜甫，深而廣，所以能包容一切；在李白，濃而烈，所以能超越所有，他們都達于極致了,同是文藝的極峰，同是人類的光輝！靜夜有靜夜的美，白晝有白晝的美，在孔子和屈原，我們不能軒輊于其間了，在杜甫與李白，我們也不能有所抑揚。

很顯然的，在游俠思想里，有一種犯罪心理的成分。這是不錯的。只是，我也正要說了，人生的黑暗一方面，正足以見出人之所以為人來。所以，什么死啦，病啦，犯罪啦，這是人生最黑暗的角落，但是注意吧，不懂死，決不能懂生，不懂病，決不能懂康健，不懂犯罪，決不能懂圣潔。陀斯妥耶夫斯基為什么要解剖人類的靈魂而專解剖到罪人上去？道理就在這里了。原來，就恰恰是那令人犯罪的同一生命力，乃是令人到達圣潔上去的。這種道理在西洋人是很懂得的，至少歌德、托爾斯泰很懂得，因為前者有《浮士德》，后者有《復(fù)活》。一般中國人卻不很了然，尤其受了中國的傳統(tǒng)深的人更不容易了然。

李白當(dāng)然也不知其所以然，不過他能發(fā)揮其當(dāng)然。他直接地說要錢、要酒、要女人、要功名富貴、要破壞、要殺，所以我說李白在詩里所表現(xiàn)的，就是為生活而奮斗，為生命而戰(zhàn)的?！渲杏幸环N強烈的欲求在，這首先表現(xiàn)于他的游俠思想上！

五、所謂豪氣

現(xiàn)在讓我有機會談到一般人對于李白所感到的豪氣。豪氣是什么呢？就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用一句成語說，就是以大觀小，李白是頗有的。

我們從他的作品以接近他的精神，覺得他處處有涌溢而出之勢：

帝子隔洞庭，青楓滿瀟湘。

懷君路綿邈，覽古情凄涼。

登岳眺百川，杳然萬恨長。

——《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

既然所謂居高臨下，所謂以大觀小，其中自不能少卻自負的意味，這在李白當(dāng)然也很多：

太公渭川水，

李斯上蔡門。

釣周獵秦安黎元，

天張云卷有時節(jié)，

吾徒莫嘆羝觸藩。

于公白首大梁野，

使入悵望何可論？

既知朱亥為壯士，

且愿束心秋毫里。

秦趙虎爭血中原，

當(dāng)去抱關(guān)救公子。

裴生覽千古，

龍鸞炳天章。

悲吟雨雪動林木，

放書輟劍思高堂。

勸爾一杯酒，

拂爾裘上霜。

爾為我楚舞，

吾為爾楚歌。

且探虎穴向沙漠，

鳴鞭走馬凌黃河。

恥作易水別，

臨岐淚滂沱。

——《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

既然自負，于是有些事情，便看得很輕，什么也都可一笑置之了。即如李白對于痛苦，竟也一笑置之，所以他說：“自笑客行久，我行定幾時？”（《書情寄從弟分阝州長史昭》）甚而對于性欲，亦兒嬉視之，所以他說：“白馬金羈遼海東，羅帷繡被臥春風(fēng)。落月低軒窺燭盡，飛花入戶笑床空?！保ā洞涸埂罚┮虼耍谶@地方，顯然和李商隱不同了，李商隱是針尖大的事情，也看著不得了，在李白這里，卻是天大的事情，也看得不足一笑。這種風(fēng)度，我們就稱之為豪氣。

同時，豪氣是一種男性的表現(xiàn)，李白便也輕易不作兒女之悲，他有《江夏別宋之悌》：

楚水清若空，遙將碧海通。

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

谷鳥吟晴日，江猿嘯晚風(fēng)。

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

“平生不下淚”，我信是一句實話。

以李白之豪氣，寫邊塞文學(xué)便格外有聲有色：

騮馬新跨白玉鞍，

戰(zhàn)罷沙場月色寒。

城頭鐵鼓聲猶震，

匣里金刀血未干。

——《軍行》

百戰(zhàn)沙場碎鐵衣，

城南已合數(shù)重圍。

突營射殺呼延將，

獨領(lǐng)殘兵千騎歸。

——《從軍行》

別人所寫，縱然也很動人，但始終是不掩那第三者的立場的，獨獨李白，他是化在那所寫的題材之中。而且即使不管內(nèi)容，就是那字，那聲音，也已經(jīng)烘托出一種氛圍，使人猶如設(shè)身處地于他所描繪的世界里了。有種先聲奪人的光景在，這在從前人，就是所謂“氣象”。氣象是李白所特有的。

雖然我們是由李白的文字表現(xiàn)而知其如此，但這不是文字問題了，而是精神。我已經(jīng)說過，在李白的精神里，常有涌溢而出之勢，所以我又說，他的精神常是在沖決著，又在超越著。很小的一點事，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出是如此了，例如他的詩里常有“忽然”的字樣：

蒼蒼云松，落落綺皓。

春風(fēng)爾來為阿誰？

蝴蝶忽然滿芳草。

——《山人勸酒》

烈士擊玉壺，

壯心惜暮年。

三杯拂劍舞秋月，

忽然高詠涕泗漣。

——《玉壺吟》

有時忽惆悵，匡坐至夜分。

平明空嘯咤，思欲解世紛。

心隨長風(fēng)去，吹散萬里云。

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

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

老死阡陌間，何因揚清芬。

夫子今管樂，英才冠三軍。

終與同出處，豈將沮溺群？

——《贈何七判官昌浩》

醉來脫寶劍，旅憩高堂眠。

中夜忽驚覺，起立明燈前。

——《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

即在題目中，他也有《日夕山中忽然有懷》之類。這種字樣，正如他那笑煞、愁煞、狂煞、醉煞等等，是別人所不常有的?！昂鋈弧钡那檎{(diào)，正是代表他精神上潛藏的力量之大，這如同地下的火山似的，便隨時可以噴出熔漿來。在某一種意義上說，這種情形，正是為“靈感”一詞下了一個具體的注腳?！办`感”不是由外而來的，卻是自內(nèi)而生的，只是似乎不能自己加以操縱似的，要來，卻是不期而來，所以用“忽然”二字去描寫那情景，便是再好也沒有了。李白“忽然”的情調(diào)特多，換言之，也就是他寫詩的材料——靈感——的臨蒞也最頻繁。詩有作的、有寫的，作的勉強，寫的自然，大家只知道李白的詩那么自然，沖口而出，真似乎妙手天成，卻不知道這有一種根本的關(guān)系在，這就是他那充溢的生命力使然了。

他這充溢的生命力是時時要抓住什么東西的，所以具體地表現(xiàn)而為游俠，抽象地表現(xiàn)而為豪氣。當(dāng)它能夠得到什么東西當(dāng)然好多了，否則便思破壞一切。所以同是一種生命力者，有時表現(xiàn)而為極端的現(xiàn)實主義，攫取目前的一切，但也有時表現(xiàn)而為極端的反現(xiàn)實主義，想對目前的一切施以報復(fù)。他要碎黃鶴樓，倒卻鸚鵡州，正是這種表現(xiàn)。不特如此，即李白的揮金如土，也是同一個消息：

馬上相逢揖馬鞭，

客中相見客中憐。

欲邀擊筑悲歌飲，

正值傾家無酒錢。

江東風(fēng)光不借人，

枉殺落花空自春。

黃金逐手快意盡，

昨日破產(chǎn)今朝貧。

丈夫何事空嘯傲，

不如燒卻頭上巾。

君為進士不得進，

我被秋霜生旅鬢。

——《醉后贈從甥高鎮(zhèn)》

欄目責(zé)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