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淑芳
陰冷的冬日中午,我把門窗全部打開。室外對流的空氣是暖的,起碼,相對于出著太陽的天空來說。太陽一直是免費的火爐。它照耀了很多年,我從地堰上裸露的潮濕的白骨上看到,他們也被它照耀過。
曬太陽,要不干什么呢?田野被昨夜的雨雪肆虐過,大山凌亂的發(fā)辮上倒扣一頂小雪帽。孩子一直嚷鬧要去山頂看雪。我告訴他,不著急,白雪不久就會自己送上門的。
沒有生爐子,體溫從秋季過渡來,還沒有適應(yīng)冬季的冷。冷,就顯得更冷了。我瑟縮在冬日的早晨,想著,我的父親,他冷不冷。
如果,他在,一定會在太陽出來時,到小街上散步,穿著那件舊的黑藍色棉布大衣,低著頭,看見熟人,笑瞇瞇地打著招呼?;蛘咴谛≡鹤樱[著眼睛,泡著一壺廉價的清茶,和母親拌著嘴。他和母親的笑罵很幽默,也有給我看笑話的表演。在我微詞和父母的間距里,其實父親已很小心了,晚年的老人逐漸蛻去強勢的外衣,對兒女多了遷就和依賴。父親的白發(fā)和不及的氣力,讓我看見驕傲不服輸?shù)母赣H,已經(jīng)在歲月的碾磨下,露出脆弱來。
我應(yīng)該呵護這些脆弱,如同父親呵護我曾經(jīng)的懵懂??墒牵赣H不給我機會,他在今年開春,以我猝不及防的方式,去了遙遠的天國。
八月初八是父親的生日,我踏著深秋的落葉,給父親去過生。
折疊了一大包紙錢,還有月餅、果子以及煙和酒。走在秋陽炙烤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不敢回頭,我知道一回頭,父親就從那邊的玉米地里走出來,穿著弟弟淘汰的深藍色西裝,集市上論堆叫賣的劣質(zhì)皮鞋,習(xí)慣地弓著腰背和我說話。他略彎的腰背是沉重生活遺留給他的紀(jì)念,也是背負養(yǎng)活我們姐弟的憑證。
父親能說些什么呢?我在日夜縈繞的懷思里琢磨。
父親生前是外向多言的,什么事都喜歡評說和叨叨。而我,在自以為成熟的中年,語言只在別處散發(fā),分發(fā)給親人的凝練到不能再凝練,簡略到不能再簡略。以生活壓力為理由,頑抗著繁文縟節(jié),囊括著父親的噓寒問暖。
我跪在父親的墳前,想得最多的是父親生前說的一句話:他說,你終會后悔。父親是有先見之明的哲學(xué)家,他不滿意我的冷落,因而提醒我盡孝要盡早??墒窃谒f這句話時,我依然不以為然。
而當(dāng)我沉溺在悲傷和懺悔中不能自拔,遠方的朋友電話勸解說,孝有多種方式,以你做人的正直和勤奮來說,父親已感到你最大的孝。不信,你如果有孩子,你愿意他在你可以自食其力的情況下,坐在你身邊孝順你嗎?一語驚醒夢中人。父親雖然沒有表揚過我,但他是以我為榮的。在我自以為和他無比隔閡的時候,他沒有幫助過我嗎?出去開會,把孩子丟給父母。白天母親撫育孩子,他晚上給我看門。電視臺的朋友來采訪我,他和母親忙前忙后替我招待,又是上樹摘桃子,又是上小街買菜,盡其所能把好吃的拿出來,不讓我丟面子。我在外的日子,他電話牽掛著行程。如今,我給誰喊上一聲爹,又有誰再去管我的瑣事?我給外人敘說文學(xué)的艱辛和別人的不理解,其實已經(jīng)囊括了自己的家人,可是我的家人對我所做的默默無聞的協(xié)助,怎可一語帶過?父母,事無巨細的付出,不是愛女情懷又是什么?我當(dāng)局者迷的悟性遠不如旁觀者,我再也不說家人了,再也不說父親,只要能讓我在這個世上,有父可喚,有可以繼續(xù)堅強存在的依據(jù)。
嘗到痛失親人的滋味,看到單親的孩子,我心里升起同病相憐的疼痛,如果是孤兒,這種痛,愈加痛徹心腑。父親,教我嘗到人間萬般滋味。
從冬天的結(jié)束到冬天的開始,父親去世一晃近一年了,在這一年多,我像一棵霜打的花草,凋敗中品味著濃縮的人生。在年輪的催生下,但愿我能抽出新的枝條。父親花眼嚴重,不看報紙,只知道我是寫字的,父親會因著愛我,而愛著我所愛。那么,嚴寒的冬天,父親你很冷,愿我的文字,會帶給你一絲暖意。用我飛翔在報刊和雜志間的文字,溫暖著你的心。
我的祖上,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父母勉強初小畢業(yè),算是認字。到我這一代,混到初中畢業(yè)重蹈覆轍,每日田野上虛度光陰。可是,我的人生際遇半道急轉(zhuǎn)彎,拿慣了鋤頭的手突然拿起了筆。我如此醉心于漢字的排列,我和它們戀愛,為了增加陌生感帶來的新奇,我費盡心思把一個字和另一個字嫁接,一個詞和一個詞搭配。有時一個字和一個字背靠背,有時一個詞和一個詞重重疊疊。我在豫西一個小山村的地堰上,腳邊放著打豬草的籃子,手里握捏著粗糙的紙筆,做著描畫世間悲歡的美夢。這樣的夢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欠缺的條件基本沒法跨越。為了把一句話錘煉到讓人啞然失笑,我極力拓寬閱讀范圍。偶爾讀到西方作家的作品,不覺鐘情。狄更斯在《孤星血淚》里面這樣寫:“那時候我的身材還很矮,每次在小巷口看見他,都可以從他那兩條大腿之間看得見好幾里開外的大片曠野?!边@種英國式的幽默在書中隨處可見。我不禁為這樣的描寫在地堰上呵呵大笑,差點滾下山坡。我發(fā)誓自己也要寫出書來。
我每天去田野,真實的目的不是多么勤勉,不是為了多翻一锨土,或者多采一把豬草,而是準(zhǔn)備以現(xiàn)有的山村為模特,以別人筆下的山村為觀照,用我的筆來打量我世代居住的小山村。
我出去的時候,幾乎沒有碰到什么人,清晨的山村人跡稀少。太陽剛從山腦吐出一片紅光來,天上也沒有云朵,白楊樹直愣愣地刺向天空。
一個老漢抱著一床褥子出來曬,那褥子太沉了,老漢沒走幾步就要歇一歇。老漢將褥子攤開在豆桿子垛上,他對我說,這是幾個月前,村子里來了個網(wǎng)舊套子的,他就網(wǎng)了一個,他這個褥子舊套子四十多斤,搭鐵絲上怕搭不住。早升的太陽斜斜地把光影打在他的褥子上,等中午曬透了,褥子上留下足夠的陽光,就會在夜里去暖他的老寒腿。老人沒有老伴,他天天曬褥子,他把太陽當(dāng)老伴。
我繼續(xù)往前走,看到一個老媽媽背著半袋糧食,她說她去磨面,磨面最少也要一整袋糧食。她背這么少,是她背不動,一整袋的糧食分幾次背。她說她不敢使喚他的兒子,兒子怕老婆。她不想兒子因為幫她而招致老婆罵。我?guī)退沉艘淮?,老媽媽硬要給我一塊蒸熟的紅薯。我說我沒有早起就吃的習(xí)慣,把紅薯留在她家的案板上。
在我穿村而過的游蕩中,我還碰到兩個人,具體地說,是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孩子。孩子和孩子的書包在婦女的懷里都很沉重,我看到婦女走路搖搖擺擺,像要被風(fēng)掀倒。孩子不去幼兒園的哭鬧聲很尖銳地穿透早晨的空氣?,F(xiàn)在的孩子是最無法安置的小東西,父母推給爺爺奶奶,爺爺奶奶推給幼兒園,幼兒園因為各種原因無法維系。我是人大代表,多次提過諸如此類的問題,可是我除了聽過幾個恍惚的詞:比如扶持、監(jiān)管和力度等等,又很快被人們忽略了。
我走到一片玉米林,玉米林連接成無邊闊大的玉米海。玉米的幽香綿延到我昨夜的夢里,醒來嘴角掛著饞水。我在夢里使勁啃炭火燒焦的嫩玉米。給在縣城學(xué)校寄宿的女兒打電話,星期天回來給我捎一個煮玉米回來。寒冬臘月,只有縣城才有大棚玉米,雖不及順應(yīng)節(jié)氣的露天玉米滋味純正,但至少可以讓我解解饞。田野的玉米現(xiàn)在一片凋零,最近防火巡山,玉米桿子沒人敢燒,東倒西歪睡了一地,只有少數(shù)喂牛羊的人家割掉一部分,大部分在西風(fēng)里瑟縮。
我在田野游走,想著我要寫的字,我的字像我的莊稼,年年歲歲會長在田野,一茬又一茬,一茬出來,一茬又續(xù)上。層出不窮的字,是我對這個世界的愛。
生活,或者情感方面壓力大的時候,我們都應(yīng)該找到適合我們自己的排遣方式。
天寒地凍,周末不上學(xué)的孩子占著電腦,我就在他旁邊看書,其實我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看書,書有時候也并不都是可以看下去的,看著看著,覺得自己的日子很枯燥,沒辦法打發(fā)了。再說在動畫片聲音很大的屋子看書,本來就不怎么看得下去。我是掉進一個網(wǎng)里,掙不脫,甩不開,守著固有的生活方式,也沒法改變。
看了一個文藝片《101次求婚》??吹脺I水漣漣,不知道電影勾起我哪根神經(jīng),這個時代缺少的真愛吧,還是一個層次懸殊的人,我所能夠理解的那種哀傷,總之我哭得很傷心,很久沒有人也沒有什么事情,讓我這樣觸動過,想讓我洗一下眼睛的事,最近真是沒有過。
后來女兒回家,她看了一期相親節(jié)目,貴州衛(wèi)視的《非常完美》。說實話,我是非常反對這些選秀的節(jié)目,愛情是只需要思考幾分鐘,像購物一樣決定的嗎?可是沒想到,我還是看下去了,并且也跟著一個個女主角沉下去,沉到她的感情里面去,哭得一塌糊涂。
我不是對自己說,四十歲,把什么都看開了嗎?很難有觸動的東西嗎?看來,凡是存在的,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女兒不在,我又津津有味地偷看了幾期,為他們的成功牽手開心,為遺憾難過。這些會轉(zhuǎn)移我日子里積攢下的不快和挫傷,轉(zhuǎn)移我的迷茫。情感永遠是人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一不小心,觸動了,它就裂開來。
看著他們?nèi)缁ǖ男v,我想起自己的年輕。
我是鄉(xiāng)間路上一個打豬草的女孩,穿著一件臃腫的碎花棉襖,普普通通的外表,困窘的家境,以及沒有改變命運的那張文憑,將我推進自卑的泥潭。我被動地生活,對生活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喜歡過一個人嗎?當(dāng)我回顧我的曾經(jīng),這樣簡單的問題我也答不出。教過我的兩個印象深刻的老師,一個陽光,一個憂郁。那是我在自己局限環(huán)境里的兩次心動。我不喜歡同齡的同學(xué),比我優(yōu)秀的才有魅力點。第一個心動的老師,我還太小,十一二歲的黃毛丫頭,那是一種淡淡的喜歡,很純凈,很安然。第二次是怕。那個憂郁的有很多缺點的人,對我有著特別的震懾力,我想他想的時間比較久一點。這些階段性的夢很快被來不及回避的現(xiàn)實打垮了。在遭遇了更不堪更低劣的感情挫折后,我的底線就是接受結(jié)實耐用的婚姻的鞋子。我在感情上的抉擇,還沒有比我大很多同樣受局限的蕭紅的機會多,不過,我沒有憎惡出身,誰都無法選擇。況且我愛我的父母。
最近我突然陷入感情的迷茫,沒有愛,沒有恨,心里也沒有東西燃燒。靜靜地迎接日落日出,出來進去總是一個人。看書,接孩子,沒有人說話,寫出的東西很牽強,自然發(fā)表率很低,整個人死水無波??戳恕斗浅M昝馈?,那些眼淚在飛,我相信愛情這回事了。那些拒絕的和告白的,都在跟著自己的感覺走,跟著自己內(nèi)心的方向走,跟著自己對另一半的憧憬走,而不是單純地跟著房子和車子走,更不是像我周圍,某個竊竊私語者說,跟著對象的老爹走。
選愛人不是選秀,這些在嘉賓身上有很明顯的反應(yīng),漂亮的不一定被牽走,不漂亮的不一定沒有追求者,無論是選愛人開始選朋友,對的就是最好的。這就是生活中我們看到知音為什么稀缺,知音就是對的。我跟著節(jié)目哭,隨著鏡頭笑,設(shè)想了一下自己如果是當(dāng)事人,該如何選擇,傾聽著自己的心動,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一次節(jié)目,如果勾起我稍微的生活熱情和激情,減少一點身上的暮氣,能讓我和生活好好戀愛一次,看到不一樣的朝陽和夕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