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金城
圣誕夜血案
文/劉金城
名案回眸
22年前,我采訪過一樁離奇的兇殺案。
被害人是我國著名的政治經濟學家夏澤棟教授。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三名弒師兇手,居然是平均年齡只有18歲的毛頭小子!
他們?yōu)槭裁匆獨⒑ο慕淌??他們是怎樣一步步地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那年,我?guī)е鴿M腹狐疑,尋找令人費解的答案,探訪他們走過的心路歷程。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氣溫驟降至冰點,我走進了專案偵查員的辦公室。正式采訪之前,他們讓我翻閱這起兇案的厚厚一沓卷宗。
扉頁“案由”一欄上驚悚地寫著:故意殺人。三人的綽號分別是:長腳、卷毛和小白菜。
那厚厚一沓卷宗里,密密匝匝的文字,斑斑點點捺下的紅指印,為我們哀怨地敘述,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一個圣誕之夜,發(fā)生的那場血光之災……
1992年12月24日,圣誕節(jié)。
鬧市街頭燈紅酒綠,火樹銀花。壁鐘“噹!噹……”地敲過九下,中學語文教師馬素芬打開自家房門,驀然覺得情況有點異樣:房內電視機的聲音很響:老伴從來不是這樣的,他向來喜愛安靜……
馬老師推開臥室房門,一股熱血頓時涌上腦門:朝夕相伴的老愛人倒在血泊中,手腳被捆綁著。頸部還深深地勒著一根白色的尼龍繩。她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癱倒在地。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馬老師蘇醒過來,跌跌撞撞敲響了鄰居的房門。鄰居老王大驚失色,哆哆嗦嗦地拎起電話,結結巴巴地撥通了報警電話。
“著名政治經濟學教授夏澤棟被殺害!”刑偵勘查人員接報后跳將起來,飛身上車。風馳電掣般地趕到了現(xiàn)場。
現(xiàn)場勘驗痕跡表明:進入現(xiàn)場的兇手應該有三人。兇手殺死夏教授后,掠走一些金飾品和數(shù)千元現(xiàn)款后,逃之夭夭。
根據(jù)現(xiàn)場留下的蛛絲馬跡,一張張相關的緊急協(xié)查飛往全市各個角落。
距發(fā)案前六個小時,上海市區(qū)東隅的一家小咖啡廳。
卷毛、長腳和小白菜三人窮極無聊,坐在廂式靠背椅子上,愁眉不展,長吁短嘆。
“沒有勁,沒有勁,沒鈔票白相的日子,比死還難過?!本砻曛p手,為囊中羞澀而嘀咕著?!敖癯砩鲜鞘フQ夜,照理應當鬧猛些??墒?,到啥地方去弄鈔票呢?”小白菜接過話茬。
“大家要想白相得開心,就要想辦法搞鈔票。能不能弄到鈔票,就看儂魄力大小了。我挑你們去做一筆‘生意’,要冒很大的風險。話說回來,成功的希望十分大……”三個人當中,長腳年長?!袄洗蟆遍_腔,很有邏輯性,極具煽動性。“什么生意?”卷毛、小白菜立馬湊上來,急切地問。
長腳輕輕地說:“我曉得馬老師家里很有錢,子女都在國外扒美元賺大鈔票,我們今晚就去碰碰運氣……”
“你說什么?開國際玩笑,這樣要吃官司的!”小白菜聞言,驚得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
“膽小鬼!關鍵辰光縮脫了。阿拉還能交朋友嗎?”長腳罵完,又寬慰道:“就這一次,你放心好了,百分之一百會成功的?!?/p>
畢竟是犯罪,卷毛、小白菜還是懂的。兩人猶豫起來?!拔覀內耸氰F桿兄弟,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來,我們擊掌盟誓?!迸镜囊宦曧懀p食指都被香煙熏黃的手掌撞擊在一起。
可是,這動作,三人怎么總覺得有點裝腔作勢。無論如何,他們的心頭總揣著個兔子,砰砰亂跳,忐忑不安。
天色晦暗,三條幽靈游弋在一條小巷里。突然,長腳的腦袋不知被什么磕了一下:一根拴在電線桿上的白色尼龍晾衣繩,擋住去路。長腳掏出火柴燒斷了細繩,卷了卷塞進褲兜:“用得上的?!?/p>
三人在一家水果店駐足。“帶上一袋水果,戲就演得天衣無縫了?!本砻嶙h。三人傾囊,勉強湊夠了三斤桔子的錢。
海關大鐘敲過七下。長腳咬緊牙關,吐了句:“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走了?!?/p>
門鈴響了,開門的是一個頭發(fā)花白、身材矮小、身穿中山裝的老人:“你們找誰?”
“我們都是馬老師的學生,今天趕在圣誕節(jié),來看望她。”長腳拎起了手中的桔子,晃了晃。
“不巧,她不在家。不過沒關系,既然是馬老師的學生,就是客人,請屋里坐一會兒?!崩先税讶俗屵M屋,倒水沏茶。
屋里,字畫書架滿堂。散發(fā)出濃郁的書香世家氣息。然而,三個心懷鬼胎的人根本無心消受。他們心不在焉地與老人亂扯幾句后,長腳從沙發(fā)上欠身起來,說是要找?guī)?。轉了一圈,回到老人身邊,彬彬有禮地說道:“既然馬老師不在,學生就告辭了。”并向卷毛遞了個眼神。
“這東西我不能收,你們帶回去吧?!?/p>
“不,不!這是學生的一點心意,您一定要收下?!蓖苼砣寥ブH,長腳突然掏出尼龍繩,套在老人的脖子上。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可以這樣做?”老人驚駭?shù)亟谐隽寺暋>砻珦渖先?,捂住老人的嘴。尼龍繩迅速收緊,老人臉色由紅轉紫,雙手亂抓……
小白菜嚇懵了,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卷毛抓住老人的頭發(fā),向墻上猛撞。長腳用膝蓋撞擊老人的胸腹部。慢慢地,老人的軀體癱軟了,向地下滑去。
教授的尸體被移到臥室,電視機正播放連續(xù)劇《情義無價》,長腳故意把音量調得很大,但仍掩蓋不住翻柜撬鎖的聲響。
“叮咚!”有人撳門鈴。房內三人不約而同地屏息不動?!昂V,篤?!庇质莾上逻甸T聲?!安缓?,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快跑!”長腳一揮手,三人魚貫跳上窗臺。長腳不慎碰倒一只花盆,哐啷墜地:“啥人呀!”二樓有人發(fā)問。三人更加心慌,拔腿狂奔。
一輛出租車恰巧經過。長腳一招手,三人一起擠了上去。
在一爿服裝店里,三人各自挑了一套時裝。長腳點了39張“大團結”,付給了店主。
茫茫長夜,三個失魂落魄的身影在長街徘徊:三顆心,似墜了鉛塊一般沉重。
一夜之間都成了殺人犯,這是誰都始料不及的?!板X,這該死的東西!它能使人瘋狂?!毙“撞碎_始詛咒這已到手的東西了。
“我不聽你這種屁話。卷毛,你的表叔不是在云南勐臘嗎?小白菜,你姑媽不是在廣州么?我們馬上就走,走得越遠越好?!遍L腳的意思:大禍臨頭,走為上策!
挨到天亮,長腳從票販子手里買到三張去廣州高價火車票。
34小時的顛簸,像是跨過一個世紀。在喧鬧的車廂里,當乘警路過時,三人都不約而同地扭過臉去,心快蹦出了嗓子眼!
在廣州的一幢樓房前,小白菜按響了門鈴。女主人打開房門:出現(xiàn)在面前的不速之客,竟然是失魂落魄的侄兒。
“姑媽,救救我,我闖了大禍?!毙“撞丝迒手槨!疤炷?,你怎么弄成這樣!”姑媽大驚失色,一把將他拽進房內。
“不好,這家伙要壞事,快跑!”長腳推了一下卷毛,轉身就走。眨眼工夫,兩人消逝在街道的盡頭。
晚上8時30分,廣州某派出所的值班民警接待了前來投案的姑侄二人。
幾天來,長腳和卷毛街頭顛沛流離。白天,飽一頓饑一頓;晚上,棲身路邊、橋頭、廁所間里。
在火車站的廣告欄里,貼著一張?zhí)帥Q罪犯的法院通告。卷毛觸景生情,郁郁地對長腳說:“我們還是回去自首吧?”
“你是找死呀,那要被槍斃的!”
“我想……想回家。嗚——”卷毛哭了,哭得好傷心。
“……好吧,不過,時間不能長。”長腳猶豫半天,勉強同意了卷毛回滬的建議。
卷毛和長腳悄悄地潛回了這似乎離開很久的大都市。在市中心的一家通宵電影院里,兩人歪倒在座椅上,偷偷地打了個盹。天還未亮,卷毛叩響了家門。
母親從夢中驚醒,抱住兒子痛哭。接著,全家人哭成了一片。中午12時,卷毛理發(fā)、洗澡、換上新衣,在父母的陪同下,走進了公安局的大門。
當晚,長腳在虹口區(qū)的一個海港碼頭徜徉時,被巡邏的警察查獲。
一場夢,一場圣誕夜揮霍狂歡的噩夢,以四個家庭悲劇的大結局告終。
“卷毛被捕了,他殺人啦!”不啻是一場地震,全校轟動了。
可是,當人們在記憶中搜索他的影子時,卻無法描述卷毛的言談舉止。他太平淡了,沉默寡言的他,幾乎被人們遺忘。
1969年春天,一對青梅竹馬的男女知青奔赴云南西雙版納勐臘縣插隊落戶。1974年6月,這對伉儷的愛情結晶:一個洋娃娃般的可愛男孩呱呱墜地。由于天生一頭鬈曲的黃頭發(fā),父母就順口叫他小卷毛。出生才六個月,卷毛被母親送到上海的外婆身邊。從小缺少親情關愛的小卷毛,孤寂而內向。
當返城風把父母送到卷毛身邊時,雙方形同陌路。成天為生計奔疲的父母,無暇顧及小卷毛的內心世界。生活如一泓死水,沉悶、寂靜。
涌動地下的“巖漿”終于噴薄而出?!盎鹕健北l(fā)的那天,源于卷毛的一次離家出走。
那天卷毛沒來上課,老師感到事有蹊蹺,一個電話打到他父親的單位。父親毛了,破天荒請了一天事假。母親、外婆動員了所有的人,滿世界尋找卷毛,杳無音信。
天黑了,全家人如坐針氈,茶飯不思。突然,卷毛猶如天降,磨磨蹭蹭地蹩進家門。
“啪”地一記耳光,打得卷毛眼冒金星:“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嗎?”父親勃然大怒,責問兒子。
“哇——我早想離開這個鳥籠一樣的家了!如果不是同學在火車站告訴我,你們在找我,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兒子雙腳亂跺,大哭大叫。
父親無語,雙眸盯著卷毛半晌:兒子變了?怎么會變成這樣?
翌日一早,父親親自把卷毛送到學校,一字一句地叮囑班主任:“孩子大了,我力不從心,管不住了。今后這孩子就拜托老師您多費心了?!?/p>
卷毛喜愛武俠小說。他崇拜小說里義膽俠腸的英雄豪杰。在同學中,他覺得長腳和小白菜最夠朋友,很講交情。于是成天與他們廝混在一起。
于是,卷毛樣樣都跟著長腳學:抽煙、喝酒、搓麻將、玩電子游戲。囊中羞澀時,又跟著長腳一起去偷同學的錢包、手表、收錄機。卷毛覺得,這樣玩才夠刺激。
一身號衣,一扇鐵窗。囹圄之中,卷毛才如夢初醒??纱箦e鑄成,悔之晚矣。
1993年春天,法庭宣判卷毛無期徒刑。他以淚洗面,泣不成聲。
一個班級,冒出三個殺人犯。似晴天霹靂,在整個技校上空炸開了。
令人無法接受的,一個學習成績出類拔萃的團干部、班長,一夜之間變成了殺人兇手。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為此,班主任景老師夜不能寐:小白菜的身影時刻縈繞在她的腦際。
1989年9月,一張英俊、生動的臉龐走進景老師視線,走進她的教學生涯。他勤奮好學,謙遜熱情,成為班級中的佼佼者,班長的位置非他莫屬。相隔僅僅半年,他第一批加入共青團。“新長征突擊手”“五好學生”“團支部書記”,一頂頂桂冠接踵而來,小白菜有點飄飄然了。
第二年開學,班里不少同學身著名牌太子褲、夾克衫,腳蹬阿迪達斯旅游鞋,腕上戴著亮晶晶的手表。這一切,都刺激了小白菜的感官。
本來,他在各方面都是力拔頭籌的。如今身上寒酸過時的混紡布料,破舊的豬皮鞋,都矮人三分,這還是自己嗎?小白菜羞澀地向父親開口了。
“什么?買一雙名牌旅游鞋要300多元呢!你瘋啦?”對于在清水衙門工作的父親來說,兒子提出的要求,不啻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相當他一個多月的工資??!于是,父子之間第一次爆發(fā)了一場唇槍舌劍。最終,溺愛戰(zhàn)勝了父親,小白菜如愿以償。
奢望之堤決口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小白菜慢慢地覺得:當團員、班干部吃虧了。行動受拘束,沒有其他同學那樣自由。尤其是景老師和爸爸的那張嘴,讓他憎惡:成天喋喋不休的教訓、批評,煩死了。
他的成績也一落千丈,成績單上破天荒出現(xiàn)了兩只“紅燈”。景老師找他談話,開始還敷衍幾句,末了卻冒出一句:“學那么好有啥用,還不是一樣當工人。”
人的靈魂若不培育澆灌,也會荒蕪。從監(jiān)房轉給景老師手中的一張淚痕斑駁的“懺悔錄”上,人們找到小白菜蛻變的淵源:
“景老師:
我無地自容,對不起您的培養(yǎng),父母的養(yǎng)育。現(xiàn)在靜下來反思,是虛榮和金錢害了我。
這學期開學后,我和長腳、卷毛接觸多了。他們跟我談的都是一些庸俗低級的東西,開始聽得刺耳,慢慢地也習慣了。和他們一起玩,錢不夠花。我開始騙家長,以各種理由討錢??墒牵依锏慕洕讚?jù),這樣下去總也不行呀。于是,我想方設法去搞錢。有一次,長腳叫我去拿他偷放在教室里的四雙工作皮鞋,我有點擔心被查出來,結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膽子就大了。我覺得穿上名牌臉上光彩,可家里買不起,我就偷班里同學的。我還學會了抽煙,國煙拿不出手,還要買外煙。有一次,我和同學吵嘴,吃了虧,是長腳叫了一幫哥們給我出了氣。雖然我受到學校的警告處分,但我很佩服長腳,覺得這樣才夠義氣講交情。于是,長腳叫我和他一起干什么我都樂意。一直走到犯罪的道路,我才大夢初醒……
一失足成千古恨,法律是無情的。我,作為一個失去自由的人,太羨慕那些自由自在的同學們了。希望大家接受我的沉痛的教訓,千萬不要走我這樣的路呀!”
“小白菜”在刻骨銘心的教訓中追悔莫及。當法庭宣讀他被判處無期徒刑,他還不知道,母親為此急得哭瞎了雙眼;父親跟丟了魂似的,常??粗鴥鹤拥南嗥l(fā)呆。
1992年春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上海西郊的一塊荒蕪草地上,兩名法警從警車上押下一個瘦長的囚犯。他,就是殺害夏澤棟教授的元兇、主謀——“長腳”。一個劣根難改的流氓、慣偷。
“長腳”臉色茫然,神情呆滯。和煦的陽光,輕拂的春風,還有那青綠的柳芽,多么值得留戀的人生啊??上?,才跨過19個春秋,他的生命行將結束了。此時此刻,他在想什么呢?
也許他想起后娘那犀利的目光,揮舞的皮帶。每當老師把那張開滿“紅燈”的成績報告單送到他家里,并向他父母述說他如何逃學時,接下來就是父親的呵斥,后娘的木尺和皮帶伺候。
也許他想起那張存放在檔案袋里的“嚴重警告處分決定書”:
自1988年9月起,該生一共曠課四周;期中考試作弊;屢教不改,收效甚微。該生不僅嚴重違反校紀,還在校內外以借錢為名,經常向其他同學敲詐勒索,并聚眾斗毆,打傷學生。當校方找其談話后,竟兩次沖進教室,持刀威脅受害學生……
當同學張某得知其偷竊自己一雙價值300多元高級旅游鞋而追討時,被該生煽了一記耳光不算,還罵聲不絕,使受害人只得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
也許他想起景老師苦口婆心地找他談話;幾十次往返于學校與家庭;一封又一封的書信寫給他的家長,挽救這個陷得很深的學生……
也許他真的懺悔過去的丑陋了,然而,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一聲清脆槍聲,永遠地切斷了“長腳”的思路,他一頭栽倒在泥土上。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