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彗風

建筑物都有生病死，唯獨戲院會老。樓房屋宇經(jīng)歷過人來人往、人去樓空的階段，要么化作瓦礫拔掉記憶，生還下來的雕欄玉砌重新粉刷投入循環(huán)，又見屹立如昔；戲院卻采用了特殊的工程結(jié)構(gòu)，其地基深植于夢和情感之中，其支柱投射在廣告牌上、銀幕里，有別于志在抵擋歲月的土木建設，偏偏是為著消磨時光而建的，朱顏伴隨觀眾年齡變改。

《光影戲游》作者黃夏柏為這些難以見于史書的娛樂場所寫下不少文字，除寫作博客《戲院志》，還出版過《憶記戲院記憶》《澳門戲院志》等書，在城市的平面圖上標注出一艘艘記憶方舟的人海航程。

《光影戲游》雖成書在后，實際上卻是這些作品的“前傳”，作者于序言中寫道，近年因種種緣故無法遠游，思緒卻出發(fā)回溯九十年代初以還的多次海外之旅。因為當日尚未立意梳爬戲院故事，而且畢竟未嘗長期于異國居住，浮萍過客無暇詳細考察途上每淌甘泉綠水，本書沒有譜成前述二書的系統(tǒng)化群像；然而戲迷念茲在茲，電影早就擔當起背包客的伴游領隊，以十多年間目的地殊異的多次旅程，剪接串連起來，還是織出了一張充滿光影情懷的追憶之網(wǎng)，戲院則是這張網(wǎng)上的千千結(jié)。

千千結(jié)里起碼有百百結(jié)坐落巴黎，乃作者每次歐游必經(jīng)之地。浪漫花都戲院開遍，不缺闊派頭的蕩氣大劇場，但回腸的還數(shù)巷弄里的小影院，小本經(jīng)營，或放映別出心裁之作，或重溫環(huán)球經(jīng)典。大小林立、百味紛呈正是慕名而至的文青們最愛呼吸的藝術生態(tài)。

另一個美不勝收的地方要算舊金山。作者乘坐古雅電車，路經(jīng)幢幢歷史建筑，來到二十年代落成的卡斯特羅，欣賞到布滿壁畫雕飾的放映廳和開場前的管風琴表演，體會真正movie palace的華美氣派。一如巴黎，舊金山亦是無數(shù)電影的取景地，除了金門橋和九曲花街這些范例桌面，還有拍攝《迷魂記》（Vertigo）的酒店，以及惡名昭著的監(jiān)獄亞卡拉。于此加州之行，作者還在附近的奧克蘭市，遇上民間發(fā)起籌款修葺老戲院的活動，深受感動，雖未如愿加入?yún)⑴c，亦一直于網(wǎng)上關注保育成果。

來到七年前的澳洲之旅，作者其時已開始博客寫作，訪尋戲院遂成指定動作，更幾番冒著面斥之窘拍下照片紀錄。陽光大陸上只逢夏夜才運作的戶外戲院也許未夠稀奇，作者還到過西岸珀斯的Piccadily，這家戲院不只布局古怪、觀眾席異常陡斜，居然還沿用人手拉動銀幕兩側(cè)布帳！

什么嘛？都已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了！沒錯，現(xiàn)在只消輸入關鍵詞，不難隨時穿梭各大都會的放映廳，圖文并茂全方位閱讀每個座位每張銀幕的歷史，實時虛擬旅程媲美親歷其境，何用等自知身是客的作者花工夫翻著舊相簿憶述片言只字？這也許亦解釋了作者現(xiàn)在致力于為自己城市的戲院作傳，好教這些最地道的數(shù)據(jù)、最親近的記憶得以在網(wǎng)上流傳留存。

早說了這本書重點在“游”，但不是叫你按圖索驥。比起驚鴻一瞥或水過鴨背之“到此一游”，與自助旅人較為有緣的明顯還是那只神出鬼沒的“錯過鳥”，多數(shù)因為時間不對或不夠，也試過念及人在異鄉(xiāng)而放棄凌晨場次；有大意錯達后門不得其門而入的時候，也有心情壞到過門不入的時候。不過只要你相信在柏林看溫德斯、在臺北看吳念真的風味確實無可取代，一切還是會值回票價，還未算上更難得的不期而遇和久別重逢。比如曾在華沙走進電影海報博物館，卻要到幾年后游美國方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波蘭設計之精奇；比如在香港電影節(jié)透過蘇古諾夫鏡頭重溫第一次外游來過的圣彼得堡冬宮。說到生于長于澳門的作者，長大后終于在（真正的）葡京邂逅樂隊Madredeus，買下唱片未及細聽，反而經(jīng)過巴黎時率先看到一行人亮相于《里斯本故事》，十年間于世界各地收集唱片，終能一睹現(xiàn)場演出的地點竟是回到蠔鏡特區(qū)，此間緣法巧妙豈不正好配合一曲花渡的漂泊致遠？

這些都是無法在網(wǎng)上搜尋下載，只能拔掉插頭以肉身登入戲院才能擷取的私人連結(jié)。如果你以為來日方長機會還多，請記著外國的銀幕并不特別四平八穩(wěn)，市場壓力之下，也會轉(zhuǎn)型，會消失個性，或破敗凋零；會拆卸，或面目全非而變成兩個字母的名牌皮具店。

當然，出外旅游想盡量利用時間四處走也是人之常情，有多少人甘于一頭霧水或是冒著不對胃的風險，安排寶貴假期中的個多兩個小時自困于一個日常場所里？讀到戲迷如作者獨闖異邦戲院，言語不通似乎不能減去多少看戲的興致，有時仿佛還彰顯了一股目迷五色、光影流瀉的純粹感動。我不夠資格自稱戲迷，不過倒是有過唯一一次海外的戲院經(jīng)驗。在電影大國印度，但不是在“寶萊塢”之城孟買，卻是恒河畔的瓦拉納西，一位織品店的少東帶著工匠、一位韓國人和我進戲院，英語流利的少東邊看邊給我們兩個外國人解說，故事情節(jié)此際是記不起了，只知道愛寫流水賬的我當時居然將整出戲當作行程一般記在旅行日記里。如果旅行本身是為了逃離日常，那么在旅途中走入戲院，漆黑環(huán)境反而能蓋過身處異地的陌生感、不安感，隔絕了街道上的喧鬧和過多的新奇刺激。一份親切的漆黑，安逸的漆黑，通過在非日常中經(jīng)歷日常，人擺脫內(nèi)外的干擾，體悟到旅途上、體悟到戲劇里、體悟到生命中的一期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