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星農(nóng)場和劉軍想象中的大不一樣。他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出過城了，對農(nóng)業(yè)的印象還停留在營養(yǎng)槽里長出的蛋白質塊，或傳統(tǒng)農(nóng)田里一列列綠色作物。

“我們的產(chǎn)品你們平時在市場上看不到，都是直供月球的?！眻鲩L解釋。她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體形壯碩而不笨重，穿一套淡藍色連體工作服，走起路來腰板筆挺。她顯然經(jīng)常應付參觀者，直接把他們帶進了生產(chǎn)區(qū)，那是一個微重力環(huán)境的巨大球形建筑，飄浮著不規(guī)則的幾何體，上面長滿了白色的絮狀物。劉軍萌生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像只螞蟻，爬進了幾周沒洗的霉變咖啡杯。

“那些灰白色的塊狀物也不能直接食用，只是培養(yǎng)某種菌類的基質。月球佬每年要運走上百噸，就是從你眼前這個車間里長出來的?！彼钢^頂一叢特別密集的絮狀物，語氣相當自豪。

“你們的工作人員看上去都挺年輕?！倍啪f。

“他們都是十歲到十六歲的孩子。”場長說，“有些人誤會我們用童工，其實只是他們的課外實踐。藍星的孩子出去讀完大學后，有不少愿意回來接著做技術性工作或月語翻譯。他們從小就對農(nóng)場的事務很有興趣?！?/p>

“真了不起?！倍啪f，“戰(zhàn)后孤兒肯定不少，能在這里找到一個家真是幸事?！?/p>

場長微笑，略顯得意。而劉軍覺得有點不自在。

一個穿著同樣淡藍色連體衣的孩子，蹲在半空中的幾何體上，向他們揮手。

場長笑著也向孩子打招呼。

孩子一翻身，做了個花樣雜耍動作，蹦上了另一塊構件。這種高難度動作若不是在微重力條件下，大概能拿個體操獎杯。

“小屁孩就是愛顯擺?！眻鲩L笑著搖頭，眼神仍然嚴肅，“說到那場戰(zhàn)爭，我有時很難跟他們解釋，炸死他們父母的人，就是他們工作的雇主。我是成年人，在理智上可以接受。感情上又是另一回事?！?/p>

“我理解?！倍啪f，“我家也在那年空襲時被毀掉了。”

場長望向她的神色柔軟下來。

“對，我記得他。”場長說，看著手里的便箋本。

他們都坐在場長的辦公室里。一個寬敞明亮的地方，四壁堆滿教育學的書和真菌載培技術方面的模型，鏡框里的集體照層層疊疊。窗臺上擺著幾只動物泥雕，用玻璃罩精心保護著?？瓷先ハ窈⒆拥淖髌?。

杜君坐下后花了幾分鐘，用鉛筆勾勒出何江的肖像。劉軍已經(jīng)見識過她的速寫能力。她將何江的形象盡量年輕化了。

“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場長抬起頭。

“很不錯，是大學里的科研人員?！倍啪f，“我是他妻子。只是前不久發(fā)生了一起車禍。他腦部損傷，失去了一部分記憶。這位也是他的朋友。我們過來，是想多知道一些他早年的事。醫(yī)生說能幫助他恢復?！?/p>

她聲音發(fā)顫，臉上的悲哀相當真實。

“我很抱歉?！眻鲩L深吸口氣，向前傾身握住杜君的手，“真的很抱歉?！?/p>

劉軍暗笑，想這姑娘已經(jīng)把對方拿下了。

“我沒那時的檔案資料或者老照片可以給你了?！眻鲩L說，“空襲那年，你也明白的。我只能告訴你一些我記得的事?！彼q豫了下，“至于你要不要告訴他，你可以自己決定?！?/p>

“他幼年的生活不是特別愉快？”杜君輕聲問。

“他從小就不太喜歡集體生活?？傁胍粋€人呆著，特別是晚上。”場長說，“我們那時條件有限，所有的孩子都睡在八人間的宿舍里。他總是逃夜，也不跑遠，只是溜進牛舍和動物睡在一起。那時我們還養(yǎng)牛。保育員為了洗他的衣服都快要煩死了。問他理由，他說和太多人呆在一起，睡不著。”

“那時他多大？”杜君問。

“才五六歲吧。我們逼他回宿舍睡后，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個金屬頭盔，晚上睡覺戴著那東西。我們有點擔心他有自閉癥，還好這種行為沒幾天就消失了。他把頭盔給了更小的孩子當玩具。再長大些，他終于開始合群。所有的孩子都聽他的，他是頭兒。”場長露出半是可氣半是好笑的表情，“這挺有趣的，他在青春期前一直個子瘦小，話不多。一個特別聰明的孩子。你說他現(xiàn)在是個搞科研的，我一點都不意外。我那時可能沒在他身上投更多注意力，后來才會出事。”

她低嘆了聲：“他15歲時，干了件蠢事。帶著一幫孩子想逃跑，真正的逃跑。他們從我的辦公室偷到錢，開走了農(nóng)場的一輛車。那時還是老式的四輪汽車，只要是平地都能開過去。在我發(fā)現(xiàn)前，他們已經(jīng)跑到了縣城。他們的開車技術是通過游戲模擬器學的。真是萬幸路上沒出車禍。我找到他們時，其他孩子都在網(wǎng)吧打游戲，只有他一個人在醫(yī)院，要求他們給他做功能磁共振掃描。他說懷疑自己大腦有問題?！?/p>

劉軍和杜君對看了一眼。

“他看上去特別絕望。我都不知道一個15歲的孩子能表現(xiàn)出這么深的絕望。結果我自己出錢讓他做了檢查。當然是一切正常?！眻鲩L再次輕輕搖頭，“他當時很失落，回來的路上一聲不吭。我也很擔心，農(nóng)場里沒有專職的心理醫(yī)生，要是這孩子有疑病癥，我們就得把他送回城里。結果他回來后表現(xiàn)一直很正常。直到一天，他宣布自己是個特異功能者?！?/p>

“他說自己有特異功能？”杜君說，瞪大眼睛。劉軍覺得她的戲有點兒演過了，好在場長沒注意。另外特異功能也是個落滿塵土的老詞兒。上上個世紀，人們曾給一些騙術披上“特異功能”的外衣。

“他說自己能看到別人夢到了什么?！眻鲩L說，做了個鬼臉，“他自己招來了一大幫記者。孩子們一過12歲，就能有自己的電腦和手機，我們不會監(jiān)控他們的通訊。他在農(nóng)場的院子里舉辦了場特異功能鑒定會。其他孩子都幫他的忙，把幾張床抬到了露天。他和那些記者就在六月的太陽底下企圖睡覺，另一些圍在邊上做旁證。還有攝像機?！眻鲩L似乎又看到了回憶中的荒謬場面，輕輕笑著，“我到現(xiàn)在都沒想通那個小鬼頭是怎么做到的。他讓那些記者相信了。幾天后網(wǎng)絡和報紙上都出現(xiàn)了關于他的報道。管他叫探夢者。”

場長停了一會兒，“后來我就失去了他的消息。他似乎去參加了巡回表演之類的事。他滿18歲了，只要他不想呆下去，農(nóng)場留不住他。我認為那種嘩眾取寵的事情長不了。他很聰明，只要愿意，能申請到非常好的大學。我勸不住他。地月局勢就是那陣子開始亂的，我有百來個孩子要操心。我——”她捧住頭，向后緩緩捋平白發(fā)，“所以聽到他現(xiàn)在過得不錯，我挺高興的。他有段時間真的走歧路了?！?/p>

他們告別離開時，場長又叫住了杜君。

“你是他妻子，”她說，欲言又止，“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點——”她又做了個含混的手勢，“真的特別善于看穿人心，從小就是。我有時甚至會想，他可能真的有點兒特殊之處?！闭f完她又笑著擺手，像在嘲笑自己的荒唐。

“是的。在他面前什么都瞞不過?！倍啪f，也笑。

“雖然有點兒精怪，但他本質是個好孩子。”場長說，“一直都不錯。和他一起長大的孩子都信服他。我想他會好起來的?！?/p>

“他為什么想偷自己的出生檔案？”劉軍說。房車里一片寂靜，車窗外，藍星農(nóng)場巨大的穹頂建筑正隨著地平線不斷后移。

“他從來沒談起過自己的早年經(jīng)歷。”杜君說，語氣中頗有些失落。

“聽著，你一直堅持他的行動沒有實際目的?！眲④娬f，“但實際上他可能因為地月戰(zhàn)爭失去了家庭——”

“不是每個人都一心想著報仇之類的事?！彼f，口氣很沖，隨即道歉，“對不起。”

劉軍干咳，一揮手，“姑娘，要是咱們追的真是個漫無目的的精神病患者，不如現(xiàn)在就回家洗洗睡了。那是白費工夫。要是你還想把他找回來，我們就得假定他的行為是有動機的?！?/p>

杜君沒立即反駁。她側頭看了陣子窗外。

“他一輩子都花在解釋自己的異常之處上了?！弊罱K她輕聲說，“我覺得他現(xiàn)在還是在做這件事。”

“我只是個外勤警察?！眲④娬f，“肯定理解不了你們在干那些什么科學的事兒。但你們弄出的東西能牽扯到什么經(jīng)濟利益？說到底不過是夢罷了?！?/p>

“我們實驗室的資金一直很充裕。還有各種特權?！倍啪龘u頭，“安眠藥的市場價值當然很大，不過——”

此時，劉軍終于能確認，后面那輛車已經(jīng)跟了他們很長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