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華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日子過得艱難。記憶中,那時的春天是很漫長的。正月過后,村里不少人家糧柜便日漸見底了。糧不夠,瓜菜代,半年瓜菜半年糧,這是村民們在艱難年代里捱饑荒、度日月的法寶。這法寶里邊,半年瓜菜,其實野菜占了很大的比份。
二月春寒料峭,在雨雪靡靡,北風(fēng)嗚嗚吹著的時候,樹枝吐苞,草地開始返青,田里地里的野菜也就長了起來。待到雨住雪霽,特別是連著幾天太陽的時候,野菜就都瘋長開了。這時候,孩子們和一些女人們便趕緊挎了籃子,拿了鏟刀,滿畈滿嶺挖開野菜來了。
生產(chǎn)隊的大田里種的苕籽,學(xué)名叫藍花草,是給水稻作底肥的。到三月底的時候,苕籽就長到齊腰高了,很茂盛,那時一把一把地把苕籽尖尖揪下來,用清水洗盡了,放到鍋里大火炒一下,是難得吃到的美味菜饈。而此時苕籽還長得稀稀拉拉的,但野黃花菜卻喧賓奪主,長得很肥大了。這種野黃花菜又叫苦菜花,跟那種又叫金針菜的黃花菜不是同一種植物。它長得跟嫩地米菜差不多,一棵一棵貼在地面,有巴掌大,長老了,菜心會開出一朵、兩朵小黃花來,黃花菜也因此而得名。這種野黃花菜略帶點苦澀味,跟苕籽的味道就沒法比了,食用時先焯一下,然后煮青菜米湯或者青菜米糠糊糊。有時運氣好,黃花菜挖得多了,當(dāng)天吃不完,母親會把它洗盡晾干了,裝到菜壇子里做醃菜吃,醃黃花菜比新鮮的味道好,酸酸甜甜的,很可口。苕籽中間有時會夾雜著長出一棵、二棵蘿卜,大的長得比大拇指還粗些,蘿卜蔭子也很肥壯,小伙伴們看到了會一窩蜂撲上去,誰跑得快搶到了,總是興奮不已激動半天。
風(fēng)和日麗的時候,挖野菜是很開心的事情,其實就跟現(xiàn)在孩子們春天里企盼著的春游踏青并無二致。然而,勞動總是艱辛的。初春時節(jié),江南多雨,大田里常常漬水。我那時通常穿雙舊雨鞋,時間長了,雨鞋就裂了口子,水滲進鞋里,襪底濕透了,腳板心冰涼冰涼。后來,在較長一段時間里,冬春時節(jié)下田干農(nóng)活,只要一受涼我便會肚子疼,病根就是那時落下的。遇到倒春寒的日子就更遭罪了。寒風(fēng)中飄著毛毛細雨,時而夾著雪花,握著鏟刀的小手凍得通紅,伸出去鏟起野菜來便斬指般鉆心地疼。
大田里的野菜挖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山地上野菜也就長起來了。二月底、三月初,山坡地里全被豌豆蔓、蠶豆禾覆蓋了。紫色的蠶豆花隨蠶豆禾縱向排列,因蠶豆禾葉子較多,花朵就不突出了。豌豆花呈粉紅色和粉白色兩種,像一對對翩翩欲飛的蝴蝶爬滿了豌豆蔓,放眼一望,滿坡滿嶺花浪翻飛,徜徉在這蒼茫天地山水之間,饑饉中滿臉菜色的人們不知不覺中便也身心釋然了。
豆叢旁一綹綹的小蒜又粗又壯,這種小蒜實際上是野蔥。蒸糠粑、麩餅時,把小蒜洗盡切碎了和野菜一起摻和在餅里,就象擱了小蔥一樣,那些難以下咽的東西就有了一股香味,就好進口些了。碰到運氣好,母親會用大碗切了半碗小蒜,放上半碗水,滑一個雞蛋,把碗擱在糠粑粑中間蒸了,開飯時,揭開鍋蓋,滿屋子都是香氣,那真是難得的可口美味啊。地邊、地埂則長著地米菜、野泥薅、狗尾巴草、野香薅、嫩燕麥苗……都是些既可以新鮮食用,也可以曬干了儲存的野菜,這真是艱難歲月里大自然給予人的恩賜啊。
夏糧出來之前,青黃不接,近處的野菜挖光了,小伙伴們挖野菜的隊伍會走得更遠,有時能碰到意外的喜悅和收獲。一次,我爬到石山的主峰下面與東山頭連接的百人洞前,這是一片三、四畝大的平地,嗬,中間長著一大片綠油油的野韭菜,眼睛頓時一亮,喜出望外,爬山的辛勞全拋到九霄云外了,急忙撲下身子,一把一把揪起韭菜來,一會兒就裝滿了一籃子。第二天,我拿了把鐮刀,又悄悄地一人爬上山割韭菜,結(jié)果,回來的路上還是被小伙伴們發(fā)現(xiàn)了。第三天,大伙兒就一起跟上來,一窩蜂地把韭菜搶光了。還有一次,我走得更遠,跑了五里多路,到朱家山頭去挖野菜。朱家山頭在老家那一帶是有名的比較富裕的村莊。村莊中在外經(jīng)商的人口比較多。祖上不少人在上海、漢口做生意發(fā)了財,積攢了殷實的家財。整個村莊一派徽式建筑,高樓大廈,十分氣派。我爬上了村對面的小山,放眼望去,山溝溝和山坡上到處長滿了野水仙,綠油油的葉片間點綴著淡淡的白花,現(xiàn)在想來,真是一幅重彩濃抹的西洋畫啊。再低頭看腳下,嗨,整個小山頂上長滿了一大片馬齒莧,足有兩畝多地那么大一片。馬齒莧也是很好的野菜,可以新鮮炒了吃,也可以焯水后曬干了作干菜慢慢吃。當(dāng)時那情景,真象在地里挖了塊金元寶,心里頭激動得揣了頭小牛似地,怦怦亂跳,興奮得好幾天都沒合攏嘴。一連幾天,帶著小伙伴們一棵不剩地把馬齒莧全都搬回家里了。
野菜難挖到了,人們就開始上山挖樹皮樹根。記憶中,能夠賴以充饑的樹皮樹根也只有兩種,一種是榔樹皮,一種是野雞禾根?,F(xiàn)在看來,這種榔樹其實就是榆樹。在老家,榔樹極少、很難見到。因此,村里通常只有歲香爹一個人能夠挖到榔樹皮。他家挖到榔樹皮后用水洗凈,把外面的老皮刮一刮,再放在碓臼中舂爛了,拿起來做成粑粑,蒸熟了,有點象糍粑的味道,又糍又糯,很可口。我通常只挖到一種叫做野雞禾的根根,這種根根外表有點象棱角,表皮黑色,內(nèi)里暗紅色,拿回家洗凈后,放在碓臼中舂碎了和糠、麩摻和在一起,蒸粑粑吃。這種東西其實蒸不爛,吃到嘴里嚼不動,滿口亂鉆,很難下咽,只是免強吞下去,賴以充饑而已。每到開飯時,二弟和三弟都要哭鬧一番。這時,奶奶總是從鍋里給我們一人舀一碗清得見底的米湯,一邊哄弟弟們一邊說:“伢哩,天不饒人呀,有這碗米湯喝該燒高香啦。民國甲戌年天大旱,十里八村都餓死了人啊。”
最艱難的時候大約是在1961年的春頭上 ,村里不少人家?guī)缀鯊氐讛嗉Z了。這時候,國家及時送來了一批救濟面粉,這是些從北方運來的高梁面粉,靠了這批高梁面粉,和著野菜草根,人們終于度過了六十年代初這段艱難的日子。
時間的河流而今沖走了記憶的浮塵,留下來的只是歲月的積淀。許多年過去了,當(dāng)我們回過頭來再談?wù)撨@些沉重而艱難的時光時,除了有些激動和興奮外,人的心境顯然是平靜而輕松的。也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緣故,也許是時過境遷了,雖身歷其境,然而,那份沉重,那份艱難,雖深埋在記憶的底層,卻再也難以準(zhǔn)確地描述并呈現(xiàn)于字里行間了。雖然如此,那種艱難歲月里,人們吃苦耐勞,堅韌頑強,同舟共濟,不離不棄,共克時艱的精神卻再也難以忘懷。也許正是艱難歲月里的這種風(fēng)骨精神,終使我們歷經(jīng)風(fēng)雨而得見彩虹。
自從亞當(dāng)夏娃在伊甸園里偷吃了禁果時始,艱苦磨難便總是與人們相伴隨了。也正是在與之不息奮斗中,人們才走到了今天。然而,不同民族,不同時代,人們在艱難困苦面前的作為也是不同的。在成敗得失之間,起決定作用的最終也還應(yīng)是這種風(fēng)骨精神,即民族心理和民族精神,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文化軟實力了。
從個體的意義上,人常說,上天對人總是公平的。它在給我們關(guān)上這扇門的同時,也就給我們打開了另一扇窗戶。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人一生中,少年時代的艱苦磨難是極其難得的寶貴財富,艱難困苦玉汝于成。不正是六十年代初的艱難時期,給了我們這代人終生勞作的習(xí)慣,節(jié)儉不奢的個性和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的品格么!
責(zé)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