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盡
(一)
十六歲那年,我突生怪病,起先是怕冷,而后是嗜睡。師父為我尋遍名醫(yī),依舊不得根治。
那日,我坐在床上裹著棉被吃西瓜,猛地有睡意襲來,眼前一黑,就咚地一頭栽到地下。等我再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小雞。
認清事實后,我頗為傷感。因為在此之前,我的前途是十分坦蕩明媚的。因著天資聰慧,我曾被稱為御獸界百年難遇的奇才。
我重生在一片古林之中,林子巨大無比。當我花了整整三年走出去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一只小雞長成了一只大雞。
在山間小道上,我遇見了第一個人??上莻€獵戶。
獵戶扛我時很是吃力,因為我太重。在林子里的時候那些野獸個子巨大,我便認為自己異常嬌小,現(xiàn)在與常人一對比,自己竟有半個人高。
獵戶將我扔在小木屋的墻角,拍拍手,看上去挺高興:“今天運氣好,捉到一只靈獸?!?/p>
所謂御獸師,御的并不是普通獸類,且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御獸師。有時,數(shù)千名平凡人中也不見得能出一名具有御獸師資質(zhì)的人。
林子里溪水的倒影模糊不清,我倒是沒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只靈獸。
次日,我被拉出去賣,只賣三十紋銀還嫌貴!因為太貴,到最后都沒人買我,獵人失落地牽著我離開,走了不出三里,面前密集的人群主動分開了一條路。
是一只雪獅和一條巨蛇。根據(jù)兩只靈獸額頭上紋路的繁復(fù)程度,得以推算出站在兩獸頭頂上的是四階御獸師。想不到這小地方也會出現(xiàn)御獸師,還是四階的。
眾人仰頭望著那兩名中年男子,一臉欽慕。我不屑地扭頭,想當年咱十五歲就上了四階。
“我買了?!焙鋈簧戏接腥苏f道,聲音挺輕,冷冷清清倒也悅耳。
我仰頭,只能看到少年尖尖的下巴和雪白的頸部。他只身著普通杏色長袍,卻依舊顯得優(yōu)雅華貴,漆黑發(fā)絲半綰,順著臉頰垂下,很柔軟的樣子。
有風拂過。
我的腦袋轟然炸開。
(二)
公子茜,姓陳,名茜,端陽人。
公子茜出身名門,祖上輩出高階御獸師,其父八階,其母五階,御獸師的優(yōu)良血統(tǒng)一路承襲。他的出生也不負眾望,其資質(zhì)勝過陳氏一族有記載的所有御獸師。
公子茜八歲就正式成為一級御獸師,天之驕子光芒盛極一時,卻不料半路殺出一朵奇葩,奇葩竟將公子茜的光芒分去一半。這朵奇葩就是戴小樂。戴小樂就是我。
在當時,一個撿垃圾的小乞兒能在御獸師府里打個醬油就算三生有幸了。每隔幾年,一些高階御獸師便會下到各州挑選一些好苗子,我那時才十歲便被七階御獸師收入門下。
半年里我連跳兩階,被所有人譽為奇跡。下半年,公子茜也投到了我?guī)煾搁T下。那年,他十二歲,比我大兩歲。
公子茜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小時候他總愛拿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瞪我。他長得那么漂亮,瞪人也好看,我也無所謂便讓他瞪。他好強,什么都想勝過我,但是又事事都比不過我。美人失落惹人憐,我就是太善良,故意讓過他一次。他卻發(fā)了火,要和我打架,那小身板自然是打不過我的。
可是后來,罰跪的卻是我,跪三天還不給飯吃。當時我餓得頭暈眼花,最后還是公子茜不顧師父責罰給我送吃的。當時年少,心地純潔,因為幾個饅頭,兩個小朋友就此握手言和,互幫互助,并一起立下宏圖壯志……
思緒拉回當前,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雞爪,不免分外傷感。
現(xiàn)在換作是公子茜牽著我走,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這些年他身量拔高了不少,相較于早年性別模糊的精致漂亮已硬朗了不少。
那兩個四階御獸師收起靈獸,指上多了一枚形狀怪異的指環(huán)。
“哈!公子茜你怎么牽了一只雞?太不符合你七階的身份了吧!”
公子茜不理他,自顧自地走。他就是這樣,高傲、自負,除了長者和強者,其他人在他眼里就只是會行走的葫蘆瓢而已。
見不被搭理,其中一人伸手便要拉他。公子茜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高嶺之花一般的存在,他不喜歡被別人碰,皮膚白嫩得跟豆腐似的。就算身為他的師姐,我以前也沒好意思總摸他,現(xiàn)在哪里能輪得到你!
我沖上去,狠啄那人的手。
那人捂手痛呼,甩臂喚出雪獅。雪獅縱身向我撲來,一掌就可以把我拍成肉餅。
公子茜不退反進,上前一步將我護在身后,冷笑一聲,身后厲風盤旋升起,一團金光在上空猛地炸開。金烏仰空長鳴,雙翅舒展便縱橫數(shù)十米。
那雪獅立即耷拉雙耳,嗚嗚地退回主人身邊。
公子茜面無表情轉(zhuǎn)身就走,金烏跟著飛了幾步迎風化作一團金屑,金屑游蛇般追隨著他的左手,在無名指上凝成一枚淡金色的指環(huán)。
我快步跟在他身邊,抻長脖子去看他的手。明晃晃的,他的中指上還套著一枚藍色戒指。
公子茜突然停下,彎腰撐膝,靜靜看著我,我心虛地縮了縮頭。他抬手,遲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雞腦袋,嘆息,聲音微不可聞:“你有點像那個人……”
師姐果然沒白疼你,連這樣都能認得出來。
他的背影略顯單薄卻挺得筆直,四周人來人往,一身孤寂。
(三)
端陽位于江南,粉墻黛瓦綠藤蘿??蛇@個比江南女子還要寧靜婉約的地方,卻被譽為御獸師之都。
師父早已教不了公子茜,一年前就將他托付給一位交好的九階御獸師。九階為最高階,在整個羅娑大陸屈指可數(shù)。至于九階之上就不得而知了。據(jù)說,百年前有一奇人屠龍射鳳被破格列入仙籍,后人也有效仿,但皆深入龍?zhí)兑蝗ゲ粡?fù)返。
這次公子茜外出是替代理師父去各處物色好苗子。不知是他要求太高還是其他原因,竟無一人入得他的眼?;氐蕉岁柡螅俏淮韼煾敢脖陡幸馔?,以前交給公子茜的事情從來沒有出過差錯,于是拍拍他的肩膀:“怎會連一個都找不出來?”
公子茜搖搖頭,竟是顯出幾分失落來,低聲道:“連我都不及。”
代理師父哭笑不得:“你資質(zhì)超群,今后成就定在我之上,放眼望去有誰能與你相較?”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嘖嘆一聲,兩指摩挲著下巴,視線掃過公子茜手上那枚金色指環(huán),“我知你還對她還念念不忘,可那戴小樂世間只有一個?!?/p>
公子茜牽著我沉默不語。
看公子茜想我想成這樣,我很高興,卻也難過。我們曾說好攜手共進,一起站在最高處笑看天下,如今卻只留下他一人獨攀高峰。但又能怎么辦?他已超越我太多,我早已失去與他并肩的資格,連掉價到三十紋銀都沒人要。
想想就恐怖。
我一直都想跟在公子茜屁股后面,但美人配大雞這種組合太不受他人待見,時不時就有人趁公子茜不注意將我逮住關(guān)到茅房。公子茜對此居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看他似乎有點后悔把我?guī)Щ貋?,不過我老跟在他身邊確實有點丟臉。
公子茜啊公子茜,你怎么能嫌棄你的小樂師姐呢?
為了盡量使公子茜重視我,我開始模仿自己生前的一些習慣。比如只吃菜不吃飯,還沒開飯,我的飯盆就被廚子養(yǎng)的大黃狗舔得一干二凈;比如睡覺時喜歡擱一只腳在公子茜肚子上,誰知天一黑就被侍從關(guān)進了茅房……
不過成效還是有的,公子茜愿意讓我跟著他進小書房了。書房一共有兩個,大書房是師父的,可以自由出入;小書房的所有東西都是公子茜自帶的,他定居到哪兒就帶到哪兒。以前我還是人的時候他也有一個這樣的小書房,那是他的私人禁地,連我也不能進。
小書房陳設(shè)簡單,就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四面環(huán)書,真不知道有什么可藏。
(四)
我覺得自己有點奇怪,好歹也是一只靈獸,就算再沒用也該有個特殊功能,哪知我就只會長肉。最近吃得好,肉長得更快了,照鏡子也看不出自己是什么品種。我以前仗著有天賦實戰(zhàn)厲害,對于書上那些東西都只敷衍,每次師父抽查都靠公子茜。
在公子茜的書柜最里面發(fā)現(xiàn)一本《靈獸譜》,用嘴叼出來攤到地上用爪子翻頁,翻到一半覺得很眼熟。我說怎么這么破,原來是我以前用過的那本。
沒找到想要的,倒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紙已泛黃,我艱難地嘴爪并用才將其展開,是一幅人頭畫像,俊秀的少女一臉壞笑,右邊眉毛少了半截。
我自小毛發(fā)粗重,成長過程中眉毛有朝一字發(fā)展的趨勢,因而每隔半月我就會蹲著讓公子茜幫我刮眉毛。公子茜心眼小,無意之中我總會得罪到他。
有次師父布置的任務(wù)只有我沒完成,眼看就要錯過飯點,大師兄便大發(fā)慈悲地分了一半的飯給我,等和師兄頭對頭吃完才發(fā)現(xiàn)公子茜拿了兩份飯菜站在身后。他也不說話,徑自將手里的東西扔出窗外。后來我向他道歉,他倒是爽快地接受了。哪知每次刮眉毛時就偷偷刮光我右半截,我那么信任他當然不會發(fā)覺,到后來那半截眉毛就長不出來了。
“羅玉鳳,你的名字。雖為鳳凰遠親,但未繼承一絲神力。擅飛跳、貪食、愚鈍、肉身無限長?!惫榆玢紤械乜吭陂T邊,側(cè)頭緩聲道。他微微瞇眼盯住我,也不知道他從什么時候就站在那里,看了有多久。
“咯?!咯咯——咯咯——”我傻兮兮地揮了揮翅膀,轉(zhuǎn)圈,單腳獨立。
公子茜換了個姿勢,薄薄的嘴唇開合:“羅玉鳳鳴叫似水中氣涌之聲?!?/p>
“咕嚕咕嚕咕?!緡!蓖nD數(shù)秒才醒悟,我傻呀!
沉默中,公子茜走到我面前撿起地上的《靈獸譜》放回到架子上,看到地上的畫立刻沉下臉,撿起來折好小心塞入袖中。
公子茜理理衣袖,踱步走到桌后坐下。
“過來?!?/p>
“……”轉(zhuǎn)圈再轉(zhuǎn)圈。
“嗯?!”公子茜自顧自地轉(zhuǎn)著手上的金色指環(huán)。
不裝傻了,這是他要生氣的前兆。他生氣很難纏,而且以我現(xiàn)在的情況肯定要挨打。當機立斷,我一個縱身便撲到他腳下。
公子茜抬高下巴,垂眼,淡淡道:“聽得懂人話的羅玉鳳倒是少見?!?/p>
從這以后,我的待遇高了不少,侍從專門收拾出了一個空房間給我住。公子茜似乎還沒把我和戴小樂聯(lián)系在一起,只認為我是一只天賦異稟的羅玉鳳。他找了個低階御獸師來教我飛,那御獸師看到我無比震驚,為什么三歲的羅玉鳳還不會飛?為什么公子你要養(yǎng)一只這么沒用的羅玉鳳?
對了,還有所謂“肉身無限長”那不就是肉山大魔王嗎?!
(五)
這天公子茜在書房寫寫畫畫,我蜷曲成一大團在他腳下睡覺。或許是得到了他的默認,最近很少有人找我麻煩。午后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我身上。
是紙張溫暾翻動的刺啦聲,淡淡的墨香在靜謐的空氣中漫開。
公子茜忽然自顧自地開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卑咨聰[自眼前掃過,我就被揪著翅膀一路拖到了墻角。
地下暗門打開,走過一道狹小隧道,隧道盡頭映出點點藍光。跟著公子茜走入那個石砌小間,看清眼前的情景,我深深嘆了口氣。
暗室四面空曠,只在正中央放置了一塊白玉石臺,有一人躺在上面。室內(nèi)藍光從纏繞著石臺休憩的蛟龍身上散發(fā)而出,伴隨著撲面而來的寒氣,水瑩瑩地照亮了整個空間。
似乎是發(fā)現(xiàn)異樣,通體晶瑩的蛟龍警惕地睜開眼,只有漆黑瞳孔的大杏眼惡狠狠地盯住我。
是我的亮仔。
遇到公子茜之前我從未想過還可以與亮仔重逢。一般來說如果御獸師死亡,其手下的靈獸多數(shù)會被放歸山野,很少有人會像公子茜一樣接手曾經(jīng)有過主人的靈獸。靈獸比人更重感情,一旦被降服,他人便再難馴養(yǎng),因此而死的靈獸不在少數(shù)。
其實在看到那個金色指環(huán)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卻沒想到亮仔這條冰息蛟被他用來保存我的身體。
或許是太過思念,不知不覺間我靠近了亮仔。亮仔齜牙,扭頭看看臺上的“我”,回身躍躍欲試地想撲上來咬我。我這才清醒,渾身僵硬,亮仔肯定認不出我了。
“退下?!惫榆缱呱蟻砺暤?。
亮仔不聽他話,依舊試探著要往前跳。
公子茜垂眼冷冷瞥它一眼,聲音還是不緊不慢:“怎么?我的話不管用了?”
別看公子茜長那樣,手段可比我厲害得多。亮仔這么像我的性格,之前肯定是被狠狠修理過。果真,亮仔不甘心地嗚嗚后退盤在“我”身下不動了。
可憐的亮仔,我很心痛。但看到地上那攤巨大的口水,不免更痛心疾首。亮仔愛流口水的壞習慣,我費了好大勁才給糾正。我沒走幾年,老毛病又犯了。公子茜你也不幫我管著……公子茜你用這種奇怪的眼神俯視我干什么?我腦袋又沒長花,盯回去。
公子茜卻移開視線,大步走向前,在石臺前停下。他先是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罐,打開蓋子就飄出一股清香。他從里拉出一條濕帕俯身為“我”擦臉擦手,又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把小梳子,半蹲在地上幫“我”梳頭,最后彎腰為“我”仔細整理衣服。
他做得非常認真,濃密的睫毛低低垂下,薄薄的嘴唇微抿著,鼻梁很挺,皮膚雪白,是個很完美的側(cè)臉。
公子茜捧著“我”的臉朝上輕輕吹氣,將幾根散亂的發(fā)絲吹開,一根粘在了嘴角。他的手背順著“我”的臉頰滑下,兩根手指擦過嘴唇的力度稍大。
我在一旁看著總覺得怪異,但又說不上來,兩人的距離會不會太近,連鼻尖都快碰上了。
公子茜這時側(cè)頭看我,他還彎著腰,鬢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眸子。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公子茜就雙手撐住石臺,對著那張毫無血色的嘴唇輕輕吻了下去。
睫毛在輕顫,輾轉(zhuǎn)纏綿,呼吸輕微。
(六)
女金剛是我在同門中的綽號,因為我嗓門大力氣大。不過我并不認為有什么不妥,做女人很麻煩,有時真恨不得變成男人。
朝夕相處了六年的小師弟是男人,小師弟對我有其他心思,不管怎么樣都有種斷袖的即視感。
回神,這才發(fā)現(xiàn)暗室四壁皆貼滿了那少女的無數(shù)畫像,有跑的有笑的。最上方的線條略顯凌亂粗糙,越往下紙張越新,因著手法愈加熟練,人物也更鮮活。
我落荒而逃,連滾帶爬地躥出暗室,但落在背后像要在上面燒出一個洞的視線實在讓人忽視不了。
我想公子茜是認出我了。
在柴房草垛里躲了兩天,風平浪靜,似乎沒人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雞。我忽然感到很空虛,就像捉迷藏,躲半天發(fā)現(xiàn)居然只是自娛自樂。
而且快要餓死了。
咚咚咚,有東西在啄門。
砰的一聲,門裂了,一股熱浪襲來。我盡量把身體縮緊,透過縫隙看到比我還大上許多的金烏一只爪子踏著門板,身體滿滿地塞住了門口。
腦門翹著幾根金毛的碩大頭顱東嗅嗅西嗅嗅,隔著稻草與我對視。
金烏咳了咳,濺出幾顆火星,看樣子是想燒房子。我決定先下手為強,沖上去狠狠啄它頭頂,趁著空隙沖破屋頂。咱這段時間可不是白練的。
等搖搖晃晃地飛到天上才想到,我怎么可能比金烏飛得快!
于是便有了天上兩只鳥打架,不,是單方面地被毆,地上數(shù)人仰頭看好戲的一幕。金烏胡亂噴火,天色早已暗下,就見光芒四射,火樹銀花,煞是漂亮。眾人捧著茶杯,鼓掌叫好。
金烏是被公子茜打下來的。我也體力不支跟著往下墜進池塘,恍惚中聽見有人高聲喊:“公子不可以!”似乎有人跳下水,一雙冰涼的手將我從水中托起。
意識陷入黑暗,等到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是早前夢寐以求的公子茜的那張柔軟大床。但此刻有種躺在釘子上的感覺。
一動,全身都痛。低頭一看,除了纏著繃帶的地方,其他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被那只死鳥烤焦了。以前我就和金烏不合,這死鳥有事沒事就溜到我房間,不燒其他的,只燒我被子。我就只能長期和公子茜拼床睡,沒想到現(xiàn)在還要受罪。
這一動,就把趴在床邊的人吵醒了。
公子茜抬頭,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褻衣,長發(fā)披散著。他的頭發(fā)并不非常直,而是在發(fā)梢處略微卷曲,彎彎繞繞一直延伸到胸口。視線被衣領(lǐng)擋住,我咽了咽口水。
公子茜跟著我的目光看向自己,嘴角彎了彎,拉開衣襟,用小指將頭發(fā)勾了出來。
一大片白白的胸膛露了出來。
我?guī)缀醍攬鐾卵觯瑤煹?,你現(xiàn)在色誘的是一只羅玉鳳!
(七)
有些事你不說破我不點破,就可以當作誰都不知道?,F(xiàn)在我和公子茜就是這么個相處模式。我每天吃吃喝喝,還有個小御獸師陪著曬太陽。
只是公子茜換了個更寬敞的房間,房內(nèi)鋪滿長毛地毯。他睡上,我睡下。
整日閑適,時間就過得飛快。
一年后,公子茜升為九階御獸師,是古往今來除了那個不是人的傳奇人物以外最年輕的九階御獸師。他現(xiàn)在已是站在能夠睥睨眾生的位置。
那天晚上,公子茜半躺在床上,伸一只手輕輕搭在我的背上,沒有任何動作,似乎只是想碰著我而已。他本是寡言之人,或許是升到九階御獸師真的挺高興的,他今日的話特別多,幾乎稱得上是絮絮叨叨。
從他小時候?qū)W禮數(shù)筆直地坐到半身發(fā)麻,到十二歲那年不顧父親為自己安排的最高階御獸師,而是為了勝過某人投到了一位七階御獸師門下,最后說起我與他的一些日?,嵤拢裁次铱荚囎鞅?、睡覺不洗腳、搶他飯,還拉他一起趴在墻上看男人被人告密挨師父打等等。
聽他講來,有很多我都記不清了,但看男人那事我有點不服氣。你敢說你沒看過小姑娘?以你瑣事不沾身的性子,又不可能只是為了陪我而已。
公子茜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的眼皮子也越來越重,后來實在撐不住,昏昏睡了過去。
雨打窗臺,暗香彌漫,睡夢中似乎有人在輕語,等我。
一夜無夢,睡得很好。公子茜一向起得比我早,上午我也沒有在意。
到了傍晚,我才發(fā)現(xiàn)公子茜不見了。
小御獸師這會兒正和一小丫頭打情罵俏。我沖過去叼起他的衣擺,我力氣比他大多了,受公子茜吩咐他又不敢召出靈獸打我。
他半天才看懂我的意思。小御獸師撓撓脖子:“我也不知道,公子說他今天有事就獨自外出了。確實有點奇怪,居然一個人也沒帶……他去哪兒了?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敢問……”
總之有不好的預(yù)感。我很想去外面看看,但由于體積太大,而且我這個物種貌似眼神不怎么好使,飛在天上也看不清地上的人。
坐立不安,直到三天后有消息傳來。消息來自地處聚龍?zhí)断掠蔚乃?zhèn),鎮(zhèn)中水道蜿蜒如織,據(jù)說幾百條河流一夜間染上鮮紅,濃濃腥味里,河中蝦蟹皆不見了蹤影。這引起眾人恐慌,紛紛拖家?guī)Э谔映鏊?zhèn)。
我素來喜看一些奇聞怪事,深刻記得,此情景曾在百年前發(fā)生過。
——屠龍。
(八)
其實在之前我有思考過,是干脆跑到一個深山老林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一只肉山巨無霸還是留在公子茜身邊陪他老死?
這不沒等我做出選擇呢,公子茜就急著去尋死,那我豈不很沒面子?怎么說也是兩輩子加起來第一個親我的人。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挺能吃苦的,風這么大,我愣是不吃不喝整整飛了一天。好在我翅膀比較大,速度也挺快,要不還沒等到達虹山就倒栽蔥了。
虹山終年浮云糾葛虹光纏繞,這個離天最近的地方長滿梧桐樹,常有鳳凰來此棲宿,因此也被稱為“鳳巢”。
果不其然,本該神光籠罩的鳳巢已被炸,火舌沖天,一路上迎面砸來不少碎石尸骸。以虹山為中心,空中無數(shù)靈獸將其團團包圍。我竟是不知公子茜強到了這種地步,以一己之力,便將這山野之內(nèi)的靈獸全部召出。
好不容易穿過亂石沙陣精疲力竭地降落在焦土上,前面的公子茜突然扭頭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受到重創(chuàng)的鳳凰垂死掙扎,便是比之前更加艱難地惡斗。公子茜也不好受,衣服全被燒爛,頭發(fā)胡亂披散著,不知是哪里受了傷,身上黑紅一片。光影交錯,煙塵飛揚,顏色不一的血液在上空拋灑,形成一陣細細的血霧。
金烏是只好鳥,被撕下一只翅膀還是奮力啄瞎了鳳凰的第二只眼睛。指揮著千百靈獸的公子茜背對著我背脊依舊挺得筆直。
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更加強大的力量,但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沒用,從頭到尾只能眼睜睜看著。
好在我的身體厚實,做個肉墊倒是綽綽有余。
是的,就是這樣狗血。
過程可以這樣唯美描述:千鈞一發(fā)!在那漫天血雨中,一道巨大的倩影擋在了他的面前。她回眸一笑,血花怒放,而他仿佛看到了那少女俊俏的容顏。
事實是公子茜差點被我的肉身壓死。
等到反應(yīng)過來才開始后悔,我發(fā)現(xiàn)我又死了。
上次是眼前一黑,醒來就變成了一只雞,這次很奇怪,仿佛是靈魂脫離肉體,輕飄飄的,風一吹就往上升。
我的眼神還是不怎么好,往下看去模模糊糊的一片。只看到身下白光極盛,光暈中浮有一人,廣袖長袍,花紋繁復(fù)的絲帶無風自動。
原來神仙長這樣。
公子茜把羅玉鳳的雞頭抱在懷里,我看不清了。他似乎是跪在了地上,嘶啞的聲音還是傳到了我耳朵里——
“我本就不求長生成仙,我放棄!是人也好,是獸也罷,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只愿她能再次回到我身邊!”
(九)
戴小樂活了,醒來后卻癡癡呆呆,儼然是個傻子,總覺得不是之前那個囂張跋扈的她。高處不勝寒,公子茜回來后越發(fā)不愛說話了,只是整日守著那個傻子。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后山的桃花開了,漫山遍野的粉白色。不用風吹,花瓣自己就飄搖落下,織成一張綿綿大網(wǎng)。
戴小樂被凍了好幾年,現(xiàn)在看上去就像公子茜的妹妹。桃樹下擺了一張小矮桌,小桌旁是一張搖椅,戴小樂流著口水在上面搖。一旁遞過來一杯熱騰騰的紅豆粥,端著白玉小杯的手修長,是比那玉石還要剔透。
傻子不領(lǐng)情,笑嘻嘻地推開杯子,滾燙的粥撒了一地。公子茜收回手,頭上肩上早已落了一層厚厚的花瓣。他用帕子慢慢地擦了手指,摩挲著指間僅剩的那枚金色指環(huán),神情有些落寞。
“我說……”身后有人猶豫著開口。
“你是哪里來的冒牌貨?”少女指著癡傻的戴小樂問。
公子茜一怔,轉(zhuǎn)身,站在面前的陌生少女這時歪頭看著他。少女身著紅色勁裝,襯得膚色極為白皙,斜飛入鬢的眉,鼻梁高挺,少了幾分女子該有的柔美,卻給人以一種火焰般生機勃勃的熱度。
公子茜略一皺眉,他竟沒發(fā)覺有人靠近!他有些不耐煩地召出冰息蛟龍,下了指令,便背過身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寒霜覆蓋了地面,花瓣與水凝成的鋒利冰刃在那少女手下仿佛只是脆弱的羽毛一般,兩指一彈便輕易碎裂。
少女硬是將那垂死掙扎的蛟龍一把抱在懷里,呼喊的聲音甚是洪亮:“亮仔你個沒良心的,居然變胖了!”
公子茜的背挺得很直。
少女將蛟龍纏在脖子上,往前走了幾步,猶豫著停下,只遠遠地開了口:“公子茜?!?/p>
“……”
“禁閉室西面墻角從下往上數(shù),第六排第七格拿開磚頭有個洞,剛好可以塞進個饅頭。”他還是沒回頭。
“好吧,小時候非得一起來打蟑螂,你說我不怕我不怕,其實半夜講夢話嚇死了嚇死了,還威脅我若說出去再也不幫我做功課!”
杯盞落地,茶水沾濕衣角。
良久:“陳茜——”
俊美男子撐桌起身,慢條斯理地整了整并不凌亂的衣袖。
側(cè)頭,怕冷似的輕呼出一口氣,淡然道:“聽到了?!?/p>
搖椅微晃,花落無聲。
(十、我是公子茜)
八歲,我渾身血污地走出一階試煉場,成為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御獸師。
“阿茜,娘真高興能有你這個兒子……”
“阿茜,爹和陳氏一族以你為榮!”
“陳茜!你是怎么做到的……”
“公子茜,你看那個就是公子茜,強到變態(tài)……”
是的,我是最優(yōu)秀的,我前程似錦,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我是最受矚目的!
戴小樂?那個看上去傻傻的女人怎能被稱為“神跡”?這樣的人怎可能勝過我?!
不顧父親反對,我堅持投到師父門下。
那時心高氣傲,不能忍受一個女人比自己強。她居然看不起我,還故意小心地讓著我。
兩人大打出手。
被罰的自然是她。戴小樂跪在地上餓得頭暈眼花,我為了羞辱她特意去送了吃的。誰知她感動得淚流滿面,拉著我的手說還是我對她好。
真不知道她的眼睛是不是長歪了。不過哭起來還是……有點……可愛的吧?
從小就在世故圓滑里長大,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對于未知的奇怪事物,我總會忍不住靠近,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居然也挺好的。
我要變強,再變強!總歸還是努力站到了她的身邊。
十六歲這年,她離開了我。
我?guī)缀跤X得天都要塌了,那時才發(fā)覺對她的友情早已產(chǎn)生了質(zhì)變。我用蛟龍護住她的身體,因為我覺得她還會回來,即使師父每次都開導(dǎo)我,讓我想開。
終于,我找到了她。
她竟然變成了一只雞,還是不可一世,囂張跋扈。我就想看她被欺負的樣子,但是沒有想到,她會再次離我而去。如果知道會這樣,我寧愿她永遠做一只無憂無慮的大雞。
她只留下一個空殼就消失在我眼前,她癡癡傻傻,但我甘之如飴。
我從沒想過,她還會回來。當她以陌生的模樣出現(xiàn)在我面前,當她說有仙人因為感動而救下了她,當她說再也不會離開我……
我假裝淡定地說:聽到了。
其實,我恨不得沖上去緊緊將她擁在懷里,狠狠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