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鳳君
吉林市有個烏拉街古鎮(zhèn)。離烏拉街不遠,有個崗子屯,那便是我出生的地方。小時候,這一帶盛產(chǎn)小米、高粱和少量的大米。還有一種特殊的米,叫稗子米。
近來讀史,無意中了解到稗子米這種草芥一樣的東西,竟然是皇家的最愛。據(jù)史料記載,吉林將軍每年都要給皇帝上貢,除了野豬、鹿肉、鱘鰉魚等近百種山珍野味和土特產(chǎn)外,還要送稗子米和鈴鐺米(一種燕麥磨成的米)。典籍中有一份標(biāo)有“吉林屬每歲進貢物產(chǎn)開列于后”字樣的清單,上面清楚地記載著,這一年吉林將軍進貢了七次,有三次赍送了稗子米和鈴鐺米,而沒有送其他糧食。這還不包括恭賀皇帝過生日時送的稗子米和稗子米粉面子。從十月稗子成熟,到十一月新糧下來,吉林府三次一共送了六斛稗子米。這不知是皇帝欽點,還是妃子、格格們的私下索要?
稗子跟野稗草似乎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野稗草沒有稗子高罷了。每到秋天,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拎著筐到野地里捋草籽,男人們也會拎著鐮刀跟在屁股后去割稗子,因為割得晚了那些稗穗就成了鳥兒的大餐。野稗草的籽粒用來喂雞,稗子米用來喂人,兩樣都是好東西。每當(dāng)母雞下完蛋,“咯咯嗒”地正在興頭上,你抓把草籽扔過去,那可比月婆子吃雞蛋還要補。
我曾經(jīng)傻呵呵地問捋草籽的女人,這東西好吃么?那女人說傻小子,你又不下蛋,吃它干什么?男人要是能下蛋,這可就是好玩藝兒了。說完,便哈哈哈地笑,別的女人也笑。我想了想也是,男人們凈會說扯淡,怎么可能會下蛋呢,又不是雞。不過,我還是想弄明白這稗草的籽粒到底好不好吃。因為我始終也無法辨別野稗草的籽粒與稗子的區(qū)別在哪兒。
那時,稗子是常見的作物,除了正常種植外,哪塊地澇洼了,大人們就會說補種點稗子吧,那東西不怕淹。種點得點,總比撂荒了要好。那意思是嫌稗子產(chǎn)量低,種得再多,也打不了多少糧食。沒有特殊情況,一般是不會種稗子的。
稗子收回來了,晾曬完了還要攤放到席子下面炕,徹底炕干了才能去磨,磨米或者磨面。我沒有吃過稗子面做的餑餑,稗子米飯卻沒少吃。雪白的稗子米,乍看上去跟白小米似乎沒什么區(qū)別,可下了鍋就不一樣了,小米能煮一會兒,稗子米就不行了,時間稍長一點就煉湯,粘糊糊的,像漿糊似的,一點也不好吃。那時候,我奶奶是這村里最會做稗米飯的,無論是做干飯還是大米和小米兩摻的二米飯,都格外松軟,粒粒成形,吃起來香噴噴的。我至今還記得她老人家做二米飯時的情景:燒一鍋水,待到把水燒叫喚時,先把大米下鍋,過了一小會,等到米粒不軟不硬八分熟了,再把淘好的稗子米倒下去。這段時間最難把握,時間稍長就成二米粥了,時間短了大米熟了、稗子米熟不了。每到這時,奶奶總是把火燒得旺旺的,再用笊籬在鍋里攪一攪,然后趕緊把兩樣米粒撈上來,狠勁掂幾下, 在確信控干了湯水后再放到瓦盆里。這還不算完,還要把瓦盆里的半成品放回到鍋里蒸,在蒸的同時,鍋里的湯就用來燉菜了。當(dāng)再次燒開鍋之后,雪白的二米飯和清淡的燉菜就可以上桌了。土豆燉茄子,大鍋蒸二米飯,再炸碗雞蛋醬,那種清香的味道實在難忘。
吉林是滿族的發(fā)祥之地。烏拉街不僅是為皇家采集貢品的地方,也是出美女的地方。小時就曾聽過一首歌謠,說“青皮蘿卜紫皮蒜,烏拉街的格格最好看”。烏拉古鎮(zhèn)曾經(jīng)是一個古國,是女真人重要的部落之一。據(jù)說自從清太祖努爾哈赤進軍中原之后,有許多妃子、福晉就都是烏拉古鎮(zhèn)的格格出身。對于這些長年處在深宮大院的女人們,烏拉古鎮(zhèn)的一草一木都寄托著她們的鄉(xiāng)情。我曾想像過,在那老北風(fēng)刮著、冒煙雪的冬天,當(dāng)打牲丁經(jīng)過千里跋涉把貢品運送到北京,當(dāng)太監(jiān)們打開紙包紙裹著的稗子米時,那些當(dāng)年的格格們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格格”一詞原為滿語的譯音,譯成漢語就是小姐、姐姐、姑娘之意,在滿語中原意是對女性的一般尊稱,而在現(xiàn)代漢語中出現(xiàn)時則大多是對清朝貴胄之家女兒的稱謂和對皇帝、親王妾室的稱謂。我的奶奶是土生土長的烏拉街人,我曾聽老人們說起過她,說她在家當(dāng)姑娘時如何漂亮,說漂亮得就像個格格??晌覅s想像不出奶奶與格格有什么區(qū)別,也不知道奶奶做稗子米飯的本事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就像不知道那些稗子米進宮后是如何做熟、是如何端到餐桌上的一樣。
我的奶奶是個大戶人家的女兒,不知怎么就嫁給了我爺爺。我爺爺家當(dāng)年也有許多房子、地,后來因為喜歡上了打麻將、推牌九,漸漸地家道就敗落了。等到土改劃成分時,我爺爺已經(jīng)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成了名副其實的貧農(nóng)。在重新分得土地之后,爺爺本該老老實實地過著“一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農(nóng)生活,可這位老人家卻因過于倔犟,酒后竟敢咒罵農(nóng)會干部而進了牢房。
我沒有見過我的爺爺。從我懂事起,這個家就由奶奶操持著。做飯、喂豬、種地,里里外外沒有她做不到的。奶奶有五個孩子,父親排行老二,是哥五個中最早結(jié)婚的。父親結(jié)婚不到兩年,我的母親在產(chǎn)下我之后就病死了。當(dāng)時,我的老叔才只有四歲。丈夫被關(guān)進了大牢,一個兒子剛剛喪妻,三個兒子還需要照顧,一個沒有媽的孫子哇哇待哺,我不知道當(dāng)初奶奶是如何面對這些的。
從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到一個被專政對象的老婆,奶奶經(jīng)受了太多的磨難。為了讓兒子能多學(xué)些文化、有個安身立命的本領(lǐng),她讓大兒子拜師學(xué)了中醫(yī),讓二兒子到城里當(dāng)了技工,三兒子被送進寄宿學(xué)校,四兒子被送到一個沒有兒子的獸醫(yī)家當(dāng)學(xué)徒。送不走的,只剩下小兒子和剛剛會爬的孫子。那時候曾經(jīng)有人找過奶奶,說把那個沒媽的孩子送人吧,這年頭你會餓死他的。我奶奶沒有搭理那個人,因為他不知道自從媽媽死后,姨姨曾背著奶奶把我送了人,是奶奶逼著她把我從城里富有人家要了回來。
童年時有兩樣?xùn)|西至今難忘,一個是搖車——一個紅漆畫著金色圖案的搖車,還有一個碩大的笸籮。搖車是我睡覺的地方,里邊殘留著父輩的夢想;而笸籮則是個特殊的工具。那時,奶奶最大的心事就是養(yǎng)雞和照顧孫子。秋天里,她把我放到笸籮里,然后再放些瓜果當(dāng)玩具,讓四歲的叔叔陪著我玩,然后再去捋草籽。那時的田野里、小河邊野稗草連成片,是鳥兒的樂園,也是奶奶的樂園。當(dāng)奶奶背著一滿袋草籽回來時,常??吹絻蓚€孩子已經(jīng)睡到笸籮里了。這時,奶奶就會把我抱進搖車,喚醒我的老叔,然后再把草籽攤放到笸籮里。
童年的鄉(xiāng)村是沒有音樂的,公雞打鳴、母雞下蛋的聲音就是最好聽的聲音。每當(dāng)那“咯咯嗒——,咯咯嗒——”的聲音響起時,奶奶的臉上就會露出笑容。那時,我的家鄉(xiāng)方圓幾十里都見不到一只奶羊和奶牛,為了養(yǎng)活孫子,奶奶常把稗子米磨成粉、熬成糊當(dāng)成牛奶喂我,而喂得最多的是雞蛋糕,還有雞蛋糕拌稗子米飯、拌小米飯。為了我這個可憐的孫子,也為了她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兒子,我的奶奶不知付出了多少艱辛與汗水!
我的奶奶死在秋天,是在我從鄉(xiāng)下抽回到城里之后死去的。奶奶至死也沒有再見過她的丈夫,按照老人家的遺愿,我們把她和我爺爺?shù)倪z骨合葬在一起,埋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那坡上有松樹,還有蓬勃的野稗草。
幾十年過去了,我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可童年時吃稗米飯的情景卻依稀可見。我曾想找回那久違了的感覺。走在家鄉(xiāng)的田野上,仍然能看到野稗草在風(fēng)中招搖,卻找不到那和野草一樣的莊稼,找不到那刻骨銘心的米香。
可是我相信,唯有我那草根的奶奶,那長眠在黑土下面的奶奶,她曾做出來的稗子米飯,才是這個世界上最香甜的米飯。這種香甜來自泥土,來自過去,只要野稗草還在,它便永遠不會瀕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