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初識海音,不記得究竟何時了,只記得來往漸密是在20世紀60年代初。我在《聯(lián)合日報》副刊發(fā)表詩文,應(yīng)該始于1961年,已經(jīng)是她十年主編的末期了。我們的關(guān)系始于編者與作者,漸漸成為朋友,進而兩家來往,熟到可以帶孩子上她家去玩。
這一段因緣一半由地理促成:夏家住在重慶南路三段十四巷一號,余家住在廈門街一一三巷八號,都在城南,甚至同屬古亭區(qū)。從我家步行去她家,越過江州街的小火車鐵軌,沿街穿巷,不用15分鐘就到了。
記得夏天的晚上,海音常會打電話邀我們?nèi)胰ハ母染G豆湯。珊珊姐妹一聽說要去夏媽媽家,都會欣然跟去,因為不但夏媽媽笑語可親,夏家的幾位大姐姐也喜歡這些小客人,有時還會帶她們?nèi)ソ诌叀皳平痿~”。
海音長我十歲,這差距不上不下。她雖然出道很早,在文壇上比我有地位,但是爽朗率真,顯得年輕,令我下不了決心以長輩對待。但徑稱海音,仍覺失禮。最后我決定稱她“夏太太”,因為我早已把何凡叫定了“夏先生”,似乎以此類推,倒也順理成章。不過我一直深感這稱呼太淡漠,不夠交情。
在夏家做客,親切與熱鬧之中仍感到一點,什么呢,不是陌生,而是奇異。何凡與海音是不折不扣的北京人,他們不但是京片子,還辦《國語日報》,而且在“國語推行委員會”工作。他們家高朋滿座,多是能言善道的北京人。在這些人面前,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口鈍的南方人,一口含混的普通話張口便錯。用語當然也不地道,海音就常笑我把“什么玩意兒”說成了“什么玩意”。有一次我不服氣,說你們北方人“花兒鳥兒魚兒蟲兒”,我們南方人聽來只覺得“肉麻兒”。眾人大笑。
那時候臺北的文人大半住在城南。就像舊小說常說的“光陰荏苒”,這另一段“城南舊事”隨著古老的木屐踢踏,終于消逝在那一帶的巷尾弄底了。夏家和余家同一年搬了家。從1974年起,我們帶了4個女兒定居在香港。11年后我們再回臺灣,卻去了高雄,常住在島南,不再是城南了。
夏府也已從城南遷去城北,日式古屋換了新式的公寓大廈,而且高棲在六樓的拼花地板,不再是單層的榻榻米草席。每次從香港回臺,我?guī)缀醵紩ハ母隹?。眾多文友久別重聚,氣氛總是熱烈的,無論是餐前縱談或者是席上大嚼,那感覺真是賓至如歸,不拘形骸到喧賓奪主。女主人渾然天成的音色,流利而且透徹的話語,水珠滾荷葉一般暢快圓滿,為一屋的笑語定調(diào),使眾客共享耳福。夏先生在書房里忙完,往往最后出場,比起女主人來“低調(diào)”多了。
海音為人寬厚、果決、豪爽。不論是做主編、出版人或是朋友,她都有海納百川的度量,我不敢說她沒有敵人,但相信她的朋友之多、友情之篤,是罕見的。她處事十分果決,我?guī)缀鯖]見過她當場猶豫,或事后懊悔。至于豪爽,則來自寬厚與果決:寬厚,才能豪;果決,才能爽。跟海音來往,不用迂回;跟她交談,也無須客套。
這樣豪爽的人當然好客。海音是最理想的女主人,因為她喜歡與人共享,所以客人容易與她同樂。她好吃,所以精于廚藝,喜歡下廚,更喜歡陪著大家吃。她好熱鬧,所以愛請滿滿一屋子的朋友聚談,那場合往往是因為有遠客過境,話題新鮮,談興自濃。她好攝影,主要還是珍惜良會,要留剎那于永恒。她的攝影不但稱職,而且負責(zé)。許多朋友風(fēng)云際會,當場拍了無數(shù)照片,事后船過無紋,或是終于一疊寄來,卻曝光過度,形同游魂,或陰影深重,疑是衛(wèi)夫人所說的墨豬,總之不值得保存,卻也不忍心丟掉。海音的照片不但拍得好,而且沖得快,不久就收到了,令朋友驚喜感佩。
所以去夏府做客,除了笑談與美肴,還有許多近照可以傳觀,并且引發(fā)話題。她家的客廳里有不少小擺設(shè),除小鳥與青蛙之外,最多的是象群。她收集的瓷象、木象、銅象姿態(tài)各異,洋洋大觀。朋友知道她有象癖,也送了她一些,加起來恐怕不下百座。這些象簡直就是她的“象征”,隱喻著女主人博大的心胸,祥瑞的容貌。海音素稱美女,晚年又以“資深美女”自嘲自寬。依我看來,美女形形色色,有的美得妖嬈,令人不安;海音卻是美得有福相的一種。
我們合作得十分愉快:我把編好的書稿交給她后一切都不用操心,三四個星期之后新書就到手了。欣然翻玩之際,發(fā)現(xiàn)封面雅致大方,內(nèi)文排印悅目,錯字幾乎絕跡,捧在手里真是俊美可愛。那個年代書市興旺,這本書銷路不惡,版稅也付得非常爽快,正是出版人一貫的作風(fēng)。
“純文學(xué)出版社”經(jīng)營了27年,不幸在1995年結(jié)束。在出版社同人與眾多作者的一片哀愁之中,海音指揮若定,表現(xiàn)出“時窮節(jié)乃見”的大仁大勇。她不屑計較瑣碎的得失,毅然決然,把幾百本好書的版權(quán)都還給了原作者,又不辭辛勞,一箱一箱,把存書統(tǒng)統(tǒng)分贈給他們。這樣的豪爽果斷、有情有義、有始有終,堪稱出版業(yè)的典范。當前的出版界,還找得到這樣珍貴的“品種”嗎?
海音在“純文學(xué)出版社”的編務(wù)及業(yè)務(wù)上投注了多年的心血,對臺灣文壇甚至早期的新文學(xué)貢獻很大。祖麗參與社務(wù),不但為母親分勞,而且筆耕勤快,有好幾本訪問記列入“純文學(xué)叢書”。出版社曲終人散,雖然功在文壇,但對垂垂老去的出版人而言仍然是傷感的事??墒呛R舻耐砟瓴⒉患拍坏膲瞥?,友情豐收,而且家庭幸福,親情洋溢??蛷d里掛的書法題著何凡的名句:“在蒼茫的暮色里加緊腳步趕路。”畢竟有何凡這么忠貞的老伴相互“牽手”,走完全程。她的《城南舊事》在大陸被拍成電影,贏得多次影展大獎,又被譯成三種外文,制成繪圖版本。
在海音七十大壽的盛會上,我獻給她一首三行短詩,分別以壽星的名字收句。子敏領(lǐng)著幾位作家,用各自的鄉(xiāng)音朗誦,頗為叫座。我致詞說:“林海音豈止是常青樹,她簡直是常青林。她植樹成林,我們就在那林蔭深處……常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位偉大的女性?,F(xiàn)在是女強人的時代,照理,成功的女人背后也必有一位偉大的男性??墒呛畏埠土趾R?,到底誰在誰的背后呢?還是閩南語說得好:夫妻是‘牽手。這一對伉儷并肩攜手,都站在前面?!?/p>
暮色蒼茫得真快,在海音八十歲的壽宴上,我們夫妻的座位被安排在首席。那時的海音無復(fù)十年前的談笑自若了,賓至的盛況不遜當年,同時熱鬧的核心缺了主角清脆動聽的女高音,不免就失去了焦點。美女再資深也終會老去,時光的無禮令人惆悵。我應(yīng)邀致詞,推崇壽星才德相侔,久負文壇的清望,說一度傳聞她可能出任“文化部”部長,“可是,一個人做了林海音,還稀罕做‘文化部部長嗎?”這話激起滿堂的喝彩。
四年后,時光的無禮變成絕情。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齊邦媛、竐弦坐在臺上,面對四百位海音的朋友,追述她生前的種種切切。深沉、壓抑的情緒彌漫著整個大廳。海音的半身像巨幅海報高懸在我們背后,她面帶笑容,以親切的眸光看向我們,但沒有人能夠用笑容回應(yīng)了。放映的紀錄片里,從稚齡的英子到耋年的林先生,栩栩的形貌還留在眼睫,而放眼臺下,沉思的何凡雖然是坐在眾多家人的中間,卻形單影只,不,似乎只剩下了一半,令人很不習(xí)慣。
我長久未流的淚水忽然滿眶,覺悟自己的“城南舊事”,也是祖麗姐妹和珊珊姐妹的“城南舊事”,終于一去不回。半個世紀的溫馨往事,都在那永恒的笑貌上定格了。
(彭慧慧摘自《博覽群書》2013年6月,本刊有刪節(jié),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