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雪齋先生名溥伒,貝子銜,是清宣宗道光帝曾孫、敦親王奕誴之孫。先生書學趙孟頫,畫學唐六如,號南石老人。
我少時曾到東單北路,東無量大人胡同卅六號(今已無存,是為金寶街矣)于先生寓所請教繪事,距今已五十多年,往事如昨,依稀在目。原榮寶齋二樓會客廳內(nèi)懸掛四位老畫家的合影,依序為吳鏡汀、溥雪齋、秦仲文和周懷民。除懷民先生外三位皆我恩師。雪齋先生中等身材,銀髪飄然,腦后周邊皆白發(fā),面色紅潤,談吐文雅,貴胄風范猶存。那是榮寶齋1962年春節(jié)宴請老先生的留影,我尚留有一照,那時這種聚會不多,遠非今日可比。
先生居住的環(huán)境是個大雜院,老人家住后院北房,“雪齋”猶如祠堂,門前有走廊高臺階;屋內(nèi)雖寬敞,但古典硬木家具不少,還有西式沙發(fā)、躺椅均置其內(nèi),因此顯得有些擁擠,那時先生就有電話;另有兩幅大照片印象深刻,墻上掛一幅彩色照片是先生晚年正在撫琴的影像,溥先生是古琴協(xié)會會長;另外一幅立于地上,黑白大照片,是先生年輕時穿西裝戴墨鏡的照片,不知為何,未有懸掛于墻壁,其時先生正值盛年,風流倜儻。
1964年春節(jié)前夕,王府井和平畫店當時已改為榮寶齋分號,準備為溥雪齋、溥毅齋、溥松窗三兄弟搞聯(lián)合展覽。開展時北京畫界觀者甚眾,就連年近九旬的半丁老人都去了。記得年輕畫友生存義、崔志強、王森、姜友峰等人也都去了。
到了1966年9月,狂飆稍定。我去無量大人胡同探路,料想先生肯定難逃厄運,見門口有多名革命小將,不敢駐足,恐生事端,于是改道去大覺胡同秦寓。到路邊一看,門口掛了一個豎牌曰“西城福綏鏡紅衛(wèi)兵司令部”,我只好掉頭離去。后經(jīng)輾轉(zhuǎn)打聽,方知已遷到東側(cè)破落小院小南屋里院,有街道主任加以監(jiān)督。見秦先生后,先生告我:“老舍沉湖了,溥雪齋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焙髞淼弥呦壬以饨俸笈c一女兒出走,因無糧票,故去辦事處求助,而對方要紅衛(wèi)兵開具證明,先生怎敢再投虎口,于是去其弟毅齋家,等叫開門一看,對方立即關了門。先生見已無路可走,只好去老友名畫家關松房家,之后匆匆一別便不知所蹤了。后聽說在太平湖自盡了,這是關松房先生親口相告,應該無誤。一代名家生于富貴,歷經(jīng)滄桑,死于危難,先生雖貴為宗室,平易近人,毫無天潢貴胄傲慢之積習。對門人晚輩親和可敬,而我卻無緣回報,每憶及此,猶生愧疚之心。有一次閑談,先生興致很好,說“看你喜歡讀歷史,尤其清史,年少尚知努力,熟了聊聊閑天么?”我心中很高興,起身,謝先生厚愛,聆聽教誨,但先生未談書畫,我不敢多言,只是聽話而已,有問則答。他問我是否了解他的家世,我略回答后,先生很高興,并囑咐我在外面不必提及,免生是非,低調(diào)做人用心習畫。后來先生知道我的祖母是蒙古族正白旗博爾濟吉特家族,更覺親切。他那天很高興,平時從未說過的話那天都有述及,今日想起那難得的一次對話,倍感溫馨。他說“滿蒙聯(lián)姻歷來如此,我的堂兄溥俊你知其人么?”我說就是“大阿哥”。先生聽后笑了,說他的福晉娘家即阿拉善蒙古羅王之家,后來,先生反復特囑那次閑聊莫與人言,我謹遵師言,守口如瓶。時在1965年,也是文革前夜,山雨欲來。他和其堂兄溥心畬各有一方閑章,內(nèi)容形式相同,中間印文“舊王孫”四框刻有一龍盤于其上,此印見于先生早年作品,后來則不再用。
時光荏苒,五十多年過去了,先生長子毓麟初亦在改革開放不久離世,未趕上好時候。記得我后來見到毓麟初大哥時已是1979年左右,見他經(jīng)常騎一極破舊自行車,上挎一破舊人造革包,給加工點畫行活絹片兒。那時都很窮,為賺點兒錢貼補家用。連董壽平都給紅燈廠畫燈片,更何況我們了。我們同去一個加工點兒.毓麟初五十來歲,其畫僅得乃父之皮毛而已,他體質(zhì)不佳,哮喘甚劇,煙癮仍然很大,抽兩毛錢一包的工農(nóng)煙,且一支連一支,路上騎車與我與一路同行,他也不誤吸煙,別人給煙亦來者不拒,很潦倒的樣子。他人很單純不諳俗務,頗有八旗子弟遺風。幾年后即聽說這位仁兄已不在人世了。
雖然先生后人寥落塵世,回想起來,令人唏噓不已,可喜的是先生的畫作依舊影響后學,在畫界仍舊十分珍貴。當今畫壇友人談論起來,仍舊令其肅然起敬。我雖只言片語,追憶先生遺風,沐其恩惠太多,報其師門太少。昔日大家風范,仿佛昨日。只是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樣,不是滋味。唯有手中畫筆可循恩師蹤跡。
癸巳年冬日傅洵于綠茜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