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家鄉(xiāng)那個小山村的人們，對某些小動物往往都挺敬畏，比如把狐貍稱作“狐仙”，把黃鼠狼稱作“黃大仙”……家家戶戶都還住著一條“屋龍”，人們希望這條“龍”能保佑一家平安。

說穿了，“屋龍”其實就是住在民居里的一條蛇。

蛇是冷血動物，沒有手腳卻身體敏捷，是小動物們的恐怖殺手。饑餓的時候，碰到鼠類、蛙類、鳥類，蛇會用那貪婪的大嘴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收入腹中。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長相嚇人，除了我們村的老百姓，世界上也許沒有幾個人會喜歡蛇。

那篇膾炙人口的寓言故事《農(nóng)夫與蛇》，使蛇的形象壞到了極點。蛇類家族聲望一落千丈，大白天幾乎不敢在人們跟前露面。其實蛇為人類做過不少好事，比如蛇吃老鼠保護糧食，蛇膽、蛇毒、蛇蛻可以入藥，骨肉可以做成蛇羹。把蛇皮蒙在竹筒上，還能制成常見的樂器——胡琴。

憑著這些貢獻，說蛇為人類“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也不為過，但就因為它們祖先咬過人類，從此被抓住把柄不放?？纯催@些成語就知道啦：多此一舉說成是“畫蛇添足”，疑神疑鬼說成是“杯弓蛇影”，心狠手辣說成是“蛇蝎心腸”，貪心不足說成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書歸正傳。有一天，我看見大順子、大耳朵、金鎖、祥子他們在一起為什么事情爭論得熱火朝天，就湊了過去。一聽，原來是在談?wù)撐蔟埖氖隆?/p>

大順子說：“我家屋龍吃老鼠，吃大的留小的，外邊的老鼠來一個吃一個，大小都不留！”

大耳朵說：“我家的屋龍會天氣預(yù)報，我爹說‘蛇過路，大雨到，屋龍一出來不是下雨就刮風，可靈啦！”

金鎖接著說道：“我家的屋龍不光會天氣預(yù)報，還能保一家人平安無事！”

祥子說：“我家的屋龍聽話，叫它出來它就出來，你們誰要是再敢欺負我，我就放它出來咬你們！”祥子個頭小，有時候吃虧，就把他家屋龍?zhí)С鰜韲樆Ｈ恕?/p>

他們把屋龍說得神乎其神，我聽了心里癢癢的，不由得也想擁有一條屋龍。但是我對他們說的話還是半信半疑，我問大順子：“你們說的是真的嗎？”大順子點點頭，不容置疑地說：“是真的。等哪天我們家屋龍出來我?guī)闳タ?！?/p>

大順子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話我相信。果然有一天，大順子氣喘吁吁地跑來叫我：“快去看！快去看！我家屋龍出來了！”我跟著大順子就跑。來到他家磨房一看，真的有一條蛇在吃老鼠。老鼠身子被蛇緊緊箍住，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我屏住呼吸看完了蛇吞老鼠的全過程，更加堅定了我也要擁有一條屋龍的決心。

二

在我們那個小山村，柳樹發(fā)芽了不算春天，楊樹吐絮了不能算春天，迎春花開花了也不能算春天。只有聽到燕子那唧唧啾啾的呢喃聲，大家才會奔走相告：燕子來了，燕子來了，春天到啦！仿佛春天是燕子帶來似的。

燕子在村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不信你看：花喜鵲和麻雀雖然在我們村里都是常住戶，但是花喜鵲的窩只能搭建在大樹上，麻雀窩也只好屈居屋檐底下，只有燕子才能登堂入室，大大方方地和人住在一起，那才叫朝夕相處。

不是哪家哪戶都可以隨便接待這批春天的使者，燕子在選擇住處時挺講究，只有那些高大、寬敞、明亮、出入方便、主人和藹可親的房屋，它們才考慮入住。不過一旦住下來，這屋子可就成了燕子家族世襲的春夏別墅啦！

燕子不光帶來了春天，還守護著農(nóng)田。阿婆告訴我：燕子是益鳥，專門吃害蟲，不許傷害它。誰要是得罪了燕子，到了春天它就不再回來了，害蟲就會把莊稼吃完，我們就要挨餓了。

我和大順子是村里面人們公認的最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可是我們的彈弓從來就沒有瞄準過燕子，我們對燕子都懷有一種敬畏之心。

三

春天來了農(nóng)活忙，連小學(xué)生都要參加勞動。一個星期天，隊長對我和大順子說：“牲口一冬天都沒有吃上青飼料了，春耕要用牲口犁地，你們倆到嶺上的苜蓿地里割一平車苜蓿送到牛場子?！?/p>

我們割了十來捆苜蓿，把車裝滿以后，大順子拉著車下坡回村，我跟在后面。回程走了不到一半路，大順子忽然放下平車，回過身來低頭尋尋覓覓在找什么東西。我問大順子怎么回事，大順子說：“我剛看到在前面三米左右的車轍溝里，有一條一尺多長的小蛇在曬太陽，就用車輪軋了它一下?！?/p>

剛走到車輪旁，就見這條小蛇順著耷拉在地上的苜蓿稈，一下子鉆到了車上的苜蓿堆中。我和大順子的心一下子就緊張得提了起來。這還了得，蛇的報復(fù)心強，一會兒我們在前面拉車，它要是突然從我們背后鉆出來報仇怎么辦？于是我們就用鐮刀捅苜蓿，希望用“打草驚蛇”的辦法把蛇轟出來?？墒峭绷税胩煲矝]看見蛇出來。

我們重新裝好車，大順子再也不敢拉車了，他央求我：“我怕蛇報仇，你沒得罪它，不會咬你。你把車拉回家，我在后面替你看著點，蛇一出來我就喊，你扔下平車就跑，行不？誰叫咱們是鐵哥們來著！”

為朋友兩肋插刀，大順子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只能是硬著頭皮架起車把，兩步一回頭，三步一停頓，拉著有蛇的一車苜蓿，提心吊膽地往村里走，生怕蛇從我背后躥出來，找錯了人，報錯了仇。

我把車拉到了牛場子，把成捆的苜蓿卸到鍘刀旁，并對負責鍘草的長年叔講了路上遇到蛇的經(jīng)過，讓他們打開苜蓿捆時當心一點。

長年叔和另一個飼養(yǎng)員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一捆又一捆苜蓿，始終沒見有蛇出來。長年叔懷疑我們是否看錯了。我說蛇肯定是有，沒看錯。

打開最后一捆時，草散而蛇現(xiàn)。一條身上帶有紅色花斑的小蛇迅速地朝墊圈的土堆方向游動，企圖鉆進土堆的縫隙里。飼養(yǎng)員見狀，一個箭步跨上來，揮舞著鐮刀，堵住了它的去路。小蛇一見路被堵住，立刻把身子盤了起來，昂著頭，不停地吐著信子，飼養(yǎng)員故意逗蛇，拿著鐮刀在蛇面前晃悠，漸漸提高鐮刀的高度，小蛇不知道人的用心，隨著鐮刀的抬高而逐漸將身子挺了起來。

長年叔警告他：“那是赤斑蛇，有毒！”只見飼養(yǎng)員突然將鐮刀擺平，這個時候只要他鐮刀橫向一削，蛇頭肯定就要落地。不知道什么力量促使我突然大吼一聲：“住手！”趁著飼養(yǎng)員發(fā)愣的工夫，我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鐮刀。

小蛇得救了，我緊張的心情才松弛下來。我用鐮刀摁住蛇頭，另一只手提起蛇尾巴，高高地舉在空中，頑童心態(tài)油然而生，“這條小蛇歸我啦！”

我高興地倒提著它的尾巴向家里走去，我后面跟著大順子和一群看熱鬧的小朋友，浩浩蕩蕩的隊伍來到家門口，我抬頭一看，阿婆和大媽、二姑、三嬸子、四嫂子正在那兒聊天。由于我經(jīng)常弄一些老鷹呀、狐貍呀什么的回家來養(yǎng)，人們司空見慣。這回大媽看見我手里拎著一條赤斑蛇，并沒有感到奇怪，隨口問道：“我侄子抓條蛇回家干什么用??？”

我興奮地告訴她：“大媽呀，養(yǎng)上這條蛇，我們家就有屋龍啦！”

“抓條赤斑蛇當屋龍？我可是頭一回聽說。”二姑對阿婆說道，“大嬸子，你也不管管他。”

阿婆笑笑，“這小子野慣了，隨他去……”

這說明阿婆默許了這件事。看來，我就是哪天一不小心牽回一只老虎來，大家也不會覺得稀奇了。我把赤斑蛇拎進院子，放在地上。它恢復(fù)了自由，稍微愣了一會兒，接著扭動身體鉆進了墻縫。

從此這條赤斑蛇就在院子里落了戶，我們家也有屋龍啦！

四

屋龍來到家里，我從來沒見過它吃老鼠，只知道老鼠少了，倒是見過它吃青蛙。

我們家院子旁邊是一條潺潺小溪，里面住戶很多，小魚呀、小蝦呀、小螃蟹呀……還有幾種離開水也能活命的，那就是青蛙、老鱉、癩蛤蟆什么的，它們在水里呆膩煩了，有時候就會光顧我們家院子。

有一天中午，在院子里我聽到了青蛙的呻吟，不好！我知道這是青蛙被蛇逮住后發(fā)出的求救信號！

我循聲找去，果然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一條赤斑蛇嘴里死死咬住一只大青蛙的頭部，大青蛙四條腿亂抓亂蹬，拼命掙扎不肯就范?？闯鰜砹?，是我們家屋龍！雖然比剛來時大了許多，但我一眼就認出它來。我二話不說，右手一把掐住屋龍的脖子拎起來，左手握住青蛙，試圖把它從屋龍口里奪出來。我大聲教訓(xùn)屋龍：“放開它！青蛙是益蟲，又是鄰居，不能吃！”

但是屋龍不聽，就是不松口，還公然向我示威：它的身體把我的胳膊纏了一圈又一圈，冰冰涼的，越纏越緊，我能感覺到它的力量。我右手加大了握力，狠狠卡住它的脖子，我們在較勁。最后屋龍終于屈服了，它的身體耷拉下來，軟綿綿的，這時候我真有點擔心：屋龍是不是被我掐死了？

我先把青蛙扔進了小溪，又把屋龍扔回草叢?；氐讲輩怖锏奈蔟埩⒖袒謴?fù)了活力，慢慢游動起來，原來這家伙是在裝死！才走了幾步，屋龍又游了回來，面對我高昂著它的腦袋，鼓著雙眼，嘴巴里一進一出吐著黑信子，這是蛇類向?qū)κ职l(fā)動攻擊的信號！

壞啦！我的心一陣緊縮：剛才我沒有來得及多想就一把掐住了它的脖子，一是救青蛙心切，二是屋龍嘴里咬住青蛙不可能再咬我?，F(xiàn)在不同了：它的嘴巴已經(jīng)空出來，我卻是手無寸鐵。跑？肯定不行，蛇在草叢里游動的速度比人快！

我不跑！我瞪大雙眼看著它，它鼓著小眼望著我——我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對峙起來……

還好。也許是屋龍害怕我這雙比它大的眼睛，也許是想起來我現(xiàn)在是它的主人……不管怎么說，屋龍退卻了，身體隱沒在草叢里。我雖然是勝利者，但從此開始，屋龍在我心里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我對它的期盼打上了折扣。

五

又過了些日子。一天下午，我和大順子、大耳朵、金鎖、祥子他們幾個捉迷藏，興致勃勃玩得正高興，二姑悄悄地把我叫到一邊。我心領(lǐng)神會，不動聲色跟上二姑走了。半路上，我看看后面沒有人，小聲問道：“二姑啊，這回給我留什么好吃的啦？”

誰知道二姑沒好氣地說：“吃個啥！給你留的好東西都叫你們家屋龍給吃啦！你跟我去看看吧！”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壞了壞了！屋龍闖禍啦！

到了二姑家，雞窩門口有十來只老母雞，正拉長聲音“咯咯咯”叫，還圍著雞窩打轉(zhuǎn)轉(zhuǎn)，那是它們遇到了危險時才有的表現(xiàn)。平時威風凜凜的大公雞，保衛(wèi)家園是它義不容辭的責任，但這時只是躲得遠遠地伸頭探腦。看情況，雞窩里肯定進了不速之客！

我伸頭往雞窩里一看，果然又是我們家屋龍，個頭比前些日子又見長了，長滿赤斑的身體把雞窩盤了好幾圈，雞窩里有七八個雞蛋，那是十多只老母雞一天的勞動成果?？次蔟堖@個架勢，是想把所有的雞蛋都吃完！

我舉目四望，隨手撈起一根棍子就要打屋龍。二姑一把攔住我，“別打，別打，蛇吃雞蛋，小時候我就聽說了，還沒親眼見過，這回碰上了，你想不想看？”

“想看呀！”我一蹦三尺高，“還是二姑知道我的心思！”

屋龍早就知道我們來了，見我沒有攆它走的意思，索性大著膽子吃起來。蛇吃雞蛋很困難，也很可笑：蛋殼光滑堅硬，蛇的牙齒咬不碎，不像是吃老鼠、吃青蛙，把它們身體里的氣箍、纏、擠干凈了就能慢慢咽下去，蛇吃雞蛋只能是囫圇吞棗。

只見屋龍張大了嘴巴，緩緩開始吞咽，雞蛋吞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就卡在喉嚨里再也吞咽不下去了。我和二姑都有點替屋龍著急。我想屋龍一定會知難而退，野生動物一般不會去硬干那些自己辦不到的事情。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兒卻讓二姑和我大跌眼鏡。

只聽微微的“咔吧”一聲，奇跡發(fā)生了：屋龍剛才還細細的喉嚨一下子變粗了，變得富有彈性，屋龍吞咽雞蛋的速度漸漸加快，原來它的上頜和下頜竟然自動脫了臼！

后來出現(xiàn)的情況，更是讓我和二姑目瞪口呆。只見屋龍閉上嘴巴，喉管部分形成了一個大疙瘩，屋龍舉著這個大疙瘩艱難地移動著，順著雞窩邊墻幾乎是垂直地往上爬，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屋龍呀屋龍，要走你就撿平地走，干嗎非要冒險往墻上爬呀？當心摔著！

正想著，只聽啪的一聲，屋龍直挺挺地摔了下來。它不嫌疼，翻個身又舉著大疙瘩順著原路往上爬，看來屋龍是打算一條道走到黑了。還是在它的尾巴即將離開雞窩的時候，照著原樣摔了下來，直挺挺地睡在那兒一動不動！

“摔死了？好嘛，讓你不長記性！”我有點幸災(zāi)樂禍，開始懷疑屋龍的智商是不是有問題。也許是累了，休息了一會兒的屋龍在慢慢蠕動，轉(zhuǎn)過身來第一件事，還是舉著大疙瘩順著原路往上爬！我不由著急起來：“二姑啊，人家都說事不過三，這個笨蛋卻是接二連三犯同一個錯誤，真是不可救藥啦！”

二姑說：“別著急，你們家屋龍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边@一次，屋龍爬到高處之后又直挺挺地摔了下來！不過這回我和二姑看得清清楚楚，它摔下來以后，喉嚨里那個疙瘩沒有了——雞蛋被屋龍用自己摔自己的方式給打碎啦！

我和二姑不得不佩服，屋龍的表演太精彩了！

稍事休息，屋龍又爬向了雞窩，它還惦記著那些剩下的雞蛋吶！我拿棍子敲它的尾巴，“沒完沒了是不是？見好就收吧，再這樣吃下去，我二姑可就要生氣啦！”屋龍可能聽懂了我的話，也可能是害怕我手里的棍子，不聲不響地溜走了。

六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是春末的一天晚上，勞累了一天的阿婆和我正準備睡覺，突然聽到西隔壁大媽家的房檐下，傳來一陣嘰嘰喳喳麻雀驚恐的叫聲。一般麻雀晚上是不叫的，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拿上手電筒跑過去查看，大媽家的玲子姐也開門探出頭來。當手電的光柱尋找到發(fā)出驚叫聲的地方時，我看到那里有一個麻雀窩，一條蛇纏住了一只麻雀，其他的麻雀正在與蛇爭斗。

由于突如其來的手電筒光柱的照射，蛇受到了驚嚇，一下子就掉到了大媽家門口，玲子姐“哇”的一聲，驚叫著退到了屋里。掉到地上的蛇，依舊死死地纏著麻雀。我看清楚了，正是我們家屋龍——那條赤斑蛇。為了把麻雀解救出來，我讓玲子姐從門縫里遞給我一把鋤頭，用鋤頭不斷地敲打屋龍。受到了打擊的赤斑蛇退卻后悄悄溜走，留下那只麻雀奄奄一息，不一會就死掉了。

大媽也被驚醒，在屋里問是怎么回事，我告訴她，是一條蛇偷吃小麻雀，被我打跑了。反正是黑燈瞎火玲子姐也沒看清楚，我沒敢說是我們家屋龍干的好事。大媽要是在阿婆跟前告上一狀，我和赤斑蛇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啦！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才過了幾天，四嫂子到了我們家，氣哼哼地向阿婆訴苦：“你們家的屋龍把我家的鴨崽吃了兩只，前天一只，今天一只?！?/p>

阿婆問道：“孫媳婦你看清楚了是我們家屋龍吃的嗎？”

四嫂子回答：“看清楚了，就是我大兄弟拎回來的那條赤斑蛇?！?/p>

阿婆又問：“這一帶山區(qū)的赤斑蛇長得都是一個模樣，你怎么知道吃你們家鴨崽的赤斑蛇就是你大兄弟拎回來的那一條？”四嫂子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沒過幾天，三嬸子告狀來了：“阿婆，你們家屋龍還真作怪了，剛吃了我家雞仔，我跟在赤斑蛇后面，到了你們家門口，看見它一頭鉆進你們家墻縫，我才知道是你們家屋龍干的好事！”

阿婆說：“哎呀壞了壞了，前幾天他四嫂子來告訴我說屋龍吃了她家鴨崽我還不敢相信，這樣看來是真的啦！對不起，等我趕集買來雞仔、鴨崽賠你們……”

三嬸子說：“什么賠不賠的，你知道就行了，得給你們家屋龍立個規(guī)矩，跟小孩一樣，從小不管，大了可就管不了啦！”

阿婆賠著笑臉，“對對對，是得好好管教管教！”

等三嬸子走了，阿婆對我說：“要是再有人告屋龍的狀，你就立即把它請走。我們家不能養(yǎng)那些招惹鄰居厭煩的東西！”

我心里暗暗祈禱：屋龍啊屋龍，阿婆她老人家生氣了，你可千萬別再惹出什么事來！

七

有一天我和阿婆正在地里干活兒，一只燕子急急忙忙飛到我們身邊，上下翻飛尖叫不止，阿婆一聽立刻扔下鋤頭，吩咐我說：“不好！燕子家出事啦，你快去看看！”老人家走得慢，命令我快走。

我趕緊跑步回家，抬頭一看不得了啦：屋里房梁上，一條赤斑蛇用身體把燕子窩盤了幾圈兒，在完成了包圍以后，正張開血盆大口要吃小燕子呢。兩只老燕子尖叫著不斷用翅膀拍打著蛇頭，使它沒有機會下口。

又是屋龍！我氣憤難當，馬上找來一根長棍，我要捅死這個壞蛋。

阿婆回來了，一把攔住我，“等一下，我說說它，它不聽話你再捅！”

阿婆說的話，不光大黑狗阿了、女貓花花兒能聽明白，就是不歸阿婆開飯的刺猬、黃鼠狼也都能聽得懂?？梢赃@么說，住在我們家里里外外所有的小動物們，都能聽得懂阿婆她老人家嘮叨，阿婆也知道它們的心事。

阿婆清了一下嗓子，厲聲喝道：“屋龍你聽著，你怎么能辦糊涂事？鄰居家的孩子吃不得！趕快下來……”赤斑蛇聽到阿婆的喊話，只是閉上了嘴巴，身子沒有動，蛇信子一進一出的，眼睛繼續(xù)盯著小燕子，看樣子它還是舍不得這即將到口的美味佳肴。

阿婆繼續(xù)攻心，“下來下來，你們家也有老少，不聽話以后就別在這里住啦！”不知道是我不斷晃動的長棍起到了威懾作用，還是赤斑蛇聽懂了阿婆對它的最后通牒，赤斑蛇的身體慢慢蠕動，戀戀不舍地一點一點撤除了包圍圈，燕子家終于化險為夷。

阿婆警告我：“你從哪兒捉來的這條蛇？攪得四鄰不安，居然敢爬上房頂吃小燕，反了天了！趕快把它弄走?！卑⑵攀莻€慈祥的老太太，一向尊重我的選擇，對我從來不發(fā)脾氣，看來對于屋龍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忍無可忍，才說了這樣的話。

聯(lián)想到它偷吃二姑家的雞蛋，偷吃大媽家的小麻雀，偷吃三嬸子、四嫂子家的雞仔、鴨崽，加上今天偷吃自己家的小燕子，驅(qū)逐它是勢在必行了！

也許是赤斑蛇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許是它猜出了我的心思，從此不再和我照面，千呼萬喚不出來，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請神容易送神難”，赤斑蛇作惡多端，送不走它成了我的心頭病。

終于有一天，我和大順子逮螞蚱回來，一眼瞥見一條赤斑大蛇睡在我們家屋后路邊曬太陽，正是我們家屋龍。這是蛇有大動作前的征兆，蛇是冷血動物，捕食其它小動物前，它的身體必須通過陽光加溫才能行動靈活、為所欲為。這就是蛇為什么夏天活動頻繁，春、秋行動緩慢，到了冬天干脆躲起來睡覺的秘密所在。

大順子張大嘴巴剛要驚呼，我一把捂住他的嘴，但是晚了，赤斑蛇發(fā)現(xiàn)了我們，扭身即逃，但速度不是太快。我們那個小山村的建筑都是石頭壘的，石頭與石頭之間縫隙挺大，蛇鉆進去很容易。它身體鉆進一半的時候，我也趕到了，一把抓住了蛇尾巴，拼命往外拽。蛇的力氣很大，拽不出來，就感到它的尾巴一點一點往墻縫里滑，我不敢撒手。我聽大人們說過，蛇的報復(fù)性強，如果它深更半夜趁我睡著了鉆進被窩，豈不是想怎么修理我就怎么修理我？

就在我抓住蛇尾巴拽又拽不出來、放又不敢放的為難時刻，突然想起了三爺爺，他老人家足智多謀，肯定能幫我！我告訴大順子：“快去叫三爺爺！”大順子站在我身后，摩拳擦掌正干著急，聽了我的話應(yīng)聲而去。

就在我盼星星、盼月亮的時候，三爺爺他老人家拎著拌草棍出現(xiàn)了。我激動得大喊：“三爺爺快來幫忙！”

三爺爺見我雙腳蹬住石墻，拼命抓住一條蛇尾巴不放，蹲下來奇怪地問：“壞小子，你抓它的尾巴干什么呀？”

我把抓蛇當屋龍的事告訴了三爺爺，“誰知道這條屋龍老是偷吃東西，青蛙、雞蛋、麻雀、雞仔、鴨崽、燕子，它什么都想吃，知道我討厭它了，想把它送走，就和我耍賴，死活不肯出來……”

三爺爺聽完哈哈大笑，“傻小子，屋龍是天上派來的，不請自到，哪有硬抓來強迫人家當屋龍的？你這叫引狼入室，自作自受！趕快撒手，這是條毒蛇，蛇頭在墻縫里轉(zhuǎn)不過身來，它要是轉(zhuǎn)過頭來咬你一口，你這條小命就上了西天啦！”

聽了三爺爺?shù)脑?，我仍然心存恐懼，“三爺爺，我要是把它放了，晚上睡覺它突然鉆進我被窩找我報仇怎么辦？”

三爺爺說：“根本沒有那回事，它現(xiàn)在的當務(wù)之急是逃命要緊，你一松手就萬事大吉，放了放了?！甭犃巳隣敔?shù)膭窀?，我只好趕緊撒手，蛇尾巴緩緩消失在石頭墻縫里。

三爺爺告訴我：“屋龍是家蛇，沒有毒，也不貪吃，長得慢，一年吃上幾只耗子也就夠了，所以蛇在一個家里活上幾年幾十年沒有問題。你抓的這條赤斑蛇是毒蛇，毒蛇貪吃長得快，幾年就能長到碗口粗、三四米長，小豬、小羊它一口就能吞下去……”

他老人家的話直聽得我毛骨悚然，想想我比小豬、小羊也大不了多少，赤斑蛇吞完了它們再來吞我，阿婆豈不是白養(yǎng)活我了？太可怕了！我趕緊央求他：“三爺爺，你老人家想想辦法把它弄走，我可不敢再要它啦！”

三爺爺瞇縫著眼睛說：“你這個頑劣的壞小子，也有膽小如鼠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哩，一條蛇就把你嚇成了這個熊樣……”老人家趁機發(fā)難，在好好地教訓(xùn)了我一番之后，還是給了我一條出路：“放心吧，赤斑蛇這次受了驚嚇，估計它在你們家也不會待多長時間了……”

三爺爺說的話還真靠譜。只不過赤斑蛇不是自愿離開，而是被更厲害的角色抓走的……

八

我們那個小山村的喜鵲有兩種，一種羽毛是黑白花相間的，叫花喜鵲；一種羽毛是灰色的，叫灰喜鵲。

我家院子里的大柿子樹上，就住著花喜鵲老老少少一家人。老喜鵲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本事，不要泥土不用水，銜來樹枝在樹梢上橫搭豎搭，一個喜鵲窩就竣工啦！刮大風時樹梢搖晃得厲害，我真擔心喜鵲窩被大風搖晃散了掉下來，但是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故，花喜鵲不干那些豆腐渣工程，它們才不會拿自己一家老少的生命開玩笑。

“花喜鵲叫，好事到！”老年人經(jīng)常念叨這句話?；ㄏ铲o的叫聲也不是多好聽，但人們相信它能帶來好運氣。

夏天里的一個傍晚，我和大順子、大耳朵、金鎖、祥子他們正玩得熱火朝天，突然聽見大柿子樹上花喜鵲嘰嘰喳喳叫翻了天。幾個小朋友跑到那棵大柿子樹底下，透過密密麻麻的枝葉，看到樹梢上的喜鵲窩里，兩只老喜鵲正尖叫著輪流用尖喙啄、用翅膀撲打、用爪子抓撓著什么。

大耳朵說：“是不是饞貓爬上樹想吃花喜鵲了？”

金鎖說：“可能是黃鼠狼吧？那家伙專門干偷雞摸鴨的勾當！”

祥子說：“瞎猜什么呀？上去看看不就全知道啦?！?/p>

祥子一句話提醒了大家，我們這些人個個都是爬樹高手，幾個人摩拳擦掌要往上爬。這時候大順子不緊不慢地說：“我怎么越看越像是一條蛇？”

我也看清楚了，不光是一條蛇，而且還是我們家屋龍——那條赤斑蛇！這個壞東西，太可惡啦！鬼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偷偷爬上去的。一聽說是蛇，五六個小朋友頓時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誰也不敢再提爬樹的事了。

“可能是和蛇打累了吧，一只喜鵲飛走了，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大順子報告。剩下那只花喜鵲單槍匹馬，毫無懼色，奮力撲打，不讓赤斑蛇向喜鵲窩靠近。

一會兒，飛來一群花喜鵲，嘰嘰喳喳，聲勢浩大。喔，我明白了：剛才那只花喜鵲飛走是搬救兵去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飛禽界也是如此呀！

赤斑蛇在眾多花喜鵲尖喙啄、翅膀扇、爪子抓的嚴厲打擊下，毫無退意，看來它今天是勢在必得：偷摸不成，那就明搶！反正不能白白爬上來一趟，老話說得好：賊不空手嘛！看得出來，赤斑蛇就是一副強盜作派。

花喜鵲們越來越多，嘰嘰喳喳的叫聲越來越大，幾乎整個小山村都被花喜鵲們這悲悲切切的嘰嘰喳喳聲給驚動了。大媽、二姑、三嬸子、四嫂子和她們的家人全來了，村前村后的人們扶老攜幼也都趕過來了，所有的人都想看看這百年難遇的蛇鵲大戰(zhàn)！

天色越來越暗，花喜鵲們面前的形勢越來越嚴峻：天一黑，花喜鵲們將集體變成瞎子——它們和雞一樣，都是夜盲眼，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見，別說是保護小喜鵲了，就是它們自身能否安全都是個未知數(shù)！

那邊赤斑蛇卻在暗暗高興：哼哼，等天黑了，我一個一個收拾你們！

就在小喜鵲命懸一線的關(guān)鍵時刻，大柿子樹上空忽然鴉雀無聲，花喜鵲們四散奔逃，這是怎么啦？

這時候就見一只在空中盤旋、覬覦良久的老鷹，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大柿子樹上空抱緊翅膀俯沖下來，樹梢上的枝葉劇烈擺動了片刻之后，只見那只老鷹騰空而起，爪子上抓住一條蛇，揚長而去！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我們目瞪口呆地站在大柿子樹下面，向飛往遠方的老鷹行著注目禮。

過了好長時間，人們才緩過神來。一個青年人問道：“有句成語叫什么捕蟬，黃雀在后來著？”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有人回答他。

二叔說：“現(xiàn)在是蛇偷喜鵲，老鷹在后了。這就叫弱肉強食！”

金色的晚霞布滿了天空，為這個小山村即將到來的夜晚留下最后一抹光亮。我望著漸漸黯淡的云朵，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是公平的，作惡多端必自斃。一天到晚惦記著吃別人家小麻雀、雞仔、鴨崽、小燕子的赤斑蛇，惡貫滿盈，現(xiàn)在終于被老鷹抓走吃掉了。

活該！插圖/常德強

發(fā)稿/莊眉舒

創(chuàng)作談：

好多小朋友看完我寫的東西以后，總是想問：“這老頭寫的這些故事是真是假呀？”借創(chuàng)作談這個機會，我和小朋友們聊一下《屋龍》里面的真假問題。

蛇吃青蛙、麻雀、小雞、小鴨、燕子是真的。特別是蛇吃小燕子，蛇的下場很慘，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被我捅下來打死了。

蛇鉆我們家墻縫被我抓住尾巴是真的，據(jù)說家住山區(qū)農(nóng)村的不少調(diào)皮小朋友都干過這事兒。

蛇吃雞蛋是二姑告訴我的，是她老人家小時候親眼所見，我做了一些改編。

蛇爬樹是真的，去年夏天，我在八達嶺長城景區(qū)靠近古建筑路邊的一棵樹底下看書，看著看著，就聽著樹上喜鵲嘰嘰喳喳叫，沒在意。人越圍越多，影響到我看書了，跟著抬頭一看，真的就有一條蛇在樹上爬來爬去被喜鵲喳喳叫追著打，蛇那副小心翼翼的狼狽相挺可笑。有人問蛇為什么爬樹？喜鵲為什么要打它？我告訴他們：蛇爬樹是為了找吃的，喜鵲打它是因為蛇侵入了鳥類的地盤，所有的鳥對蛇都有一種天然的反感，這是多少萬年以來鳥類祖先遺傳下來的本能……有個小姑娘聽我說得頭頭是道，就問我：“大爺，你學(xué)過這個專業(yè)？”我告訴她：“我沒有機會學(xué)習這個專業(yè)，我小時候和蛇打過交道，知道一點……”

這個時候大路幾乎被堵死了，樹周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這些千里迢迢跑來北京瞻仰長城的游客，做夢也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在世界上最熱鬧的地方，居然免費觀看了一場動物世界里的小糾紛，而且是現(xiàn)場直播，他們很滿意，紛紛表示：“不虛此行?！?/p>

有人報警，警車來了，帶來了梯子、竹竿等專用工具。我告訴警察，蛇掉下來別打死，我來放生。他問我：“你敢抓蛇？”我說：“小菜一碟，從小我就和蛇打交道。”蛇掉下來了，我抓住它的尾巴高高舉起，我一米七六的個頭，盡最大努力才使蛇的腦袋不至于著地。小朋友們可以想想，這條蛇有多長？

前后跟了一大群人看我去放生；我用了最大的力氣把蛇扔在了一個山坡上，轉(zhuǎn)臉就走。走著走著，看熱鬧的人咋咋呼呼：“蛇回來啦！蛇回來啦！”剛開始我以為他們是在和我開玩笑，沒搭理他們，喊叫的人多了，我回頭一看，可不，蛇真的追回來了！我一驚，站住了；蛇也停住了，昂著頭看著我，對峙了一會兒，蛇轉(zhuǎn)頭游走了。有游客調(diào)侃：“可能是蛇回來感謝老頭的吧？”

我把這一連串有真有假的故事串聯(lián)在一起，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手法構(gòu)寫出來的文章，有趣沒有趣，往下看看你就知道啦！

安逢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