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敏
愛下象棋,這是一輩子的福分。我和街坊鄰居,時常品茗塒弈,立馬漢界,劍指楚河,享受幸福的流光。常和我下的是葉鷺達、江春池、張水根、阿文諸君。他們下象棋時的音容笑貌,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葉鷺達,是土生土長的廈門人,一直以來愛下象棋,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我們這幫棋友都家住江頭小區(qū),當下午四五點的霞光照射下來的時候,我們就相聚在一起,或者是屋檐下,或者是榕樹下,然后快樂地擺棋對弈。初識葉鷺達先生,是在小區(qū)內(nèi)的一個食雜店處。店主很有經(jīng)營策略,他在店門外安放著一些桌椅,擺上棋盤,讓有此雅好的人下下棋,以此凝聚人氣,也自然引來商機。圍攏一堆的人,免不了觀棋久了,就要抽煙買飲料嗑瓜子之類的。于是,這里便成了棋攤,棋迷們在此躍馬翻炮,驅(qū)車拱卒,其樂融融。
店主阿文也是個棋迷,棋力在我們這撥人中屬于中等偏上。他是用自家的儲藏間開食雜店的,在樓的底層,較為潮濕。棋攤活動的時間,大抵是傍晚至晚間10點左右。最先去的,如果是單操一人,阿文就會主動“補位”,畢竟棋攤一開張,于他而言,只會帶來好處。一旦有棋迷到來,阿文就會主動“讓賢”。他的食雜店很小,門面是用一種“翻頁”式的長方形鐵片制作而成的,透過這片“翻頁”,可以看到店里面的幾個架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商品。阿文就在店里面的前沿站著,兩肘支在那翻頁下的一個橫木板上,斜著眼,笑瞇瞇地看著棋盤。我覺得阿文是最幸福的人了,他邊經(jīng)營著生意,邊享受著棋局,做到工作、欣賞兩不誤,這是世上多好的事呀。阿文皮膚潔白,臉色紅潤,兩鬢長有絡腮胡,是個標準的美男子,儼然是漢樂府詩《陌上?!分?,羅敷所贊的那位“高富帥”夫君。只是他的脊背微駝,走起路來蹀蹀躞躞的。阿文走棋不喜架中炮,而是愛躍馬。他喜歡纏斗,中局過后,阿文的算度較好。他惜兵如了,看看對方要運了吃他的兵,他就會考慮大半天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阿文下棋的小局觀強,而大局觀就較弱,這源于他太會斤斤計較。從行棋風格來看,阿文屬于那種打太極拳似的,有如巨蟒紳身般地,靠死糾慢纏的方法,讓對方窒息而亡。并且,阿文棋局的得勝,往往勝在兵卒上。難怪對方想吃他的兵卒,他就蹙眉半天。
相反,張水根的行棋風格則是大刀闊斧的急旋風,酷似程咬金的三板斧。張水根是我的小學同學,也是最早的棋友,彼此的性情也就知根知底。他開局喜歡架起中炮,也愛挺橫車,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張水根和人下棋,喜炊“帶彩”,也就是下點“一包煙”的小賭注,還振振有詞說,只有這樣才不會亂下棋,腦袋瓜才能受點刺激。于是,這“帶彩”的棋局,圍觀的棋迷就更多。但是,大家都噤若寒蟬,不敢發(fā)表高見,也就大有見到兔了不能撒鷹般的難受。只是在棋局結(jié)束,勝負已定,大家才七嘴八舌地大談特談行棋到某個步數(shù)時,紅方要是走了某步,就穩(wěn)操勝券云云,算是當了個事后諸葛亮,也權(quán)且過了一時不能支支招的癮。不過,我和張水根畢竟是兒時同學,礙著這份情而,下棋也就絕不提“帶彩”之事,我倆下棋是潔白干凈的,一如兒時就建立起來的友情。當然,我們也不會下無理棋,而是絞盡腦汁,奮勇爭勝。
幾位鄰居的棋友中,江春池最為年長。他家有一副檀木象棋,翻頁式的,我看那副象棋很有些年頭了,該是家傳的。我的二哥曾經(jīng)有一段日子,常去江春池家下棋。他家很縱深,是隨著地勢的高低而建的,上上卜卜分了好兒個坎,外人走進去有如迷宮。最奇的是底層部分,挖了一個井,井沿濕漉漉的,還長著青苔。只是這井里的水是咸的,井水的用途也限于洗洗涮涮。他們下棋,是在最高處的一個木制的閣樓里。在上面眺望江頭村,視野很開闊。我?guī)状胃缛ニ铱此麄兿缕澹菚?,我正看著《水滸傳》,走在江春池高高低低,曲里拐彎的家里,就覺得好像是梁山好漢們走在“三打祝家莊”里的盤陀路中。江春池下棋,是以守帶攻,屬十守強攻弱的那種。他要先保己方無虞,再思進取。因此,跟他下的情況,常常是“有的磨”。有時候,一個晚上三四小時,也就下兩三盤,或者一兩盤,這些都是江春池“蘑菇戰(zhàn)術(shù)”所帶來的結(jié)果。有些性子急的棋友,足不喜歡跟他下棋的,我倒是很欣賞他下棋的那股篤定淡然的勁頭。江春池下棋的口頭禪是“慢慢來,不要跟他急”。他下棋的風格,就好比舊時鐵道口常豎起的一塊警示牌上寫著的“一望二看三通過”一樣,跟你打著太極拳。我的性情,也和他一樣,較為溫順平和。隨著年歲的增長,我下棋也慢慢斂起鋒芒,早年先走棋時老愛架中炮,現(xiàn)在卻喜歡支上仕角炮,那是一種嚴陣以待,準備迎候?qū)Ψ絹砉サ募軇?,蘊含著后發(fā)制人的味道。我不知道住房的格局到底對人有沒有影響,就像江春池幽深的家屆環(huán)境,是否就造就了他那樣的行棋格調(diào)?
相比較,葉鷺達的棋路,則屬于攻守平衡的那種。葉鷺達會抽煙喝茶飲酒,是個“三好生”,他深思時愛抽煙提提神,有時從口中吐出來的一綹煙,又被翻卷進去,從鼻腔里再次噴吐出來,讓人覺得那煙是稀罕物要循環(huán)利用似的。葉鷺達皮膚較黑,長著一張國字臉,單眼皮,一雙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內(nèi),似乎人也因此藏著深沉。葉鷺達還喜歡笑,笑時嘴里的牙床就露了出來,牙齒是黃褐色的,那是長期飲茶的結(jié)果。葉鷺達是最鐵桿的棋迷,一日無棋下,就心神不寧。他為了下棋,竟然到了寧愿四處“打游擊”的地步。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葉鷺達,他肩膀上掮著一個小行囊,里面裝的竟然是一副翻頁式棋盤和一個馬扎,說是下午和人約好了,在某處下棋。我看他興致勃勃的,眼里滿是笑意,于他而言,又可度過美妙的浮生半口閑了。我曾經(jīng)在葉鷺達家里下過棋,我們是在陽臺下的。葉鷺達泡了兩杯濃茶,我喝不大來,就兌了些白開水。葉鷺達先行棋時,喜歡走中炮、過宮炮和仙人指路三種,都是借機運勢的路數(shù)。他的中局棋力很強,善于捕捉戰(zhàn)機,將優(yōu)勢化為勝勢。我和他下時,一不留神,就會落入他的圈套里。有一次,棋局下到中局時,他炮鎮(zhèn)中,瞄準我的中卒,八路車拉住我的車炮,而我的被拴鏈的炮則在自己的兵林線上看住中卒。他就拱兵沖過境來,我沒有細算,以為他此時用中炮吃我的卒,我的炮就可以反將,于是就徑直飛象吃了那兵,沒顧及這么一吃兵也就把自己的褲襠露出來啦——想不到,他則徑直先用車吃了我的炮,我就一卜子傻了眼了:我要是吃車,他的中炮就順勢吃了我的中卒又打?qū)ⅲ侔盐业能嚦曰厝?,等于是白賺了一炮??纯次业钠鍎菀呀?jīng)落花流水,我只好俯首稱臣。他黝黑的臉上也笑了笑,帶有些許的狡黠。他的算計,高我一籌。
我和葉鷺達也在阿文的食雜店前面下過一陣子。但是下久了,覺得那地兒人來人往的,較為嘈雜。并且下這不“帶彩的象棋,免不了觀棋者七嘴八舌的,主下的人反而成了木偶,沒有了主見,下棋的趣味也就銳減了。不過,在住戶家里偶爾下下,是可以的,但是下久了,會討嫌的,畢竟那樣做會打亂人家或者自家的生活節(jié)奏。于是,我們這幫棋迷,就找公共地方下,我也就體諒到葉鷺達為何會帶著馬扎的緣由了。我們來到小區(qū)一棵大榕樹下,它是我們江頭村的村樹,我們叫它母雞樹。打我懂事起,那樹就站在那里,樹冠高大而茂密。舊時的母雞樹,周圍是一片片的菜畦與稻田,有蜜蜂嗡嗡,有蝴蝶蹁躚。如今,這母雞樹四周是座座高樓,我們搬遷到了這里。母雞樹下也被用條石和紅色的釉面磚給壘砌起來,成為人們的休憩場所,這里有石桌石凳,正是下象棋的好所在。由于整個江頭老家,都被嚴重“顛覆”了,只留下這棵母雞樹,也就彌足珍貴。我有時會夢見那些前往天國的江頭棋迷,他們也想回老家走一遭來過過棋癮。而他們正是順著這棵母雞惻的綠色廊道,從惻冠上飄然下來的。他們當中有我的老父和二哥,他們在世時,曾經(jīng)在母雞樹下對弈過。于是,在母雞樹下弈棋,覺得特別溫馨,能夠找回兒時我們棋迷蹴在江頭街旁觀棋的感覺來。從廈門開埠以來,棋攤就以不屈不撓的執(zhí)著勁,分布在廈門的大小里弄,街頭巷尾。哪怕在電影電視時代,還是在電腦電玩時代,象棋的愛好者,依然多如天上的繁星。而我和鄰居下棋,更是平添許多便利。
不過,那石桌石椅,有時我們晚去了,也會被人占去打撲克,我們就移師別處。曾經(jīng)好幾次,我和江春池就在一個賣蠔攤前下。那賣蠔的是個中年男子,也愛下象棋,還是他提供棋盤的,是固定的板,不像翻頁式的有折痕。他是邊剖著蠔殼邊看我們下棋的。他經(jīng)營這個攤了已經(jīng)好幾年了,除了賣蠔,還兼賣一些時鮮水果。江春池曾經(jīng)和他下過,晚他的棋力不低。他歡迎我們來他這兒下棋,也是為了聚攏人氣。當下,生意不好做,人都變得鬼靈精了,想些法子來多些商機。我、葉鷺達、江春池、張水根,也偶爾會在此處車馬廝殺一番。在迎接湖里設區(qū)25周年之際,我們區(qū)屬下的禾山鎮(zhèn),為了這個慶典特舉辦了“禾山杯”中國象棋比賽。此次比賽以禾山鎮(zhèn)各個居委會為單位,我們江頭居委會就指派我們參賽,以葉鷺達、江春池和我三人組隊。接到這個任務后,我們在一起集訓練棋,還買來棋書看。一時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絢麗多彩,下象棋也就更加理直氣壯。我們的“熱身賽”就在隊友之間展開,張水根也來當當我們的陪練。不久,正式比賽就在禾山鎮(zhèn)政府辦公大樓的會議廳里舉行,賽制為每人下四盤棋,每輪過后積分高的相對,最后取積分高的外加對手分來決定名次,共取前六名頒獎。四輪下來,我兩勝一和一負,得了第五名,葉鷺達得了第二名,而江春池則在六名之外,與獎勵無緣。江春池說他的失利是常會下一些“青冥步”,也就覺得輸?shù)迷?。其實,他年歲漸漸大了,會有犯暈時候的。畢竟他比我大四五歲,比葉鷺達大了六七歲,棋力也慢慢在走下坡路了,雖然下棋的經(jīng)驗在年歲里,而“昏招”也在年歲里。
下棋一旦著了迷,難免會誤了餐點。我們幾個鄰居棋友,索性就各自打手機告知家里,然后一起到棋攤附近的牛肉館吃飯。離我們江頭小區(qū)二二里地的蓮花三村,就有一家牛肉館,是晉江人開的,里面的牛肉羹啦,牛百葉啦,牛肉面啦,都很好吃。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有讓我們的味蕾賁張的好去處,還是葉鷺達。我們還發(fā)現(xiàn)蓮花三村的件戶里頭,愛下象棋的人很多。每天下午三點鐘開始,就有棋迷在住家底層儲藏間的后面,擺桌支凳,立成棋攤。這里的環(huán)境,比我們的住處更加清幽雅致,主人也非常好客,我們也就被吸引過來,成為這里的??土?。廈門人的悠閑與慢生活,就在三人一伙、五人一堆的棋攤中,搖曳成景,也讓過日子的時光,變得漫漶肆意,并且綺麗多彩起來。那多半是帶有“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灑脫,與“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豁達。享有這樣的生活,真是我輩棋迷們的幸福。和鄰居下象棋,更有一種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和睦,棋攤上流淌著的,是父輩們麋集在店鋪屋檐下,來一個“指點江山”的愜意與歡樂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