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說到“罵皇帝”,許多人都會想到海瑞。海瑞確實罵得痛快淋漓,直接說嘉靖皇帝“薄于父子”、“薄于君臣”、“薄于夫婦”,有刺激性的是這一句:“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不過,別以為只有海瑞才敢這么痛罵皇帝,宋人罵起皇帝來,比海瑞兇得多。
宋光宗時,一年因“雷雪交作”,天有異象,皇帝下詔求言。有一名叫作俞古的太學生,上書皇帝,以非常嚴厲的語氣斥罵宋光宗自即位以來,“宴游無度,聲樂無絕,晝日不足,繼之以夜”。光宗“覽書震怒”,下了一道特旨,將此人抓起來,謫遠方州郡,由地方官吏加以管束,這在當時叫作“編管”。但眾臣不同意將俞古“編管”,因為“言事無罪”乃是朝廷的“事體”,不可破壞。光宗只好將處罰改為“送秀州聽讀”,即送到秀州的學校,在官方監(jiān)護下繼續(xù)讀書。但中書舍人莫叔光拒不起草處分俞古的詔書,說“弭災異不宜有罪言者之名”。最后,對俞古不再有任何處罰。這件事也成為一條具有法律效力的先例,被后來的士大夫援引證明“言者無罪”,以對抗壓制言論的權勢。
宋光宗的孫子宋理宗在位時,由于在一次禋祀中遇到雷雨,理宗大驚,也下詔求言,以答天譴。漳州通判王邁應詔上書:“天與寧考之怒久矣!”“寧考”指宋理宗的皇考宋寧宗(即宋光宗的兒子),王邁這是借“天怒”表達他對宋寧宗的強烈不滿,說寧宗荒廢乾綱、逾旬不視事,朝中小人當?shù)溃咸鞝敹颊鹋?,所以天降種種災難來懲罰寧宗。王邁對著皇帝直罵他的皇考,結果被臺諫官彈劾“妄論倫紀”,貶到吉州當通判。
宋理宗本人,也被士大夫當面痛罵過:一個叫王伯大的士大夫對理宗說:“今天下大勢如江河之決,日趨日下而不可挽。陛下親政,五年于茲,盛德大業(yè)未能著見于天下,而招天下之謗議者,何其籍籍而未已也?議逸欲之害德,則天下將以陛下為商紂、周幽之人主?!本筒钪苯诱f宋理宗是商紂、周幽那樣的亡國之君了。請注意,這不是書面上的奏疏,而是王伯大在“進對”時,當面痛責皇帝的。我不知道理宗聽后是不是心頭大怒,但他卻不能因此將王伯大治罪,只能承認愛卿所言有理。
相比之下,明代的士大夫罵皇帝,就要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了。海瑞上疏罵嘉靖之前,便買了一口棺材。嘉靖看了海瑞之疏,果然暴怒,將其關入大牢,但遲遲未殺他,直至嘉靖駕崩,海瑞才出獄。明代政治雖然嚴酷,但士風挺立,敢罵皇帝者絕不止海瑞一人,如田大益痛責萬歷:“陛下中歲以來,所以掩聰明之質,而甘蹈貪愚暴亂之行者,止為家計耳。不知家之盈者國必喪。”
入清之后,才不復聞“罵皇帝”之聲。修《明史》的清人張廷玉甚至對敢罵皇帝的明代士大夫頗不以為然,說,“絞訐摩上,君子弗為”。當然問題的實質并不是清代士子更“君子”,而是時代的風氣已變,士子的脊梁骨已斷。直到清末,士人才略恢復宋明士大夫之精神,并重新評價明人的“絞訐摩上”行為:“明人則一人言之,咻咻然群起而和之,學士大夫采其一疏,互相標榜曰,是真敢言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