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上期提要:千櫻不肯放了星星,要挾年年找出通天塔。年年也發(fā)現(xiàn),千櫻雖然長了一張跟主人一摸一樣的臉,性格卻完全相反。
第七章 通天塔的秘密
月圓之夜?
我內(nèi)心一悚,忙抬頭看著夜幕,頹然地坐在地上。
不用三天,就是滿月。
我抱著頭,雙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努力地回想過去五百年,是不是見過一個白骨成山的地方。
白骨,白骨?
“年年……”星星吃力抬起沾血的手,似乎想拉住我,卻被火墻生生擋住。
他蒼白的唇動了動,凝望著的我雙眸浮起一層悲傷的淚霧,卻是咬著唇?jīng)]有哭出來。
“我……不疼?!?/p>
愛哭的星星,突然不哭了……可我的胸口卻莫名地難受。
以前我總覺得自己很強(qiáng)大,覺得武力可以解決一切,可現(xiàn)在,星星在我眼前,我甚至連他的手都握不住。
我明明知道他很疼,我卻不能學(xué)著他以前給我包扎傷口那樣對著傷口吹一口氣,然后說:我給你吹吹,就不疼了。
我只能……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跪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他痛。
我想起那個站在人群中,抱著鮮花獨獨朝我微笑的少年。
我想起那個抱著我跋山涉水,替我找食物的少年。
我想起那個托腮趴在欄桿上等我回家的少年。
我想起他說:等我嫁給你時,我會為你唱世上最好聽的歌。
而此時,他趴在那兒,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內(nèi)心蒼白無力,我盯著那火墻,看到火勢突然增強(qiáng),猶如一盆迎面撲來的朱砂,染紅了整個天幕,欲將我們吞噬。
我下意識地抬手擋住,卻是聽到一聲陰森森的低笑傳來。
我放下手,發(fā)現(xiàn)周圍變了樣,沒有成片的桃花林,沒有濃郁的芬芳,而是有一股讓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和那堆積如山的白骨。
皚皚白骨堆積成山,骷髏之花頹靡盛開。
山的頂端,坐著一個赤著雙足的紅衣女孩兒,紅色的衣服拖在白骨之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片燃燒的火。
黑色的頭發(fā)長及腳踝,一根根地散落在白骨之上,一時間,白骨、黑發(fā)、紅衣,形成了一幅陰森詭異的圖畫。
她一只手拿著白骨把玩,一只手持著鐮刀,看著我,殷紅的唇勾起一絲冷嘲:“百鬼夜行,妖魅盡出。黃泉路,只身走過三生孤獨……”
我驚得后退,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下竟也是白骨皚皚,而周圍除了她的冷笑,還有幽靈痛苦的哭喊。
我激動地看著周圍,白骨成山,幽靈聚集,一時間,我突然什么都不怕了,反而看著那女孩兒放聲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她停止歌唱,冷聲質(zhì)問我!
“哈哈哈……”我沒有理會她,而是顫抖著聲音喊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千櫻,我找到了!”
“千櫻?你喊千櫻?”女孩臉色陡然一白,手里的鐮刀跌落,隨即瘋狂地朝我撲來,“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
她掐著我的脖子,似乎想要把我活活掐死。我忙掙脫來,卻聽到耳邊一個聲音:“小妖!小妖……”
眼前的情景像破碎的影像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是眼前一張美得讓人窒息的臉,和一雙要將人吸進(jìn)去的碧綠瞳子。
千櫻雙手放在我肩上,用力地?fù)u晃著我:“你剛剛說什么?”
我呼吸困難,喘息著回憶:“我看到,看到那個白骨成山的地方了。好多好多白骨,還有骷髏之花,還有哭號的幽靈,還有……那個女孩兒……”
千櫻和南羽對視一眼,隨即俯身,捧著我的臉,用低幽蠱惑的聲音問:“小妖,告訴本宮。那個地方,在哪里?”
我抬頭凝望著他那一雙幽深的碧瞳,卻發(fā)現(xiàn)那瀲滟的眼底,映出了我酒紅的雙瞳。而我血紅的雙瞳里,不是千櫻的影子,而是白骨堆積的山坡和飛舞的骷髏之花。
我聲音一顫,道:“在我的眼里。”
千櫻捧著我臉的手赫然一僵,那深碧色的眼瞳震驚地看著我,半晌,他緩緩蹲下,仔細(xì)地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打算在我眼里找到什么。
“呵——”許久,他冰冷的手指輕輕地劃過我的睫毛,輕聲道,“第一次看到你,本宮就覺得你的眼睛與眾不同?!鼻崖曇魳O其的輕,似喃喃自語。
“你是蘇禾的未婚妻,那地方自然該由你守候?!彼p眸一彎,竟笑了起來,“五百年……尋了五百年,本宮才知道,通天塔竟然在你的眼里。難怪你的眼睛是紅色,原來,全是血。”
我不懂他話中之意,只是急切地道:“我找到了那兒,你什么時候放星星?”
“你就這么想救他?”他起身,揚起完美的下顎,俯瞰著我,“你若真想救他,那就用你的眼睛交換,你可愿意?”
“我會瞎嗎?”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望著千櫻。
他一愣:“不會。本宮只是想去那個地方看看,你的眼睛,本宮保證,不會瞎。”
“我愿意?!?/p>
我用力地點點頭,既然不會瞎掉,又能救星星,我當(dāng)然愿意。
“三天之后是月圓之夜,本宮會借你眼睛一用。至于你的朋友,明日你再來?!?/p>
我站在火墻外面,看著被水淹沒的星星,轉(zhuǎn)身奔向煙花樓。
星星明日醒來,我得給他收拾一件干凈的衣服,然而,我剛走出桃園林,卻看到柔兒站在槐樹下面。月影黯然,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是卻能感覺到她正盯著千櫻的那片桃園林。
柔兒被我抓來之后,就在煙花樓做事,沒有鬧著離開,也沒有想以前那般行事張揚。
只是,為何今日她會守在這里?
“柔兒,你在做什么?”
我正要問她,卻被人一把拉住,往另外一個方向奔去。
我仔細(xì)看去,卻是氣喘吁吁的六娘。
六娘今日只綁著一張普通的頭巾,衣著樸素,周身毫無配飾,甚至連耳環(huán)都沒戴,這完全就不是平日那個珠光寶氣的六娘??!
“六娘,你怎的穿成這樣?”
“姑奶奶,你總算出來了?!绷锴屏饲扑闹埽┥碓谖叶?,焦急地說,“你怎么在桃花林待這么多天啊?這桃花山恐怕要出大事了?!?/p>
“什么大事?”難道又有人來搶星星?我頓時警惕地看向四周,卻發(fā)現(xiàn)空氣異樣,里面夾帶了許多陌生的氣息。
而這些氣息里,竟隱隱帶著血腥之味。
直覺告訴我,這桃園山,最近來了許多陌生的妖怪。
而且,這氣味夾帶著甘草,而附近沒有這種植物。顯然,有人想故意用甘草掩蓋他們的氣味。
“別看了,我們先回去。這桃園山恐怕不會再安寧,東西我都收拾好了,等星星出來,我們馬上搬家。”六娘拉著我,飛快地往回趕。
進(jìn)了煙花樓,我最先跑進(jìn)了星星的房間,里面有十個柜子,每個柜子都上了三把鎖。
這是這五百年來,星星湊齊的嫁妝,他總是怕人拿走,因此每個柜子都上了鎖。
我替他選了一件干凈的鮫沙衣,隨即一掌拍爛所有的箱子,竟發(fā)現(xiàn)這五百年星星竟然堆積了這么多的金銀珠寶。
六娘說時間緊迫,盡量少拿沉重的東西。我正猶豫包裹里到底是裝魚干還是雞屁股,窗外一道刺目的閃電劃過夜空。
隨即,一聲驚雷下來,整個煙花樓都震了一下。
我忙趴到窗臺,發(fā)現(xiàn)東方一道濃云正急速而來,排山倒海地湮沒了整個天空的繁星,瞬間將月亮吞噬在烏云里。
與此同時,一道道閃電接踵而來,似一把利斧要講整個夜空劈成碎片。
“姑奶奶,你到底收拾好了沒有啊?快下雨了,我們得趕緊離開?。 ?/p>
六娘在走廊上扯著嗓子喊,我根本無心理會,只是盯著那突然而至的黑云,果然在云端處,看到一道金光劃過,瞬間消失在了桃花林的上空。
那一剎那,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
我手里的魚干滑落在地上,轉(zhuǎn)身抓起星星的衣服,就跳下了窗戶,朝那金光消失的地方跑去。
電閃雷鳴,風(fēng)夾帶著豆大的雨打在臉上,竟火辣辣的疼。
顧不得路邊的荊棘和隨時會落在頭上的雷電,我瘋狂地朝桃花林跑去,腳下淤泥,好幾次險些摔倒,甚至耳邊不斷傳來荊棘劃破皮膚的聲音。
下雨了!下雨了……
“星星……是星星在哭!”
我顧不得疼,拿著星星的衣服,一路狂奔。
然而,剛到林子入口,一個黑影突然躥出來,將我一把摁在地上。
“不準(zhǔn)過去!”
柔兒的聲音狠狠地從頭頂傳來,她掐著我的脖子,杏眼里有厭惡和憤怒:“不要再去招惹那桃花妖了!”
“滾開!”
“哼!難道你喜歡上了那桃花妖?兔年年,我警告你,你要送死,我才不會攔你!但是,你想搭上我們的性命,門都沒有?!?/p>
柔兒語氣古怪:“今天你想去見那桃花妖,休想。”
嘩啦!
又一道雷從天而降,旁邊一棵百年槐樹在暴雨中轟然倒塌,直接朝我們壓下來,柔兒一驚,側(cè)身躲開。而我借著那一瞬,飛快地沖進(jìn)了千櫻的桃花林。
閃電之下,我看見一個穿金色紗衣的蒙面女子,手里捧著一個藍(lán)色的光球,靜靜地望著千櫻。
她周身金光環(huán)繞,雖然頭頂大雨滂沱,卻未濕一縷。
此時的千櫻,正如我第一次見到那樣,姿態(tài)慵懶地趴在辟邪背上,雙眸半瞇,一副高傲又目中無人的姿態(tài)。
而被困在火墻后面的星星,卻消失了!
我大腦頓時一片空白,第一次覺得,站在雨中,竟然是刺骨寒冷。
懷里依舊抱著星星的衣服,我茫然四顧,卻怎么也沒有找到星星的身影。
于是我看向那身穿金紗的女子,瞧著她正小心翼翼地抱著藍(lán)色的光球,朝千櫻那妖孽附身行禮。
“殿下,您救七兒一命,龍宮將銘記您的恩德?!彼曇艉茌p,沒有柔兒那種嫵媚,也沒有六娘那種潑辣,但是,聽起來卻十分舒服。密長的睫毛投在面紗上面,頷首的姿態(tài)有一種讓人心動的婉約。
“龍公主言重了?!鼻训鼗卮穑Z氣不冷不熱。
倒是那姑娘身子微微一顫,眼底掠過一絲失望,隨即笑道:“七兒走丟五百年,幸得殿下幫忙才找到。過些日子又是他成年之禮,若殿下不嫌棄東海鄙陋,龍景想請殿下前來觀禮。”
“不必了?!鼻衙佳垡惶В抗饴湓谀桥討牙锏乃{(lán)光上,“龍七太子體弱至此,恐不適合繁復(fù)的典禮?!?/p>
他這一說,那女子眼底突然掠過一絲擔(dān)憂,亦下意識地護(hù)住了手里那藍(lán)光。
我不由得仔細(xì)看去,才發(fā)現(xiàn)那藍(lán)光竟是一西瓜大小的水球,而水里面盤著一條藍(lán)色的小龍。
那小藍(lán)龍只有拇指大小,此時盤成一圈,小小的腦袋頂著兩個小稚角無力地趴著,雙目緊閉,似乎昏睡了過去。
至于那藍(lán)光,則是它的龍鱗反射而出。
“既然如此,那龍景先告辭?!?/p>
女子俯身辭行,千櫻只是微微瞇眼,便再度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不知為何,那女子欲走,我莫名地著急,便沖千櫻大聲喊道:“千櫻,星星呢?”
我話一落,千櫻同那女子同時抬眼,驚愕地看著我。
同時,那女子懷里的光球搖晃了起來,那深睡的小藍(lán)龍竟突然睜開眼,幽幽的雙眸眼巴巴地看著我,隨即,整個身子用力地撞向水球,似乎想要撞破逃出來。
金紗女子忙抱緊水球,低聲安慰:“七兒,別動啊。乖,別動……你這樣會傷了自己的?!?/p>
那叫七兒的小藍(lán)龍根本不聽,尾巴啪啪地打在水球上,藍(lán)色的雙眸圓溜溜地瞧著我,最后竟一頭撞了過來。
女子尖叫一聲,手心多了一道藍(lán)光,注入水球內(nèi),似乎想強(qiáng)制讓那小藍(lán)龍安靜下來。
頭頂大雨滂沱,我早被淋透,此時抱著星星的衣服,我依舊忍不住冷得打顫。
我瞧著那小藍(lán)龍,再看千櫻,他依舊一副慵懶欲睡的姿態(tài),只是,半瞇的目光卻是一直瞧著我。
“千櫻,人呢?我要的人呢?”我蹲下身子,擺出攻擊的姿勢,憤怒地看著千櫻。
千櫻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隨即,指向我身后:“你看!”
慌忙回頭,卻只看到漆黑的路口,和閃電下荒野的路徑。
我失望回身,正要質(zhì)問千櫻,卻看到一個藍(lán)發(fā)的少年站在我身前,正微笑地看著我。
他全身發(fā)著瑩瑩藍(lán)光,面容精致蒼白,站子雨中,卻不染纖塵,完全不像我那般的污泥狼狽。
“星星,我們走?!?/p>
我拉起星星的手,就往外跑,然而,一道金光閃來,那金色紗衣的女子卻赫然出現(xiàn)在面前,抬手?jǐn)r住我。
“你要帶他去哪兒?”女子質(zhì)問我。
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將星星護(hù)在身后:“回家?!?/p>
“家?”女子瞧著我看了半晌,“又是你這妖精!難怪找不到七兒,原又是被你拐了。七兒,跟我回去?!?/p>
那女子目光轉(zhuǎn)向星星,口氣十分不好,而星星冰涼的手亦悄然握緊我。
“怎么?”女子聲音頓時一沉,“你想死在這兒?你知道你這一變身,又要耗盡你多少修為嗎?”
星星垂首不語,只是緊緊地握著我。
“他生病了,我會找大夫給他治病的。山頭那老虎精,醫(yī)術(shù)很高明的?!蔽颐δ桥诱f。
“你懂什么?”女子生氣地看著我,怒道,“你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嗎?你知不知道,三天之內(nèi)他要不回東海,菩薩也救不了他。你若真想救他,就讓他跟我回去,否則,休怪我動手……”
“我……”我一時啞然,“我為什么要相信你?”
“因為我是她姐姐。”
“柔兒也是我姐姐,可是,她和二娘卻想燒死我?!?/p>
女子一愣,一旁的千櫻也不由得抬眼看著我。
星星卻突然放開了我手,我驚愕回頭,卻已經(jīng)被他緊緊地抱住。
此時,頭頂依舊大雨滂沱,卻因為星星的擁抱,那些雨在我頭頂戛然轉(zhuǎn)向,形成一道水簾于我身側(cè)落下。
盡管如此,我周身依舊濕透,渾身是泥巴,可星星卻并沒有因此分開,反倒是更緊地抱著我。
“星星,不怕?!蔽野参康溃衿饺漳前?,抬手輕撫他藍(lán)色的長發(fā)。
“年年。”星星將頭埋在我耳邊,聲音一顫,“你等我好不好?”
我手一滯,愣在原地。
“我必須要離開,你在這里等我好不好?”
頭頂雷鳴交織,桃花林在大雨中忽暗忽明,我站在原地,腦子里一片空白。
“年年,我很快回來,今年的中秋月圓之日,我一定回來?!?/p>
現(xiàn)在是桃花三月,距中秋之日,還有整整半年……過去五百年,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半日。
“不好!”
將星星推開,已看到他蒼白的容顏上露出痛苦和悲傷的神色,我微微一笑,握著他的手:“我不等你,我去接你。”
藍(lán)發(fā)的少年眼底掠過一絲震驚,呆呆地望著我片刻:“真的?”
“真的。”我用力地點頭。
“那……”他似乎極其的高興,當(dāng)下語無倫次起來,“那……中秋月圓是我及笄之日,那……那你帶著我的嫁妝,前來東海娶我,好不好?”
“東海?”我茫然看著星星,這五百年,我從未離開桃園山,怎的知道東海在哪里。
星星看著我脖子上的海星吊墜:“你記住太陽升起的地方,一直往那邊走,然后帶著這個海星,到了東海,自然沒有人能攔你?!?/p>
他睫毛輕顫,眸底隱有淚光,俯在我耳邊,輕聲說:“我……等你來娶我?!?/p>
說完,他身子一軟,身體無力地靠在我身上。
星星倒下的那瞬間,叫龍景的女子已搶先一步,將星星抱在了懷里。
我身前一空,她已經(jīng)退開一步,警惕地看著我,隨即捏了口訣,如我第一次見她那樣,化成一道金光飛出桃花林。
看著那道金色光芒,我胸口驟然一緊,竟有一種莫名的惶恐。
那金光在桃花林盤旋幾圈,才慢慢地飛出去。
我忙追出去,跟著那金光走。
天空依舊在下雨,那金光飛出桃花林之后,開始加速,我亦不敢怠慢,因為,它離我越遠(yuǎn),那種惶恐就越發(fā)吞噬著我,像漫無邊際的黑暗,讓人窒息。
我只有瘋狂向前追,荊棘劃過皮膚帶來的疼痛,似乎能暫時這莫名的恐懼和害怕,然而,到了沼澤林,那道光芒堙沒在了夜雨中,再也不見蹤影。
我蹲在沼澤林旁邊,仰望著天邊,內(nèi)心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地坍塌。
周圍除了那雨,靜得出奇,我茫然四顧,周遭一片漆黑,偶爾閃電劃過,才能看清周圍的景物。
五百年來,我第一次覺得,夜,如此漫長。
我呆在原地,靜靜地凝望著星星他們消失的方向,竟有那么強(qiáng)烈的期待,那亮光會重新出現(xiàn)。
可是,直到天空露出白肚,星星都沒有回來。
半夜之后,雨突然停了下來,此時我身上衣服半干,粘著皮膚竟讓我感到十分疲憊。
隨著天亮,昨夜那莫名的惶恐依舊膨脹,我只有難過地躺在地上,將星星送給我的海星放在耳邊。
這個海星我戴在身上近五百年,卻是第一次這么安靜地聽里面的歌聲。
星星說,鮫人們把思念轉(zhuǎn)化成歌聲,藏在了貝殼和海星身體里,希望岸上的情人能撿到,收到他們的思念。
我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感覺到有人盯著我。
我慌忙睜開眼,卻對上頭頂上方一雙凝碧色的瞳,此時映著晨光,說不出的妖冶邪魅。
我驚得忙坐起來。
千櫻卻撇撇嘴,道:“原來沒死啊,我以為你死了呢!”
瞧著是千櫻,我松了一口氣,于是,重新躺下,將海星貼在耳邊一遍一遍地聽里面的歌聲。
“喂!”
這妖孽似乎對我的不理不睬有些惱怒,竟用鞋面踢了踢我膝蓋:“喂!小妖,本宮在和你說話!呀,這沼澤,臭死了……你竟然躺這兒,你瞧你一身多臟啊,全是泥,還臭烘烘的……”
“喂,你聽到?jīng)]有,這兒真的臭死了……”
我翻了一個身,背對著千櫻,懶得理會他的嘰嘰喳喳。
“兔妖!”
千櫻蹲在旁邊的石頭上,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拿著一根長長的蘆葦,不停地?fù)芘业哪橆a。
“兔妖,兔妖……”
“兔妖……”
我被他嘰里呱啦的聲音煩得不行,干脆把另外一只耳朵捂上,頓時,整個世界都清凈了。
可突然一股重力抵在我后背,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之前,那力道將我推入了旁邊的沼澤。
我慌忙從發(fā)著惡臭的泥濘里爬起來,回頭一看,瞧著千櫻手里拿著一根棍子,朝我嫵媚一笑:“兔妖,泥巴是不是很好玩???”
“兔妖,兔妖,兔妖!你全家才是兔妖,我是貓,我是貓妖!”
我怒不可遏地指著他,受夠了他蒼蠅似的兔妖兔妖:“還有,我有名字!我叫貓年年!”
千櫻把棍子一扔,朝我眨了眨眼睛,用無辜的口吻道:“喲,竟然說自己是一只貓?我以為把你推到沼澤里你會清醒?看樣子,你還是傻的?!?/p>
我睨了一眼千櫻,感覺今天他有點奇怪,至少,他話多了很多。
海星沾了泥巴,我蹲在一旁的水坑用水仔細(xì)地清洗:“你怎么來這兒了?”
“因為本人魅力太大,桃花林外面妖精多得都要爬墻了。為了安全起見,本宮打算出來散心。哎,這桃園山的妖精啊,太熱情了。”
“有人來提親嗎?”我抬起眼皮,懶懶地問道。
“嗯?”千櫻一愣。
“有人來砸場子嗎?”
“……”
“有人喊著你的名字在外面大哭大鬧,呼天搶地嗎?”把洗干凈的海星重新掛在脖子上,我走近一臉茫然的千櫻,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我猜沒有吧!都沒人提親,都沒人為你尋死覓活,你也好意思說自己魅力大?”
許是我身上一陣惡臭,千櫻嚇得面色慘白,一邊捏著鼻子,一邊皺著眉頭盯著我。
“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妖精來爬墻嗎?”
“為什么?”
“因為啊。”我咧嘴一笑,“我家星星當(dāng)時在你的桃花林里?!?/p>
千櫻精致的面容由慘白頓時轉(zhuǎn)為鐵青,那凝碧色的雙眼深深地絞著我,微微發(fā)白的唇,似乎在提示我,他已惱羞成怒。
我抽了抽鼻子,笑吟吟地朝千櫻逼近,他只得連忙退至槐樹下面,凝碧色的雙瞳警惕地盯著我。
隨著我的逼近,他碧色的雙瞳漸漸倒影出我的模樣:結(jié)成繩子的頭發(fā)下露出一張裹滿了泥巴的臉,勉強(qiáng)能看到一雙不懷好意的酒瞳和笑得有些猙獰的雪白牙齒。
呀!這是什么怪物?泥漿怪?
千櫻后背抵著槐樹,面色蒼白,卻因為憤怒,臉頰染著一絲胭脂紅,映著眉心那桃花印記,說不出的妖冶嫵媚,勾人攝魄。
“嘖嘖!”我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哪棵樹生出來的妖孽,自戀成了你這個樣子。不過,比起我家星星來,你可差了七七五十四倍?!?/p>
“我家星星,可是妖見妖愛,花見花開……”我絞盡腦汁回想六娘用來夸女子美貌的詞,“死魚落鳥……一朵……”
“一朵什么?”
千櫻眨了眨眼睛,眼珠圓溜溜地瞧著我,帶著揶揄的神色。
我當(dāng)然知道要說不出來,定會被這妖孽笑話,好歹這是我的地盤,自然不能讓他太囂張。
“怎么說不出了?”
看他囂張的口氣,我一急,瞥見不遠(yuǎn)處有一坨牛糞,馬上脫口而出:“一朵插在牛糞上的鮮花!”
千櫻直直地盯了我許久,隨即噗的一聲,轉(zhuǎn)身伏在槐樹上,背對著我的雙肩不可抑制地抽動。
這妖孽定是被我的文采刺激得哭了。
于是,我得意一笑,戳了戳他后背:“是不是比不過我家星星了?星星五百年來可是我們桃園山第一美人?!?/p>
“是是……”
千櫻回過頭來,妖瞳浮著一層薄霧,像綠水含煙,那精致的面容也傷心得有些扭曲,一時間,他的哭看起來倒像是在笑:“是……本宮怎的比得過一朵能嚇得魚死,驚得鳥落,且插在牛糞上的鮮花……”
我皺了皺眉頭,有些同情地看著千櫻:“虧得你也長了一張好皮相。嘖嘖,六娘說得對,沒文化,真可怕。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成語?什么嚇得魚死,驚得鳥落,那叫做:死魚落鳥。”
千櫻一只手扶著樹干,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傷心得彎了腰,最后喘著氣道:“本宮……無話可說了?!?/p>
瞧他如此難過,我又有些不忍,目光亦落在他慢慢地放在胸口的手上。
那手十分漂亮,白皙如玉,修長如纖蔥,和骯臟的沼澤背景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突兀的對比頓時讓我想起,就在剛才,千櫻還用一根棍子惡劣地把我推入了泥坑里。
六娘說,如果不想被別人壓著,那你就要把別人壓著。
這桃花妖入住我桃園山就氣勢囂張,甚至一度用星星要挾我。若我不翻身,接下來的桃園山豈不是他獨占為王?
一股危機(jī)感涌入,我想了想,湊到千櫻耳邊問:“辟邪在哪里?”
“你想干什么?”千櫻疑惑地看著我。
“我就想問問辟邪是什么妖精?!蹦芡禄鸬难?,我還真想不起來是什么。
“你自己去問?!鼻阎噶酥高h(yuǎn)處一個影子,我這才注意到,辟邪被沼澤的惡臭熏得懨懨地趴在老遠(yuǎn)的一棵樹上。
六娘說這沼澤存在了幾萬年,可以說惡臭沖天。據(jù)說幾千年前,蘇禾率領(lǐng)妖族和天界交戰(zhàn),被逼至這沼澤附近,可那天上的神仙個個金枝玉葉被臭氣熏得暈頭轉(zhuǎn)向,硬是讓蘇禾躲過了一劫。
“喂!別靠本宮太近,你臭死了!”
千櫻嘰嘰歪歪的聲音再度響起,我得意一笑:“看樣子,那個成天拿著鏡子沒事就梳他鳥毛的鳥人也不在了?”
“鳥人?”千櫻捏著鼻子,“倒是好名字,適合南……”
沒等千櫻將話說完,我抓起他腰帶,拽著他就朝沼澤中心跳去。
沼澤冒著氣泡,我踩著浮木,敏捷地幾個跳躍,把千櫻丟在了一塊常年漂浮的巨石上面,自己則輕巧地退到一塊浮木上面。
如果沒有人幫助,這只沒有法力的妖孽就一直待在這兒,活活熏成臭肉!
“貓年年!你想干什么?”
千櫻怒目盯著我,竟然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那口氣,霸道而低沉,一時間竟然熟悉得讓我恍惚。
貓年年……這個有著我主人同樣面孔的人,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
我似乎想起第一次把主人的金魚咬死的時候,他就是用這樣的口氣喊我。
我呆呆地看著他,內(nèi)心生出一絲莫名的害怕,于是我老實地說:“以牙還牙?!?/p>
“嗬——”千櫻點了點頭,冷笑著說,“以牙還牙?這就是妖精的本性,兇殘、貪婪?很好,不錯。”
他口氣陰冷得可怕,我大腦紊亂,竟下意識地垂著頭,不去看他憤怒的臉。
只要不看他的臉,我就想不起他像我的主人。
陽光照在頭頂,我抬頭看去,想起星星說,你前來東海找我。于是,我轉(zhuǎn)身借著浮木遠(yuǎn)離沼澤,回家收拾星星的寶貝嫁妝。
“貓年年?!鼻淹蝗缓白∥?。
我回頭,看到他站在石頭上,背后是黑色的沼澤,然他白衣似雪,如一抹云煙:“是不是對誰,你都會以牙還牙?”
我一愣,有片刻的茫然,沒有回答,消失在了灌木叢里。
第八章
變故
把千櫻那妖孽丟到沼澤地里,我匆匆回了煙花樓,卻看到六娘一身盛裝倚靠在門邊,細(xì)致勾勒的眉間卻是風(fēng)情,而她準(zhǔn)備遠(yuǎn)行的行禮連同馬車都不見了。
我告訴六娘,星星走了,我回來收拾星星的嫁妝,然后朝太陽升起的地方走,一直走到中秋,就能到達(dá)東海,到時候我去把星星娶回來。
六娘聽說我要離開,先是一驚,隨即莞爾一笑,道:若是離開,對我也好。
我希望六娘和我一起走,但是她卻一口回絕了我。
貓?zhí)煨耘滤郧翱偸切切呛逯?,我才會洗澡?/p>
今兒全是泥,六娘硬是用當(dāng)年的困仙鎖困住我,把我強(qiáng)按在水里,才將我洗了一個干凈。
春日花開正艷,六娘坐在鐘粉樹下,一邊替我梳頭發(fā),一邊道,我不會離開,一輩子都等在這里。
陽光散落,斑駁的影子落在六娘的臉上,我恍惚看到六娘眼底映著一層淚花。
我一直都不知道六娘多大了,但是,六娘說,當(dāng)年蘇禾帶著妖族和天界交戰(zhàn)時,她目睹了那場戰(zhàn)爭,殘酷、血腥,但是轟轟烈烈!
她回憶時,眼底光芒閃爍,唇邊有驕傲而苦澀的笑容。她說:年年啊,那個時候,我男人也參與了那場戰(zhàn)爭。
我不懂,為何一場死了這么多妖族的戰(zhàn)爭,六娘竟然會覺得自豪。
“因為,我們?yōu)樽饑?yán)而戰(zhàn)!”六娘笑著解開捆著我的繩索,輕輕地?fù)崦抑匦率岷玫念^,“年年,你要記住,我們妖精,也有妖精的尊嚴(yán)。當(dāng)年,我男人跟隨蘇禾離去,走的時候,讓我在這里等他。所以……我不會走了,我要在這里等他回來?!?/p>
我嘴里微微苦澀,天下誰都知道,那蘇禾被封印在了鎮(zhèn)妖塔。而那場戰(zhàn)爭,雖然偶爾被提及,但是幾千年過去了,若六娘的男人還在,那早該回來了。
我不敢問,想起爹爹曾說我將嫁給蘇禾,一時好奇,便問:“六娘,那你見過蘇禾嗎?”
“蘇禾?”六娘搖搖頭,“沒有見過,恐怕這妖族,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容?!?/p>
“為什么?”
“因為,他一直戴著面具,一張金色的面具?!绷锿蝗灰活D,似乎陷入了某種深思,隨即冷笑一聲,“如果有,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一人見過。”
我十分詫異,蘇禾這等厲害的人,卻只有一個人見過他面目。
“誰?”
六娘瞇眼看來看天際,目光漸冷,許久在重新回到我身上,然后在我手心寫了兩字。
“丫頭,你記住這個名字。以后要是遇到她,離她越遠(yuǎn)越好?!?/p>
我嘴角一抽:“六娘,我不識得這兩個字啊。”
星星還沒有教我學(xué)識字呢!多年之后,我已識得字,才想起六娘寫的兩個字是鳳傾,可是,一切都晚了。
“沒關(guān)系,你只要記住怎么寫就好了。這個名字是詛咒……六娘也念不出來?!绷飳⑽依饋?,“你今天就離開吧,星星的嫁妝太多了,你一時間也拿不走,就暫且保管在煙花樓。東海距離這兒遙遠(yuǎn),你便身出行更好?!?/p>
六娘溫和地看著我,語重心長:“若是星星能帶你遠(yuǎn)離這些紛爭,那便是最好的事。”
我點點頭,帶著星星留下的兔子皮,坐上了馬車。
“等等?!绷镄σ饕鞯睾白∥?,“丫頭,在路上不管碰到什么事都別停下來。若是有人再用困仙繩鎖你……那你記得一個口訣?!?/p>
我欣喜若狂,這五百年可是是吃夠了這神仙索的苦頭,六娘竟然教我口訣,我非常認(rèn)真地記了下來。
等六娘啰唆地又叮囑我一番后,天空已經(jīng)掛上了一輪明月。
我架著馬車,哼著小曲嘚嘚嘚嘚地朝東邊趕去。
只是,今晚奇怪,我一路走過,卻是沒有看到一只妖精。
昨夜的一場大雨,空氣濕潤,周圍安靜得出奇,沒有蛐蛐的叫聲,甚至連風(fēng)聲都聽不到,好似整個桃園山都定在了一刻。
馬車路過千櫻的桃花林,我不由得停下了馬鞭,抽了抽鼻子。
沒有千櫻的味道,看樣子,他還沒有回來?
我不禁想起了今天將他丟在沼澤地的情景,也真擔(dān)心他一身嬌貴被熏死了怎么辦?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就算辟邪不敢救,那叫南羽的鳥人也不至于丟下他。
于是我再度甩起手里的鞭子,卻被濃烈的甘草味怔住。
如果沒記錯,昨天晚上這兒也有濃烈的甘草味,但是卻怎么也掩飾不住埋伏的殺氣??纱藭r,沒有殺氣,沒有生氣,連千櫻都不在!
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涌上心頭,我當(dāng)下棄了馬車,朝沼澤地奔去,然而那塊巨石旁邊并沒有千櫻的影子,而邊緣卻有深淺不一的腳印,這些腳印不是千櫻的,也不是辟邪的,完全來自陌生人。
我站在原地,極力在空氣中辨出千櫻的味道。
此時月上中天,我跟著那味道慢慢地尋找,卻來到了五百年前,我咬傷千櫻的那片桃林。
熟悉的身影在月光中顯得單薄如煙。
“看樣子,找了本宮很久了?”
坐在樹上的千櫻抬眼看來,目光卻穿過我,落在我身后:“花暮影?!?/p>
下期預(yù)告:桃林中,爹爹他們一群人尾隨年年出現(xiàn),想趁機(jī)取千櫻的性命,年年自責(zé)不已。千櫻發(fā)現(xiàn)通天塔的入口就是年年的眼,他試圖毀了通天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