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蕓欣
娘子,等我們成親那日,我要在這墻上掛滿紗燈。我要讓你做這洛燈國,最幸福的新娘。
壹·『恩人到來』
葉老爺拿著娘親的羽毛來到九重陵的時候,剛巧是我一千歲生辰之際。
承蒙南西天的元音佛主點化,得了不錯的人形樣貌,準備次日前往天羅幻境學(xué)仙術(shù)。
不曾想,當晚葉老爺帶著葉楚陌的出現(xiàn),打斷了我的計劃。
葉老爺于二十年前在山林間救下被獵人射傷的娘親,將她好生照顧,娘親病好后給了葉老爺一片羽毛,許下承諾,若以后有需要幫忙可拿著羽毛入夢來尋她。
適逢夜晚,正福宮燈火通明,蝙蝠一族向來晝伏夜出,葉老爺來得正是時候。
他跪倒在娘親面前,老淚縱橫的說:“神女,我是沒有辦法才來求你的,我近來身體虛弱,自知已病入膏肓,我不求長命百歲,只求神女能在我去了之后幫助小兒楚陌,讓他不受人欺凌。我也算去得安心了?!?/p>
娘親慌忙扶他:“葉老爺嚴重了,二十年前你救我于危難,若沒有你,我早就被獵人射殺在叢林中。你放心的去吧,我定會幫葉公子,保他平安。”
透過九重陵黑壓壓的瘴氣,我看了一眼葉老爺身后的葉楚陌,他眉目清婉,絕塵出世的模樣,倒是讓我這個一千年都沒有妖靈上門提親的老姑娘看得心潮澎湃。
他似乎看到了我在瞧他,絕塵的俊臉也朝我望過來,揚起一個笑臉癡癡的笑了笑說:“爹,這個姑娘好漂亮,我要她做我娘子?!?/p>
我被葉楚陌這么明目張膽的話驚出一身汗,不是說凡間男子都頗為含蓄,這葉楚陌也忒膽大了吧。
葉老爺一把拉過葉楚陌,對我們抱了抱雙拳略帶歉意道:“癡傻小兒,讓神女見笑了?!?/p>
貳·『下凡報恩』
葉楚陌是個傻子。
在去葉家的路上,我都不能相信這個事實。
俊美得比帝君家的美男九子都毫不遜色的葉楚陌怎么會是個傻子?
可見女媧娘娘在造人的時候有時候也是公平的,她給了你好看的樣貌,必定要給你個愚蠢的頭腦。
葉楚陌在天快亮的時候離去,走之前還不忘到我面前依依不舍:“娘子,我會想你的?!币膊还芪彝獠煌饩桶褢牙锏挠衽逋沂掷锓拧?/p>
真真把我心里憋出一口血。
可是娘親根本不管我同不同意,自顧的幫我收拾了行李火速打包完畢,把我按在上車,送往洛燈國去了。
我哀怨的望著身旁悠然自得的娘親,好想問一句:“我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洛燈國,在洛天大陸的江南,束淮十里,船只漫漫,依水而居的水鄉(xiāng)之國。
葉家是洛燈國出了名的制燈籠大戶,幾十年前的一場燈籠大賽,葉家老太爺一盞翡翠景畫紗燈,在夜里宛若美人輕舞,如此妙筆神跡,受到當時在位的景文帝贊賞,御筆親封葉家為專制皇宮燈籠的專屬作坊。
葉家老太爺在二十年前仙逝,將燈籠坊傳給長子也就是葉老爺,只可惜葉老爺只有葉楚陌這么一個傻兒子,雖自小教得一手丹青妙筆,卻到如今也不知道燈籠如何制作。
葉府在花影巷一條曲徑通幽的小徑深處。
我坐在堆滿嫁妝的馬車上有些興致乏乏,因為心情欠佳,特意穿了一身黑紗長裙。
當我和娘親來到葉府門口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葉府門口掛著白色的竹篾燈,巍峨肅穆的府邸一片死氣沉沉的模樣,我依在門上,用天眼看了看府內(nèi)的情形。
葉楚陌一身縞素,跪在靈堂內(nèi),哭得鼻涕眼淚慘不忍睹,擺明一幅老爹掛掉的樣子。
“娘,葉老爺去了,我看我們這婚就算了……”我拔腿想跑,娘親一個眼尖把我拽了回來,“算什么算?葉老爺去了,你更應(yīng)該進去!”
我正在門口和娘親死磕,內(nèi)堂吵吵嚷嚷的突然涌出來一幫子人,為首帶頭的一名上了年紀的老者對著葉楚陌說:“把賬房鑰匙和作坊的印鑒交出來,你一個傻子什么都不會,我們成元坊交到你手上豈不是要完蛋?!?/p>
“沒錯,楚陌,快把東西交給你二叔?!崩险吲赃叺囊幻麐D人也步步緊逼。
“不行,爹說了東西誰都不能給?!比~楚陌死死的捂住腰間。
一行人看到了作勢要去搶,葉楚陌不肯就范,幾下就被他們按到在地上。
看到這情形,一股正義之心油然而生,我立刻推了門進去大喊了一聲:“住手!”
本是喧嘩一片的內(nèi)堂頓時安靜了下來,帶頭的長者皺眉沖我喊道:“哪里來的小丫頭片子,敢管我們?nèi)~家的事情?”
葉楚陌看見我,又驚又喜的喊道:“娘子,他們要搶爹的東西?!?/p>
一聲“娘子”喚出,全廳堂的人都靜下來,不是有這么多雙眼睛我真想給他兩拳讓他閉嘴。
娘親在此刻立馬上前,對眾人解釋:“在下傅氏,葉老爺與半月前已來我府上為公子和小女定了婚事,今日特意將小女送來完婚。沒想到葉老爺去得這么突然?!?/p>
“在下是楚陌的二叔?!蹦抢险呦袷遣恍?,從上到下將我與娘親打量一番,“我怎么沒聽我大哥提起這門婚事,你們莫不是來騙葉家家產(chǎn)的賊母女吧?”
“賊母女?”我冷笑一聲,九重陵帝姬,還需要到葉家做賊?
我從懷里拿出葉楚陌贈我的玉佩:“這是葉公子贈我的定情信物,上面還刻著葉老爺?shù)挠H筆題字,怎做得了假?倒是你們,葉老爺尸骨未寒你們就想謀奪家產(chǎn),還逼得我相公身負重傷。”
我三兩步走到葉楚陌跟前,將他一把拉到我的身后,凌厲的目光掃過眾人:“若是告到官府,我家相公這渾身的傷,怕你們就算有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吧?”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崩险呙嫔嫌辛穗y以察覺的憤怒,“今天大哥下葬我不與你計較,過幾日再來找你算賬!”。
整個靈堂恢復(fù)了安靜,葉楚陌睜著一雙無害的雙眼看著我,與他目光四目相接,他突然撲倒在我懷中大嚎:“娘子,爹死了,爹死了?!?/p>
我無奈的攤手,對于一個出生就沒見過爹的蝙蝠來說,實在無法理解沒有爹的痛苦。
娘在我耳邊柔聲說道:“你看楚陌多可憐啊,你先留下來,娘去靈山看能不能求得仙藥治他的癡傻病?!?/p>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娘已經(jīng)飛身離去,那飛行速度,我真是見所未見。
叁·『同情心真的會害死人』
同情心和正義感有時候真的會害死人。
特別是葉楚陌這種長得出塵絕世,一臉無害卻分分鐘能置你于暴躁邊緣的美少年。
葉楚陌總是“娘子”前“娘子”后的叫我,一天之內(nèi)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傅飄飄是他娘子,見到我都恭敬的喊我:“少夫人好?!?/p>
他寸步不離的跟著我,我走哪兒他跟哪兒,一身白衣,一臉出塵,一雙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閃閃發(fā)亮看得我寒毛直立。
我在夜里跑到后院的池中生吃紅鯉,被葉楚陌撞了個正著,他驚奇的問我:“娘子,你為什么要吃生魚?”
我只好騙他:“我生了一種怪病,不吃生魚會死掉?!弊阅侵螅~楚陌便在房里養(yǎng)了一魚缸的紅鯉魚給我“治病”。
在葉家住了幾日,我已經(jīng)被恐怖的人類逼到崩潰。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在此刻棄葉楚陌而去,我在這的幾日,發(fā)現(xiàn)葉楚陌的全身上下都是青紫,管家告訴我這些都是在葉老爺去世之后被二老爺虐打留下的傷痕。
二老爺一直不滿大老爺繼承了燈籠坊,這么多年來一直在打燈籠坊的注意,這葉楚陌也并非生下來就癡傻,而是在十歲那年掉到河里被救起后才變成了個傻子。
葉楚陌自幼畫一手好丹青,即使是癡傻之后,這丹青的功夫也沒有減弱,反而更加爐火純青,特別是畫在燈籠紙上,制成的燈籠圖案在夜里似乎能看到人影晃動,栩栩如生。只可惜他只會畫畫,對制燈籠一竅不通,若沒有旁人幫忙,這燈籠坊的未來的確堪輿。
我看著葉楚陌滿手青紫的傷痕,想起他無父無母可依的身世。
惻隱之心讓我最終還是留了下來。
二老爺在七日后帶著族長氣勢洶洶的上門。原因是他發(fā)現(xiàn)我開始在燈籠坊走動,學(xué)習(xí)制作燈籠之法。
他一進門就指著我說:“就是她,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憑什么進出我們成元坊?”
“飄飄不是來歷不明的女人,她是我娘子?!比~楚陌擋在我身前。護住我的樣子頗有些可愛。
我淡淡的笑道:“二老爺此言差矣,我乃葉家長媳,進入成元坊人之常情?!?/p>
“這成元燈籠坊自祖輩留下至今,如今大哥將它交到一個傻子手里,只能看著百年基業(yè)毀于一旦啊。”
“二老爺憑什么覺得成元坊交到我相公手里會毀于一旦?”我看他一眼。
“你個死丫頭,就生的一張利嘴?!倍蛉搜劭粗鸵獡渖蟻恚~楚陌用力的把她一推,“不許欺負我娘子?!?/p>
二夫人被葉楚陌狠狠一推,跌在地上,立刻大聲哭鬧。
族長從人群中威嚴的發(fā)話:“好了,大家稍安勿躁。”二夫人立刻噤聲。
族長繼續(xù)道:“既然傅姑娘是葉老爺選的媳婦,應(yīng)該是有些能耐的,下月初八就是進宮送燈的日子,你若能做出讓皇上滿意的骨瓷燈來,這葉家就交給葉大少爺打理,若做不出,還請姑娘交出賬房鑰匙和印鑒?!?/p>
“做就做,不就是一盞燈嗎?”我欣然應(yīng)允。
“對,我家飄飄什么都會做?!比~楚陌葉不忘在旁邊捧場。
“既然如此,就這么定了?!弊彘L與二老爺互通一笑,有種得逞的詭秘。
他們走后,老管家從一旁走到我面前,顫抖的說:“少夫人,這骨瓷燈自洛燈國開國以來就無人制出來過,你怎能就這樣欣然答應(yīng)了啊。”
“你剛剛為什么不早說?”我吃一驚。
“我要說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崩瞎芗覠o奈。
天空下了一絲小雨,代表了我此刻悲催的內(nèi)心世界。
肆·『抽骨做燈籠』
后來我才得知,這骨瓷燈籠并非一般的燈籠,在做燈籠的技藝上要求并不大,難的是它需要的材料非常罕有,必須要上了千年的動物活著的時候抽出的骨,將其磨成的粉末放入燈籠紙中,那樣一張燈籠紙不懼火不懼水,即使不點燈,在黑夜里也能泛出緋紅色的光來。
“誰那么變態(tài)能想到要這種燈籠啊?”我真是無法理解,這么殘忍的方法誰做得出來?
老管家深深嘆了口氣:“聽聞洛海國的漁人生擒過一只上了千年的河鮫用其骨制成了這樣的燈送了一盞給圣上,一個月前被李美人一怒之下剪壞了。圣上頗愛這盞骨瓷燈,遂下旨讓我們燈籠坊給做出一盞,本是可以拒絕的,二老爺卻在三日前去圣上面前應(yīng)允了此事?!?/p>
“看來這二老爺為了置我們于死地連燈籠坊的家業(yè)也不顧了?!蔽铱粗~楚陌,突然明白了葉老爺在彌留之際為何要上九重陵來求娘親。
如果沒有人幫葉楚陌,他肯定是要被他二叔虐成渣了。
晚上我坐在燈籠坊的手工坊里發(fā)愁,做一盞燈籠的難度其實并不大,但是要做骨瓷燈籠就難于登天,但凡有千年的動物基本都修成了妖,哪是那么容易抓得到。
葉楚陌看我憂愁,把各種各樣的魚都往我桌子上放,大言不慚的說:“娘子,多吃點兒魚,就能想出辦法了。”
傻子永遠不會懂正常人的世界,我嘆息。
既然??谝芽洌劭瘩R上就要初八,我坐在銅鏡前看著自己羽翼上的支骨,我記得娘親說蝙蝠的支骨抽出一根并不會影響生命,只是需要靜養(yǎng)數(shù)月。
當我把支骨頭從羽翼上抽出來的時候,痛得我真想把葉楚陌抓過來暴打一頓。
我一邊抽骨一邊對著葉老爺?shù)呐莆徽f道:“葉老爺,我們傅家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 ?/p>
我忍著痛把抽出來的那只骨磨成粉,混入燈籠紙內(nèi),連夜制成了一只骨瓷燈籠。
葉楚陌看到我慘白的臉,嚇得不停問我:“娘子,你怎么了?”
“我只是不舒服,你快去把燈送入宮里?!蔽液蒙诠芗?,把骨瓷燈交給他。
老管家拎著骨瓷燈不可置信的看著我,那一盞燈,看上去平凡無奇,沒有一絲半點的圖紋,卻能在入夜之后透著緋紅的光,照亮前路。
葉楚陌看我臉色難看得厲害,說什么都不肯走,我哄了半天他才離開。
他走之前我用最后一絲靈力暫時將他的癡傻封住,待他在殿前送完燈應(yīng)該才會恢復(fù)。
做完這一切之后我縮到榻上裹緊被子,我看到自己的真身一點點的顯現(xiàn)出來。雖然說助人是件很快樂的事情,但是搞得自己這么狼狽,也是夠糟心的。
伍·『唱曲是治療的良藥』
我拿了一些草藥抹在傷口處,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夢中我見到了九重陵上的葉楚陌,他一襲白衣埋在黑色的瘴氣之中,不染半絲塵埃。
朦朧中我似乎看到葉楚陌緩緩的將我抱起,眼眸中帶著沉沉的擔憂,他沒有喊我娘子,他只是叫我:“飄飄?!?/p>
我嚇得睜開眼,葉楚陌已經(jīng)坐在我的床邊,被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他掀開,他看著我半身還未恢復(fù)人形的身體大喊:“娘子,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你……你……你……”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抽骨留下的傷口太深,這人形只恢復(fù)了一半。
看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水平。
“別出聲。”我捂住葉楚陌的嘴。
“娘子,你說的怪病就是這樣嗎?”他天真的問我。
“是啊,這就是我的怪病,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否則他們會把我當成妖怪抓起來的。”我嚇唬他。
“嗯,我知道了!”他篤定的向我保證。
我第一次知道傻子也是有優(yōu)點的,就是好騙。
我疼痛難忍,葉楚陌卻把我的頭枕在他的腿上,我下了一跳,他聲音甜而軟的在我耳邊哄道:“娘子,我給你唱首曲子吧。以前我每次生病的時候娘都唱曲兒給我聽,聽完我感覺病就好了?!?/p>
他的腿傳來溫溫的暖,身體淡淡的氣息不停的鉆入我的鼻腔,他唱的曲子很輕,卻異常動聽,我從未聽過如此動聽的曲子,身體上的疼痛果然漸漸的消失不見了。枕著他的溫度,我竟睡得無比安穩(wěn)。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葉楚陌已經(jīng)不見了,老管家急忙趕來找我說:“不好了少奶奶,少爺去千仗崖上抓巨蟻了。”
“他沒事兒抓那玩意兒干嘛?”
“早上他來問我有什么藥可以治療怪病,我說千仗崖上的巨蟻聽聞有奇效,他就火急火燎的跑出去了?!?/p>
真是個傻子。我氣得一個飛身趕往千仗崖。
午時的千仗崖上霧氣依然濃重,那是修羅花散發(fā)的霧氣,吸引巨蟻過來吃。巨蟻雖然珍貴,但是沒有幾個人愿意冒著被毒死的危險去抓巨蟻。
我到的時候,看到葉楚陌手拿一只網(wǎng)縮在角落里,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崖邊。
巨蟻在午時會爬上崖來吃崖邊的修羅花充饑,我還沒來得及拖走葉楚陌,他已經(jīng)一個快步?jīng)_上去,拿起網(wǎng)子一把罩住一只拳頭大小的巨蟻。
他興奮的收網(wǎng),我卻看得膽戰(zhàn)心驚,巨蟻雖笨,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讓人抓住的。明顯是逗他玩玩。
我在高空中沖他喊:“傻子,快把那巨蟻丟掉?。 ?/p>
葉楚陌抬頭看到了我,特別激動的說:“娘子,你怎么在天上?我抓了藥給你治病,你看……”
看你個頭啊看。沒看到巨蟻已經(jīng)發(fā)飆了嗎?
那只巨蟻似乎被惹怒了,張開不大的口就要朝葉楚陌咬下去,我一個俯身沖下去用力拍了一下巨蟻的天靈蓋,他被我打得暈頭轉(zhuǎn)向,更加怒氣沖沖的朝我撲過來。一時間上百只白色的巨蟻都爬了上來,幾乎快把我們逼到邊緣。
我轉(zhuǎn)頭問葉楚陌:“你怕不怕死?”
“不怕。”他閃著晶晶亮的眼睛看著我道。
在巨蟻快要到達我們眼前的時候,我張開雙翅,將葉楚陌一把背起,咻的一下飛到了天空上。
幾百只巨蟻在下方對我們張牙舞爪,我真為自己捏把汗。
漸漸飛遠了之后我怒斥葉楚陌:“你是不是活膩了?”
“他們說這里的螞蟻可以治怪病?!比~楚陌的聲音楚楚可憐,“娘子,我只是想幫你治病?!?/p>
我明明是生氣得要死,不知道為什么在他說完這句話,卻怎么也生不起氣來了。
“萬一你被那些巨蟻咬死了,我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老爹?”
葉楚陌的手臂用力的抱著我的腰,把臉緊緊的貼在我的身上,輕輕的在我耳邊說:“娘子,只要能治好你的病,我什么都不怕。”
我轉(zhuǎn)過頭,逆著風,看到他身上因為爬上那個懸崖而蹭了一身的傷,臉上更是沾染了許多污漬??伤哪樕蠀s笑得天真,晶瑩的眸子落在我的眼中,像是燦爛的星辰。
天空的風聲穿過我的耳際,湛藍的天空,白色的云朵層層疊疊似糖霜一般,一絲一絲的融進我的心里。
即使是抽骨負傷,靈力全失,卻不知為何,望著眼前的一幕,似乎有什么在我心里漸漸變得不一樣了。
陸·『三年時間匆匆過』
傻子葉楚陌因在殿前表現(xiàn)出色,一盞骨瓷燈籠和應(yīng)對得體的表現(xiàn)深受皇上贊賞。
一時間葉家公子其實只是大智若愚,并不是真傻的傳聞在洛燈國流傳開。
管家在我面前感嘆:“少夫人你不知道那天公子多厲害,我從未見過公子那樣聰慧伶俐?!?/p>
我依在門上,看葉楚陌伏在院中的石桌上畫畫,午后的光落在他的頭上,暈染出一道金色的光圈,將他的白衣纖塵落拓得更加清俊不凡。如果他不是有癡傻的毛病,也是迷倒這萬家女子的翩翩公子啊。
因為骨瓷燈的制出,二老爺不得不讓葉楚陌當這個家,而他卻將賬房鑰匙和印鑒交給我。
我逗他:“你不怕我卷了你的錢跑了?”
“我的就是你的,你想卷就卷。”他回答得天真。
以前覺得他好傻好煩,現(xiàn)在看上去卻傻得可愛窩心。我拿著那一串沉甸甸的賬房鑰匙和印鑒,感到了葉楚陌對我的信任。
我開始認真的打理燈籠坊的生意,漸漸熟知了所有燈籠的技藝,在每年進獻的宮燈上做出各種不同的花樣,每個妃嬪的寢宮燈都不同,有琉璃燈,有八角美人燈,有落葉翩蝶燈,還有畫著各個美人妃嬪人像的仕女紗燈。
葉楚陌的丹青愈發(fā)出神入化,經(jīng)常被邀入宮中幫各位妃嬪畫畫,畫出來的美人像制成的宮燈,遠遠便能看見美人的樣貌,足以讓人流連忘返。
洛燈國的“成元”燈籠坊漸漸享譽洛天大陸,十國之上無人不曉。
我每日都在燈籠坊奔波,有時候點算貨物,整理資料,一做便到深夜。
葉楚陌總陪我坐到深夜,回府的路上,他提著一盞素白的燈,在我身側(cè)為我引路。柔和的月光將我們的影子拖得很長,幽暗的夜色,青石板路兩旁是涓涓的小河,波光粼粼的水面襯得這暗暗的夜色更加迷沉。
走到花影巷的巷口,他望著逶迤的小徑總說:“娘子,等我們成親那日,我要在這墻上掛滿紗燈。我要讓你做這洛燈國,最幸福的新娘?!?/p>
每次這個時候我總笑他:“傻子,你懂什么?”他就癡癡的把我抱著說,“反正你是我娘子,誰也不能搶走!”
盡管葉楚陌與我早有婚約,可因葉老爺過世,他必須守孝三年,待三年守孝期滿才能成婚,所以這三年的時光,我只是頂著少夫人的名頭在幫他打理燈籠坊,并未過門。
三年前當管家說出這個習(xí)俗的時候,我內(nèi)心只是大大松了口氣,一心想著三年的時間助他家業(yè)穩(wěn)定,再治好他癡傻的毛病,我便可功成身退。
我從未想過,凡間三年,比我在九重陵呆了一千年還讓我難以忘卻。葉楚陌這三年待我極好,日日將我捧在掌心疼愛,雖然他是個傻子,卻比很多人,都愛得真。
可是即使這樣又如何呢?我只是替我娘下凡報恩的一只蝙蝠精,無法生子,無法和他做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
妖與人,終究殊途。
柒·『愛你,無怨無悔』
很多年以后,我在元音佛主坐下修煉,佛主曾經(jīng)問我:“這愛恨癡嗔,你是否有悔悟?”
我想了許久,并不知這“悔悟”二字從何說起。我癡癡愛著一個人,見他忘記我,看著他親眼目睹我在他眼前死去,我竟然是不悔的。
在葉楚陌三年孝期即將到來的前半個月,娘親找到我。
她將在靈山求來的仙草交給我,她說:“這仙草是祈天上神種植了三日才長出來的草藥,吃了能治癡傻,不過也能讓人忘記摯愛之人。”
我拿著那枚仙草猶豫了幾日還是將它給葉楚陌吃下。
吃下去,他便會變成另一個人,吃下去,他便會忘了我,吃下去,從此他便有自己嶄新的人生。
我忍著不舍看著葉楚陌睡下,摸了摸他安靜的睡顏,打開了院中的大門準備離去。
誰知守在屋外的二老爺帶著不知道從哪里請來的法師用捆仙繩一把將我套住。
“你們干什么?你們不許抓少奶奶?!崩瞎芗以谝慌耘狻?/p>
“什么少奶奶,不過就是只個蝙蝠精?!倍蠣敳活櫪瞎芗业膽┣笞屓税盐易テ饋砝杰嚿?。
這捆仙繩實在厲害,我一點法力也使不出來。只能任他魚肉。
被押走之前,我還不忘叮囑老管家:“不要告訴楚陌?!?/p>
喝下那碗藥,他便會將我忘了,如果最終總要忘記,那便徹底一些吧。
全都城的百姓都來了,他們把我押在刑臺,黑壓壓的人圍著我,二老爺喊著:“這女子是蝙蝠精,是來禍害百姓的,燒死她。燒死她?!?/p>
“對,燒死她……燒死她……”都城的百姓被煽動得大喊。
他們手里拿著熊熊的火把,蝙蝠怕火,又怕日光,午時的太陽將我烤的炙熱。我拼命的掙扎,可是捆仙神的法力太強,我拼盡全力也掙脫不了。
漸漸的,我露出了真身,變成了一只黑色巨大的蝙蝠,全城的百姓看得嚇得驚叫起來。
那個所謂的法師走到我面前,譏笑著說:“沒想到九重陵的帝姬,也會死在我的手里?!蔽矣渺`眼一看,他哪里是什么法師,他不過是千仗崖邊的巨蟻幻化的人,來報我上次帶走葉楚陌的仇。
“你想用我們巨蟻做藥,我們也可以用你的蝙蝠骨增加靈力?!彼χ焓钟昧⑽业墓菑挠鹨砩侠冻鰜怼?/p>
我感到額上的汗隨著身體的疼痛流了下來,我望了望天,多希望此刻娘親來救我,可是我干渴無力,根本無法呼喚娘親。
我眼看著自己的骨被巨蟻抽出,疼痛讓我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我沒想到我會以這樣的方式終結(jié)自己的性命,那一刻,我突然慶幸,還好葉楚陌看不見,還好葉楚陌不記得。
若是他看到這么可怕的一幕,肯定會和他們一樣,覺得我是個害人的妖精罷。
在疼痛間,我感到有人將我身前的巨蟻推開,錐心的疼痛瞬間減少了許多。
我緩緩的睜開眼,卻看到葉楚陌。
他披頭散發(fā),星眸憤怒,不復(fù)從前那副天真癡傻的模樣,頎長的身軀此刻護在我的身前,他對著下面的人喊:“你們都不許傷害她,誰要傷害他,就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p>
他看著我滿目瘡痍的傷口,將自己的身上的衣物扯下來給我包扎,鮮血卻瞬間染紅了他白色的衣衫,我虛弱的問他:“你還記得我嗎?”
“不記得,可是管家說,你是我娘子?!彼f完這句話,淚眼啪嗒啪嗒的掉在我的身上,像是怎么樣也止不住。我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管家,他也在不停的流淚,他終于是不忍心看著我被人折磨,還是告訴了葉楚陌。
“記不得,又為何要來?記不得,又為何要哭呢?真是個傻子……”我很想像平日里那樣罵他,卻仿佛有話梗在喉中,怎也說不下去。
“我是傻,我寧可做個傻子也不要忘記最愛的人。”他一雙星眸哭得通紅,看著我顫抖的說。
那一刻我驀然覺得他從未傻過,他知真情,知真愛,待我如珠如寶,他哪里是傻子呢?
“你這個傻子,以后可別再這么傻了。”我伏在他的耳邊,“忘了吧……”
我拼勁最后一絲靈力將葉楚陌推開,我不能讓他陪我一起死,我只能讓他看著我在他面前死去。
我想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葉楚陌從刑臺上掉了下去,很快便被人制住。
全城的百姓把火把都丟了上來,紅色火焰伴隨著濃濃的煙霧,葉楚陌在那些煙霧中掙扎,卻怎么也掙扎不開。我看到他大聲的叫喊,淚水順著眼眶不停的滑落。
彌漫的煙霧中,我想起了初次見他的那個夜晚,他隨他父親在夢中來到九重陵。
一身白衣,一雙墨黑的雙眸,清俊出塵的模樣。
其實從那一天開始,他便已經(jīng)走進我的心里,我只是不愿承認我一個老姑娘,第一次愛人,便愛上了一個傻子,一個此生只懂得愛我一人的傻子。
我閉起眼不再去看他,沒了我他便有好的人生,他不再記得我,他會遇到別的女子,而我們九重陵,也算沒有辜負葉老爺?shù)膰谕校僖膊磺啡~家這份恩情了。
耳邊似乎響起他總會為我唱的那首曲兒,聲音輕緩,每次聽都仿佛能治療所有的病痛。
三界十林都說,九重陵的蝙蝠是冷血的心,從不會愛人,從不會為人落淚。
即使是死了,我依然沒有落下淚來,因為我知道他會幸福,便也沒什么遺憾。
捌·『提花一盞燈,影路無人知』
娘親趕來時,只抓住了我的一副元神。
我的肉身已在大火中被燒死,娘親哭著把我的元神放到玉瓶中,將我?guī)У皆舴鹬鞯哪衔魈臁?/p>
佛主見我在凡間從未害人,還助人布施,覺得我秉性純良,遂將我的元神放入他的佛珠中,留在南西天重新修煉。
他每天都會給我們講禪,講禮,講法,他說這世間,萬惡都有自己的定數(shù),包括命運,終有輪回。
我在他坐下聽禪的時間久了,也便忘了那些惡,寬恕是最大的慈悲,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想葉楚陌應(yīng)當已經(jīng)過上自己的生活,應(yīng)當不記得我這個在他癡傻生命中走過的女子。
一晃五十年過去了,我在佛珠內(nèi)修得了小小的人形,恰逢佛主誕辰,我被派去請各星宮的星君前來賀誕。
途徑洛燈國的時候,正是他們的上元佳節(jié),夜晚的束淮河畔,河船桅桿,彩燈粲然。
我站在花影巷的小徑前,看到這里種滿芳香馥郁的桑提花,青瓦白墻上一盞盞紗燈逶迤消長,我抬眼看了看上面的紗燈圖案,發(fā)現(xiàn)那上面的女子姿態(tài)竟是那般眼熟。
素白的燈籠紙上,一身黑色紗衣的女子,各種姿態(tài),各式各樣,幾十盞掛滿了整條花影巷。
有路過的人在討論:“這葉府的老爺自從五十年前開始就在花影巷里掛滿紗燈,成元坊也改名叫燈影坊?!?/p>
“他此生畫一手好丹青,教了許多學(xué)生,卻再也沒有娶妻生子?!?/p>
“都說他在等人,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人?!?/p>
“……”
身邊的聲音漸漸散去,夜里的束淮河琴聲悠揚。
我抬眼望去,那幾十張的紗燈上,畫了一幅又一幅的場景,有他幫我抓魚的畫面,有我枕在他腿上聽曲兒的畫面,有他趴在我的肩上緊緊抱緊我的畫面。
最后一幅,他站在花影巷的深處,指著青瓦白墻對著遠處的人影說話。
我想起那時候他和我說:“娘子,等我們成親那日,我要在這墻上掛滿紗燈。我要讓你做這洛燈國,最幸福的新娘?!?/p>
他將那些記憶畫成了一幅一幅的景象留在紗燈上,掛于這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花影巷內(nèi)。
我提了一盞燈,慢慢走過這條青石板路,像是多年前漆黑的夜晚,他提著一盞素燈為我引路,漆黑的夜色,潺潺流水,卻分外恬靜。
時光荏苒,如白馬過隙,這青瓦白墻上終是掛滿了各式燈盞,一如當年他承諾的那般。只是再也沒有那樣一個人,歡喜而天真的執(zhí)起我的手,陪我走遍這燈花影路了。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