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高峰，天蝎靠譜男，專欄作家，忙時固執(zhí)賣命，閑時吐槽賣萌，專欄和隨筆多見于《三聯(lián)生活周刊》《南方人物周刊》等，寫過暢銷書《一覺睡到小時候》，新書《把世界搞好啊，少年》已經上市。

編者按：青春是葳蕤絢爛的夏花，青春是悠揚動人的歡歌。盡管時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個人都有過不一樣的流金歲月。近期，我們約請了一些知名學者、媒體人、專欄作家，撰文回憶自己的中學時代，和廣大讀者朋友一道分享他們的青春之歌。我們從2013年第14期開始，連續(xù)刊發(fā)，敬請大家關注。

我根本沒有想到，初二那年的初夏，我竟然一夜間成為全班甚至全校的焦點。

嗯，我嘗到了走紅的滋味，而且我玩得有點大，上報紙了。

事情起因再簡單不過，初二時我的新同桌叫卓之豹，名字很酷吧？但人一點兒也不酷，他每天最熱衷的事，就是從報紙和雜志上搜集全國各地的作者的地址，然后給人家寫信，求交筆友。而且每一次他都認真地沾口水、貼郵票，再滿臉虔誠地把信封嚴嚴實實地糊好。

我們倆的交流就是從這兒開始的。我略帶不屑地問他：“每天這么寫信，有用嗎？手指都磨細了，怎么不見你收到回信？”

我承認當時我有一點幸災樂禍，盡管交筆友這件事全國風靡，很時髦，可是卓之豹手頭也不寬裕，郵票買了一排又一排，信寄了一摞又一摞，那花的可都是他省下的午飯錢。那時我也在拼命省錢，因為我大姐快出嫁了，我想送她一樣特別的禮物，可是沒錢，我只好餓著肚子從午飯錢里克扣。那一陣子我和卓之豹下午上課時，都能聽到對方的肚子“咕咕”叫，還趴在課桌上相視苦笑著，久了我就替卓之豹覺得不值——我為了我姐的結婚禮物好歹還有點意義可言，他呢，連回信都沒收到過一封。他這不是從牙縫里省錢拿去打水漂嗎？

卓之豹一聽，急了，歪著頭朝我嚷嚷：“你是羨慕啊還是嫉妒?。课医坏墓P友都是什么人？是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文章的，以后都是大作家，懂嗎？作家能有時間寫信嗎？我就是表達一下崇拜，沒幻想人家用寫文章的時間來給我回信。你要是也能在這上面發(fā)表文章，我也給你寫信，你也不用回！”

為了配合自己的憤慨，卓之豹順手往我面前扔了一份皺巴巴的報紙。我拿起來一看，《農村孩子報》，班上好多人都在訂。說實話，我也沒覺得上面的文章比我寫的作文好多少，但我也不敢夸?？诰鸵欢茉谏厦姘l(fā)表文章。所以，我只好忍氣吞聲，閉嘴。

但我是天蝎座啊，豈肯輕易服輸？

當天晚上，我就把我的作文本翻了好幾遍，挑選了一篇被語文老師表揚過的《我》，準備抄寫一遍投稿?？墒窍胫魑睦锏哪莻€“我”是假的，是為了應付老師的要求寫的，很寒磣，于是我臨時起意，重新寫，改成真實的我，一身毛病的我，成績中不溜的我，整天胡思亂想的我。寫到第三遍，我才略感滿意，工工整整抄了，第二天上課之前，塞進校門口的郵筒。

賭氣這事吧，在我這兒也就是腦袋一熱，我壓根兒就沒做過什么作家夢，也從來沒有讓自己的文字和名字變成鉛字的理想，所以幾乎是信寄出之后，我就把這件事忘了。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我干嗎跟卓之豹過不去，他愿意崇拜就崇拜去唄，也不損失我一毛錢。

事情有點詭異的變化，是因為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三封陌生的信，開始我懷疑是不是搞錯了，可地址、郵編、姓名都是我的。一拆開，先掉出一張照片，然后信里莫名其妙地都是要和我交筆友的請求，然后求回信，求回贈照片。之后，幾乎每天都有類似的信，而且越來越多，直到有同學在報紙上發(fā)現(xiàn)了我的名字。

我的天！那篇賭氣忙活了一晚上改寫的《復雜的我》，包括我的通訊地址、郵編，每一個字都變成了鉛字，陌生地出現(xiàn)在報紙上。

求交筆友的信每天都在增加，用“雪花般”形容真的不算太夸張。等到我收到樣報和稿費時，我的書包里已經塞不下那些信了。我媽好奇，用細繩50封一小捆扎起來，有200多封，信封上的很多地址我都聞所未聞，新疆、黑龍江、遼寧、廣西……我已經看傻了，終于明白卓之豹的那些信為什么沒有回音了，如果每封信都回，我的稿費還不夠買郵票的。

而我一直擔心的給我大姐的結婚禮物，這下終于解決了。能有什么比拿自己人生的第一筆稿費買禮物更體面、更有意義的呢？那可是我一個字一個字換來的，一不偷、二不搶、三不騙，還順便讓卓之豹花癡一般翻來覆去看了三遍報紙確認事實。

當然，我也順便解救了卓之豹，他從此再也不干克扣鈑錢換成郵票的傻事。身邊就有一個同桌可以成為筆友，那還舍近求遠干什么。卓之豹每天義務為我取信、拆信，匯報信件內容。有同學好奇，過來參觀，卓之豹還熱情地解說來龍去脈。

被全校同學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并沒有給我?guī)硎裁春锰帲抑滥嵌际翘摰?，一切都不如稿費來得實在，因為我大姐的結婚日期眼看快到了，即使全國的同齡人都給我寫信，也換不成我的禮物。于是，我把語文書里夾得整整齊齊的兩張十塊的、一張五塊的、三張一塊的人民幣裝進口袋，決定盡快去鎮(zhèn)上買一份特別的禮物。

趁著午飯時間，卓之豹熱情踴躍地陪我去了一趟鎮(zhèn)上。我們倆看遍了兩家書店、三家工藝品店，沒有一樣東西能入我的法眼。下午的課上，卓之豹想了一個主意——周末他陪我去縣城買。

小鎮(zhèn)離縣城60里路，騎自行車差不多要兩個小時。卓之豹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我自然沒話說。當然，我心里有點感動。

到了縣城，已經不是東西合適不合適的問題了，而是我很快挑花了眼，覺得哪個都很特別，恨不得把整個縣城的工藝品都買下來。最后，難得我和卓之豹都特別喜歡一個工藝品，方方正正幾近透明的有機玻璃里，懸空一尊大笑的彌勒佛，晶瑩剔透，特別得有些奪目。只是價格稍貴了些，我猶豫半天，準備放棄，因為錢不夠。卓之豹在玻璃柜前愣了一會兒，咬咬牙，從兜里掏出他的一小沓零錢，給我湊上了。

拿到包裝好的禮物，我們倆身上的錢只夠買兩個燒餅的了，吃完還要再騎兩個小時自行車。

回家的路上，太陽西斜，我覺得卓之豹渾身都閃著金光。騎了一陣兒，他忽然扭頭問我：“你以后沒準兒會成為一個作家，你姐姐結婚你送這么一件禮物，你不覺得俗氣嗎？”

我愣住了。說實話，卓之豹的這個問題相當有水平，也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們倆接下來一路都在商量再加一件什么禮物，才可以顯得不那么俗氣。當然，這件禮物最好是免費的，因為我們倆都沒錢了。

卓之豹建議我單獨為我大姐寫一篇文章，在她出嫁那天當眾朗讀。寫一篇文章當然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從未在那么多人面前說過話，一下子就要朗讀一篇文章，這跟在很多人面前扒光我衣服的難度差不多。我說：“換一個?！?/p>

“為你姐唱一首歌？”

“可是我五音不全，一句都找不著調兒。再說當著那么多人，我也不敢?！?/p>

回到我家門口，無論我怎么挽留，卓之豹也不肯去我家吃飯。我?guī)е屑ぁ⒗⒕?，忍著自行車坐墊給屁股帶來的疼痛，送了卓之豹很遠一段路，才揮手告別?；丶視r，村口的大喇叭已經在播放“每日一歌”，這是固定節(jié)目，播完之后喇叭就會關閉，正式進入夜晚。

天已經黑透了，我卻被這“每日一歌”撥弄得眼前一亮。我一下找到了那個不俗氣的禮物——我?guī)缀跆焯炻爮V播，竟然忘了這個簡單、特別、浪漫又幾乎免費的禮物。

第二天上學，卓之豹知道我連夜送出的禮物，激動得站了起來，擊節(jié)叫好。

原諒我粗線條，這件事情同樣沒在我的腦子里停留太久。如果不是那天我大姐突然回娘家，我真的都忘了我送出的那份禮物。那天是大姐結婚后的第三天，按道理她和姐夫開在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正忙，既沒什么風俗要求她回娘家探親，也沒什么需要她幫忙?？伤貋砹?，還穿著結婚那天那件鮮艷的衣服，進門時滿臉通紅。

一進門，大姐不是找我媽，而是直奔我而來。我媽正在和面準備包包子，我在幫我奶奶捶蘿卜。大姐走到我面前，滿臉的驚喜和感動，眼淚都快下來了。

我媽有點詫異，直問大姐怎么了。大姐帶著哭腔說：“一大早開門，就好幾個人跑來告訴我，說昨天廣播里的‘每日一歌，弟弟專門給我點了一首歌。主持人還念了弟弟寫給我的信，都念哭了……”

大姐指著我，眼淚下來了。

我舉著捶蘿卜的石錘，愣了一小會兒，才慢慢回想起這件事。

如今，我已經好久沒貼過郵票了。我大姐即便當初感動如此，到底也早該忘了點歌那件事。但大姐家那個有機玻璃中坐著的大笑彌勒佛，擺放的位置總讓人第一眼就能看到。

大姐過得挺開心，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