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夏

10年前，我擁有了一部小型數(shù)碼相機，之后每當(dāng)看到心儀的動物攝影作品，我都會心馳神往?？蓻]多久就遇到一件讓我開眼界的事，那是一次攝影大賽，金獎作品的畫面構(gòu)圖是：幾只紅蜻蜓圍繞花苞初露水面的荷花飛舞，它們或停落，或懸停，或轉(zhuǎn)身飛舞，形態(tài)各異，色彩靈動。

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昆蟲攝影師這樣為我分析：拍攝者事先捕到幾只紅蜻蜓，用細線逐一拴在蜻蜓胸部，然后讓助手跳進荷花池中，像放風(fēng)箏一樣控制著蜻蜓飛舞，從而拍得一個作品。最后要做的，就是用軟件把蜻蜓身下的細線神不知、鬼不覺地清理干凈。

我知道如今很多攝影比賽設(shè)置的獎品和獎金頗具誘惑，可是這個獲獎作品還是讓我產(chǎn)生了疑惑：為了獲得精彩作品，如此處心積慮值得嗎？

隨著攝影器材的日益發(fā)展和普及，中國熱衷動物攝影的人群也日漸壯大，與此同時，也有一些人另覓旁門左道，為獲取圖片甚至不惜傷害動物的生命。面對這些紛繁的圖片，我們該如何甄別？

巴黎翠鳳蝶：美麗的雙翅再難揮舞

和拍攝靜物不同，動物隨時可能從鏡頭前跑掉，拍攝體型纖小、運動能力強、不安靜老實的昆蟲更是如此。有些性急的攝影師往往會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比如把甲蟲等扔入冰箱，或者裝進有乙酸乙酯或乙醚的毒氣瓶中，在不殺死拍攝對象的前提下，降低它們的運動能力。

在昆蟲攝影中，關(guān)于蝴蝶的圖片最為豐富精彩，但也最良莠不齊。在某網(wǎng)絡(luò)論壇的一次攝影大賽中，我看到金獎作品是一張巴黎翠鳳蝶的圖片。那是一種廣泛分布在中國南方的大型鳳蝶，生性機警且善于飛翔。圖中的蝴蝶落在一朵紅色的百合花上，黑綠分明的翅膀如垂落的鳥翼搭在身體兩側(cè)。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圖片的題詞“蝴蝶飛不過滄海，有誰忍心責(zé)怪”。畫面主體鮮明、構(gòu)圖嚴(yán)整，巴黎翠鳳蝶仿佛是在小憩，讓人心生漣漪。

和我一同看到這張圖的朋友是一位資深的蝴蝶玩家，他當(dāng)即對圖片提出質(zhì)疑：“蝴蝶的翅膀不對呀。在停落時，蝴蝶的翅膀應(yīng)該是并攏或者伸展在身體斜上方，而且巴黎翠鳳蝶喜歡柑橘等蕓香科的植物，很少會選擇野百合停落。這張圖一定是攝影師把蝴蝶捉住，用手指捏壞它胸部的飛行肌，然后放在一朵背景整潔干凈的花上拍攝的?！?/p>

把飛行肌捏壞，是拍攝蝴蝶中常見的伎倆，蝴蝶不會立即死亡，但它的飛行和平衡能力就此喪失。殺害一只蝴蝶，或許不會對它們的家族有多么嚴(yán)重的影響，但是為了一張圖片而毀滅一個美麗的生命，這樣做是否值得呢？

拍攝者傷害蝴蝶的目的，是為了向人展現(xiàn)它生命中最美的一刻?？蓤D片展示的不一定就是真相——美麗的背后實際上是痛苦與折磨。蝴蝶飛不過滄?！蛟S是因為它的飛行肌被攝影師捏壞了。

殘忍的鏡頭：折射母愛的偉大與無奈

我并不感性，電影或者電視劇中催人淚下的劇情，很難對我的神經(jīng)有所觸動。然而微博上一張格調(diào)溫馨唯美的圖片卻讓我怒火中燒，那是一張濕地蘆葦叢中水鳥育雛的圖片，鳥巢中，幾只破殼不久的大麻鳽雛鳥奓著嫩黃色的絨羽，張著小嘴嗷嗷待哺，雌鳥站在巢邊，銜著剛捕來的魚準(zhǔn)備喂食。

表現(xiàn)雛鳥的圖片就如出生不久的寶寶照片，最能博人憐愛，除此之外，這張圖還有著母子情深的交流，第一眼看它實屬上乘之作。這張圖片被大量轉(zhuǎn)發(fā)，評論大多為贊嘆與敬佩。遺憾的是，贊美者們沒有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鳥巢前的蘆葦被齊刷刷地剪掉了，葉片的斷口還滲著新鮮的汁液。

筑巢是關(guān)系到基因傳承的大事。這個大麻鳽的巢原本在密閉的蘆葦叢中，不難推斷，攝影師為了獲得育雛的圖片，修剪了隱藏鳥巢的葦葉，然后近距離拍攝到了這張圖片。在平時，雌鳥早就會飛得不見蹤影，可是在育雛期，媽媽即使內(nèi)心充滿恐懼也不會輕易離開——因為它知道，自己逃脫，就意味著把子女的命運交予入侵者。

在攝影師和相機鏡頭強大的脅迫壓力之下，雌鳥可能揮淚棄巢，也可能主動對拍攝者發(fā)起攻擊，進行殊死一搏。即便挨到攝影師離去，大麻鳽也很難逃過劫難，它們的巢變得不再隱蔽，一旦被白尾鷂等天敵發(fā)現(xiàn)，雌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一個個吃掉。

類似的圖片在網(wǎng)上比較常見，為了獲取更多關(guān)注，一些微博營銷賬號甚至是主流媒體，都曾經(jīng)發(fā)布過母鳥育雛的圖片。比較典型的案例如：雌鳥銜著食物懸停在空中，一只或多只幼鳥站在突兀的枝頭，期盼地看著媽媽。雛鳥羽翼未豐，如何能夠獨自出巢呢？這是拍攝者從巢中將幼鳥取出，將它放在甚至粘在了枝頭。也有人不把雛鳥取出，而是把整個巢換到?jīng)]有遮蔽的整潔樹枝上進行拍攝。因為鳥巢被換了位置，雌鳥捕食歸來，很可能因為找不到后代而悲傷離開。

逆風(fēng)雪飛翔的天鵝：生命和照片哪個珍貴

戰(zhàn)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有一句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還不夠近?！迸臄z鳥類育雛行為的攝影師大多也這么想。既然大鳥不輕易飛走，小鳥壓根兒就飛不走，就不妨離鳥近一些，再近一些。

每年都有珍稀的鳥類因攝影者的逼近而家破人亡，甚至喪失世代棲息、繁衍的家園。遼寧的形人坨子島原本是我國瀕危鳥類黃嘴白鷺種群密度最大的繁殖地，同時也是2005年以前黑臉琵鷺在中國的唯一繁殖點。然而進入21世紀(jì)之后，每到初夏的育雛時節(jié)，“拍鳥人”便蜂擁而至。大家暗中較勁，比誰拍到的黑臉琵鷺及黃嘴白鷺更加纖毫畢現(xiàn)。時常會有幾十人同時圍拍，面對“長槍短炮”密集的圍攻，鳥群實在是承受不住這樣的恐嚇和威脅。2002年形人坨子島有黃嘴白鷺170巢，2003年有130巢，2008年只剩下50巢，2009年這里再無黃嘴白鷺筑巢繁殖，2010年黑臉琵鷺也只能無奈地選擇了離開它們的家園。一塊鳥類棲息地就這樣消失了。

在世界各地，各個時代的狩獵人大多都有一個禁忌，那就是不傷害懷孕以及哺育幼崽的動物。如今在中國，獵槍已經(jīng)不見了，可沒想到很多育雛期的鳥竟然被攝影師用鏡頭逼得走投無路。

即使在鳥類越冬期，也一樣存在不道德的拍攝行為。山東榮成有我國著名的天鵝湖，到了冬季，大批天鵝在這里越冬。遇到風(fēng)雪，天鵝會靜靜地臥在麥田里，將喙插到背部的羽毛里御寒。拍攝這樣的天鵝看上去似乎過于恬靜，缺少興奮點，于是一些人讓同伴開車沖向麥田，自己等待著天鵝被驚飛的瞬間，抓拍它們飛翔的姿態(tài)。

白鳥逆風(fēng)雪而飛，這樣的圖片看上去很勵志，但是作為模特的天鵝，暴風(fēng)雪令它們根本無法看清高壓線及樹木等障礙物，撞死、撞傷的概率非常高。另外，天鵝在寒冷的環(huán)境中被折騰幾個來回，還會消耗掉大量的熱量，甚至?xí)粌鏊馈?/p>

美國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院士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一書中說：“相機的每次使用都包含一種侵略性。”動物攝影其實更是如此。如今拍照已經(jīng)成為大眾娛樂方式，在這個照片泛濫的年代，我們應(yīng)該欣賞什么樣的影像？如何將攝影的侵略性降到最低？有時人眼看到的美，或許是黑鏡頭制造的罪惡。之所以不能辨別美和罪惡，是因為我們對自然的關(guān)注和認知還非常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