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洲星
一
15歲那年,我迫不及待地渴望遇見一個人。無論是誰,只要他能帶我離開。
我把這句話告訴阿言的時候,他大笑起來。
阿言是我唯一的朋友,因為有一次他幫過我。阿言很普通,又很胖,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計。他不像我,雖然很平凡,骨子里卻驕傲得很。
因為小時候的一場病,我的身體變得無比臃腫。阿言幫我,無非是因為覺得我和他一樣,其實我們不一樣。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臃腫的身體里藏著一個輕盈的靈魂。
其實我并不是很喜歡阿言,我只是覺得自己身邊應(yīng)該有一個朋友,我想阿言大概也是這樣。再怎么孤僻的人,內(nèi)心還是希望有個人在自己身邊,哪怕不喜歡。
我住在香樟街上。那條街上除了粗壯的香樟樹,只剩下骯臟和混亂,男人打老婆,女人像男人一樣打架、抽煙,大聲地說著粗鄙的話。我害怕自己將來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讓我無比憂傷。
我渴望有一個人來拯救我。
我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班上一個經(jīng)常穿白襯衣的男生。白色的襯衣把他和其他人區(qū)別開來,就像我斷定他會成為穿干凈白大褂的醫(yī)生,我斷定他會離開這里。
終于有一天,我戰(zhàn)栗著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是我鼓足勇氣寫下的3個字:“帶我走。”他看著我,時光定格。許久,他終于牽起我的手。
這只是我的幻想?,F(xiàn)實是空氣中浮起了尖銳的嘲笑,如同撕破衣服的聲音。
“你只能遇到一個普通人,運氣好一點的話,會遇到像我這樣的?!焙髞戆⒀孕ξ貙ξ艺f。那時我正跪在地上擦地板,我擰緊濕漉漉的抹布,直到擰不出水來。如果不是他幫過我,我鐵定會把抹布丟到他臉上。就是那一次,阿言沖上去扯下男生手里的紙條,說了一句“是我寫的”,挽救了我可憐的驕傲。
二
街口的音像店里經(jīng)常播放低俗卻很適合這條街的歌曲,然而那天,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聽見冬天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我想我等我期待,未來卻不能理智安排……”我呆立片刻,眼淚洶涌而出。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來我一直渴望有人來拯救我,帶我離開這里,渴望這個世界上有人理解我,哪怕只是一個聲音。
我第一次開口問母親要錢,那時她正在和父親鬧離婚。拿到錢之后,我飛奔到音像店。在那家音像店里,我輕聲唱起那天聽到的那首歌。
“哦,是孫燕姿的《遇見》?!币粡圕D“啪”地丟在柜臺上,那兩個字觸電般擊中內(nèi)心,我顫抖著拾起那張CD,把錢一丟,飛快地跑了出去。
反復(fù)地聽著《遇見》。當(dāng)年母親是不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不顧一切地嫁給父親?可惜她的命不好,嫁給了生活在香樟街上的父親。她想離婚,也許只是像我一樣想離開香樟街。
人生,說到底是一場遇見,有可能是驚喜、是沉淀,也是未知。好比母親,好比我。
我又會遇見誰呢?
我從圍墻下走過時經(jīng)常會思考這個問題。高墻上裸露的磚塊間有很多小洞,冬天的時候,我聽見呼嘯的北風(fēng)鉆進洞里面尖利地吹著口哨。
我會塞一些紙條在洞里,把秘密藏進洞里。有時寫幾個字,有時什么也不寫。有一天,我在紙條上寫下:“陰天,傍晚,車窗外。”
三
母親照舊在和父親鬧離婚,阿言還是會每天來找我。百無聊賴時,我又去了那堵墻下。掏出那張紙條,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上面多了一行字:“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是《遇見》里的歌詞。
我心里一驚。是誰寫了這幾個字?
我把紙條給阿言看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句:“無聊?!辈粫前⒀?,更不會是那個穿白襯衣的男生。只有一種可能,一個和我一樣孤獨的人。我在紙條上又寫了下一句歌詞,然后小心地塞回去。我固執(zhí)地相信,紙條上還會出現(xiàn)字。
果然,第二天,我看到了下一句歌詞。
我想象著那個和我進行文字游戲的人,也許是一個男孩,或者是一個女孩,但這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清楚地知道,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和我一樣,都有一個輕盈而不安的靈魂。
“我聽見風(fēng)來自地鐵和人海,我排著隊,拿著愛的號碼牌……”歌詞一句一句地接下去,像一種別人看不懂的語言,我和那個人親密交談。除了阿言,沒有人知道我有了一個素未謀面的朋友。
漸漸地,我不再逃避,樂觀起來。
有一天,我在這句歌詞的下面看到了一行小字:“你會是一個美麗的女孩。”那天我顫抖地寫下最后一句歌詞,然后寫下:“讓我們遇見吧。”最后一句歌詞是:“終有一天,我的謎底會揭開?!蔽以诩垪l上寫下見面的地點。那天,我特地穿了一條白裙子。
那天的風(fēng)很大,我在圍墻下等待,從清晨到黃昏。然而,我等來的卻是阿言。他對我說:“他沒來吧?”我的臉被風(fēng)吹得蒼白,如同白裙。
那天,阿言扶著我的肩膀?qū)ξ艺f:“其實我們一樣,我也想離開?!?/p>
四
寫完最后一句歌詞之后,那個和我通信的人就永遠(yuǎn)消失了。然而,我依舊會去那里,在圍墻的小洞里放一張紙條,寫下我的心事和秘密。
之后,我在雜志上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還有另一個世界。我很少和阿言見面了,更多的時候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初三結(jié)束,我不可思議地考上了重點高中。
初中的最后一個暑假,母親終于和父親離了婚,而阿言也去了外地打工,我們最終以不同的方式離開了香樟街。
阿言走后,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我終于選擇了逃離,那個暑假我每天跟著你,看到你站在那堵墻后面給自己寫信……也許那不是欺騙,你比我勇敢,選擇了面對……”
我沒有告訴阿言,我真的遇見了一個人,并和那個人寫信,我遇見了未來的我。
我合上信,聽見風(fēng)吹過香樟街,悠遠(yuǎn)而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