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張藝謀要進軍好萊塢了。
《歸來》之后,他會做一個“爆米花電影”,大投資、大制作,國際團隊。
過去他不喜歡好萊塢,覺得演員都該在國內(nèi)呆著,別去那兒湊熱鬧,“好萊塢還是寶萊塢,您在任何萊塢,英語呱呱叫,沒那么多角色給你演?!彼f。
甚至陳凱歌拍《霸王別姬》時,張藝謀還拉過編劇蘆葦問:“歌還是過去那一套吧?”
片子出來,蘆葦叫張藝謀看看,張藝謀看完不以為然,說這是“中國學好萊塢學得最像的電影”。
那時好萊塢是貶義詞。
現(xiàn)在他要去了,這是努力的結果。
張藝謀63歲了,卻一直不放松,忙起來是個工作狂。文學策劃周曉楓回憶說,開會時他喜歡窮盡可能,一個點子出來,馬上自己否了,問周圍:還能怎樣?還有什么招兒?
跟上他很困難。一次半夜兩點后,做文字錄入的女孩太困,一個跟頭從椅子上摔下來,腳尖幾乎踢到張藝謀眉毛。
甚至《歸來》里那種簡單也是努力來的。按老路子拍慣了,總想往好看、復雜了拍,但又要收斂著,“扛住那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誘惑”,那過程并不輕松。
編劇史航參加過幾次《山楂樹之戀》和《歸來》的策劃會,會上張藝謀那狀態(tài)幾乎是“陪著小心”,別人提一個想法,他馬上問:“行嗎?你說不行?那怎么能行?你說能怎么弄?”
那狀態(tài)不像謙虛,倒更像在顧忌什么。《三槍拍案驚奇》和《金陵十三釵》之后,張藝謀的狀態(tài)有點兒拘謹,史航感覺他被“罵怯了”。
討論時,張藝謀很謹慎,生怕片子里又有“招人煩”的東西,想誠懇,又有顧慮,就怕把“那點意思”弄成“不好意思”。
于是誰的說法他都聽一聽,反反復復,立起來又推倒,人物一個一個減少,劇情也越來越簡單,幾次下來,消耗和折損都很大。
有時為一兩個情節(jié),他和編劇鄒靜之大吵幾個小時,這爭吵也不是鄒靜之跟每一個導演都會有的,他跟王家衛(wèi)就不吵,王家衛(wèi)是溫柔而堅定,要什么臨場打電話給鄒靜之:“給我一句臺詞”,非常具體。
張藝謀的工作方式是另一種,他很激情,但易反悔,每一回頭,總覺得過去是錯的,于是大破大立,非常辛苦。剛看完小說《陸犯焉識》時,他說要做一個“上下集的電影”,劇本寫完又不要上下集了,“合成一個”。
即使水準一般的片子,他的努力也一點沒少,《三槍拍案驚奇》拍了8個月,每天都較勁,付出多了,難免打動自己,直到出來才發(fā)現(xiàn)問題,“又掉溝里了”。
《金陵十三釵》也一樣,一天一頓飯,睡3至5個小時,白天拍半夜剪,6個月完成。國外剪片和拍片時長一樣,或為2倍,張藝謀實現(xiàn)了不可能的效率。
可效率高了,片子卻沒有因此而好。從《英雄》到《黃金甲》,再到《三槍》《十三釵》,一片罵聲。
有的也很誠懇。拍《山楂樹之戀》時,史航等文學策劃極力反對這個劇本,他擔心“原著非常庸俗,是個坑,填不滿的”。
可張藝謀卻堅持,因為自己“看哭了”。他想抓住那個感動?!捌鋵嵤羌庇谙M,急于變現(xiàn),我張藝謀和張偉平這個名氣就是比別人賺錢?!笔泛椒治瞿切睦?。
至于之后的《金陵十三釵》,連早年和張藝謀合作過的蘆葦也不理解了,片子里,純潔的要繼續(xù)純潔,被玷污的要一再被玷污,“藝謀的價值觀怎么出了問題了?!?/p>
圈內(nèi)盛傳著他工作時的不眠不休,的確,他一直是勤懇、用功,不懂享受的。
早年張藝謀也努力,但方向是另一種。
當時不光是不睡覺,他努力琢磨一些東西,觀念、敘事策略上的。那時他做片子很用心,總想說點兒不一樣的東西。
他買過一個劇本《千萬別把我當人》,王朔寫的,大意是比“忍術”,每個國家各派一名選手,什么都比,包括喝尿,中國人樣樣都輸,比到“割臉皮”才算贏了。
暗喻非常多,但顧及尺度,張藝謀不敢拍,過幾年他就去當奧運會導演了,這種片子更拍不得。
而對能拍、可拍的那些,說什么,怎么說,他特別上心。拍《秋菊打官司》時,他帶著蘆葦,兩人睡一屋,白天拍戲,夜里談本子,想好好講故事,把人物立起來。
拍《活著》時,主角福貴從一個渾不吝的敗家子,一變而成了一個樹葉掉頭上都害怕的人,是時代改變了他。
說劇本時,張藝謀要求每一個主創(chuàng)都給意見,美術、燈光都要提,演員也要提。葛優(yōu)失眠,開會時躺一邊打盹,常被張藝謀叫醒:“葛爺發(fā)言了?!备饍?yōu)沒全醒,蒙著問“說哪兒了?”
那時他有最好的團隊,鞏俐、葛優(yōu)、曹久平、蘆葦,可在一起誰也不比誰牛,擺架子擺譜都是沒有的事。
每天,張藝謀7點起床,叫起全組人:“搞運動了!”一天鞏俐遲到,車等著,眼看她從門里出來,張藝謀卻說“開車!”全組人都勸他,鞏俐不去你拍什么?有必要較勁嗎?張藝謀還是執(zhí)意要走。后來鞏俐一個人從縣里租車去片場。
也正是那個階段,張藝謀從《紅高粱》那種風格里出來了,不想再說“酒神精神”“生命的昂揚”,反而想說說文革、小人物。
這個早年愛色彩、重美術的人,甚至會為了布光的事兒主動跟人吵架。對方要把燈光弄炫一點兒,張藝謀不肯,不想讓美術的東西先聲奪人。
當時他43歲,正在最好的階段,不怯,沒有疑慮,也沒有所謂“商業(yè)”上的東西,想法一個接一個,源源不斷。
“他是主講,借那個平臺和場所,打開自己的思路,特別希望別人跟他辯論,挑戰(zhàn)?!碧J葦說。那時的張藝謀喜歡被反駁。
那時不流行講“大片兒”,電影只談兩樣:政治和藝術。這樣的環(huán)境里,張藝謀和同代人一樣,有點兒情懷和抱怨,喜歡英雄主義的東西。
那時他熱絡、踏實,人跟片子一樣有股蠻力,看見大家連軸轉已經(jīng)東倒西歪睡著了,他還不甘心收工,急得直打轉。
蘆葦說,張藝謀是一個多變的人,但早年那種風格是時代和經(jīng)歷給他的,文革里他吃過苦,這苦難帶著他往前走了十年。
“第五代作品的內(nèi)涵和意義被放得很大,那是整個時代的需求,所以成就了我們?!睆埶囍\自己也同意。
自發(fā)也好,氛圍也罷,那畢竟是張藝謀的最好時光。蘆葦記得當時的張藝謀,眼睛發(fā)亮,鐵青著臉,一個人走來走去,簡直像條狼。
現(xiàn)在的張藝謀不想再把自己說成農(nóng)民。
《紅高粱》獲獎時,他一身灰西服,扎著紅領帶去了柏林?,F(xiàn)在打扮變了,多穿深色,面料講究,顏色的搭配“看似不經(jīng)心”,但“清越有風致”。
私底下他也跟朋友開玩笑:“別老說農(nóng)民,我正經(jīng)城市戶口。”認真起來也感嘆,“三年農(nóng)民,一輩子農(nóng)民?!?/p>
這是說他下過三年鄉(xiāng),一輩子就被當成農(nóng)民了,這不公正,認真說起來,他父母也是知識分子。
而且他越來越成功了?!队⑿邸分螅诖笃洗虺隽艘黄斓?,是個大導演了。只是有時話說急了,他還會一下子站起來,掄開了比劃,大開大合,并習慣性地提褲子。
于是你會看到說話時他不斷地坐下,站起,提褲子,就這點上還有點兒農(nóng)民的影子。
但打扮變了,觀念上他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叭耸且袎粝?,夢想是很入世、很具體、很現(xiàn)實的,它不能在天邊?!彼f,他已經(jīng)有資格可以跟年輕人說說夢想。
確實,《英雄》之后,張藝謀的狀況改善了,資源多了,話語權也大了。其他的大導演或跟風,或步后塵,或栽跟頭,但不可否認,張藝謀開啟了一個時代。
張藝謀自己也知道這一點?!稘M城盡帶黃金甲》的劇本討論會上,他叫上了蘆葦,蘆葦看看這個多年前的老搭檔,發(fā)現(xiàn)他有了變化,“很固執(zhí),對自己劇本的弱點能夠網(wǎng)開一面,工作上失去彈性了?!?/p>
蘆葦看看本子,說不行,“你這么拍就有問題。”張藝謀聽完有點兒負氣,“蘆葦”,他說,“我告訴你,你的意見是對,但我、鞏俐、周潤發(fā)、周杰倫,我們四個人綁一塊兒,光靠宣傳、廣告,票房絕對上億,你信不信?”
蘆葦被噎住,“我還沒法不信,我也不知道周潤發(fā),周杰倫有多大號召力?!?/p>
他感到一種變化正在發(fā)生,思路上的。張藝謀開始把“票房”當作目標之一,《活著》時他不說這樣的東西。
大片時代里,張藝謀很快投入進去,并馬上找到關竅,這點敏感和早年一樣?!澳隳艽蚨ㄖ饕庖囊徊渴笱a的電影,既要通過,又要賺錢,還能表達自我,你就是好樣的。”
現(xiàn)在的合作老板、樂視影業(yè)總裁張昭說,張藝謀從來沒給自己定過位,他也一直在改變自己的定位。首先他是 “職業(yè)導演”,“對電影就是職業(yè)興趣,《歸來》也很過癮,拍商業(yè)電影也很過癮。他永遠是愿意為天下之先的人”,成功也追求一種職業(yè)上的。
他知道混這個行當?shù)囊?guī)則。第一次出頭露面是“自己掙的”,第二次是別人給你機會,抓住這兩次,再來一回,連續(xù)三把“活兒都成了”,你就行了。
最怕“拉風箱式的前進”,第一部不錯,第二部“抽抽了”,第三部還行,第四部沒法看了。
他拿自己舉例:“《紅高粱》成功了,《菊豆》得了獎,第三部《大紅燈籠》,第四部《秋菊打官司》……你有過硬的、被認可的東西擱在這兒,之后被批判,你還是你,依然有價值,有人給你投資。”
這話說得坦率,他也確實照做了。
如果票房算一個指標的話,張藝謀成功了。
可編劇卻丟了。早年,和張藝謀合作的是莫言、蘇童、畢飛宇、蘆葦,他依賴著他們,后來一個一個他離開了他們。
當年《活著》出來,張藝謀在小廳里給蘆葦、鞏俐單獨放了一次,看完蘆葦沉默著,鞏俐看哭了。這之后,這部電影蘆葦只看過一次,在美國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交流會上。
《活著》沒有公映,通俗地說,它“被斃了”,這情形是張藝謀電影中唯一一部,這以后張藝謀再沒找過蘆葦。
直到《滿城盡帶黃金甲》,那時是蘆葦跟不上了。他覺得那時觀念不對,從《英雄》起,他感到張藝謀在“討一種價值觀的好”。“一個英雄為皇帝犧牲了,那不是英雄,是奴仆?!?/p>
但路是自己選的?!疤痤^,或代價,都是自己的選擇。”蘆葦說。
張藝謀偶爾也感嘆:“沒有好故事”“沒有好編劇”。粗看這話有理,莫言獲獎,身價不一樣了,余華、蘇童、畢飛宇也一個一個過了創(chuàng)作上的最好階段。
可推究起來,導演抱怨沒有好編劇,編劇抱怨沒有好作家,作家抱怨導演不識貨,導演又抱怨觀眾太庸俗,“好像問題很大,細找又找不出,”蘆葦說,“但主創(chuàng)整體素質(zhì)不高,這是個事實?!?/p>
劇本荒鬧急了,有時張藝謀也自己上手,拆東墻補西墻,把環(huán)境、國籍換一換,故事、人物拎出來。
早年張藝謀對劇本很講究,《活著》劇本出來他連夜看完:“好!”
狀態(tài)變了,陣容變了,片子也變了,有時這樣,有時那樣,深一腳淺一腳,“他本來就善變,也愛變”,蘆葦說,“可以說變是為了探索,但也是價值觀的緣故?!?/p>
張藝謀卻對“變不變”的問題沒那么敏感,當過農(nóng)民,做過紡織工,差一點兒上不了大學,他知道堅持沒用,順著走才是好的。
他年齡也大了,對自己,對世界,不較勁也沒情緒了。
而30年前,年輕的張藝謀很較勁兒。
一張照片上,一個年輕姑娘拖著長發(fā),回過頭來,身子完全虛到背景里,只見一張笑臉,一條辮子。
那個年代,這太先鋒了,是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當時的張藝謀喜歡出挑,憋著勁兒要跟人不一樣。
他是有這壓力。28歲才上大學,攝影系里,他年齡最大,書又讀的不多,天分好,心氣兒高,性格多一層敏感緊張。
同學里,不少人出身電影世家,趙丹的兒子、于藍的兒子、田芳的兒子、華君武的兒子、艾青的兒子、白楊的女兒……導演系的陳凱歌和田壯壯,父親也是名人。
北京同學眼界寬,腦子活,張藝謀就不一樣了,他剛從工廠過來,寫的都是“這多年來重見天日的百花啊,不正是想解放的有力見證”。
要么就是“諸位老師對我的理解和鼓勵,令人感泣,振奮!猶如一陣春風,推開心房的大門……”
后者是一封自薦信,年代很久了,落款還是“陜西第八棉紡廠織襪工藝組,張藝謀”。
紡織工人三班倒,常常不眠不休,這活兒受罪,也跟愛好無關,當時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去陜西畫報社,背著單反哈蘇相機,用多少膠卷單位都給報銷。
也拍過不少照片,構圖講究,名字抑揚頓挫:《中華神奕春來時》《嚴冬大地綻春蕾》,小字橫平豎直,像拉了線,一行一行工整規(guī)矩。
這字是文革時學的,抄大字報,畫毛主席像,有了這本事,就能被紅衛(wèi)兵征用,那感覺很好,一是充實,二是被承認,能做顆有用的螺絲釘了。
年輕的張藝謀知道,你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要你,“我一開始就有這個意識,讓自己工具化”,他說,“工具化了,你就會對別人有用,別人有用了,你就有空隙生存?!?/p>
三十年過去了,張藝謀說自己還是那態(tài)度,“接受是我最大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