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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照

        2014-05-13 03:00:38王安憶
        視野 2014年15期
        關(guān)鍵詞:住宅區(qū)褶皺氣息

        王安憶

        是大好的天氣,太陽斜到地面上的時(shí)候,光是極均勻的。不像正午前的,轟然的陽光,沉渣泛起,沸沸揚(yáng)揚(yáng),光和影都是強(qiáng)烈的。

        這時(shí),卻是沉靜下來,那些最細(xì)的光粒子,分布在空氣里。光是薄薄的一層,卻沒有一點(diǎn)疏漏,連最犄角的旮旯里,都沒有影,而是光。由于光的細(xì)致,這時(shí)的可見度相當(dāng)高,那些外墻表面上,淡黃色的涂料,都被光色析出顆粒狀的質(zhì)地,顯出一種毛茸茸的粗糙感。玻璃窗上的光,則是明快的,要是有人在這時(shí)推拉窗,那窗戶上的反光,便哐啷啷的,不是指的聲響,而是那股子活潑勁。要是老房子,瓦頂里的雜草,便絲絲可見,間隙里是緩緩平鋪著的光,人的臉在這時(shí)呈現(xiàn)最柔和的線條,是照相里稱作高光的效果。孩子是不消說了,連老人的布滿褶皺的臉,也變得清朗細(xì)膩了。并不是說,深刻的褶皺模糊了,其實(shí)反是更清晰了,但這清晰突出了它們的均衡有致,顯得十分流暢。褶痕里的紋理纖毫畢露,一無暗影,肌膚甚至是嬌嫩的。

        在這樣的光線里,聲音可傳得很遠(yuǎn)。誰家在收晾衣服,晾竿清脆地碰撞著,還有拍打曬暄的棉被的聲音,那空而實(shí)的嘭嘭聲,不緊不慢的,一記記的,在住宅區(qū)的院子里,又疏落又飽滿地散開。停在對面樓頂?shù)镍澴?,飽食的咕咕聲,也清晰可辨。有腳步聲,即便是鞋跟急驟地敲擊著水泥路面,也還是輕盈和悅的,一串地從樓前到樓后,逐一消失。放學(xué)的孩子,聚在樓底的空地上做游戲,嘰嘰噥噥地私語,雖不知道在說什么,但那細(xì)小稠密的聲節(jié),卻一個(gè)也不落的,像某一種鳥語。哪怕是在頂層的六樓,也是清清楚楚。要有自行車騎過,那車輪上的飛子,吱啦啦地響過,就特別地悅耳,好聽極了。連那窗臺(tái)上蹦跳的麻雀子,那小腳爪子柔軟地落地,都是入耳的。

        這時(shí)的陽光也是有氣息的,是被褥的干燥和和著灰塵的味,還是衣服上新鮮的肥皂味,竹竿子則是清澀澀的氣味。隔宿的溽濕氣曬到此刻,已經(jīng)散盡掃空,東西原先的氣息,便蓬然而起,四下飛揚(yáng)。它幾乎是有形的,是一種絨毛狀的東西,使勁地吸一口,幾乎要嗆鼻了。這樣的住宅區(qū),到處是水泥:地坪,樓板,臺(tái)階,墻,全少不了水泥,要說氣息是單調(diào)的,然而,日里煙熏火燎,夜里聲鼾鼻息,朝朝暮暮的,早已脫胎換骨,難免有些焐熱的纏綿的濁氣,經(jīng)得起這么好的太陽不歇?dú)獾卣諉??到了此刻,都是清潔利落的。水泥的陰涼氣是有些出來,可卻是舒爽的,有冷暖的,染了人氣的,它簡直是帶響的,沙啦啦啦。再過些時(shí),陽光從地面下去,暮色降臨,光,聲,氣息,就全換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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