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兢
在這個人人都為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zhì)實體而奔忙,人人都做著寶馬香車、高樓廣廈的土豪夢的年代,詩歌似乎成為一幫邊緣人的獨自囈語。他們的囈語,在社會主流觀念看來,早已不合時宜;他們的行徑,也荒腔走板,不與流俗,跡近荒誕。
隨著對新興媒體的崇尚和對快餐文化的膜拜,對詩歌的鄙夷自然而然成為某種時代潛意識。
如果說我們的時代已經(jīng)破繭化蝶,那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恰好是我們面前五彩繽紛炫麗奪目如黃金般耀眼的花花世界,而它所遺棄的,便是五千年的文明,那由哲學、信仰、藝術包括詩歌一經(jīng)一緯編織起來的繭。
哲學,還可以加以世俗化的解說,那些學富五車的男教授、女博士,用調(diào)羹之手,把它調(diào)成一盞盞心靈雞湯;信仰,也可以演繹為神明的力量,點點煙火中,裊裊梵音里,它便轉化為大眾祈福求利的寶器。
只有詩歌活該遭到遺棄。
它不具備任何的實用價值,缺乏哪怕一丁點的物質(zhì)現(xiàn)代性,在世人已經(jīng)硬化的心地里,它如同上古遺留的化石。
這種狀況,不由讓人懷疑,盛唐那種但凡有水井有人家居住的地方便有詩歌流傳,每個偏遠的村落都有自己仰慕的詩人的景象,會不會是后人眼中的海市蜃樓?!
詩人是不該活在當下的,他們要么活在往昔的鏡像里,或是活在未來的夢囈中。他們的話語無人關注,他們被當作是一幫自拉自唱自憐自愛的人!
吟詩作賦似乎成為笑柄,成為一種必須鈣化的疾病。
然而,遺憾的是,它是那種一經(jīng)感染便幾乎不可治愈的病。詩歌的病毒種在詩人的心里,瞅準時機,便會發(fā)作。
這本《六指頭》詩集的出版,可以說是一次病毒群體性發(fā)作的結果。
那一天,天氣算晴朗,幾個不同年代的詩人湊在一起,不是相濡以沫,只是一次偶聚,大家的話題,無論向哪兒輻射,最后總會回歸到詩歌上。讓人驚訝的是,就連年屆七旬的老詩人左一兵先生也依舊不改昔時毛病,時不時技癢,會拎起筆來謅幾行詩歌。這種在青春期落下的毛病,這種曾給他帶來榮耀也帶來災難的游戲,成為他終身的痼疾。大家感嘆不已,其中帶著對老詩人的敬仰和欽佩。有人建議,不如大家共同出本詩集,以紀念詩歌的無用之用。
一聲倡議,眾聲附和。只是詩集名稱,如何敲定,略費躊躇。真柏先生掃視眾人,靈感忽動,呼道:既然入集者恰好六人,就取名《六指頭》吧!
六指頭,乃南昌方言,原本指人的一種生理現(xiàn)象,即手的五指之外,多出一指,是為第六根手指。此語常用為嘲弄戲謔,諷刺人和事的節(jié)外生枝,累贅多余。北京人譏諷人的愚笨不可教,說“這個人很二”,南昌人則以“六”來喻之。
寫詩在如今確實是一件不合時宜違背潮流迂腐不堪不可救藥的很“六”的事,作為詩人的我們也明暸這一社會評價。我們不會自矜自夸,當然也不會自怨自艾。我們用自吟自唱來回應社會的冷落,我們在寂寞中,撿拾物質(zhì)時代所遺落和摒棄的價值碎片。
詩人被社會所冷落,卻依然關注社會。他們的血和愛,淚和恨,或許偶涉風月,更多的卻體現(xiàn)為對蕓蕓眾生的注視。他們的目光,穿透物質(zhì)世界的華麗衣衫;他們用自己獨特的思維和情感,將這個時代的“文明”剝蝕。
年輕時的左一兵一度聞名江右,他的才情,他的儒雅氣度,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時代,還是頗引人注目的。但是,他的才情后面是個性和風骨,他的儒雅后面是對權力的桀驁不馴,因此他沒有將自己的才情換取世俗的利益,卻偏偏因了詩歌的病毒而不循常軌。他的不肯俯身的清高讓人嫉恨,他的“嶙峋般粗糙到處都是棱角”,“一不小心就會劃破諸君的眼膜”的詩歌,使人如芒在背,他的被疏離、被冷落、被邊緣化便是一種不可避免的宿命。家人之外,終其一生,他與詩歌相依為命,“庾信文章老更成”,他筆下的光芒,比當年更加灼目耀眼。
真柏乃少年才俊,初中年紀便為繆斯所“俘虜”,成為詩歌的信徒。他很早就嶄露頭角,步入詩壇,很自然地,成為了江西詩壇的風云人物。然而,時光代易,歲月變遷,物質(zhì)的大旗升起,精神的圖騰墜落,真柏的筆也一度沉寂?!拔覀兪且蝗罕缓谝狗拍恋男切?,已漸漸沉落在深不可測的山澗”。不過,真柏的沉寂不是消沉,他只是在重新聚集詩歌的能量。對于變化中的生活、變化中的詩歌,真柏堅信生命的本質(zhì)和詩歌的本質(zhì)是永遠不變的,所以,當他重現(xiàn)于“詩歌的江湖”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質(zhì)地依然那樣純凈,每個字每個詞都灼熱滾燙,就像青春期的寫作一樣!
蔣為農(nóng)向被冠以“才女”之名。30歲時就擔任學校校長,負荷起沉重的社會責任,而她的一支纖弱之筆,卻有著不可預知的深度和廣度,她尤其善于用當代語系來傳遞古代經(jīng)典和傳統(tǒng)文明的信息,就像太極展示了綿里藏針的中國功夫?,F(xiàn)代主義的語匯體系和古典主義的寫作態(tài)度,使她的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契合。她曾有幸到艾青先生家里做客,這位中國現(xiàn)代詩壇巨匠親切地稱她為本家(艾青原名蔣海澄),使蔣為農(nóng)感受到繆斯的眷顧。
落莎的寫作是純粹的,她知道詩歌的分量未必在印成了鉛字或引起了騷動。她的寫作是自覺而自足的。她自我疏離于塵世的喧囂,只用內(nèi)心去感知遭際的一切。她的詩羞澀而含蓄,羞澀里面帶有亢奮,含蓄里面帶有鋒芒,這使她的作品有一種別樣的豐韻。她極少公開發(fā)表詩,在自己的博客逐漸引來關注時,她竟然把博客關了。她的寫作狀態(tài)是那樣飽滿,不經(jīng)意間,總量超過千首。她在詩歌的語境中閉關修煉,詩歌成為她虔信的宗教。
程維駕馭詩歌,就像高超的騎手駕馭他的駿馬。他騎著詩歌的馬匹,縱橫于時空之間,無遠不屆。這位詩歌的王者,曾經(jīng)以一部《古典中國》開創(chuàng)了當代中國的新古典主義流派,近年,又持續(xù)創(chuàng)作《江右書》系列,以深度寫實的手法,描繪現(xiàn)世中國的世相百態(tài),語言平實,跡近敘述,風格幽默,筆觸辛辣,我喻之為新現(xiàn)實主義。在包括寫詩在內(nèi)的藝術領域,程維的創(chuàng)新意識和創(chuàng)造才華都無疑是杰出的。從他那里,我們看見一位同時可以出世和入世的魂靈。
至于筆者,始終自認為是一名寫詩的票友,說到底更是一名生活的票友。票友的心態(tài)是來玩的,是游戲人生的,是不那么講究不那么認真不那么負責的,因此對于《六指頭》的書名及寓意,實在只有一枚“贊”字!票友的危險在于做什么都無法臻于至善,這既是遺憾,又何嘗不是解脫?這樣可以不必為作品的品質(zhì)惴惴不安,也不必為自己的才情淺薄而自怨自艾,評好說歹,我自由人,不亦樂乎?這次能湊趣和朋友們一道出書,已是快哉之事,夫復何求?
在詩歌邊緣化的時代,合集作者諸人均明了,在當今時代,癡迷此道,已屬不識時務,嬉笑怒罵也好,歌彈吹唱也好,均不過自娛自樂,一本詩集,是否能慰藉現(xiàn)代人孤寂的魂靈?已是不言自明的事實。但求讀者同好,明此心跡,足矣。